品 | 蛙

作者: 李訥言 | 来源:发表于2024-03-09 21:55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 秘

    当曾美丽又一次走进那片树林时,她感到了疼痛。

    离预产期还差好几周,这疼痛却来得如此突然,肚子里的那个小人儿似乎迫不及待要出来,早知道她就不出门了。曾美丽控制不住地蹲在了地上。这个时候的树林是安静的,曾美丽曾经多么喜爱这份安静,现在则因这份安静而恐慌——没得人来帮我一把,要死了。她撩起上衣查看,巨大的肚子里已经起了惊涛骇浪,被撑得薄薄的皮囊肉眼可见地翻滚起伏,肚皮上的血管像风中抖动的灌木。

    第二次疼痛也很快来临,曾美丽呻吟了一声,不由自主伸直了腿,双腿之间涌出一股阔大强劲的水流,水流掀起了孕妇的裙边,冲刷在她身下,并蔓延成一个水洼,接着是一个池塘,且有继续蔓延的倾向。曾美丽被回旋的水流冲击,撑不住了,站不稳了,最后只能仰面朝天地在水上漂浮。她喘息着,想给丈夫打电话,叫他赶紧过来送自己去医院,但手机不慎滑落水里,不知道在水里的哪处,孕妇的手脚显得如此笨拙,脑袋也不太清醒,没办法去找。

    当第三次疼痛开始,随水流出来一大团软软的东西,透明的,亮晶晶的,是一个水泡,水泡里有无数白色的种子——不,不是种子,是成千上万只蝌蚪。圆圆的身子,细长的尾巴,在水泡里精力无限地游动。很快,水泡就破裂了,蝌蚪们一涌而出,四散游开。那个在她肚子里横冲直撞的滑溜溜的生物马上要出来,曾美丽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像挤压一截用到了尽头的牙膏,使劲将那团肉往外挤。

    二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过去,就在曾美丽已经精疲力尽,准备放弃用力时,第四次疼痛到来,哗啦一声,女人的身体被无限地打开了,从内部打开了,一个新的生命体嗖的一声滑了出来,这个生命体四肢张开,指间有蹼,像一只巨大的蛙一般,纵身一跃,淹没在水里不见了。曾美丽惊骇地喘了口大气,晕了过去。

    *

    五月末的阳光将充沛的生机播撒在万物之上,河道边树林里蒸腾着生命的气息。高大的香樟树和悬铃木向天空伸展开闪闪发亮的叶片。矮小的金叶女贞饱饮了地气,疯长成饱满的一簇一簇。洁白的栀子花掩映在碧绿间,弥散着甜蜜而迷幻的香气。鸟在啾鸣,野猫在无声息中出没,几只花壳的蜗牛蛰伏于草叶阴凉处,壳的下缘伸出柔软的腹足,拖出几道细长的、亮晶晶的印迹。树影和光影之间,一条溪流弯弯曲曲地绕了过来,绕到了河岸边,跌宕,坠落,形成一个小小的银色瀑布。曾美丽就沿着这条溪流往林子深处走去。

    一只碧绿的青蛙吸引了曾美丽的注意。一只看起来晶莹剔透的小青蛙,蹲在小溪边的鹅卵石上。那只青蛙长得精致得过了头,一开始她没觉得是一只青蛙,只是看到了阳光下的一点绿色闪光,以为是一颗更光润的石头,或者一颗翡翠,走近了才发现它会动,会呼吸,雪白的肚子在一起一伏,是个活物。她感叹大自然的巧夺天工,竟然打造出如此玲珑又如此脆弱的物事。当她向它伸出手时,小青蛙居然一点也不怕,直接跳到她的手上来了,歪着头,一双又圆又亮的红眼珠子瞪着她,四只小小的脚在她的掌心中大摇大摆地踩动,每一只脚掌都有三个黄金般的脚趾,潮乎乎,软绵绵,却又充满无限的生机和鲜活的力量。她掌心微动,把头挪近,想看得更清楚些,蛙却纵身一跃,像一道绿色闪电一般,跳走了。后来她又去了那个树林数次,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小青蛙。

    那时的曾美丽正处在备孕阶段,与所有处于这个阶段的女人一样,希望生一个可爱的、聪明的、漂亮的、健康的……孩子(各种形容词都无法详尽描述孕妇们的希冀,所以只能用省略号代替)。这种强烈的渴望会催生出孕妇们特有的刻板行为,她们搜集各种代表“美好”的模板,比如说各种可爱婴儿的海报,或者某位明星照片,贴在墙上,设置成手机屏幕或者电脑屏幕,每天欣赏无数遍。她们深信,母体领略过的“美好”会因为意识的驱动,以及血液的流动,进入体内那个逐渐长大的、像一个饱满水囊一般的子宫,进入胎盘、羊膜、羊水,最后进入胚胎细胞,在黑暗幽深的羊水海洋中浮游着的未成形的胎儿将获得那个模板,并依此打造自己。

    丈夫张英俊不能理解这些行为,笑说妻子可能是怀孕怀得魔怔了。可不就是魔怔了?当搜集行为成为习惯之后,搜集对象就不再局限于一张海报或者一张照片了,就算是一朵花,一株草,一片云彩,一只唱歌的小鸟,一个跳舞的人……所有能给人带来愉悦的事物,一切美好的形象,都会自动自发侵入曾美丽的意识,当然也包括树林里遇到的那只小青蛙。备孕阶段,曾美丽时常梦到那只小青蛙。它在她面前天真地、大摇大摆地、毫无戒心地跳来跳去,像个孩童一样,玩耍得不亦乐乎。有时候从一块青石跳到另一块青石,有时候又从一片绿叶跳到另一片绿叶,或者跳到清澈的溪流里,如此轻盈、灵巧,黄金的足尖踩踏着无形的鼓点在空气中滑行,被足尖触碰到的树叶也只是轻微晃一晃,抖落一两颗水珠而已。

    *

    张英俊赶来的时候,树林低洼处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妻子正漂浮在湖泊的中心,一团水草簇拥着她。张英俊艰难地涉水过去,水几乎齐了他的腰际,他拨开水草,将妻子抱起来,发现她原本凸起的巨大肚子已经扁了下去,身体疲软,呼吸平静,正处在睡眠中,水面上还漂浮着一根管子,他抓着管子一拉,拉起来了一个皮肤红红的小人儿,一个男婴,一个可爱的孩子,肚子圆鼓鼓的,体型显得比普通婴儿更饱满,四肢也比普通的婴儿略长,正闭着眼睛用劲啃咬着那根管子。被拉上水面后,婴儿睁开了眼睛,圆溜溜的一双眼睛,懵懂地看着张英俊,然后松开手中的管子,转而去抓握张英俊的拇指。这时张英俊发现,孩子的手指头是粘连在一起的,指间有薄如蝉翼的软蹼。

    *

    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情绪,可能是恐惧,每当曾美丽坐在摇篮边,便产生了这份恐惧。这份恐惧的组成一半是忌惮,一半是爱怜,曾美丽想起她在树林里晕过去的前一秒,分明看到一只巨大的蛙,那只蛙在半空中一跃,然后便消失了,然后她醒过来,就见到了这个手指间长着软蹼的男婴,胖乎乎的小身子正紧紧贴着她,睡得香甜酣沉,脸上流露出满足的表情和对母亲的无穷信任。孩子的两只手蜷成两个小拳头举在脑袋两边,看起来跟寻常婴儿没什么两样。曾美丽的恐惧却与日俱增。

    婴儿的出生像一道分界线,在此之前,世界是正常的,在此之后,世界就翻天覆地了。何况,这个孩子见风就长,几天的工夫,已经长得那么敦实,那么大的块头,不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倒像个快一岁的孩子。他的身体里也许隐藏着某种神秘信息,也许来自浩瀚宇宙和外太空,不知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途径,钻进了她的肚腹,进入了孩子的身体,所以才会长成这样,也许是外星人的阴谋,曾美丽胡乱地猜测,猜测完毕,她自己又觉得好笑,苦涩地笑,莫名意味地笑。这个摇篮买小了,张英俊昨天还在说,要给孩子换一个小床睡。这是一个小床能解决的问题吗?别人会怎么看待这个孩子、怎么看待她?每一句流言的背后都是不同人的舌头,比病毒还毒,曾美丽深切地知道这一点。

    这其实是个安静的小婴儿,但只要是个小婴儿,都是不会说话的,总会有用哭来表达诉求的时候,比方说饿了,比方说尿了,哭声便如黄钟大吕,哇啦哇啦,响彻天地,两条肉肉的腿更是很有劲地一蹬一蹬。因这一哭一蹬,曾美丽越发觉得孩子类似一只蛙,哭泣或者蹬腿就是蛙在叫唤和划水,怪不得别人背后传言,说某某小区一个姓曾的女人生了一只青蛙!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传言可能是对的。备孕的那段时间她确实是在树林里看到了一只小青蛙,她还挺喜欢的。我怎么就那么爱往那个树林里跑呢?我怎么偏偏就遇到了那只青蛙呢?我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了那只青蛙呢?真是鬼迷了心窍,曾美丽深深地责备自己。

    悲观的未来像一个灰色的罩子罩住了曾美丽,她想象在这灰色中存在的种种可能,无论如何都驱赶不走那些恐惧。它们如影随形,坐着时,便堆积在她的腹腔里,像绑缚着沉重的麻袋;站起来时,便游走到她的上半身,撞击她的心脏和肺,让她心跳加快,不能顺畅呼吸;行走的时候,它们便随着她身体的移动而流动,注入了她全身的血管、骨骼、皮肤、毛孔,手脚好像是麻木的、无力的、游离的。

    曾美丽肉眼可见地枯萎了,她本是饱满丰腴的年轻妈妈,现在变得憔悴瘦弱,她甚至无法好好给孩子喂奶了,奶水因她内心的恐惧而生出了一股咸涩味,像浑浊不堪的海水。小婴儿喝第一口便哭,然后吐出来,紧闭着嘴,把小脸憋得通红,绝不再喝第二口。她只好给他冲奶粉。

    孩子的奶奶带来了很多婴儿用品和衣服,奶瓶、磨牙棒、吸汗巾、小围兜、小被子、小开裆裤、小毛衣……这些物品有些是新买的,有些是亲戚朋友们送的。老人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将那些东西在屋子里铺开。曾美丽勉强打起精神帮忙整理,突然她跳起来,把已经拿在手里的某样东西丢了开去。“拿走!拿走!”她发出尖叫声,根本没顾及这尖叫声会不会吵醒孩子。那是亲戚送的一件婴儿连体衣,除了肚子那里的布料是白色的,后背和四肢都是绿色的,帽子上面还有两只大大的圆眼睛,这件衣服可以把小婴儿从头包到脚,装扮成一只可爱青蛙的样子。

    *

    隔壁的阳台上,一只叫路易斯的狗懒洋洋地卧着,享受着阳光的照拂和主人温柔的梳理,突然它双耳抖动,听到了某些响声,警觉地抬起了头。另一边的阳台,曾美丽用婴儿推车把孩子推出来,也在晒太阳。医生说新生的孩子需要多晒太阳,可以帮助宝宝对钙的吸收,预防佝偻病。狗的主人,那个叫孙高雅的单身女人,顺着路易斯张望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世界没有秘密,隔壁的那位年轻妈妈生了一个手指间长蹼的孩子,消息早就传开了,孙高雅也有耳闻。她听过许多背后的议论,有人还说那个孩子是一只青蛙投胎的。但孙高雅认为,手指间长蹼而已,算不得什么,比这更奇怪的、比这更与众不同的,比比皆是。

    很多年前,这个城市还是一座小城镇的时候,一位单亲妈妈生出了一个全身长毛的孩子,那孩子像只猴子一样,坐着像猴子,走路也像猴子。但除了全身长毛,孩子其他的方面跟正常人没有两样,该吃则吃,该睡则睡,身高、体重、智商均在线。相比全身长毛,只是手指间长蹼而已,算不得什么。

    又有十六年前,城东一对夫妇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她们的身体是连在一起的。女孩们性情温顺,心地善良,模样可爱,好像一对粘连的天使。造物主大概对两个孩子心有愧疚,所以让她们拥有了人类最好的品质。据说这两个女孩已经习惯了二人世界,并不觉得生活有什么不方便,她们过得很快乐,只要不被外界打扰,她们会永远快乐。相比连体人,手指间长蹼也算不得什么。

    当然,最离奇的是三年前那个流浪的女人生的孩子。那女人不知道来自哪里,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就挺着一个大肚子。相关部门的人准备去救助她时,她却消失了。直到某个傍晚,她再次出现,在路边的绿化带下,怀里抱着一个黑黢黢的男婴,男婴肩胛骨上长着一对小小的翅膀,引来众人好奇观望,旁观者如圣人一般点评流浪女的不洁和任性,并断定那是男婴长出翅膀的根源。死神却钟爱那个孩子,祂用冰冷的手指抚摸了他的心脏,惊起了生命的战栗,婴儿没多久就死了。之后,女人抱着死婴再次消失。相比在背上长出一对翅膀,手指间的问题就更不是什么稀奇事。

    有什么可稀奇的呢?人类一批一批走向太空已经是家常便饭了,AI技术都已经开始侵入人类的生活空间了,极端天气导致全球沸腾起来的时代都已经来临了,核污染都已经开始排放到海洋了,世界上最后一只白鲟也已经消失了,又有许多其他新的物种在这个世界未知的某地产生了。世界变化太快。在存在形式上,人类又怎么会永远保持单一性呢?个体性和普遍性共存才是世界的真相,不断地发生变化才是世界的真相。当人类的种子像鱼卵一样,被大批量地、随意地排放出来,播撒到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产生什么样的婴孩都有可能。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单身女性,孙高雅是淡定的。跟主人的表现不同,那只叫路易斯的狗有点躁动不安,它的鼻孔开始翕动,仿佛闻到了感兴趣的东西。动物感知世界的方式和人迥异,它一定了解了些什么。它凑到阳台边缘,透过厚厚的玻璃墙专注地盯着隔壁那个孩子,狗的鼻子抵在玻璃上,像一枚黑色的柔软的硬币。

    *

    才两三个月大,男孩已经会爬行了,他有无穷的精力,成天在客厅地板上爬来爬去,爬累了就用积木玩搭建。五颜六色的积木,高高低低的城堡,绕着男孩堆成一个圈,这时男孩听到了水流的声音,甜美的水流声,哗啦、哗啦、哗啦。男孩侧耳听了一会。一块积木在男孩手心静止不动,它原本背负着光荣的使命,要去建造一座崭新的伟大的城堡,因为男孩的走神,这个使命被中断了,男孩的注意力显然回不来。

    曾美丽正在洗手间冲洗一只塑料桶,桶很大,高度已经到她的膝盖以上。她要储一点备用水,早上接到物业通知,小区附近的市政管道维修,下午可能会停水。她把水储好,盖上盖子,转身去了北边的阳台。阳台洗衣机上面还堆了一大摞脏外套、脏裤子、脏袜子,它们等待着被清洗。洗衣机旁边的条案上搭放着已经晾晒好的衣物,它们在等待被熨平、被折叠、被悬挂。熨斗立在衣服旁边,尖头对着屋顶,熨斗也处在待工状态。曾美丽开始整理,洗衣服,熨衣服,叠衣服。期间似乎听到了一声突兀的水响,像是什么重物砸落在水里。她没在意,这栋楼外表看起来光鲜靓丽,其实内里的设置有大大小小的问题,比方说下水管道,时常能听到从洗手间管道里传来的楼上楼下的水流声。响动过后,房子里静悄悄的。

    过了好一会,曾美丽才突然想起来,似乎有一阵没听到儿子的动静了。往常儿子单独在客厅里玩耍时,总会弄出一点儿动静,玩具掉落的声音,不小心碰倒某物的声音,或者隔一会儿就喊她两声,妈妈,妈妈,以确认她并没有走远。此时的孩子还不太会说话,但会发一些简单的音节,比方说“妈妈”,比方说“玩”,虽然只是简单的音节,相较普通婴儿而言,在语言方面的天赋也是惊人的。曾美丽急忙走去客厅,嘴里喊着“宝宝!宝宝!”,客厅没人。她绕到沙发背后喊“宝宝!宝宝!”,沙发背后没人。她穿过餐厅,继续喊“宝宝!宝宝!”,餐厅没人。她走进厨房,仍然喊“宝宝!宝宝!”,厨房没人。卧室的门都关着。

    风从南边吹过来,吹进了南边的阳台,又沿着房子的中轴线,吹向北边阳台和洗手间,阳台边的窗帘在飘动,刚晾好的衣服在微微摆动,而洗手间的门则轻轻晃动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往洗手间跑去。

    洗手间里,水淌了一地,大塑料桶的盖子滑落在地上,她快步走到桶边,桶里的水涨到了顶部,水下面,一双又圆又亮的黑眼睛安静无声地把她瞅着,那双眼睛里满是开心,是那种捉迷藏的孩子突然被妈妈抓住的开心,那开心已经随水满溢出来,流淌在地板上了。曾美丽气急败坏地将男孩捞出来。她搞不明白,这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是怎么自己爬进桶里的,除了全身湿透,精神异常兴奋外,男孩一切正常。

    曾美丽一点都不担心男孩会被水淹死,她知道她的儿子天生适于水,她深信他的每一次下水都会是一次轻盈而强劲有力的俯冲。刚出生没几天,抱去医院做例行检查时,在医院的婴儿游泳室,别的小婴儿都戴着泳圈呢,可是她的孩子却不等护士把泳圈给他套好,就一个骨碌自己翻到了水里,两只小脚有劲地蹬着,游得飞快,把年轻的护士们吓了一大跳。所以,水不可怕,让曾美丽害怕的是,男孩习惯了在水里之后,他的与众不同会被无限放大,他与正常的人类群体的羁绊会越来越薄弱,她怕世人的流言,流言猛于水。曾美丽将那个大塑料桶束之高阁,就连洗脸盆、泡脚桶之类的容器都小心使用着,生怕被男孩开发出新的用途。

    *

    当城市陷入沉睡化作一个模糊剪影,造物之主正迈着迟缓优雅的脚步,穿过重重黑色纱幕,来到男孩的窗前,祂那张巨大的和蔼可亲的脸印在黑色的窗玻璃上,就像一个洁白的月亮。男孩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爬到窗前,迎着光坐下,手指轻轻抚弄月亮投射在地板上的银色影子,他打了个滚,跟影子玩了一会,又抬起头来对着月亮喃喃说话。没有人能听清楚那种呢喃,那似乎是来自宇宙深处的呢喃,是造物之初的呢喃,也是人类最初的呢喃,所有的成年人初生之时都会说、却因成长而彻底忘却的婴言婴语。在得到月亮的表情回复后,男孩咧开小嘴巴笑了,他重新爬上床,小小的身子蜷缩进柔软的被褥,跌入了酣沉的梦乡。

    *

    街道边的一处公共绿地,路易斯一眼就认出了男孩,它向男孩奔去。这只聪明的狗拥有人类所不具备的洞察力,两三个月之前,在阳台上晒太阳时,它就看出了这个人类幼崽的本质,这个人类幼崽的世界是敞开的,友好的,也是神秘而野性的,跟它自己的世界类似,它对他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这是一种动物学意义上的好感。

    周末有很多人来这片草坪玩耍,尤其是在这种凉爽的阴天,老人,年轻情侣,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带孩子的家庭主妇,以及出门放风的宠物。狗和孩子一起玩耍,在这片草坪上是很常见的事。路易斯毫无阻拦地跑到了男孩身边。男孩正在学习走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充满勇气。因为是第一次出门,他举着两个小拳头东张西望,对周边的人群充满好奇,在不做抓取动作时,他的小手会很自然地捏成两个小拳头,谁也看不出异样。路易斯凑近,伸出鼻子猛嗅男孩,他身上有它喜欢的味道,令它想起某种亲水生物,光滑柔软的触感,以及亲和无害的脾气。男孩也对这只凑到跟前的大狗颇有好感,他准备摸一下狗的鼻子,首先,这是狗身上离他最近的部位,触手可及;其次,他很喜欢这个狗鼻子,这是个充满弹性的鼻子,呼吸温暖而潮湿,散发着一股来自野外的气息——狗的主人有时候会放任狗在野地里疯跑——包括花草的气息,苔藓的气息,树木和长着青茅的河岸的气息,这些气息会告诉他世界的丰富性。

    曾美丽紧张地跟在男孩后面,她本不愿意带孩子出来,接触到别人看孩子的异样眼神时,她总会产生羞愧心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显然,这种羞愧心理正是她恐惧心的真正来源。因为有一个不正常的儿子,她害怕被一个正常的世界排斥。但是小儿科的医生们一再强调,婴幼期的孩子需要得到更多阳光照射和野外锻炼,以获得更多的抵抗力。她只能给孩子穿上长袖子的衣服,遮遮掩掩地带他出门。

    狗的主人孙高雅也很紧张,虽然狗和孩子一起玩耍是常事,但这并不包括路易斯。路易斯是一只有点孤僻的狗,虽然看起来很温顺,其实从来不与陌生人亲近,若强行与它套近乎,则常常会逼得它显露出锋利的牙齿和潜藏的野性,有一刹那,孙高雅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给路易斯套上狗绳。

    男孩伸出一只小手,这只小手不再蜷着,五个肉乎乎的指头伸展开,指间那层薄薄的膜显现出来。这只奇异的小手飞快地在狗狗的鼻头上摸了一下,觉得有趣极了,又飞快地摸了第二下。路易斯被摸了鼻子,并没有因为这个人类幼崽的手和其他人类的手有所不同而抗拒,相反,它觉得很舒服,不,是舒服极了。作为回应,它使劲地摇着尾巴,又伸出湿润粗糙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男孩的手指,后来干脆横躺在男孩脚下,露出肚腹,求拥抱、求抚摸。狗和男孩一见如故,用了一种除了他俩谁都不懂的方式在交流。很快男孩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旁边一个坐着轮椅的瞎眼老太太听到了男孩的笑声,从虚无中分辨到了不同之处,她突然身手敏捷而且准确地捉住了男孩正蜷着的一双手,并且笑嘻嘻地摸了一把。老太太的眼睛是真瞎,听说还有阿尔兹海默症,脑子也不太清醒,嘴里时不时会蹦出些疯言疯语。曾美丽被老人的行为吓到,看护老太太的女孩也被吓到。女孩正准备向曾美丽道歉,却听到老人又在笑嘻嘻地说胡话了,她说,超能力,孩子们都有超能力。

    孩子们都有超能力,他们大部分都会失去超能力,孙高雅也说,她站在路易斯的旁边,一脸严肃的微笑,像个预言家。预言家的思想包容万物,现实而理智。

    *

    孩子的奶奶说她认识一位高人,那位高人有能力解决孩子的手指问题,曾美丽听着上了心。曾经有一位对小儿先天性肢端畸形手术颇有研究的医学教授给男孩做过检查,检查表明孩子手指间的软蹼跟简单的肉质增生不同,它们牵连了众多神经,与身体的其他组织也关联密切,若是强行分离,可能会造成多部位神经坏死以及功能丧失。这些软蹼是活的,是有生命力的,那位教授说,不建议手术。也就是说,男孩的问题无解。曾美丽已经要放弃了,孩子奶奶的话却再一次拨动了她内心的隐秘之弦,若是能够收获一个正常的孩子,试一试又何妨?虽然她觉得,一个乡下来的所谓“高人”,医术绝对不可能高过三甲医院的医学教授,但世间之事总有例外,也许那位高人就是那个例外呢。

    孩子的奶奶带走了孩子。曾美丽持默认态度。不仅如此,她很快就接受了工作单位给出的一桩外派任务,像逃离一般,去了另一个城市。而那位神秘高人则被带到了男孩面前。

    那是一个蓄着一把山羊胡子、看起来邋里邋遢却又十分倨傲的瘦老头。他拿着男孩的手仔细摸了一下,很快做出了结论。不过是娘胎里带来的毒堆积在手指间而已,跟挤脓包一样,把毒挤出来就好了,老头说。老头净了手,拿出了一个铁皮盒子,铁皮盒子是银灰色的,表面坑洼不平,一摇晃就哗啦作响,里面塞满了酒精棉,还有一整套金属器具,大小不一的刀片和针,锋利的,闪着冷光。男孩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过去。老头则趁机将他抱在怀里,两条腿夹住他的下身,两只胳膊夹住他的上身,一只手握住了男孩的一只手。好玩吧?老头问,用另一只手摇动着铁皮盒子逗着男孩,铁皮盒子再次发出哗啦的声音。男孩再次被声音吸引,那只长着软蹼的胖乎乎的小手在老头粗黑的掌心中慢慢张开,像一朵白色的五瓣花在绽放。老头放下铁盒子,拿出一块酒精棉,在其中一个花瓣上抹上酒精,再从盒子里挑出一根粗粗的针,猛地扎进那只手指中间的关节处,停留一秒、两秒、三秒,拔针,然后按住伤口边缘使劲往外挤,一挤、再挤,很快挤出来一滴水。

    那是一种陌生的疼痛,和淘气了挨板子不一样的疼痛,和护士阿姨打针也不一样的疼痛,针头毫无感情,一心戳入和破坏,深入骨髓,带着啜饮血肉的快意。疼痛自男孩手指的皮肤、皮下组织、毛细血管、神经末梢传递到男孩的大脑,世界瞬息间变为灰色,充满割裂、挤压、崩坏和血翻涌的感觉,身体内部发出一声声尖叫。男孩挣扎。但是老头力气奇大,老头的手掌、胳膊和腿变成了一圈又一圈的铁箍,把他紧紧箍着,男孩逃不掉,哇啦哇啦大哭了起来。十个手指,每个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要扎,扎一针则挤出一滴水,或者两滴水。男孩哭得嗓子都哑了。乖孙,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孩子的奶奶在旁边紧张地安慰,和孩子的妈妈一样,这位年长的妇人也担忧着孩子的未来。扎针完毕,老太太赶紧把一颗牛奶糖塞进男孩的嘴里。

    扎个半年,半年后就消了,老头说,慢条斯理地把老太太放在桌上的钱收进兜里,又慢条斯理地收拾起那只满是坑坑洼洼的铁皮盒子,他站起来打了一个嗝,像一只老公鸡打鸣一样舒展了一下脖子,走了。

    现在,轮到男孩开始枯萎。他原本是饱满的,他走在了时间的前面,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长得都要快,是个特别敦实、健康、机灵的宝宝,现在却开始干缩,每扎一针,他就瘦下来一点,身高也矮下来一点,眼神也变得呆滞一点。随着老头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身体越缩越小,水分一点点被挤出,生机也一点点被挤出,原本生命力磅礴、色彩斑斓的世界,现在完全成了灰色,是萧瑟秋风吹过落叶林之后的颓败灰色,是冬日野火燃烧过原野之后的死亡灰色。指间的软蹼因为身体的干缩也在变小,很可能再扎几次,它们就会消失无踪。男孩马上就要被改造成功了,老头的确是个高人,一个厉害角色。造物之主却开始叹息,死神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从不可知的某处向这边望来,揣测着何时能收割这个正在变得虚弱的小小灵魂。

    *

    离家的那天,电梯里,提着行李的曾美丽和牵着狗的孙高雅相遇。路易斯翕动着鼻子,在曾美丽裤腿上嗅着,寻找男孩的气息。你会很快回来的,预言家孙高雅说。逃离者笑了笑,没说话。

    在外派工作刚刚开始的时候,曾美丽浑身轻松。一直以来,她的脑袋里有根弦紧紧地绷着,现在则松弛了,就算是松弛的假象,也令她舒了口气。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把世界分割成极小极小的碎片,只留一点点给自己,用来吃饭和睡觉而已;世界的大部分则都被她分给了工作,用来填满一个个纸箱,填满她白天和黑夜粘连着的生活,这些纸箱将被邮寄出去,寄到其他城市,寄往遥远的陌生的地址,寄往孤独的岛屿、森林或者星空。她清理手头库存,清理待采购物品清单。她埋头核实、校对它们的规格、型号、数量、批次,在计算机上留下一个个数字;她埋头收货、分货、发货,用记号笔在纸箱上写上一串串数字。纸箱填满并寄出之后,数字却留了下来,她的世界只剩下了数字,她的手机屏幕上全是数字,电脑屏幕上全是数字,脑袋里全是数字。数字排着队接受她的检阅。好像只要一直忙碌着,假象就会变成真的。

    令人烦恼的是,数字们看似挤满了她的生活,在数字和数字之间,却总有一张小脸跳出来,贴近她,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她,用软软的腔调喊着她,妈妈,妈妈。她打开一只箱子,那个声音就从箱子里蹦出来,妈妈,妈妈;她填写一张发货单,那个声音就从发货单下面溜出来,妈妈,妈妈;她疲累之余闭上眼睛短暂休息,那个声音就从她背后探过来,妈妈,妈妈。她知道这都是幻觉,但她无法阻止这些幻觉的出现,它们无穷无尽,此起彼伏,强势地拉扯她的意识。在幻觉里,他那双跟别人不一样的小手,似乎也并不那么惹人嫌弃了。那双小手好像总是在抚摸她的眼睛,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想让她好好休息;那双小手又好像总想要拥抱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说,妈妈,我想你。

    被一起外派的那个年轻同事,一个实习期的男孩,好几次忧心忡忡地看着曾美丽,美丽姐,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曾美丽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对劲。预言家的话十分灵验。曾美丽将半年的外派工作压缩在三个月里完成,之后,向公司告了假,迫不及待地回来了。

    *

    老头在给男孩扎针,男孩已经不挣扎了,甚至不需要老头的禁锢,他的身体变成了薄薄的一小片,一个空空瘪瘪的小纸壳人,平时是卷起来的,现在摊开了,歪歪斜斜地耷拉在老头膝盖上,任凭针戳进和身体同样空洞单薄的手指关节。他的意识有些混沌,眼睛呆呆的。他努力将注意力放在针上,费劲地追寻着针尖的踪迹,看它以怎样的力量刺破他干缩的外壳,然后突破重重阻碍,进入到空荡荡的内部。在他的眼里,好像手指不是他的手指,是别人的。可是每次在针尖进去一半的时候,他的意识就开始涣散,失去目标了,手指消失了,针尖消失了,老头消失了,奶奶消失了,铁皮盒子消失了,玩具汽车消失了,积木城堡消失了,桌子和椅子消失了,桌子上的茶杯和茶杯里的水消失了,洗手间的水龙头和水龙头里的水消失了,房子消失了,房子上面的天空消失了,天空中的月亮消失了,全世界都消失了,只有茫茫的灰色。他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再后来,他连消失的是哪些东西也忘记了。他只记得有一个最重要的人,那个他称之为妈妈的人,怎么还不回来呢?她不要他了吗?

    *

    当曾美丽走到门口,她满脸惊异地看到了变成了纸壳状的儿子,她认不出来了,但是凭着一个母亲的直觉,她知道这就是她的儿子,她亲亲的儿子。曾美丽也知道有位高人正在对儿子进行治疗,但以怎样的方式治疗却不知道。她正好看到怪老头手里的针扎向儿子的手指,她的心口一紧,对着那个怪老头大喝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

    听到这一声喝,老头手一抖,停住了。小纸壳人涣散的意识却因这一声喝而重新集聚了起来,世界万物重新从灰色里显现,色彩斑斓的,有温度有光亮摸得到质感听得到声音闻得出气味的世界,小纸壳人空洞而忧郁的眼睛里发出光来。那个最重要的人回来了。妈妈!妈妈!一个细弱无力的声音呼喊着,小纸壳人从老头的膝盖上滑下,像被一阵狂风吹动,跌跌撞撞往曾美丽面前扑来。他撞到了曾美丽的腿,麻秆一样的胳膊抱住了她的腿,纸壳一样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她的腿,仰着的小纸壳脸上,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惊喜。妈妈!那细弱无力的声音从开心过渡到悲伤,好像一支快要燃尽的烛火。妈妈!那个细弱无力的声音完全变成了哭腔。你可回来了!无比委屈地说完这句话,小纸壳人陷入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中,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宣泄,但很快,他就脱力了,纸壳般的身体再次滑落到地板上。

    曾美丽小心翼翼地把小纸壳人抱起来,摊开,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她一边责怪自己,唾弃自己,一边驾车狂奔回城,进城后,车直接驶去了河道边的那片树林。

    河道边,低洼处,那个小小的湖泊已经因蒸腾作用消失,树林里依然安静,依然充满了生命力。栀子花依然在开放,依然散发着令人沉醉而迷幻的甜蜜香气,似乎是某种神秘力量在无限地延长它们的花期。金叶女贞依然围簇在林子的边缘。香樟树和悬铃木依然在向天空伸展开繁茂的枝叶,相互比较着高低。还有那条小溪,依然在树影和光影间潺潺流动,轻抚着光洁的卵石和浅白流沙,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质地。众鸟啾啾而鸣,野猫于灌木丛中窥望,各种亲水生物无声蛰伏在蒲草之间,像在等候着谁的归来。

    曾美丽将小纸壳人轻轻放入水中,清澈的溪水立即漫过这具小身体,柔软的流沙立即抚慰着这具小身体,来自大地深处的生机如黄金蜂蜜,悄无声息地渗入这具小身体,一滴、两滴、三滴……,得到滋润的小纸壳人昏昏欲睡,意识坠入愉悦的虚无,身体开始恢复原有的活力,纸壳色褪去,脸颊变得饱满,两只干瘦的小手缓慢地舒展开,指间那层柔软的蹼再次复生,就像两朵小小的五瓣花。那双手一直紧抓着曾美丽不放开。

    等待、等待、等待……紧张的等待模糊了时间,半凝固的胶质般的时间缓缓挪移,太阳落山,群鸟归林,林木荫翳,天空呈现出暗调的孔雀蓝,几缕金色的霞光透过树的缝隙映照在琥珀般的溪流上,被细碎的流水分割成鱼鳞状的碎片,男孩终于获得了足够的力气,他把头靠向曾美丽的手,嘴里发出轻轻的呢喃:妈妈,妈妈……愧疚的母亲低下头,抱起孩子,掌心轻轻抚在那张温暖的小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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