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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关于小姨的记忆,都跟一只老虎拴在一起。小姨走的那天晚上,北京的雨下得大,那春雨和印象中的不大一样,是金黄色的,混合着尘土和泥沙,在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中,倾斜着哗哗往下砸。等到天边最遥远的一点光彻底收束,雨还没有止息,雨丝变成水注,安静地灌进城市。小区对面的灯不分昼夜地亮着,凭这一点微光,我看到如注的雨水和夜的黑组成的图画:它们彼此间隔,又彼此织缠,不时因人造光的照射而闪烁,有规律地浮在城市表层,像一张毛色光亮的虎皮。
妈妈是第二天打电话来的,她说,你回吧,东北现在过了最冷的时候,但你还是要穿大衣,你小姨走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老房子的后院,脸朝后山的林子,背对你姥爷盖的砖房,身上没披一件外衣。第二天早上,她头发丝都结了霜,精瘦的背挺得笔直,眼睛还瞪得老大。要不是脸铁青,你总觉得她会突然站起来,伸出食指随便一指,张口又是一顿骂。“你要好好拜拜小姨,你小的时候,她很疼你。”
我即刻动身,火车行至傍晚,穿越过那片熟悉的林子。林子开始绿了,但叶并不繁密,层层叠叠的浓郁翠色尽头,是摸不到头的黑,春季醒来的兽们,在晦色的幽深处,高高低低地喘息。
姥姥说过,那年小姨就是在这个时候赤脚跑进了林子,一边跑一边抽泣,在姥爷的咒骂声中,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雾气迷蒙的最远处。
这是小姨命运的节点,因为在林子里,小姨第一次遇见了那只老虎。在此之前,小姨是林家最机灵的四姑娘,才上完初中,可林业局里的人有不认的字也要来问她。她个不高,眼睛很大,样貌称不上好看,但头发却是村里姑娘中最亮的,扎成辫子以后是粗粗的两大捆。她爱跳,辫子就一上一下地摆动,招人疼爱。
关于小姨早期最离奇的故事,发生在她四岁时。
姥姥直到临走前,还在一遍又一遍地跟身边的人讲,每次她说出来,都像在喟叹什么,也在证明什么。她会先点上旱烟,伸出苍老的手,颤巍巍地吸上一口,然后在烟雾环绕中,坐沉坐稳,像一尊佛一样,再缓缓开口:
“这孩子生出来,你姥爷就不想要了,老三是儿子,我在这个家就算是功德圆满。养三个正好,俩姑娘,一个儿子,谁成想到蹦出来了个她?一路从山东过来,我和你姥爷也不容易,到了东北没地、没粮,哪有多余的饭吃?你是不知道饿啥感觉,看见树叶子,都想撸一把,嚼吧嚼吧填肚子。
她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但是我看着她,倒天天哭。我的奶不多了,奶喂完了,一想到她得吃人该吃的东西,我就发愁。为了这个,我都没坐月子,生完没多长时间,就跟着你姥爷下地干活,你姥爷心疼我也没办法。好容易拉扯到四岁,你姥爷就说,算了,这命咱给她了,也是恩情,以后能不能活,看她自己造化。
一个冬天熬过去了,我们就带你小姨去了林子。那时候村里没有电灯,家家晚上都点蜡烛,除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外面黑得像一块冷铅。我们在晚上出门,因为我哭了一天,眼睛都不好使了,直犯晕,你姥爷揪着衣领子把我往外扯,我怀里抱着你小姨。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是心疼啊,但想想你妈和家里那两个,我俩也只能保一头。
我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低矮的房子,趟着小路,钻进了林子。
想起来真奇怪,那天林子跟会说话似的,一点风吹过来,它就沙沙地响,这你要问说得是啥?咱哪知道啊,但我寻摸着,你小姨知道。
因为一进林子,我就盯着她的小脸蛋看,她那两只眼睛眨巴着,一会儿东瞅瞅,一会儿西看看,那可是我第一次带她进林子,天冷风紧,吹过来像刀子一样刮人的脸,眼前黑得让人找不着北。老人都说,人进了林子,是不能回头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后面有啥在盯着你,想到这些我都打怵,你小姨却一声都没叫唤。
我实在累了,就把你小姨撂地上,没想到她一落地,‘噗嗤’一声笑了,她也不跟我说话,拿小脚蹦着在地上乱踩,让树叶在她脚底下出声,或者踢开石子儿,俯身听石头的动静,等声音彻底没了,再撅着小嘴直起身,点点头,好像明白了啥东西似的。
眼看你姥爷走没了半个影,我就忍着哭,催她快点,我刚张嘴,你猜她说啥?她说:‘娘,你别吱声,我听见了。’我攥着她的小手,愣是在大冷天,渗了一手的汗,我心想,这孩子邪性啊。
我们走着走着,你姥爷就停下来了,我知道这是他找好地方了,这离咱家已经远出了三里地,平日没人往这走,走肯定得迷在林子里。我心里‘咣当’一下,感觉脚底打滑,人要站不住了。你姥爷转过半个肩膀,蹲下来,跟你小姨说:‘凤儿在这儿等一会,我跟你妈一会儿回来找你。’
你小姨盯着脚旁边的蘑菇,没抬眼,点点头,支吾着‘嗯’了一声。你姥爷拉着我就往外撩,我差点哭出声。你姥爷劲儿大,捏青了我整个胳膊,我浑身都软了,只能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就在这林子里落下一缕魂儿......”
故事进行到这里,姥姥还是会抬起手,接住干燥眼眶中突然涌出的两滴泪。后面的事情我想你猜得到,在第二天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小姨回来了。
她是一个人走回家的,除了脸有点脏,完好无缺。姥姥一把把她捞起来,抱着又是一顿好哭,边哭边喊:“不走了,咱不走了。”小姨没哭没闹,抬起脸来要水喝。
喝完水她把紧紧攥着的小手伸出来,手的关节处已经破了皮,渗出了血。她表情平静地把手掌摊开,手心是一颗光滑的小石子,不像东北的,倒像放在水里养过,晶莹剔透。小姨咧嘴笑了,说:“娘娘给的,山里穿裙子的娘娘带我回家”。
姥姥把这事说给别人,人人说,这孩子完了,遭东西了。姥爷回来看到小姨,扔下锄头,颓唐地倒在地上。用皱纹中还夹着泥土的手紧紧捂住脸,想到日后的命运,背骨骤然缩短了一节。
从此,林子成了林家的禁忌地,那片翠墨色之海,只要小姨在,人人都绝口不提。直到小姨长到16岁,幼时的事被人们放在脑后,她来到这一生中最被人喜爱的阶段。
小姨爱跳水。沿着姥姥家门前那条黄土路一直往东走,走到一棵系着红缎子的歪脖树往右拐,就能到全村唯一的河边。河面宽大,河水终年奔腾不息,这里喂养了整个村子,也是年轻的小姨存放欢笑的地方。那时全村的青年,最爱的消遣就是游泳,但他们谁也不敢和小姨比水,他们说小姨天生就是水里的,掉到水里,连声儿都不出,就融了进去,随着波浪起伏,在一片细碎的银色中,上下游曳。
等她从水中起身,细瘦的骨骼便在阳光下闪微光,她昂起脸,微微觑着双眼,却不大口呼吸,脸上会泛起芙蓉般的颜色。有水珠顺着脖颈滚落,她就甩动胳膊,或者等风把水分收走。蹦跳着回家时,她速度快得惊人,有同学至今还记得,她一跃窜出很远,同龄的女孩要小跑才追得上。河水让她酣畅了,落日的红晕在她脚下,陪着她走到路的另一头。
而16岁一个夏天的傍晚,却是小姨最后一次下水,从此她开始避着那条河,即使有一年东北下了前所未有的大雨,河水涨潮,水花一点点舔舐堤岸,人们尚未走近河畔,就能听到河水的呼唤,它一声又一声悲鸣地寻着小姨,多少次寻到她枕边濡湿的梦里,她也始终不肯让步。
因为就是那天,姥爷告诉小姨,游泳和学习不相干,从此她不必再踏入学校。说到这儿姥姥总会拉着我的手,停顿一下,把腰板挺直。直到后来她只能躺着,腰腹已经因极少饮食,出现可怕的塌陷,褐色的斑点像苔藓止不住地爬上她的皮肤,她依旧拱一下腰,让脸上重新露出族长的尊严:“俺俩知道你小姨学习好,但前面还有你小舅,你姥爷也怕,你小姨学问多了,说不定要惹事......”
姥爷说罢,小姨转身奔进林子。她边跑边哭,直到姥爷追在后面的声音逐渐消失,她才意识到自己走远了。
林子是一个庄严的地方,有自己运行的规律。一场雨后,水雾带着黑土地沉淀百年的古老气味,笼罩在绿色上空,山石姿态静止,树木花草悄然生长,一切井然有序,只有小姨是这片宁静的闯入者。
按照小姨后来的说法,那天太阳还没落下,月亮就升了起来,两个星体以对峙姿态高悬天空,剑拔弩张。小姨打搅了林子,于是守山的老虎来了,它从高处的石头上一跃而下,落在小姨面前,浑身因愤怒而抖动,毛色的金黄仿佛取自太阳。
它眦出牙齿,慌张中小姨只看得清刺眼的两颗,尖如弯月,射出令人惊惧的寒光。
小姨早就吓得两腿瘫软,可正在老虎步步逼近时,有两只幼虎不知从哪蹦了出来,身上带着甜腻奶香,它们窜到小姨的脚下,用巴掌大的脑瓜蹭她的脚踝。
母虎立住了,小姨也呆在原地,林子里原本窸窣声没有了,周围静下来,一点即将消失的暮色,从林子侧面、树叶的缝隙之间流泻下来,照拂在小虎身上,给它们的绒毛撒上一层动人光辉,小姨俯身蹲下,竟然忘记了身陷险境,着迷一样伸出手,轻轻触碰虎耳,小虎翻身卧在地上,露出奶白色的柔软腹部。
小姨再一抬头,对上了母虎那双琥珀色的眼——诡异的透亮,瞳仁缩成一颗枣核,正炯炯地盯着她。小姨悄悄跟我说,这就是她第一次遇见那只老虎,后来那双眼睛就像一个咒,印在她的眼睛里。
然后它们走了,甚至没在地上踩出任何声响,那母虎和幼虎的背影,看起来有一种安详的力量,让小姨平静了,于是她也缓缓地走回了家。
但在听完这个故事的很多年后,我的梦里出现了另一个版本。
梦中的小姨非但没有哭泣,反而是笑着跳进林子,笑声清脆,落到树叶上,又“倏”地弹起,不停回荡。她穿着一条奶黄色的连衣裙,我曾在老照片里见过,裙子的中部紧贴腰间,裙摆骤然绽放,正像是去赴约。
那老虎出现的时间在梦中从傍晚颠倒为清晨,林里红得烂漫,它冲着小姨的方向站着,一人一虎便在夕阳下静静伫立。她们不动作也不说话,像认识很久的老友,默默望向对方,看了一会儿,好似完成了某个契约,于是不约而同地转身,朝自己的世界走去。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向小姨求证这个梦境,但我猜测,小姨和老虎之间与众不同的感情,从那时起便存在了。
小姨从此日夜念着老虎,她和姥姥说起林子里的遭遇,姥姥焦躁地在厨房转来转去,嘱咐她闭嘴,又下了关于林子的禁令。于是小姨学会在沉默中,一个人想老虎,她就是在回忆里看清那只老虎的。
她看到母虎金黄黑色相间的花纹中夹杂的一缕白色绒毛,遇到老虎的那天都未曾看清。看到它每一根骄傲的胡须、曲线优雅的脊背、总是高高昂起的头颅、和审视一切的眼神。最让小姨痴迷的是它运动时的姿态,跳得那么高、那么远、那么敏捷,前脚着地时,脖子后那块骨头高耸隆起,筋肉像紧绷的弦一样收紧。
有时小姨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太阳升起又落下,她始终盯着地面,或者抬头看天,姥姥叫她也不总能听见。有几次,小姨试着像老虎那样跳跃,但根本做不到,她便再次陷入某种愁苦当中,饭吃得很少,也不再问舅舅,今天上课又学了什么。
一个秋风狂作的晚上,小姨内急中在午夜起身,看到蓄满月光的院子里,姥姥正和一个萨满老人低声交谈,她们点燃一些黄色的纸,火光中灰烬徐徐升高。
姥姥一边哭着一边喊叫小姨的名字,小姨便冲过去,扑向姥姥,踢翻了燃烧的火盆,火舌缠绕小姨的裤腿爬上去,小姨不动也不出声,呆滞地看着那团红色肆虐。姥姥连忙从缸里舀出一盆水,泼在小姨身上。火光戛然而止,小姨终于恍然大悟似的呢喃了一声“妈——”,木然地回房。
萨满老人连连摇头叹气说,没救了,回不来了,转身离开。院子里只剩姥姥一个,她怅然地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屑,再直起身,动作比往常迟缓了许多。
这年冬天比以往都早,还没掰完苞米棒子,地里就下了霜,薄薄的一层,揉进了月光,覆盖在广袤地面。天还未亮,姥姥就扯着小姨起早掰苞米,小姨干农活极笨拙又迟缓,还总是若有所思。
此时她已经很瘦了,风吹秸秆,她也跟着脚底没根地摇晃,头发和玉米穗的颜色越来越相近。
那天吃过晚饭,姥姥正和小姨一起搓苞米粒,山前的杨二婶赶到姥姥家,进屋还没站下,就一把握住姥姥的手臂。她挤挤眼睛说,村里来了个演马戏的,带你家四姑娘去看看吧,孩子到底是孩子,出去玩玩就好了。
姥姥赶紧让小姨穿上那件为新年准备的红棉袄,衣服是入夏时做的,已经宽大了很多,小姨在空荡的红色中摇晃,只露出窄窄的一条脸颊,看上去人倒像是衣服的装饰。
姥姥拉着小姨钻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见平地而起的硕大高棚。棚顶红绿相间,尖角挂着五彩铃铛,风一吹过,纷繁的响声,把周围衬出一种诡异的富丽堂皇。棚内最上方吊着三盏大顶灯,因过于明亮,仿佛正午的太阳突然掉下,悬在头顶,周围是红黄蓝绿的彩灯,缤纷混乱。舞台在最前方,装饰着各色气球和反光的塑料丝带,细长妩媚,摄人心魄。姥姥心想,九尾狐的尾巴大概就是这样吧,闪得人眼晕。不一会儿,人们闻到一股呛鼻的香味,盖过了村庄本来的清冽松香,听说,这是为了掩盖动物身上的原始气味。
姥姥掐住小姨的尖细手骨,看到她正紧紧地抿着嘴,瞪大了眼睛左右巡视,等待这场演出的盛大开幕。
夕阳沉没,一个男人走上舞台,粗糙的声音和狂乱的鼓点震耳欲聋,说话间,两个瘦小的女人骑着单轮车钻了出来,她们把几个彩球抛向天空,再接到手上。狗熊、红棕色的老马依次登场,那狗熊两只脚站着前行,煞有介事地背过手,隔着栅栏向人点头,好似一个教书的老先生。马则蹬着蹄子,围着狗熊转了一个又一个圈。
演出进行到尾声,姥姥拉起小姨离开,转身之前,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吼啸,像是一阵挟卷着黄沙的狂风剌过耳边,一团耀眼的黄色跳了出来,背上还顶着正在燃烧的火圈。
是老虎。
它跳到舞台上,一条璀璨的火带在人们面前迤逦而过,一个女人上前取下火圈,人们才看清它的样子。很多年后有老人回忆,那老虎的毛亮而短,身型比人们设想的要娇小,跳起来快得像一道闪电。还有人说,他唯一能记起的就是老虎的眼睛,它们仿佛不是来自动物,当晚所有灯光都灌进那双眼睛里,它们先是泛着湖蓝的涟漪,忧心忡忡,像刚从水里捞上来,随后又迸出荧绿色的寒光,杀气腾腾,宛若一支箭射向人群,正在挑选今天的晚餐。
夜已深,无边的黑暗气势汹汹地逼近,老虎斜站在舞台上,把一半身子放在绮丽灯光下,一半留在阴影里,虎皮在五光十色中微微浮动。它缓缓转头,把目光定在了小姨身上。
起初小姨只是怔怔地望着老虎,老虎却微微张口,震动鼻息,人们便听见一声叹息似的呼唤。小姨突然猛地甩开了姥姥的手,冲到了栅栏的最前方,姥姥至今还不相信,枯瘦成柴火的人,是如何迸发出这样大的力气的。
老虎腾地从舞台上一跃而起,撞到了挂在棚顶的吊灯,灯光猛烈摇晃,黑暗也钻进了棚子,明暗交替,好像有无数鬼魂拥挤着从地底钻出,四下逃窜。围观的一个妇人大叫,尖细叫声划过天空,人群奔逃。
而小姨定定地伫立,老虎昂首,向小姨踱步,姿态优雅而缓慢。混乱中,只有这一人一虎是静的。
可还没等走到小姨身边,那马戏团的男人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挥起鞭子,打在老虎身上。鞭子的响声几乎劈开夜色,老虎扯开两颊,小姨突然发现,曾经那两颗清月般的牙齿已经不见了。
它只是沉默地站着,脚掌牢牢抓住地面,目光还放在小姨身上,小姨肯定,那目光中有依恋和某种恳求。姥姥拉走小姨。
那天晚上,姥姥睡得不安生,起身走到小姨的房前。房门半掩,看到小姨一个人坐在炕上,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乌黑缠绕的头发藤蔓一样垂下来。窗帘没拉,月色给她蒙上一层朦胧的凉意,显得很遥远。
第二天一早,小姨不见了,姥姥去苞米地找,没有。又匆匆赶去河边,河水结冰,比夏季更显空旷,风呼啸而过,看不到一个人影。最后姥姥拉着姥爷一起涉入林子,寒风把百年老树吹得只剩灰白的枝干,直愣愣刺向天空。姥姥在林子里边找边哭,不一会儿脸就被吹得生疼。
我问她哭什么,姥姥一直讳莫如深。直到临走前,她攥着我的手,眼睛里有了疲惫的神色,才终于开口:“我不是一个好妈,我哭如果你小姨四岁时永远走不出这个林子,是不是咱家日子就更好了?”
天光渐去,星辰爬上高空,姥姥和姥爷折返回家,推开房门,发现小姨正神采奕奕坐在餐桌前。姥姥看到小姨,两腿一软,颓然地倒在了地上。小姨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红润,她告诉姥姥和姥爷,明天开始她也跟着跑马戏团。
小姨去马戏团的那个下午,姥姥一个人翻出小姨幼时从林子里带回的、藏在仓房角落的那颗石子,预感到一个可怕的事情应验了。
关于小姨如何说服马戏团团长,她只和我讲起过。
那天一大早,小姨就跑到马戏团。没有灯光的时候,那个硕大的棚子显得十分突兀,刺鼻香气还在,团里已经开始收拾装置,准备离开,人们彼此之间并不说话,只有动物们粗重的呼吸声不时回荡。小姨找到那个嗓音粗糙的男人,走近了才发现,他身上如此脏臭,还带着腥臊的鲜血味道。
他推搡了小姨一把,让她回去,小姨就扑通跪了下来,央求让她再看一眼那老虎。他带着小姨穿过一个又一个垒起来的铁笼,绕过成堆的杂物,来到棚后深处。
微弱的光线射进来,有灰尘在其中上下翻飞,眼前变得朦胧,老虎就卧在铁笼中间。它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皮毛已经失去光泽,像一个庞大的劣质玩偶,听到人声渐近,才慢慢抬起眼睛。
男人扬眉问小姨,你不害怕?
小姨盯着他,摇头。
男人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走近笼子,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串钥匙,笼子被打开了。
老虎在金属摩擦的尖细声中起身,抬脚的样子沉痛迟滞,小姨第一次感受到它的衰老。但它的动作依旧矜贵,灰尘在虎皮的映衬中变成金色,给老虎画上一圈辉煌的光晕。
老虎走近小姨。
男人顺势抬手把小姨揽在怀里,摆出一副保护的架势,脸上堆出一个笑。小姨有些慌乱,挣扎着推开,男人愤怒了,他使出力气,把枯手钳进小姨的肉里,另一只手也环绕过来,两只手把小姨紧紧夹在了中间。
小姨开始大叫、骂脏话,伸出手来捶打男人的胸前。一个女人从远处伸出一个头来,又立马缩了回去。最后是老虎猛地跳起来,撞开男人,男人趔趄着后退了几步,还没站稳,它再一跃,头颅顶到男人的胸腔,发出沉闷的响声,男人仰面倒地,愣住了。
几分钟后,男人告诉小姨,你留下来吧。
小姨说,他是躺在地上的时候改变主意的,仰面朝天的眩晕中,他看到小姨和老虎站在一起的画面,不是很清晰,却异常和谐,手肘撑起身体时,那少女的脸竟然和母虎的脸重合在一起,仿佛同室同宗,他心想这训不下的老虎有救了,马戏团也就有救了。
后面的两年,人们只通过传闻更新关于小姨的印象。
听说她成了团里唯一能训虎的人。她和那只老虎几乎终日待在一起,她们一同表演,跳跃嬉戏,快速而敏捷,在灯光闪烁中宛若两颗坠落的流星。晚上相依而眠,一次团里一个女人起夜,看到小姨俯卧在老虎身边,老虎合眼而寐,小姨却在黑暗中睁着眼,那眼睛已和正常人类的不同,在漆黑中发出跳动的光,落在人身上的时候像灼热火星。
每月初姥姥会收到小姨寄的几百块钱,随后的日子她继续保持缄默,在别人提及小姨时紧闭双唇,一字不发。两年后的夏天,马戏团又绕到了村里。那天姥姥做好了饭菜,坐在桌前,等待小姨回家吃口热的,可直到窗外沉入墨色,饭菜逐渐失去温度,还是没等到她。姥姥和姥爷出门,来到那个马戏团棚前。
这时马戏棚外已经围了一圈人,对他们来说,观摩马戏的乐趣已经低于去看那个消失已久的林家姑娘,他们远远看到了姥姥和姥爷,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路。姥姥站在棚外,几盏大灯乍然亮起,马戏开始了。
漫长铺垫之后,小姨终于上场。起初没人认出她,包括姥姥和姥爷。她的脸已经鼓胀起来,涂满了白色油彩,嘴唇红得妖冶,一大片腮红几乎飞到眉角,仔细看,眼皮上有金色亮片,灯光下它们正在闪闪发光。
这光芒和她的眼神拧在了一起,变成有力的一簇,姥姥在其中看到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小姨——凶猛、野蛮、生气勃勃。
那眼神掠过周遭的人群,经过姥姥的时候,微微一动。姥姥伸出一只手,拘谨地挥了挥。
紧接着,老虎跳了出来,蹿到最远处,带着一阵疾风划过人们的脸,竟让人生出寒意。落到地面的瞬间,它张开嘴巴,发出响亮的吼叫。一个青年欢呼起来,人们拍动手掌。
棚里只剩小姨和老虎,她们各站棚内一角,静望彼此。小姨拿出一个塑料圆环,她们便默契地走近,人和虎步行的速度都很慢,周围渐渐变得沉静。
等到她们靠近彼此,老虎便轻盈转身,踮起脚尖,从小姨手中的塑料圈穿过。紧接着,小姨拿出第二个圈、第三个、第四个......老虎不厌其烦地跳着,小姨变换着身姿,一会儿下腰把圈放在地上,一会儿高高举在头顶,像举着一个清凉的月亮,老虎在小姨周围悄然无声地踱步,把前身抬起,后脚有力地一蹬,终于跳过最后一个圈。
人群又欢呼起来,她们的动作行云流水,等老虎落地,这场优雅的圆舞曲也结束了。小姨蹲下来,把面颊放在老虎的脖颈,向观众谢幕。
人和虎还留在棚里,那匹老马却走了出来,团长走到小姨身边嘀咕了几句,小姨默默点头。
音乐继续响起,小姨带着老虎走向马。老马有些惊慌,它不停地在原地踮起蹄子,节节后退,小姨伸出右臂,给出老虎一个指令,老虎便飞似地一跃,站到了马背上。
老马彻底失去控制,它疯狂地甩动后背,在棚里一圈又一圈奔跑,但虎牢牢抓住了它的脖子,在马背的颠簸中低声怒吼。
突然,它猛地张开嘴,狠狠地咬住老马的脖子。马高声悲鸣,震耳欲聋,没过一会儿,鲜血喷射出来。
马戏团的男人跑了出来,拿着鞭子抽打老虎。人群中传来哀叹和尖叫,村人在惊恐中作鸟兽散。这一次,他们差点迷失了回到自己家的方向。
姥姥却没走,她冲小姨疯狂地挥动手臂,小姨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她熟视无睹地站着,只用耳朵收听一切,好像在确认事情是否按照某些预想的发展,姥爷拉走姥姥的时候,看到她望着老虎,嘴角还挂着一抹笑意。
风波尚未平息的几天后,姥姥正给几只老母鸡喂食,突然听到一阵狂乱的敲门声。她愣住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拿出性格里埋藏已久的坚毅,走到门前。在这之前,她已经有几天不敢出门,家里门窗紧闭,村中传出流言,人们一切惊吓的源头,皆来自于小姨这个不详之躯。
可门打开后,出现了小姨的脸。
她跑回来了,没有携带一件随身的行头。马戏团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见过血的猛兽是不能留的,那天之后,一群人开始计划杀掉这只虎。当天晚上,团长就准备好了适量的药剂,一场盛大的仪式将在明天举行。
入夜了,小姨悄然起身,从团长脚边的箱子里偷出那串钥匙,摸到老虎笼。棚内昏暗,月光只能从缝隙中挤进来一点,小姨拿着钥匙,一个又一个地捅进锁孔,试了快二十个,终于成功。
笼子打开了,开门的声音刺穿黑暗,有人摇晃着扶起身体。小姨和老虎绕过沉睡的人群,正要走远时,猛然回头,发现了一双盯着她们的眼睛。
那人已经坐了起来,安静地看着一切。短暂的几秒中,小姨觉得自己对上了她的目光,但她一动也不动,又躺了下去。
小姨和老虎就这样逃走了,她们在茫茫雾气和湛蓝夜色中一刻不停地狂奔。月明如镜,两个生灵边跑边跳,只用一个夜晚,就赶回了村子附近。黑夜褪去,天边泛白,她们终于抵达了林子。
回家后的当晚,小姨就生了一场大病,持续了整整一周,满屋弥散着她身上发出的腾腾热气,模拟出东北从未出现过的高温,整个房间像个蒸笼。姥姥在烘热中悉心照顾小姨,她说,那是她少有的平静日子,眼前的孩子看起来安宁纯洁,有时候姥姥紧靠着小姨睡下,她们谁也不会再失去谁,谁也不会再放弃谁。
而小姨则做了一个完整详尽的梦。
梦中她身处绿林,林子本是她熟悉的样子,但不一会儿,寥落的针木就穿上了宽叶的袍子,她听到树枝生长的声音,清脆悦耳,没多久就在她头上织出一个繁密的绿色穹顶,天地合成一个巨大的襁褓,云朵忽上忽下,在她脚边徘徊。
在这温热的环绕中,她抬起头,看见了天空的唇语,念着一个遥远的名字——“孟加拉”,老虎从那声音中向她款款走来,她们便沉默着卧在地上,紧紧相依。紧接着有雨水落下,小姨张开嘴接住,甘甜清香,她们看着雨水在身边蓄成湖泊,转眼让她们变成了湖心孤岛,但她感觉一点也不冷,一点也不怕。
病好之后的小姨像变了个人,她的话更多了,脾性也火爆起来,好在从她爽快的嗓音中,你能听到以往没有的轻快。有时熟悉的幽寂也会找上门来,她就像曾经那样飘到院子里,望着林子的方向,一坐一整晚。她既是一道影子,又极其强烈地存在着,如此一过30年。
我赶到老家时,妈妈跪在灵堂的角落,她攥住我的手说:“去最后看一眼吧,你小姨就在那”。随后望向灵堂中间的硕大棺材。
最后的小姨,身上盖着一块洁白无瑕的布,妈妈说,这是因为她临死的时候脱下了身上的外套:
她一件件地脱,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衬衣仍不罢休,然而那件衬衣脱到一半时,她再也无法操控自己的肢体,衣服和她的身体一起,硬邦邦地冻住了,这块白布,遮盖了这最后的不体面。
后来学医的朋友告诉我,这叫反常脱衣。冻死的人临死时会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燥热,最后烧灼入骨,他们便把衣服脱下来,直到身体散去最后一点温度。
从灵堂回家的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的小姨依旧穿着鹅黄色的裙子,和老虎对望,梦醒之后我恍然大悟。我曾以为这梦是小姨和老虎故事的开始,但实际上它是结束,是小姨和老虎逃出马戏团的那个清晨。
不同的是,这次的梦又长出许多,我看到那个已经转身离开的小姨,又穿上了红色的棉袄,跟姥姥形容她第一次看马戏时穿的一样。她在林子中转着圈,就像踩上了命运的轮子,我紧随其后。走着走着,林子又变得磅礴了,树叶丰美宽大,温度也越来越高。
小姨的脸庞渐渐年轻,热气浪潮般拍打在她到脸上、身体上,于是她先是脱下了外套,然后再脱了夹袄,最后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又一件扒下去,直到只剩下衬衣。这时她笑靥如花,舒展了一下单薄的身骨,坐在了地上,等待着一只老虎,朝她缓缓走来。
小姨下葬的那天,我听到人群中的争执,有人矢口否认那只与小姨紧紧相连的老虎的存在,他强调,极寒之地的东北,不可能有孟加拉虎,一切只不过是因为马戏团的刺鼻香气中掺了一种致幻的迷药,让所有人犯了一场集体梦魇。又有人说怎么不可能?孟加拉虎不是外国物种,藏区就有,西藏冷不冷?后来有人企图平息这场争执,是否有那只老虎已经不再重要,“我们反而应该感谢它,因为它若有若无的存在,给了这个山东人闯关东后驻扎的村子一个名字——威虎河。”他说。
下葬仪式结束后,我和表姐们顺便祭拜了姥姥。姥姥和小姨的墓碑都在林子里,此刻正紧紧地挨在一起,一棵老树的臂膀给她们围出一片阴凉。我抬头看去,那阴影中有点点阳光滴落,风吹树叶,光芒微微颤颤,像是被吹皱的一池春水。
下山途中,姐姐们告诉我,千万不要回头,走到一半,一颗松果打在我的背上,我猛地回头看去,只见去路远处,有一对荧绿色眼睛正盯着我们,转瞬间,又消失在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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