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河流

作者: 末梢M | 来源:发表于2024-01-22 09:0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广西文学》2024年第2期,作者:末梢,文责自负。】

    图源网络

    *

    那件事发生以后,我买来了HIV测试纸。我用刮眉刀割开纸壳子中央的黄色胶带,将测纸,稀释液,采血针,酒精棉一件件取出来,摆在桌子上等待结果的短暂十五分钟,我一动不敢动,好像命运之网会随着身体的波动,呼吸,响动,而捕获我。我的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感染后的生活画面,死亡景象,以及无法绕开的,如何努力说服父母,将他们从一个携带病毒的女儿身边带走,给予她残忍的遗忘与安宁。

    我设想自己会以跳崖结束生命,在一座高山锋利的顶端,临海,背后是灯火通明的城市,有迪厅,酒吧。男男女女的身体,是盛放贪念的容器,光与暗影困于表面轻轻波动。每天,海浪打在山脚下,遗落的贝类张着干枯的嘴巴,沉淀的盐渍,洒落岩石棱角。我坐在山峰最高点,病毒爬满从胸腔涌向肢端的血液,一厘一毫都没有放过。它们触角很长,沿着红色的河流游荡时,吐出长长的粘液,手舞足蹈,正在将我的身体当做一个游乐场。

    我感到自己的骨头、内脏,千千万万根神经,扒着内壁,停止了运转。我每时每刻都被身体内部的力量拦下,行动与表情都成了倒影,伸手触碰就会消散。跳下去,砸在硬脆的贝壳上,将它们碾成粉末,而后让我的遗体在海水与日光交替清洗之下,龟裂,肉块剥落,日复一日褪下躯壳,雪白的骨架蒸发,留下半透明的物质,隐没在城市混乱的气味,声音,以及颜色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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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检测结果是正常的。只有“C”处出现了一道深红色的血杠。但我并没有因此解脱。我了解到HIV的窗口期最长大约六个月,而如今才仅仅六周,我还是有感染的可能。我一遍遍询问客服,还有多大概率,他的措辞含糊不清,一会儿说百分之一,一会儿又告诉我这并不是一个概率问题。还需继续购买产品,并定期筛查……我攥着一道杠的测纸,凑近,似乎看到“T”处会在未来的某一日,突然浮现出来。

    *

    那是一种霸占着我身体中所有缝隙的恐惧,我在迈步,坐着,躺下,吞咽,发呆时,它都充盈在最为细枝末节之处。那些我本已遗忘,丢弃了的场所,点亮了无数根蜡烛,将情绪与记忆从黑暗中拖拽出来。我开始探索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被封锁在外部世界多年的囚徒,突然获得释放。我的体内有一条流淌的血色河流,河流两岸是建筑与植物。我在夜里能听到水伴随着风的响声,黑暗中迸溅出红色液体,摔打在岸边礁石与野草,留下狰狞的血渍,光影如切开皮肉的刀锋,正从梦境中延伸而出,伸向我的生活,在它的表皮上留下划痕,裂口,四下风与尘埃灌进来,形成漩涡。我无数次下定决心,这一次检测后,就好好生活。然后再次陷落,不得不在新一轮的十五分钟等待期间,鼓起全部的力量,与命运狡黠的目光周旋,在体内寻找藏身之处。一个长满蜘蛛网的房间,墙壁上的白漆剥落,角落窜过一只老鼠。另一个房间中有一台冰箱,掀开是一条条睁大眼睛的死鱼。还有画满了壁画的房间,向日葵,玫瑰丛,蔷薇,张牙舞爪的花瓣,枝叶,似乎对狭小的空间感到不满,油彩泼洒在地板上,向远处延伸。我从一个房间,游荡到另一个房间,失声尖叫,然后捂住嘴巴。我知道,真正的我正坐在一个窄小的茶几旁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盯着测纸上的红杠,一动不动。周围一片死寂,我被锁在了房间里,像是一只琥珀里的昆虫,无力挣脱此时此刻的束缚。而此时此刻正在不断扩张。与此同时,体内的世界也慢慢变得丰富起来,在我的血管里,我的发丝上,皮肤之下,搭建起一个个临时住所,等待着我的到来,停留。

    *

    测纸堆满我的生活的同时,医院检查单也随之而来。采血室很小,四四方方,封闭,鞋尖探进去,空气没有想象中的阻力,踩空了。我褪下一半外套,绕在腰上,将毛衣袖子往上捋,堆成一团,小臂伸进窗子。女医生用一只采血针扎进我的血管,另一端连接试管,发黑的血液倒灌进去。

    女医生看上去很熟悉,或许只是包含有她的这一场景一如从前,乳白色的木质窗框,细小裂纹灌满了黑色污渍,玻璃窗上胶带留下粘液……这些,与往日某一幅图画重合在一起。多年前,父亲指着玻璃窗后那个女人,告诉母亲,就是她。母亲的一双眼睛里,轻蔑,伤感,敌意,紧紧缠绕,她将一团毛线塞进了那里,然后拽住线头,理顺它,理顺自己的目光,太漫长了,父亲只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任凭它独自留在母亲的指尖,等待它被编织成一条毯子,将他不愿承认的错误与背叛覆盖,再摆上一些必要的装饰品。母亲转过身离开了,从此在她的婚姻生活里,继续前进。她大概总能听到自己喊号子的声响,哎——哎——哎——并用它来拖拽着疲乏的双腿,和被委屈羞辱压垮的心。她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砸在床头之时,伸出胳膊,半空中摸出一根绳子,将自己吊起来,观察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房间。这种漂浮之感,在父亲坦白之后的日子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再隐去。她似乎能感觉到二者之间的分界,一刹那深不见底地无法相信与痛苦,随着一次微不足道的行动,被粉碎,一滴不剩,她借此蜕变成为一个冷漠至极,再也不会对父亲抱有任何期待的女人。小小的四方玻璃窗,乳白色窗框,是一面倒映着往事的镜子,她被我记忆中的虚幻之物,映现在此刻。女医生——她,冷漠,疏离,眼睛里只有指尖的针,试管,血液,酒精棉球,我伸出手去,将自己作为纽带,联系记忆与记忆的倒影,这并非我故意为之,我能感受到被无法停下的意识齿轮碾压的痛苦。

    *

    我是否真的记得,父亲与女医生曾被欲望拽进城郊一间出租屋,利用时间的裂缝,做爱,只有做爱。抚摸,相拥入眠,谈心是无法展开的,窗外的天光,丈夫,妻子,孩子们在情欲余韵之中飘荡着。他们无法静静躺在那儿,承担对自己稳定生活的背叛。所以当他们结束了最后一秒钟的抽搐,喘息,必须立刻穿上衣服,在门外公用水池洗净手掌,一边甩着水珠,一边朝街道走去。街道太长了,某一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踏上去,不做约定地离开了对方。离开了对方身体上,某一处构成了吸引与威胁的特征。那曾凭借着强烈的真实感感动着彼此。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在感情世界里,体会过的绝望时刻,似乎与父亲不尽相同。我的绝望紧随着成长的道路,没有越轨迹象,所以也都无需将生活砍下,去填满一块块缺失。而父亲的生活是不是早已七零八落。我在长大后探访过他的一处秘密住所,充盈着家具檀木的清香,石灰粉颗粒,还有轻微的消毒水的气味。一个女人的痕迹已消耗殆尽。关于她的失望,憎恨,以及我耳贴薄薄的木门,听闻的那个在身体里被绞碎了的孩子,连一丝幽怨的顽固的残影都没有留下。父亲拉开厚厚的窗帘,附近铁道上火车的鸣笛声在我们之间滑行,轮轴是我们的猜想。我猜他与那个女人在一起的细节,他猜我对他偷情行为的想法与评判。但我们绝口不提。

    那个针头一定沾染了HIV病毒,这个念头在我与想象、往事缠斗时,探出头来,轻易地,恶作剧那般,伸出手来,从背后轻轻拍了我一下,说,来吧,跟我走……我因此随着它缭绕,陷落的声响,在狭窄的思路中前行,不得有万分之一秒的喘息与停留。脑海中关于抽血的细节,开枝散叶,枝杈从我的躯干抽出,去往未知的思维的尽头:她是从哪里取出的采血针,她的手是不是像只钓钩那样,垂进了垃圾桶,将使用过的针头粘上来,她白大褂前襟的口袋里,是不是藏着一根准备好的针,针孔小小的,一滴肮脏的血液探出头来,朝我挤眉弄眼,她的胳膊上是不是沾有一滴血,她轻巧地将针头浸泡其中,然后扎进我的身体。她算好了这一切,如一个占卜师那般,手中托着巨大的水晶球,我在球体里游动,眼睛鼓胀着,声音被水流封锁,拳头砸向玻璃内壁。她盯着我,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抓住你了。此时此刻,所有的爱恨情仇,必须迎来一个足够糟糕的结局了,由你来承担。还有他,站在我身前的那个男人,穿着黑色羽绒衣,裤腿上沾有细碎的泥点,头皮油腻发亮,白发像一根根细针,戳刺进头骨,病态的模样。正拧过头,攥着我的胳膊,将它塞进往日的镜面之中,用我的身体,填满时间未能填满的感情裂隙,一个女人所付出的,与失落的。她挥舞着蛇一样扭曲的手臂,撕破装有采血针的透明小袋,将纤细针尖甩进遥远的血液湖泊之中。大脑褶皱是弯弯曲曲的河道,那滴不存在的血膨胀,膨胀,填满了每一处狭窄的拐角,流向深处,我的浅表丧失了根基与意义,身体仿佛一个漏斗,真实的我坠落无名领地。我能感觉到那里的疼痛与空无,但无法确认,也望不到尽头:我可以触摸到墙壁,而后折返的尽头。它吞没了我的意识,我的躯干愈来愈细小,枝杈延伸向无限遥远与无限广阔、巨大,我感觉到了冰冷的星光,触觉,在我的末端摩擦,一片漆黑空洞之中,引诱它延伸,引诱它抛下一切。

    *

    我抬起眼睛看着她,将许多内容积聚于此,我坚信,只要我愿意去探求,想象,它们就会在她抬眼的一瞬间,冲破阻碍,降临于往事之间。许多支离破碎的言语,画面,由此一点点拼凑完整。我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询问她的年龄,名字,但我确信那就是她,她来报复我了,因与父亲过往的恩怨。这种病态的,有着过强的离心力的,如同被一万条线索缠紧躯体的感知,来自我所认定的深渊,它在我的背后,流泻出恐怖的气味,蒸腾着黑色的烟雾,一双长满绒毛的手掌……我害怕自己被找到,撕碎,于是只好剥开皮肤,用敏感的血肉想像、确认它的方位,每时每刻都为逃离做好万全的准备。我必须发掘出全部可能存在的危险,必须恐吓,威胁:一定要竭尽全力,才能与恐惧相抗衡,我没有能力任由自己遗漏它任何一个微小的组成部分。与此同时,我必须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要相信,只要你足够警觉,就一定可以在最后关头成功脱身。

    *

    那段时间,除定期抽血、检测之外,我还常常,几乎每一天,都在网站上浏览各种关于感染者症状的答疑,如扁桃体肿大,皮肤红疹,目涩,耳鸣……我在自己身体上寻找对应,目光像野兽那样贪婪。走在路上时,我不得不攥紧拳头,自言自语,你不会生病,会好好活下去,只要不再与男人发生性关系,就永远不会感染病毒,只有这样,才能顺利地将步子迈出去,不至于突然停滞在某处,被囚禁在恐慌之中。有些时候,自我劝慰失败了,我不得不站在马路边,除了哭泣,别无其他方式,能渡过那一刻。我记得,经过一丛月季花时,手指不小心割破了。那根花刺是不是……在十五分钟之内,同样割破过,一个途经的,携带病毒的人的手……我蹲下研究那根尖锐的花刺,沾染着一些新鲜的血液,与我手指上的颜色是否相同……我忘了,我是如何从对HIV病毒的恐惧中脱身的。究竟如何从这种可怕的病态的执念中脱身的。我的神经如何拴着我的意识,停止了摆动。

    *

    但我还是被逮到了。

    那一天照样平常,如采血室的空气一般轻盈。我的下体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我将桌面上的学习资料塞进手提袋,钻出房门,脚下马路变了形,我充当着扭曲空间的一部分。我坐上公交车,前往一家医院,挂号,缴费,与妇科大夫寒暄,告诉她我的职业,年龄,婚否,上一次例假与性行为的日期。后来的我想起那天时才明白,除了我,没有人在意,所以不必让语调听上去满不在乎,轻佻,掩饰着什么,也借此表达着自己的无辜,以及对误解的担忧。

    她告诉我,所有疾病都有应对的办法,我能做的只有保持乐观。我问她我有没有可能感染?她点点头,说存在这种可能。我说那怎么办呢,我的一生就完了啊!她大概发现了我的反常,我的恐惧,但也只是淡淡地说,可以治疗,也可以痊愈。然后把我带进了检查室。

    我褪下一边的裤子,躺在检查台上。我应该清楚地表达出来,这种将自己暴露在陌生人眼中的感受。深深的,发自内心的羞愧,当我叉开腿的那一瞬间,下体长出了眼睛,盯着她,想要告诉她什么。这是我当下最渴望发生的事,渴望它能代替我的眼睛,嘴巴,说出什么来,让我的私密处不要这样沉默,仿佛一个恬不知耻的,安插在身体上的破旧的肮脏的物品。

    她表现得一点也不在意,好像这桩疾病如同吃饭睡觉一般平常。可我该怎么用余下的几十年,面对自己长满了肉芽的下体,如果它越来越大,大到像一朵食人花那样,将我吞没,我应该怎么与它相处呢。我不相信自己有机会治愈,我会终身携带着它,一桩我曾一遍遍确认又否定,在HIV之外,最为惧怕的疾病。听说,那是耻辱的性病,一朵朵花,弥漫开来,久久不散,病毒漫山遍野……它们藏在内裤里,像生命茁壮的藤蔓一般,探出头来。它会在任意的时刻跑出来,将我的身体和盘托出,再也无法保有任何私密性。与此相关的,还有他人关于我的生活的雨点一样密集的想象,她究竟做了什么,才能从身体里钻出这样一条水润,饱满,反射着光亮的藤蔓。它一遍遍地从最肮脏的欲望深处,挤压出来,从此霸占,侵袭着镜子面前,他人眼中,我的脸庞,我的声音与行动。我将丧失掉自己身为女人的根本,那最深处,脆弱无依的支撑,那一点点尊严。

    我不得不回忆那件事,一遍遍地想象着,自己在他的眼睛里钉进一根钢钉,就用夜晚他的车轮压着的那块红砖,瞄准,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割掉他的舌头,掏出他的内脏,将他的脚趾一根根敲碎……可即便是这样确定无疑的恨意,也无法使我保有底气说服自己,我真的没有犯错,没有在某一秒钟里,体会到屈从,迎合的快感。在他凑近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欣赏自己的相貌,作为女人的因讨好而产生的性感。最可鄙的是,我是不是真的有过哪怕一秒钟爱情的幻想,那种,关于最粗鄙的嫖客与妓女之间发生的,江湖上的,有情有义的情爱故事。我不能将这些一并滤除,只述说我所承受的屈辱与损害。我害怕那种绝对正确的,指责的姿态,害怕面对那一刻的自我怀疑,虚妄,还有日后对自己的反思与谴责。好像只有绝对的伤害,折磨,才能有机会规避忏悔之心。尽管我清楚,不会有人追根究底。

    *

    后来,我又去了多家医院,见了许多妇科大夫。我按部就班地治疗,每天夜晚躺在床上,将手伸进内裤里,抚摸那些藤蔓,与藤蔓上结出的肉芽,与它对话,接纳它,像接纳一个住在我皮肤之下,每日在血液河流中游泳的丑孩子那样。我回忆并丰满着往事,将它变得广阔,沉重,压下我的神经,剥夺它紧攥的力气。我很累,总是失败,但我知道,我应该更加努力,压制住自己想要借着千万根神经,将自己扯开的意愿。我挣扎着一次次游到岸边,身上淋漓而下红色河水,扎进泥土的野草抓着脖颈,飞鸟死尸落满河岸,像一块块肮脏的白雪,我踩踏着这一切,朝桥梁走去。桥梁快断了,我必须再快一点,才能如愿逃离此处。

    当初的情景,在我的脑海中映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车厢里撕扯,衣服,头发,眼镜,胡茬,体液,脏话……最细微的角落都张开了眼睛、毛孔,仿佛于昨夜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新鲜植物。我的皮肤在粗糙的汽车坐垫上摩擦,手臂挡住他硬邦邦的身体,而后疼痛袭来。身体黏膜所承担的一切,坚硬与冰凉,撞击的麻木与痛楚,还原,重现,而后被我抓住,丢弃,不久后再次造访。回忆所拥有的力量无穷无尽,它衍生出无数种形态,像一件摆放在许多面镜子中央的物品,繁衍,各个角度,侧面,都在重复,渐渐地,物品本身已遭遗忘,留下的仅是那些倒影。它们比往事本身更加丰富,广阔,具有遮蔽性,它驱逐了无关紧要的情节,保留中心。那与情绪相关,与难以被填平的意识的陷阱相关。

    *

    车厢里是廉价香薰的味道,柠檬薄荷,淡淡的汽油味,它们久未消散,缭绕在我的鼻尖,似乎有石块击打着我的身体,然后我闭上眼睛,将他的颅骨往远处推,一遍又一遍,撕扯他的衬衫如同撬开胸腔那般,两条腿硬邦邦地压住我,两座高高的山。我记得,我的身体在当时成了一扇紧闭的门,他的石头进不来,无论如何地强烈,粗暴,都仅能在入口处,携带着重量,伤害,探索,而无法进入。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感受到了一股冰凉的触感,流泻在大腿根。我的身体代替我完成了拒绝,而我的内心却无比孱弱,矛盾,犹豫。

    我抓住他的手腕,将半裸的身体挤出去,掉在车门外地面上,然后系好裤子,外套。内衣的锁扣解开着,在毛衣中晃荡,挂钩很硬。我在硌脚的马路上走了很久,听到来自深夜的,如一个空房间一样的马路,街道,小巷,四处碰壁的声响。汽车鸣笛,我的自言自语,咒骂,还有哽在喉咙里的疼痛感受。当时我还不知道,之后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我以为我会轻易地从今夜的耻辱中脱身。

    当年,我的母亲战胜了那个女人,还有她腹中的孩子。她躲在卧室,举着结婚时挑选的那台枣红色的电话,声音起伏不定,倾诉与吼叫交替着。我当时还很小,隔着薄薄的木门,想象出一个热气球,拴着母亲的房间,在天上飞。那些声音因此飘远,不再回来。留下来的是父亲,他霸占着沙发,阳台,卫生间,步伐一如往日,坚定有力,很少抬头看飘在空中的母亲,也从未期待她的降落。我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艰难地朝前行走时,想起了那天母亲的声音,还有站在厨房灶台前抽烟的父亲的侧脸。隔着绿色玻璃窗,被框在红砖之间,神色平静,似乎落入深渊的是母亲、我、与这个家,而他是拯救一切的绳子,可以轻巧地将我们打捞上岸。

    *

    当我最后一次踏出医院,手里拿着检查单,一些药品,蓝白相间的纸盒,封口的圆形透明胶带,在我流汗的手掌里滑来滑去,试了好几次都撕不开。我的手提袋张大嘴巴,裸露出电脑、书本,那里有我必须完成、面对的任务与生活。我在一个世界里吞服药片,在河流里漂浮,偶尔成功拽住了野草,爬上岸,更多时候,沉没。在另一个世界里,踩踏着坚硬的地板,街道,在真实场景面前,努力地将自己塞进去,像是塞进一个狭窄的模具。我的父母没有给予我帮助,我的朋友也无法对此插手。这才是真正的灾难——我对自己的身体,自己所承受的伤害,耻辱,开不了口。它们之中隐藏着许许多多的考量,在最为关键的一瞬间,如突降的大雨般,封住语言的洞穴。

    有一次,相识多年的好友前来看望我。我坐在地板,她坐在高处的沙发上。那是我那段时间,有印象的,唯一一束阳光,很亮,锋利,从我的眉心切割至嘴角。我抬头看她,忍受着下体的一阵阵疼痛,心中的不堪与慌乱。如果我告诉她实情,她一定会在往后每一次看到我时,想起那桩疾病,以及它呈现在身体上的形态,粉红色,一簇簇,刮过我躯体的风,会将它带向他人理解我的方式,它扩张成一幢房屋,我被困在里面,一个影子,黑色,透明,从东游荡到西,走出门则意味着危险,她们需要屏住呼吸,逃开。我不要给予任何人这一权力。我丝毫不相信,有人会真正地同情我,他们会像抚摸一只肮脏的流浪猫那样,触摸我,然后在水盆里不断地洗净双手。我说,生活好像变得很难很难。她问我是什么样的难处。我含糊回应,大概是我的臆想吧,我说不清。她的两手搭在大腿上,黑色的打底裤上沾染着一些污渍,是她的女儿的口水或者奶渍。我闻到她的气味,洗发水,沐浴露,洗衣液,金纺味。健康的,生活的味道,有意地将我隔绝开。我当时很想抖落粘在自己脸上的阳光,伸出手,扯下被打亮的那一块皮肤,撕成碎片。她走后,我将吃剩的食物丢进垃圾桶。后来我们整整一年没有见面,直到我“痊愈”。

    *

    疾病与关于疾病的想象,回忆与关于回忆的想象,在我的身体里生长出来,它们真切且实际沿河而立的一座建筑物,它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只能低眉顺眼,观察油漆,砖石,檩条随着时间斑驳,朽坏,窗内那个世界也逐渐氤氲出的苍老迹象。清晨,我钻出房门,滔滔的血色河水擦着我的鞋尖流过。夜晚躺在草坡上,接受星辰寒光的清洗。我眺望山脉,然后将头发浸入水盆,发丝一团团升起,如云如雾。我分不清自身的边界,世界的边界在哪儿。我的皮肤,房子的墙壁都消失了,它们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彼此侵蚀。我任凭意识朝无限遥远的地方奔去,缠绕在手上的缰绳,一直溜出去,我盯着它看,像盯着一个流血不止的婴儿,却没有阻止,保护。我有能力阻止吗?如果我在任意一环,采取措施,是否能避开它所带来的对人生的影响。已经无从知晓了。我能记得的只是,一个女人竭尽全力地与恐惧斗争。她手无寸铁,面对狰狞的男人,无法信任的身体,逐渐坏死的病菌,陌生的医生,一无所知的家人,朋友,用全部的毅力与耐心,将体内那些激烈的,痛苦的,血色河流,接纳并抛弃。它们环绕在她所能掌控的,最为切近的未来,静候遗忘的日期如约而至。

    我想还有一件事值得诉说,关于那个裸露出电脑与书本的单肩挎包,靠在医院的金属椅背上,又被放置在诊疗室的单人木椅。它是真的存在的物品,有实际的重量。当我躺在检查台时,它独自等待着。里面的文字,驻扎其中,没有凋零的迹象。而我却没有像攀住崖边岩石那般,攀住它,我没有勇敢地承受自己身体的重量,以及将会流血的手掌。我背过身去,前往一重又一重幻象,仿佛只有那里才隐藏着救赎的光与绳索,我不敢回头看,在最绝望的那一刻,背转身,向真实求救。而只能跟随恐惧,怀疑,去往想象的丛林,在一团团升起的幻梦之中,用极致的混乱,击退我无法捋顺的记忆与感受。同时,当那个冷漠的医学名词从医生口中说出时,当所谓的激光疗法,以及冷冻疗法,摆在我的面前,我不得不成为一把锋利的刀,在往事中寻找一个身影,那个男人,将他刺杀,刀尖扎进眼球中,封锁在河底……

    我一次次披挂着血水爬上岸,朝向桥梁奔去,脚尖踏上布满裂纹的桥面,背后的河流发出狰狞的吼声,我闭上眼睛,踩住即将破碎的道路,前往对岸,体内流泻出无数碎片,它们惶恐地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隅之地,期待着拼凑完整,也恐惧着被遗弃的命运。我从没有坚定不移地信任自己,一定能够被重新缝合,我也没有遵循真实的规律:世界上总是保有着一些需要为之付出真心与精力的事情,痛苦与恨并不能够霸占全部的你。我知道这才是我始终没有勇气面对的事实,真相,那流淌在我的身体中的局限:痛苦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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