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夜已经深了。刘梦婷忙了一晚上才找到导师让找的那些文献。她穿着睡衣坐在电脑前,袖筒里伸出两只白玉一样的纤手,大方框眼镜后的一双秀目清澈如水。给导师发过去文献后,她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面对着跳动的光标,她陷入了遐想。白天碰到的一个男生让她有些心动,但两人只是擦肩而过。这点遗憾触动了她的文思,她打算以《错过》为题写篇小说,只是不知如何建构故事。该怎么写呢?她发起了呆,清秀的眉眼仿佛笼罩在雾里。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谁会这么晚打电话呢?一定是导师,也许刚找的文献有问题?可她拿过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自己的家乡。这是谁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请问是哪位?”刘梦婷问。
“是我,能听出来吗?”电话里传来一个女生低沉的声音。
“您是我认识的人吗?不好意思,我没听出来。”刘梦婷疑惑地说。
“我是姜汝梅啊!”对方说。
刘梦婷惊讶莫名,竟是她久不联系的的高中同学!高中时两人曾经做过前后桌,可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刘梦婷知道姜汝梅一直不太喜欢自己,因为姜汝梅看自己的眼神总有些不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她不知道姜汝梅为什么对自己这种态度,印象中没得罪过她呀。不过姜汝梅身上有一样她很佩服的特质,那就是沉稳,仿佛什么也不能使姜汝梅惊讶、欢欣、愤怒。对于那个年纪的女生应有的种种美好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姜汝梅一律嗤之以鼻。她总是眯着双眼,表情永远那么泰然,做什么都斯条慢理,就算是高考迟到似乎也能不慌不忙。高中毕业后两人从没联系过。前几年刘梦婷听人说姜汝梅考上了本地的公务员,已经结了婚,不知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给自己打电话呢?
“是你呀。”刘梦婷笑了,“还没睡呢?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我是问的李芳丹。”这是两人的高中同学,“听说她和你在同一个城市,你们高中时关系就不错,我知道问她准没错。”
“嗯。她以前在一家大公司上班,现在辞职了。”刘梦婷说。
“你是我了解的高中同学里面学历最高的。985的博士,真厉害!”姜汝梅虽然在夸李芳,可是语气中听不到一点欢欣,仿佛还有点酸溜溜的。
“哈哈,我只不过会死读书而已。”刘梦婷说。
“你研究方向是什么?”姜汝梅问。
“现当代文学。”
“你高中那会儿就是个文青,得空儿就看小说,选这个方向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姜汝梅说。
“嗯,是。”刘梦婷说,“你最近怎么样?听说你结婚了,我挺羡慕你的,像我到现在还单身呢。”
“结婚不过是那么回事儿,看孩子、洗衣、做饭,没什么可羡慕的。”姜汝梅平淡地说。
一时间刘梦婷不知如何接话,她意识到姜汝梅这么晚打电话肯定不只是为了闲聊,似乎有什么事要说。她想直接问又不好开口,只好等姜汝梅自己说出来。
“你还记得高中有次我们几个聊未来的志向吗?”姜汝梅打破了沉默,幽幽地说。
“记得,”刘梦婷说,“我印象太深了。当时我们都在谈自己的理想,你却淡淡地说未来只想找个稳定的工作,嫁个踏实可靠的人,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我真为你的冷静和务实感到惊讶,感觉你一点也没有十几岁的天真,反倒有五六十岁的成熟!”
“我那时没想那么多,”姜汝梅说,“也没什么追求和抱负,觉得作为女人活得平淡一点才好。我妈就是个女强人,把家具厂办得风生水起,可最后怎么样了呢?还不是和我爸离婚了?离婚以后又因为财产分割的事闹得鸡飞狗跳。女人就该隐在男人身后,什么理想、事业都是男人的事儿,我们女人把日子过好就行了,不能太要强。”
“可正因为我们是女人,婚前不必一门心思赚更多的钱,才更有追求梦想的空间。像我专业基本都是女生,我们学院写作中心连续几年招进来的清一色全是女生。我想可能男生都忙着赚钱去了吧,毕竟男性一直是家庭中的顶梁柱。当然我同学里有只为了文凭而来的,但也有很多怀揣梦想的人,我们常常在一起交流,我很喜欢和她们在一块儿。”刘梦婷说。
“但是等她们结了婚哪会有梦想的位置呢?女人婚后就要相夫教子,每天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一大堆糟心事。什么梦想,哼,那都是爱幻想的年纪的产物!”姜汝梅不屑地说。
“那不一定,只要心存梦想,就一定可以坚持下去。你知道爱丽丝·门罗吗?她曾经是个家庭主妇,只能在做家务和看孩子的间隙写点东西,可积少成多最终成了知名作家,后来还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你应该看看她写的书。”刘梦婷说。
姜汝梅沉默了几秒后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曾经那么不喜欢你吗?”
“为什么?”刘梦婷多年的疑惑终于要解开了。
“因为高中时你下了课老是是趴在窗户上看天,一脸的憧憬,好像天上能掉馅饼似的。我只觉得你矫揉造作。”姜汝梅冷冰冰地说。
刘梦婷那时确实喜欢趴在窗户上看天,这是她的减压方式。高中的学业压力太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尤其到了高三下学期,她就像个滴溜溜转的陀螺,被考试的鞭子一下紧跟着一下地抽打着。她仿佛身处一条长长的漆黑的隧道,远方的一点光明是那么遥不可及,这条隧道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但她相信生命远不止眼前的题海和考试,还有远方的理想等着她去实现。因此,每当压抑的时候,她就趴在窗户上看看天空,在那渺远的地方有着她遥不可及但终将实现的理想,现在吃的苦都是为了那个理想。一想到这她就充满了力量。她总是看天空出了神。
“我们谈理想那次,我记得你说你想当个作家。”姜汝梅没等刘梦婷回应接着说,“当时我对你的所谓理想不屑一顾:写作,那是有钱人没后顾之忧才做的事,你家境又不算很好,写几天不就没饭吃了?我当时觉得你不过是心血来潮,不知道现在你还那么想吗?”
“我的文学梦一直都在。在做研究之余我总要抽出一点时间来写点东西。虽然博士毕业我不会立马就去当作家,而是打算在高校当教师,但我不会放弃写作,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完全靠写作养活自己的专职作家。”她的话铿锵有力,掉在地上似乎都能砸出一个坑来。
电话那头一时没声音了。刘梦婷还以为信号不好,或者姜汝梅挂了电话,一看屏幕信号正常,姜汝梅也没挂电话。她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姜汝梅打电话的用意,单纯为了怀旧?可怀旧不应该找当时关系好的同学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吗?她和姜汝梅关系一般,回忆的事情也不算美好,这哪是怀旧呢?
“其实现在我挺羡慕你的。”姜汝梅冷不防说了一句。
“羡慕我单身吗?哈哈......”刘梦婷笑了。
“我羡慕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像我就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姜汝梅沉郁地说。
刘梦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学生时代我思想简单,或者说没什么思想。”姜汝梅说,“看你们学习都那么拼我很不以为然:女生学习好有什么用?女人一生的幸福关键还不是在于找个好婆家?太要强怎么会有人要呢?况且对于女生来说,高学历不过和古代女子会琴棋书画一样,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女人永远应该将家庭放在事业前面。像我一个表姐曾经一路拼杀拿到了美国高校的教职,可是我二舅和舅妈什么反应?捶胸顿足,到处诉苦说当初就不该让表姐出去念书,想方设法把表姐弄回家乡来工作。后来二舅和舅妈终于把表姐弄回了国,只允许她去省会教书,她想去北京也没让她去。有鉴于此,高中时我成绩一直在中游,其实如果我努努力的话应该能挤进前几名,毕竟我不怎么学就能保持在中游。那时我只希望能上个一般的大学,毕业后进体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稳稳当当。后来如我所愿,我考进了体制,工作第二年就和体制内的一个男生结了婚,按照约定俗成的人生剧本过上了普通人平淡无奇的生活。这本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渐渐地我开始迷茫和倦怠。”
姜汝梅突然不说了,电话里传来细微的孩子哭的声音。“孩子又醒了,我去看看。”姜汝梅无奈地说。不一会儿刘梦婷就听到了姜汝梅哄孩子的声音,哄了好一会儿孩子似乎还没睡着,她有些心疼姜汝梅的话费,想挂断又觉得不礼貌,叫姜汝梅她也听不见。
大约有二十分钟的光景,姜汝梅才重新拿起电话。“孩子终于哄睡着了。你看我过的这叫什么日子!晚上老让孩子折腾得睡不好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醒了就哭。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你开始迷茫和倦怠。”
“哦对。”姜汝梅说,“现在让我困惑的是:结婚、生孩子、挣钱养家,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浑浑噩噩地重复昨天做过的一切,这就是生活吗?人活一世什么也没给这个世界留下,那人来到这个世上做什么来了呢?”
刘梦婷被这一连串的问号问懵了,只含糊地说:“至少你有个稳定体面的工作。”
“别提了,我这份工作真是无聊透顶!”姜汝梅有些激动地说,“我刚考上公务员的时候兴奋得不得了,我爷爷甚至激动地哭了,因为我是爷爷的后代里第一个成为他口中的“官”的。然而工作了这几年,我越来越不解——每天写那些官样材料有什么意义呢?即使这个世界没有那些材料又有什么大碍呢?那些材料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耗费写它和读它的人的时间,拿这些时间做什么有价值的事情不好呢?”
刘梦婷很惊讶姜汝梅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还是那个冷静世故的姜汝梅吗?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姜汝梅喘了口气继续说:“你活着是为了你的文学梦,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为孩子,为丈夫,还是为公公婆婆?反正不是为自己而活。我现在挺羡慕那个离家出走自驾游的大妈,说不定出去玩一遭我就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了。”
刘梦婷现在知道姜汝梅为什么深夜打电话了,但她还是沉默。姜汝梅也不说话了,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寂静中姜汝梅只听到窗外的蛐蛐在无忧无虑地鸣叫。当个动物多好!动物就不需要考虑这些深沉复杂的问题。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芳丹怎么辞职了?”姜汝梅突然换了个话题,“她之前的工作不是薪水很高吗?况且她也在公司呆了好几年,怎么着也是个中层领导了吧?”
“因为她想一门心思做自己喜欢的事。刚辞职那会儿听她说想学摄影,后来又说对写作也有兴趣,都纠结了快半年还一直拿不定主意。”
“像我只要是稳定点的工作都可以接受,”姜汝梅说,“我不会考虑工作是否耽误自己追求梦想,因为我没有梦想。在我看来,工作的唯一价值在于挣钱,至于这份工作是否有意义、我是否喜欢这份工作都是次要的。李芳丹就不一样,她一定要选择符合自己兴趣爱好的工作,否则宁肯不工作。这就是没理想的人和有理想的人在择业时的区别。”
又是沉默。
“我记得那时李芳丹说她的理想是当医生,可后来她也没学医吧?”姜汝梅问。
“嗯。后来她又想当记者了,学的新闻专业。”
“她的想法变得可真快。”姜汝梅说,“不过她比我强,虽然她目标一直在换,但总算有理想。”
“然而有理想的人是痛苦的。”刘梦婷意味深长地说。
姜汝梅想了想说:“对。我以前由于没有理想是幸福的,现在进入了介于有理想和无理想之间的状态,也开始痛苦起来。”
还是沉默。
“好了,不打扰你休息了。谢谢你能听我絮叨这么多,以后我们常联系。”姜汝梅说。
“好。”
挂掉电话,刘梦婷陷入了思索,关于要写的小说她有了新的想法。她把原来的小说题目删掉,改成了《深夜来电》,随即在键盘上噼啪地敲了起来。
在那通电话之后,刘梦婷本以为从此会多一个交心的朋友,可事实未能如她所愿,此后姜汝梅再没联系过她。当她再次听到姜汝梅的消息时,已是两年以后。据说姜汝梅生了二胎,还被提拔为副科级干部,领导对她很赏识,看起来仕途一片大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