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直观的世界,除了它是我的表象外,还是什么呢?这世界,我仅仅是一次而且是当做表象意识着的世界,是不是和我的身体一样,我对于它有着一面是表象,一面又是意志的双重意识呢?”
我第一次读到这段话时,感到很困惑。为什么说世界的一面只是我意识的表象呢,难道说世界不是一个稳定统一的整体吗?如果世界存在另一面,那么在我意识表象之下的真实,又是什么呢?我读不懂,却感到内心深处被狠狠剜了一刀,痛不欲生。
哦对了,我叫贝儿,是一名公主。
不是夜总会那种轻浮的公主,我是真正意义上的公主:我拥有一座哥特风格的城堡、上万平米带雕塑的后花园,几百名仆人供我使唤。我的父亲是国王,母亲是王后,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从小接受皇室礼仪的培训,出入各种外交会议,每天要负责迎接来到乐园的尊贵客人。
早上9点,我作为公主的一天便开始了。
客人们排队入场,今天是周末,乐园入口要排队半个小时。天气很热,我穿着一身华丽的长裙走出城堡,坐在阳台的长椅上看书。
有相机拍摄的声音,我从书本中抬起头,看到几架长镜头摄像机对准我,便优雅地笑着向镜头挥手。“哇——是公主!”有一个带着兔耳发箍的小女孩叫道,跑上前来——直到被警戒线拦住。
“公主,公主!”她激动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贝儿。你好呀。”我回答说。
“哇!妈妈你看,公主跟我说话了!”小女孩又问道:“为什么你能当公主呀?中国不是社会主义国家吗?我听说国外才有公主,你是外国人吗?”
我无法回答小女孩的问题,只能继续对她微笑。她的妈妈红着脸领她走了。幸好,之后的客人没有提出那么奇怪的问题。
我的城堡虽然坐落在中国,但它更像一个童话王国,每一位进入乐园的客人都不必为世俗琐事烦恼,仿佛在梦想中生活一样。当然,作为梦想世界的公主,我比任何人都幸福。
中午十二点,我放下书本,伸了个懒腰。客人成群结队地向着餐厅走去,空气中飘来食物的香气。我的肚子有点反酸,可能是早餐吃的黑松露鹅肝不合胃口。
“中午吃什么,火鸡腿套餐?”“诶,那边有公主,过去合照吧!”
我跟几名公司白领模样的客人合影,他们走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听见窃窃私语:“她不午休吗?”
我的朋友白雪告诉我,她对乐园外面的人十分同情,他们沉溺在生活琐事中,对柴米油盐斤斤计较,像困在笼子里的蟋蟀,叫声聒噪恼人。出乎我意料,那几位客人似乎在同情我,难道天生尊贵的我有什么值得他们同情的地方吗?
但我没有时间继续困惑,下午的活动要开始了,不像乐园外的平凡众生,我有仅有我才能胜任的工作。穿过迷宫花圃,我进入一个小帐篷,里面并排放着三排长椅,挤满了精灵和矮人。一名侍者塞给我一个午餐盒,我坐到角落打开,饭盒里盛着宫保鸡丁、油焖茄子和菜饭,水果是我喜欢的芒果。我狼吞虎咽地扒起饭来。
“午好,贝儿!”一名花枝招展的公主走来,嘻嘻笑着抢走了我的芒果,她就是白雪。“你最近在控制体重吧,水果给我吃嘛。”
我抬头看向她,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挂上微笑:“好呀,原本就是留给你的。”
白雪便坐在我身旁,向我讲述矮人们做的蠢事和她讨人厌的继母。我注意到她脸上的粉底脱落一片,露出粗糙油腻的皮肤,但她滔滔不绝的讲述让我没有机会插话。白雪一直很开朗,所有人都喜欢她。
领队通知我们去换衣服。
我站在第三辆花车前面,今天是周年庆活动,游行的规模格外盛大。我换上蓝色的礼服,头上戴着羽毛头饰,羽毛装饰下面的流苏垂到肩上,我担心羽毛戳到我的眼睛,所以一直费劲地昂着头。这顶精美的头饰重约五公斤,领队再三提醒:左右转头的幅度不要太大,否则头饰很有可能翻倒下来。
当然头饰的重量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裙摆里面的金属裙撑更令人窒息。裙撑呈鸟笼形,跟束胸绑在一起,光是把这身装束穿上就花了我半个小时。束胸把我的腰围缩小到惊人的尺寸,我每呼吸一次,就感觉到肋骨向内收紧一次。裙撑罩住我的整个下半身,我几乎无法行走,要靠别人的帮助才勉强爬上花车。为了使我更显眼,他们让我穿上六厘米的高跟鞋,我敢保证再华丽的花车都没有我惹人注目。
工作人员清场,观众被拦到两旁,我的花车前面有浩浩荡荡的精灵表演。我看到底下的观众,有的穿着短裤白衬衫、有的穿着背心超短裙,恍惚意识到现在是8月的盛夏。我的衣服都是贴身绑好的,不会显出汗渍,但大颗的汗水挂在我的睫毛上,我担心会晕开我的眼妆。
游行开始了,路灯挂载的音响大声播放节日音乐、花车的音效、人们兴奋的喊叫——奇怪,我什么都听不到,耳鸣声盖过了一切,像热水壶在我颅腔内不断烧开冒泡。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耳鸣的,我不知道,但我把笑容死死钉在脸上,没有人发现哪里不对劲。
花车游行,是我的国家向来客表达友好的方式,公主和精灵们穿上华服,尽情展示我们的热情和繁盛。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一刻,我们欢快地跳舞,希望这场盛宴永不会结束。
“有人中暑了——”
前面传来骚动,一个毛茸茸的精灵不跳了,颤颤巍巍蹲下去。
旁边的精灵边跳边靠近他,试图扶起他。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小孩子们高兴地拍手,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向这边张望。为了不打乱队伍的秩序,其他人小心地绕开那个精灵。他蹲在水泥马路上,一动不动,逐渐被排除在外。
我的眼前出现一些重影,大腿后面隐隐作痛。我想再看他几眼,可是羽毛头饰不允许我转头。
——他不要紧,玩偶套换谁穿都行,但我是公主,我绝不能中暑。
我的大腿后面越来越痛,能感觉到一块铁片反复划拉着大腿。
噢,该死,是裙撑断了,连接处的金属片刺出来,扎向我的大腿,随着花车摇晃,锋利的边缘割开了皮肤,我能感到液体顺着大腿流下来。
比起伤口,我更担心裙子变形,会被观众笑话。我想低头看看,但羽毛头饰不允许我低头。
游行队伍还在前进,只走了十分之一的路程。两旁的观众影影幢幢,逐渐躺倒成一片麦浪,我迷迷糊糊地望过去,看见黄金做的麦穗沉重而饱满,黑白相间的狗冲向地平线——那里有成片的荆棘,围着闪闪发光的城堡,无数漂亮的小女孩挂在荆棘上,尖刺从她们的眼睛里冒出,血滴坠落成珍珠项链。啊,我真庆幸不是她们的其中一员,我是被固定在田野的破烂稻草人,穿着刀刃裙子和羽毛头饰。热浪要把我吹倒,但我屹立不动,羽毛头饰不允许我倒下。
“贝儿!贝儿!”
“结束了,快下来换衣服!”
我被几条手臂抓住,粗暴地拉下来。
“换班了,你们几个去公主培训。”
我摘下头饰,怔怔地看着另一名贝儿公主走过来——她的化妆跟我一模一样,但是她的脸型更美、腰也更细。奇怪,我什么时候有了同胞姐妹吗?
公主培训课,每半年一次,由皇宫里最受景仰的宫廷教师辅导。我面带微笑地走上前,一个穿着短袖T恤和牛仔裙的中年女人在等我,她打着卷儿的齐肩发掉色掉成土黄色,唇毛从厚重的底妆中呲出来,她勾了勾手,大臂悬挂下来的肥肉左右摇摆。
“腰围...”“胸围...”“臀围...”
我依次接受检查,她肥厚的手掌掂了掂我的乳房,在我的腰间掐了一下。
“年龄?你今年有30了吧?”
“嗯。”我羞愧地低下头。
“呵。”她嗤笑一声,“难怪身材走形得这么快。”
我闭口不言,心跳像教堂尖端的撞钟,一锤一锤地鼓动。不对,贝儿公主怎么会被市井大妈嘲笑身材,我来错了地方。我抬起头,果然是我来错了地方,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才是我要去的地方,一名贵妇人在为我量礼服的尺寸,面前的走廊前陈列着家族画像——父王端坐在正中央,母后仪态大方,站在他的身旁。旁边展开亲族和表姐妹的肖像,如果我愿意,我尽可以走向走廊的尽头,欣赏我童年的照片以及我专属的藏书阁。
我流连在宫殿之间,不知不觉已经傍晚。
吃过晚饭之后,我回到六人寝室,缩进下铺玩手机。一条银行通知进来,我急忙点开手机银行。
是工资入账了,税后5000。我麻木地盯着那串数字,随后转账给信用卡、还掉上个月的欠款,剩下的余额不到四位数。幸好公主的生活衣食无忧,这串数字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电话突然响起来,我接起,听到对面操着乡音问我:“啥时候回家来?你妈下个月生日。”
我不认识电话那头的人,也听不懂这土里土气的方言,但眼角突然分泌出泪水,支支吾吾地逃避问题。
“贝儿,你在干什么?”
白雪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我一下子挂断电话,挂着眼泪的脸颊笑起来:“在读书,有事吗?”
“咦,怎么哭了?”白雪瞪大了眼睛,转而嘻嘻笑道:“是跟杰克王子吵架了?哈哈,他净知道维护我。”
我点了点头。隐约记得下个月的第一天是母后生日,父王和母后一定又会举办盛大的生日宴会,我在绮丽的遐想中痴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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