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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回望】
楔子
早上五点多的时候,太阳还没有露头,天黑黢黢的。李承林和王桂萍沉默地坐在厨房间的板凳上,一旁的土灶台上,暖水壶、塑料盆、搪瓷缸子的阴影连成一片,顺带着把夫妻俩如雕塑般静默的身影也揉进了这一团黑里。
昨天破天荒地买了点猪肉,熬白菜的时候加了些,剩下的肥肉连皮煎了油渣子,一股油香味还萦绕在屋子里。王桂萍突然吸了吸鼻子,发出一声轻叹。李承林知道她不是馋肉了,昨个到现在,她连个玉米面馒头都没吃完。他摸黑碰到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一下、两下,“我该出门了。”
王桂萍拉下灯绳,揭开草筐里的用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锅盖子,饭勺伸到锅底,没搅,舀了下层相对稠厚的米粥,又从搪瓷盆里弄了点油渣子,撒在上面,油花在米粥上一下荡开,映出晶亮的彩虹色。她给推到桌上,“吃点东西吧。”然后又一言不发地坐下,背对着他。
李承林一口气喝了一碗,又去锅里盛了第二碗,就像是要给自己壮胆似的。吃完抹抹嘴,去里间提了个竹编篮子出来,“我去去就来。”他想伸手摸下她的肩膀,又怕她憋不住掉眼泪,手伸到一半便缩了回来,认真地在衣襟上掸了掸,好像上面蹭到了石灰,非得弄掉才行。“我去去就来。”他又说了一遍。“唉,好。”她应了一句,声音听起来十分渺远,整个人又禁不住地喘了起来,浑身颤抖,“记得把药吃了。”临行前他最后叮嘱了一句,她没回答。
出了院子,秋天清晨的寒意立刻从四面八方往他身上钻,李承林把外套的领子立起来,头也顺势压得低了些。他看了眼竹篮里的小美珍,她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像擦了粉。李承林加快了脚步。
菜市场被罩在薄雾中,但人声击破雾气,摩肩接踵的人群在远处若隐若现。菜市场东头的口上立着只空铁罐子,李承林把竹篮搁下,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正要摸火,想想觉得不好,又把烟别在了耳朵后面。他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小美珍,稀薄的阳光打在她乌黑浓密的睫毛上,她安安静静的,似乎完全没有预感到即将到来的一切。
李承林把毯子掖好,奶瓶揣好,信封放在显眼的地方。眼看四下没人,他低头弓背离开。才走两步,身后就传来婴儿的哭泣声,他狠了狠心,没回头。
01.
是暑假的时候知道的那个秘密。
一天晚饭后,徐巧英把美珍叫到客厅,郑重其事地交给她一个老旧的牛皮纸信封。美珍以为是下学年的学费,她亲昵地挽起徐巧英的手臂,正要笑着感谢。可徐巧英没有笑,也没有说话,眼神示意她打开。美珍一脸狐疑,信封没有封口,她从里面抽出一张单薄的信纸,一行一行扫下来。
小女李美珍,生于一九八零庚申年农历八月廿三,因家庭原因,实在无力抚养,不得已而弃之。万分感谢好心人的养育,如果您能体谅我们为人父母的苦衷,二十年后的中秋,能否让女儿在长桥与我们一见?
信纸的边角有些泛黄,看起来是有了点年头,但保存得规整,字迹依旧清晰可辨,信上没有署名。
美珍有些困惑地看着徐巧英,“妈,这个信上的李美珍是我吗?”
徐巧英点头,用平和的语气肯定了她的猜测,“对,是你。”
“那他们就是?”美珍突然觉得胸口怦怦直跳,她来回扫视每一个字,生怕自己曲解这封信的意思。
徐巧英再次点头,“对,你的亲生父母。”
薄薄的信纸瞬间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惹得美珍立刻脱了手,她笃定地摇摇头,“不,不,我哪也不去,我要留在你身边。”
徐巧英弯腰捡起信,按原来的折痕叠好,塞回信封。她把它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轻轻握住美珍的手,“你也是大人了,暑假一过马上就二十岁了,好好考虑一下吧。”
美珍把头倚在徐巧英的肩膀上,没有再说话。她把眼睛闭上,四周一片寂静。她感觉到额发上沾染了徐巧英均匀呼吸的热气,也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她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
那一夜,美珍睡得并不安稳。躯体是躺在床上,思想却在现实和梦境中游走。断断续续地,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徐美珍,不过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她牵着徐巧英的手,走在一座绵长的石桥上。人头涌动,把她们挤散了。她慌张地环顾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大人的裤腿,五颜六色的,像被风刮动的彩旗,晃得她头晕。她抬头扫视他们的脸,一个接一个,都不是徐巧英。“妈妈!妈妈!”她急得大叫。突然有人抚了抚她的麻花辫,半蹲在面前要拉她的手,“我就是妈妈,不哭不哭,美珍。”透过被泪水充盈的双眼,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张面孔上也挂着泪珠。她连连后退,想挣开她的手……
夏夜已深,但暑气丝毫未退。美珍惊醒,她的前额覆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把汗珠抹去,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反复回想这个梦。
02.
千禧年了,美珍今年就要二十岁了。王桂萍习惯性地在每年挂历的第一页上都画一个五角星。开始的时候,时间过得慢,好不容易才攒到五颗、六颗,她扒着手指一个月一个月地数,眼巴巴盼着那个日子。现在真是二十颗了,她又藏着掖着,开始担心那个日子的到来。
白露过后马上就要中秋了。王桂萍近来愈发地心神不宁,白天总觉得飘忽飘忽地脚不沾地,晚上又经常陷入同一个梦境。
梦里,她在长桥上遇到了二十岁的美珍,别问她怎么知道这就是美珍的,细长的柳叶眼,小巧的鼻子,两瓣薄唇。她只看了一眼,心里就明白,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她抱着美珍抹眼泪,哽咽地一再重复“对不起”。美珍倒是镇定,她把手搭在王桂萍的肩膀上,没哭也没说话。突然间,地动山摇,长桥的桥面裂开一条条缝隙,如攀爬的藤蔓般交错扩展,缝隙越拓越宽,长河的水翻涌而上。美珍突然挣开了她的手,跳到旁边的一块浮石上,波浪把她越推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这个梦像个充满隐喻的黑色秘密,她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中秋的前一天,王桂萍一早就坐在院子里拣豇豆,李承林从集市上回来,没多话,拖了张板凳坐在她旁边,给她搭把手。两个人掐头去尾倒是来得快,不一会儿,脚边的搪瓷盆里已经是油亮翠绿的一大把了。
李承林拍拍屁股,准备起身,“我去剁块猪肉的。”
王桂萍双手攥紧了围裙的角,抿着的嘴巴终于张开了,“承林,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美珍不要见我们。”她迅速低下头,像一个犯错的小孩。
李承林弯着的腰还没有完全直起,他又拘谨地坐了下来,双手摩挲着裤子,“明天一早我们就坐大巴去长桥。”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汽车票,递给王桂萍。
“可或许她根本不想见到我们,又或许她养父母根本就没有告诉过她。”王桂萍抬起头,揪着围裙的手爆出了青筋,她的眼睛涨得发红,可还是强忍住了泪水。
李承林叹了口气,“可不管怎么样,明天还是要去的。”
王桂萍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起来,眼泪掉了下来,她赶紧用手抹了抹,使劲点头,“嗯,你说得对。”
随之而来的是两个人沉重的叹息声,但王桂萍觉得心头敞亮了一些,好像只要把最坏的结局说出来了,无论什么都不会更让人失望了。
03.
中秋节的清早,李承林和王桂萍带上两张塑料凳子和一小袋干粮,摸黑匆匆上了大巴车。开到市区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又在公交车上折腾了一阵,这才到了长桥。
长桥是座多孔石桥。夫妻俩只是听过,之前并没有来过。桥呈南北走向,横跨长河之上。桥长不到百米,桥面不过是由一块块长石板铺就而成,两侧也没有雕花繁复的石栏杆,乍一看,有些单薄。好似一条飘在茫茫河面上的丝巾,随时会被吹起。
李承林和王桂萍在桥上走了几个来回,最终在桥南端的一对青石狮旁撂下塑料凳子,坐了下来。
秋高气爽,阳光下的长河闪着粼粼波光。王桂萍伸长了脖颈,仔细打量每一个过往行人。她清晰记得梦中美珍的模样,细长的柳叶眼,小巧的鼻子和嘴巴,除了婴儿肥有所消去,其它的简直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她打定主意,等会儿如果美珍来了,她一定不能哭,能握着美珍的手,甚至只是看一眼,她都应该心满意足才是。
美珍今天早饭后就出了门,此时此刻,她正坐在长桥北侧的石亭里。天清气朗,秋天的风吹起她的发丝,蹭在脸上有点痒,她不时地用手拨了拨。身后公园里的枫香和银杏长得正盛,一簇黄一簇红交相错印,让人有了种夏天繁花似锦的错觉。美珍注视着长桥上来来往往的人,托着脸陷入沉思。
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大院里的小男孩们欺负她,说她不是徐巧英肚子里出来的,是她做福利院院长时带回家的,然后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抱着大桑树粗壮的枝干,跃上墙头,像猴子一样灵巧地逃走了。她孤单地站在原地,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他们身上砸,也不知道是因为没砸中还是因为那些带刺的话,砸着砸着就把自己弄哭了,于是抹着眼泪往家跑。
徐巧英在家踏着缝纫机压鞋垫,她一下冲进她的怀里,抽泣着把事情讲了一遍。徐巧英把她那双还沾着泥巴的手压在胸口上,“美珍,你有没有感觉到,这是妈妈的心跳。他们说得对也不对,你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但你是从我心里出来的,这两种没有差别,你就是我的孩子呀。”美珍眨了眨眼,她感觉到徐巧英的胸腔里有个东西在怦怦跳动,她很满意这个答案,蹦蹦跳跳地就跑开了。
自此以后,美珍再没有纠结过这个问题。在她所有可召唤的最初回忆里,无论是婴儿时期,在床上通过晃动着的双腿看到的那张脸,还是寒冬腊月,在自行车后座上紧紧抱住的那个人的腰,都是徐巧英。就像小鸡仔把破壳而出时看到的第一个人视作妈妈一样,在美珍心里,徐巧英就是妈妈,妈妈就是徐巧英。
美珍把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得到这个结论让她安心。她抬头望着天空,太阳的位置早已改变,它逐渐升高又缓慢回落,仿若以长桥为界,掷出抛物线。可就在长桥的另一端,李承林和王桂萍心中的焦躁不安却慢慢攀到顶点,他们始终没有等来美珍。
李承林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右手哆嗦了半天才点上,他狠劲吸上一口,烟头的小红点极速亮起,又随着烟圈的吐出而瞬间黯淡下去。
王桂萍为今天特意挑了件红色雪纺衬衫,喜庆又醒目。现在她觉得扎眼,右手绕着衣摆一圈圈漫无目的地转着。她想着那个梦,美珍挣脱了她的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可以说,是冷漠地任波浪冲走。那个黑暗中的预言大抵成了真,王桂萍忍不住抽泣了一声,她赶忙捂住了嘴巴。
王桂萍起身,扶着青石狮子漫无目的地朝四方眺望,秋风拂过她的刘海,也把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带到美珍脚边。美珍把它捡了起来,举到眼前,一点点沿着远处的长桥的轮廓移动着。一些人被遮住然后又从叶子的另一边走出来,还有一些人似乎就被框在叶子里面,动弹不得。美珍突然想到梦中那张陌生又在流泪的面孔,她是不是其中之一呢?她猛然站起,从石亭出来,走到长桥北侧的入口,站定。长桥笔直,能一眼看到尽头,不断有行人从她身边穿过,他们像镜头快进般涌入长桥,而她被固封在原地。
突然有人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肩膀,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几近跳起,回头一看,不是梦里那张脸,是一个朝她连连点头致歉的年轻男人。“不,我还没有准备好。”美珍转身往反方向跑去,没有回头。
不知静坐了多久,夜幕低垂,一轮圆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长桥上又热闹了起来,大多是饭后赏月的人,他们笑着,闹着,指着天上和水里的月亮。大概没有人注意到长桥南端的青石狮子旁还坐着两个孤单的身影,他们一动不动,连眼睛都失了光,似乎要与夜融为一体。
李承林拍了拍王桂萍的肩膀,“走吧”,是对她,也是对自己说的。
他直直地起身,把手上一直捏着的一块鹅卵石扔进了长河,石子发出沉闷的入水声,涟漪越拉越远,一直延伸到桥孔下面,那十几个明亮的圆月的倒影,一下就被击碎了。李承林揉了揉眼睛,等他再抬头看天上的那一轮月亮时,它也躲到云层里不见了。他闷头离去。
离开前,王桂萍最后一次环顾四下,她看到一个跛腿的拾荒老人,他一手撑着垃圾桶,一手在掏里面的塑料瓶。看到他的狼狈模样,王桂萍突然眼眶一热,她冲了上去,把带来的那一小袋干粮塞到老人的怀里,随后就紧紧跟上李承林的脚步。
二十年来,他们曾美好地幻想过,中秋团圆之夜,每个桥孔下都会映照出一轮明月,再加上天上的圆月,如果他们见到了久违的女儿,那这一切美得恰好。现在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恰好的事情。
04.
到家的时候,乡间的天空已近墨色,零散地闪着些星。自家亮着的灯火成了一缕孤光,李承林和王桂萍加快了步伐。
倚在门口背光处等待的是美娟,她的影子被灯光无限拉长,以至于看不出因残疾而发育过细的右腿。看到李承林和王桂萍远远地过来,她立刻迎了上去,想快跑却受限于畸形的右脚,整个人左右肩膀交替起伏,脚不沾地的样子有些滑稽,“有妹妹的消息吗?”她急切地问道。他们对着她摇摇头。
一家三口在沉默中吃了点东西,失望让人胃口不佳,盘子里的菜用筷子拨一拨几乎就看不出动过的痕迹。饭后,美娟又从橱柜里拿出三个月饼,五仁馅的。三人一同走到院子里,四周万籁俱寂。一口月饼下去,王桂萍没觉得是甜腻的味道,她抬头仰望那一轮圆月,她不知道月亮此刻是以什么心情俯瞰人间,于她而言,今天并不圆满,她长叹了口气。身旁的美娟挽起她的手臂,“妈,我们再想办法。”
此时此刻,同样沐浴在月的清晖之下的还有美珍,她刚从梦中惊醒,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了进来,她索性起来,裹了条毯子坐在窗前。
梦还是前段时间的那个梦,不过梦境似乎得到了进一步的延展。长桥之上,就在孩童时期的美珍试图挣脱的时候,那个女人越靠越近,她在苦苦追问,为什么美珍没有赴约,可美珍的嘴巴像被贴了胶带,她惊慌失措,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盯着天上的月亮,试图回答梦境中的问题。“为什么要呢……是亲生父母吧……”,“可为什么不呢……也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吧……”。脑海里的两个声音在自由对话,它们时而争吵不休,时而缄默不语。美珍听见自己夹在其中的喘息声。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像要逃避似的,连它都被浮云微遮,只肯露出半张脸。
05.
第二天,美珍起得有点晚,大概是前一天夜里辗转难眠。她在客厅的沙发上找到了徐巧英,她正在不紧不慢地用钩针钩围巾。
美珍有些拘谨地在她身边坐下,“妈,能给我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吗?”她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在福利院里的事情。”
就像准备好这一天终会来临一样,徐巧英去卧室衣柜里取出一只竹编篮,里面是一条毯子,一只磨花了的奶瓶,和那封已经看过的信。她回到客厅,把它们放在茶几上。“美珍,按照信上的说法,你生于农历八月廿三,是有人在白山镇的菜市场门口发现了你,就给我们送了过来,那时候你不到两个月。”徐巧英指了指竹编篮,“你就躺在里面,哭得声嘶力竭的,我用奶瓶给你喂了点奶,你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才听了开头,美珍的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她低着头,咬着唇,“你收养我的时候,我有疾病吗?或者说残疾?”
“不,你是个健康的宝宝。”徐巧英摇摇头,“确实,身体上的问题是一些父母抛弃孩子的原因,但你不是。”
美珍觉得如释重负。“妈,那为什么你没有把美珍这个名字改掉?”
“那时候,福利院的小孩好多没有名字,我们会给个编号。可你的信上说明了你的情况,我觉得这个名字带着你父母对你的期愿,而我的期望也差不多,希望你的人生美好,希望你被人珍惜。”徐巧英朝她笃定地点点头。
“可把孩子放弃了,算是美好吗?算是珍惜吗?”美珍的声音开始变得尖锐且颤抖。“平白无故地被抛弃,又随心所欲地想要再相逢,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
“也可以这么看吧。”徐巧英叹了口气,“你知道吗?那时候人穷日子苦,很多父母都隐姓埋名,丢了就丢了,我没有遇到过还留下信件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你长大了,这个决定需要你自己去做。希望你不要责怪我。”
美珍抬起晶亮的眼睛,拼命摇头,“我没有责怪你,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接着,她又喃喃自语道,“不得已的苦衷,会吗?”她伸手把竹编篮里的奶瓶拿在手里,反复摸着,她感觉到塑料瓶因多次使用而粗糙不平的质地,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那天下午,美珍又独自去了长桥。秋天斑斓的色彩倒影在水面上,如果不是心事重重,那现在正是赏秋景的好时节。她鼓足勇气迈步上去,桥上人很少,她走走停停,满脑子还是梦境、竹篮、奶瓶和信件,以及中秋那个没有赴的约。她记得徐巧英说的,她当时在竹篮子里大哭,她很想知道,把她遗落在菜市场门口的那个人有没有落泪。还有中秋那天,他们在这里等着她吗?那他们失望了吗?她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设想这些得不到解答的问题。
06.
一场接一场的秋雨过后,冬的痕迹更明显了。王桂萍旧疾复发,胸口闷痛、咳嗽不止,脸色也愈发得难看,只能卧床休养。
美娟在院子里用芭蕉扇扇着煤炉上的中药罐,大概是坐在风口上的缘故,又酸又苦的味道直往鼻子里蹿。这味道并不陌生,右脚打石膏、绑矫正器的那年,家里多了个哇哇啼哭的妹妹的那年,满院满厨房的也是这个味道。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美娟揭开了盖子,凑上去闻了闻,又用筷子搅了搅,给王桂萍倒了一碗,这就往里屋去。也不知道右脚绊到了什么,一个趔趄,药溢在了手上,烫得她直咧嘴。
王桂萍侧躺在床,眼睛盯着窗外初冬灰白的天空,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她听到门口传来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声,知道是美娟来了,立刻把目光收回,面朝门口。远远就看到一高一低上下晃动的肩膀,王桂萍突然觉得一阵心酸。
美娟是长女,右腿的残疾是天生的。刚有她那会儿,王桂萍真是满心欢喜,和李承林结婚好几年,肚子也没有动静,自然成了邻里议论的对象。小美娟出生后,大家都说她右脚看着往里撇,别是有什么残疾啊。王桂萍哪肯听呀,把娃娃裹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给看了。直到小美娟该走路了,王桂萍才意识到她的右腿的确出了问题。她试过用棉布把小美娟的腿和脚包住,想给她扳正,可耐不住她夜夜疼得哭泣;也有偏方说,要把清泉水煮沸,加上草药,敷在腿上,试了,依旧没什么效果。后来的一天,一个腿脚残疾的乞丐窝在菜市场门口乞讨,看到他那副可怜模样,王桂萍一下就想到了小美娟。她狠下心来,和李承林带着家里的积蓄去城里寻医问诊,医生说,这叫先天性内翻足,应该早点来看的,现在贻误了最佳治疗时机,只能手术了,不仅经济方面难以承担,还有复发的风险,这消息不亚于五雷轰顶,王桂萍当时一下瘫倒在地。
这时,美娟端着药碗进来,坐在床边。她用嘴巴轻轻吹了吹碗里深棕色的液体,“妈,不烫了,趁热喝吧。”王桂萍撑着坐起,接过碗,一口气就喝了下去。入口的时候不觉得苦,沿食管涌进胃里甚至还有一丝温热感,可翻涌而来的后味却让人感觉难以承受。王桂萍不敢再躺下来,斜倚在床头。
“妈也对不起你,美娟。”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美娟拍拍她的手,“妈,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妹妹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要不我给市里的几家福利院写封信,看能不能找到二十年前的资料。”
王桂萍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自言自语道,“我不该把她丢在菜市场门口的,被谁捡了都不知道。”说着,又哽咽了起来。
美娟帮她把被褥往上提了提,“先养病要紧,会有办法的。”她悄悄从门口出去,故意走得很慢,肩膀僵得硬直,好像不想让别人察觉到她其实是个跛脚的人。
王桂萍的目光又落到窗外灰白的天空上,这颜色像极了她现在的心情。很多年前,她自个儿病着,又东拼西凑借了钱给美娟手术,家徒四壁,面对嗷嗷待哺的美珍,她这才动了送人的心思。她本以为放弃一个孩子来救另一个孩子,至少老天爷会开眼帮帮她。可事到如今,美娟的腿没有完全复原,而美珍更是下落不明,这分明是对她的惩罚。一想到这儿,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扑往下掉。
07.
来年二月的最后一天,徐巧英收到一封信,是以前工作的福利院转寄给她的。信封掂在手上还有点重量,打开才发现大信封里还套着一个小信封,小信封上写着“美珍亲启”,徐巧英把它先搁在一旁,抽出了大信封里的信纸。
寻吾女李美珍
一九八零庚申年秋,实迫于生活无奈,弃小女于白山镇菜市场口。彼时小女不足两个月,随身附一奶瓶和一信件。
不知贵院是否还存有当年的收养信息,如有身份信息在册,恳请给我们提供些线索。
联系方式:白山镇双顺路5号1-1,李承林、王桂萍夫妇
盼回复,万分致谢。
徐巧英把信放在一边,老花眼镜推到额头上,窗外是早春依旧凌厉的风,但她好像看到了带黑色剪刀尾的燕子在风中起舞,它们在啾啾啾地唱歌。她没有拆开小信封,也没有擅自回复,她把它们放到衣柜里的竹篮子里,等待美珍下次回家的日子。
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才回的信。美珍反复看了小信封里的东西,里面有两张照片和一封长信。长信讲了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并提出了一个请求,故事让她有了些许感慨,她虽然没有办法完全代入自己,但也在试着理解。回信署名时,美珍的手在轻轻颤抖,以至于横竖笔画上冒出了无数凸起的小山包。她没有加姓氏,徐或李都没有,徐巧英和她说过,她的人生终究是属于她自己的,不依附于任何人。把信封投递出去的那瞬间,美珍感觉到,她即将和一段不曾认识的过往、一个不曾认识的自己产生交集。指间一松,咣当一声,信件落入邮筒。
不过三天后,回信就抵达了白山镇,和当天的报纸一起被插在了铁门上的塑料瓶里。中午王桂萍喂完鸡,照例去门口拿了报纸。大半年过去了,发出去的信件像入水的石头,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她对此早已失了信心。信拿在手里的时候,她略有迟疑,但很快往屋子里跑。坐在李承林身边,她双手颤抖地拆开了信封,回信很短,不过两句,是一个新的长桥之约。王桂萍把信捂在胸口,泪流满面。
尾声
约定的时间是中秋节早上十点,天清气朗,就和一年前一模一样。长桥上人还不多,有几个架着画板的美术生,在描摹河畔公园里绚彩的枫香和银杏。
美珍拉着徐巧英的手,从北侧上了桥,桥面平坦,一眼能望到尽头。她看见有一行三人从桥的另一端走来,那位中年女人穿了件红色衬衫,把一只白色信封抱在胸前,大概是看到了自己的缘故,她明显加快了脚步,跟在后面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和一位走路歪扭的年轻女子。美珍知道就是他们了,徐巧英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深吸了一口气,迎了上去。
他们在桥中相遇,美珍低着头,她看到自己的手被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握住,旧梦仿若重现,不过这次她没有挣脱,也没有哭。然后那位中年男人和年轻女子也靠近了,徐巧英站到了她的身后。耳畔是嘈杂的人声,有人哭泣有人道歉,这一切完全涌进了她的耳朵。恍惚间,美珍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宇宙中心,他们像天体般绕她旋转。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天高云淡,有些美好。
美珍把那只小信封从包里拿出来,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二十一年前她刚满月时拍的,一家四口,黑白的。另一张是去年过年时拍的,没有她,彩色的。她又拿出一张单人照,她自己的,背景是初秋的长桥,这就是长信里的那个请求。她把它递给了王桂萍。
美珍还有围着她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不远处,一位美术生正用彩笔勾勒打稿,把他们全部画进了她的画稿中,金色的银杏,红色的枫香,以及长桥之上一群又哭又笑的人们。
©️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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