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
在那个年代如火如荼的计划生育中,总有一两条漏网之鱼。
南方的春天阴雨绵绵,雾霭重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湿气,让人不由地觉得烦躁,难受。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东躲西藏,四处打听,吃尽了闭门羹。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几番周折后,她终于在临盆前的一天找到了愿意接生的医院。
女人满怀憧憬地被推进产房,数小时后,一个女婴混着血肉呱呱坠地。医院无法为超生的新生儿开具出生证明,只好给了她一张收费单。出院的时候,女人胡乱地把单子塞到婴儿的襁褓里,甚至没有注意到孩子的脸上,到底是含着笑,还是挂着泪。
出月子后为了到工厂里谋一份工作,女人瞒天过海,把孩子扔给了独居的婆婆照顾。因此在上幼儿园之前,小孩一直是个黑户。
上户口的时候,女人本想给孩子取一个有文化的名字,奈何婆婆喜欢“沈桂芬”,说好养活,便由她去了。
反正女子无才便是德。
02
小桂芬从小跟着奶奶一起长大,自称“爸爸”的男人偶尔会在她生病或者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匆匆赶来,而自称“妈妈”的女人却只有在需要给钱的场合才会“昙花一现”。
直到上小学以前,小桂芬一直坚信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因为身边的大人,包括亲戚们总是言之凿凿:“你啊,就是你奶奶从火车站捡回来的”。
有一次她不小心磕穿了脑袋,奶奶慌慌张张地抱着装有小纸条的月饼盒,叩开了邻居家的大门。奶奶不识字,唯有让邻居在一堆小纸条里找到沈父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那天正值处暑,沈父汗流浃背地赶到奶奶家,一把抱起了女儿就往医院跑。“囡囡,别怕,有爸爸在。”他大口地喘着气,嘴巴呼出的热气喷在小桂芬的脸上,染红了一片。
汗水滑过沈父的下巴,滴在小桂芬的睫毛上。她挣扎着张开眼睛,入目是一张焦急的脸。那人眉头紧锁,太阳穴在鼓鼓地跳动,额头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
如果,这真的是我爸爸就好了。
03
上小学的时候,小桂芬终于解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也明白了小时候大人们说的话不过是玩笑而已。但有一句话总是萦绕她的耳边:“你妈就是重男轻女,才把你一直留在奶奶家。”
小桂芬年少懵懂,从没有妈妈到有一个重男轻女的妈妈,对她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依旧跟奶奶蜗居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平房。屋里没有厕所,奶奶每天都得拿着痰盂进进出出。电视里闪着黑白的雪花,翻身时破旧的木床板咯吱作响。偶尔遇上下雨天,家里就铺满了盆盆碗碗,雨水顺着屋顶的瓦缝滴滴答答掉下来,宛如一支催人入眠的曲子。
南方的夏天特别热,奶奶会端一个大盆在家门口给孙女洗澡。路过的邻居偶尔会打趣她:“唉哟,被看光光啦。”小桂芬俏皮地回过去一个鬼脸。家里没有风扇,睡觉的时候奶奶就拿着大蒲扇给她扇风。
在腊月隆冬里,奶奶会先烧好一大壶热水,在屋里摆上一个蜂窝炉,给孙女洗澡的时候不断往盆里加热水,确保她不会着凉。夜里奶奶则把她的双脚裹到自己的怀里取暖。
由于家离得近,小桂芬每天都自己上下学。眼看班里的同学都有父母接送,她却并不羡慕。
小朋友们被家长带回家,她自己走回属于她和奶奶的家。
04
小桂芬每年春节都会回到沈父沈母的家--一栋自建两层小平房,厕所、电风扇、热水器、浴缸,一应俱全。屏幕里播放着动画片,五颜六色的影像让她一时花了眼。她抬起手想去拍拍电视机,却蓦然发现这不是奶奶家的旧黑白,不需要“鞭笞”也能自由换台。
“囡囡,你看,爸爸给你新买了床垫,软软的,喜欢吗?”
小桂芬摸了摸,又按了按,果真跟棉花一样柔软,她兴奋道:“嗯,喜欢,谢谢爸爸!”
然而夜里旁边的人早已呼呼大睡,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道还不如奶奶家的木板床舒服呢。
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05
在小桂芬读六年级的那一年,沈父说要把她接回家里住,原因是奶奶突然重病被送进了医院,无法再照顾她。小桂芬听后大吵大闹,非要见奶奶。沈父没办法,只好把她带到了医院。
老人面容枯槁,两颊消瘦,嘴巴上的呼吸机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病房里一片死寂,奶奶的生命正随着吊瓶里的药水“滴答滴答”一点一滴地慢慢流走。
“桂芬,奶奶的乖孙女。” 回忆起老人的一颦一笑,小女孩眼眶一红,泪水就成串掉了下来。
她猛然抓住沈父的手,就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爸爸,奶奶她会好的吧?”她抽噎着,见对方没有回复,又乞求道:“我能不能……能不能在这里等她?等她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家。”
沈父俯下身,双眼平视女儿,“囡囡,奶奶年事已高,已经到了要走的时候了,跟爸爸回家好吗?”说完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小桂芬顿时嚎啕大哭,她一把推开了父亲,跑到病床前,趴到奶奶的腿上,不管不顾地吼着:“奶奶,奶奶,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吧.…..我求求你,带我回去吧!”然而病床上的人一语不发,甚至连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
从那以后,小桂芬再也没有见过奶奶。
06
小桂芬有个比她大四岁的哥哥叫沈栋梁,她小时候总听见沈母教育哥哥:“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要成为国家栋梁。”
以前她住在奶奶家的时候,兄妹俩一年只在春节见一次面。说来奇怪,两人同在一家小学读书,却未曾碰过面。明明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十几年硬生生过成了陌生人。
小桂芬刚回到家就被沈母各种挑刺,用后者的话来说,没有公主的命却养出了一身公主病。
沈母扫着再次被打碎的碗,又开始数落:“你啊,就是被你奶奶养坏了,都要上初中了还啥家务活都不会干!不像你哥哥,小学一年级就会扫地晾衣服了。”
听着沈母一遍又一遍的满腹牢骚,小桂芬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你就是重男轻女!”
沈母愠怒,脸上的肌肉都跳了起来。“谁教你这么跟大人说话的?当初你爸爸非要打掉你,要不是我坚持,你能出生?还有你奶奶,你以为她真心想照顾你?不过是因为她觉得寂寞想找个人陪陪!”
小桂芬的心如坠冰窖,霎时从头顶凉到脚尖。
到头来,她还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她用手蹭去不知何时掉下来的眼泪,破罐子破摔:“既然你们都不喜欢我,我不要留在这里了!”
“好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对吧?你走啊,我看你走出去谁能要你!”
这话刹那化身利剑,直直戳进了小桂芬的心窝。她倏地拧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眼前的景色迅速变换着。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房子,到底哪里才是她的归处?
突然,一只粗糙的大手拉住了她。她回过头,朦胧的视线里映着那个熟悉的男人。
“囡囡,你这是要去哪?外面坏人很多,小孩子不可以到处乱跑,知不知道!”沈父边喘气边训斥。
“我想回家”,她顿了一下,“回奶奶的家。”
沈父重重叹了一口气,“囡囡,奶奶已经不在了。”
“我要回家。”她仰起头,执拗地盯着父亲。
“哎,真拿你没办法。”沈父又一声叹息。“爸爸现在带你回去看看,好不好?”他弯下腰,一只手轻轻地拂过女儿的头顶。
“嗯”她嗫嚅着,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她没再推开父亲。
07
沈父带着她一路穿街过巷,小桂芬本以为奶奶家距离她现在的住处非常远,没想到不过一节课的时间,他们就走到了目的地。
小桂芬看着眼前的颓墙断瓦,以前从未觉得小的房子,现在看起来确实小了。它就像一个流浪汉,佝偻着身躯,蜷缩在逼仄的巷子里,风吹日晒,无人为津。但落在她的眼里,一砖一瓦都印着她和奶奶的回忆,熟悉又温馨。
门前的木窗户缺了一角,玻璃上依稀写着几个粉笔字。【我、爱、我、家】四个大字张牙舞爪地霸占了窗格子。
“奶奶,你看我写得好看吗?”
“呵呵,奶奶不识字,看不懂,但我乖孙女写的肯定是好看的。”奶奶边砍柴边称赞。
小桂芬踮起脚,小心又依恋地用手指尖点了点只残留半边的【家】字。她回眸望向站在阳光里高大的男人,泣不成声。“爸爸.…..”她啜泣着,“我.…..没有家了。”
沈父的心瞬间碎了一地,他冲过去,用力地把女儿拥进怀里。他的肩膀和手臂止不住颤抖,哽咽着许下了一生最重要的承诺:“囡囡,以后有爸爸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阳光正好,和风正暖,两颗心第一次紧紧靠在了一起。
08
沈桂芬上的初中属于半封闭式教学,九点半晚自习结束后才能回家。
晚风吹得树叶婆娑,影影绰绰。偶尔一两声犬吠很快被淹没在漆黑的夜里。
男人总是站在街角的明处,似乎要与路灯合二为一,照亮女儿归家的路。
“爸爸,你别在外面等我了,这大冬天外面怪冷的,小心感冒。”女孩叮嘱风雨不改,夜夜等待的父亲。
“瞧你说的,爸还没到四十呢,身体好得很。倒是你,小姑娘爱漂亮也不能穿这么少啊。”说罢把外套一脱,罩在了女儿的身上。
身体骤然被一股热气包裹住,她一个激灵,然后乐呵呵道:“爸爸,你说你又不是军人,学什么人家穿军大衣啊?”
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她的后脑勺上,对方语调轻快:“军大衣穿着又帅又保暖,不是么?”
昏黄的路灯下,男人漆黑的的眸子里温柔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确实挺帅的,不愧是我爸爸,女孩眉眼弯弯地注视着对方。晚风凉凉拂过,男人替她裹紧了身上的军大衣。
09
沈桂芬初二的那一年,哥哥在市里的重点高中读高三。高三的学业繁重,他很少回家,但每周都会跟沈母通一次电话。
“儿子啊,你记住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了好大学才有前途。不像你妹妹,读不好书的话,以后随便找个人嫁就算了。你是男孩子,一定要出人头地啊。”
沈母的谆谆教诲像驯兽师手里的鞭子,带着非要驯化对方的蛮劲,狠狠鞭打她的皮肤。她就像囚在笼子里的野兽,哪怕无数次冲撞铁网,也只能重重跌下,换来更残酷的惩罚。
没关系,等上了高中,离开这里就好了,沈桂芬握紧了手里的笔。
于是初三一整年她“头悬梁,锥刺股”,最终如愿以偿也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没错,跟哥哥是同一家。
“淑仪,你家两个孩子真了不起啊,都考上了市里的重点呢。现在栋梁还考上了省重点大学,以后绝对前途无量啊。”
沈母听了喜上眉梢,“我儿子从小就有出息,不仅自己考上了好大学,还不忘教他妹妹,不然她哪能考上啊!”
沈桂芬心里一凉,骗人,明明是我自己考上的。
10
沈桂芬去高中报道的那一天,是沈父送她过去的。沈母超生二胎东窗事发后,丢了工作,只好另谋生计。后来她跟沈父合计着开了家服装店专门搞批发,没想到干了十几年生意愈发红火,沈父还买了辆小货车专门送货。
“囡囡,你看爸爸这车怎么样?别看它是辆货车,还有空调呢。以后大热天如果你不想坐公车回来就给家里打电话,爸爸过来接你。”
沈桂芬心头一暖,正要答复,却瞥见父亲一边晒得通红的手臂,心中顿时不忍:“不用啦爸爸,坐车才一个小时,而且我都长大了,自己可以的。”
“说什么呢!”沈父抬起右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你还没到十八呢,就说长大了?爸爸不准。而且你长大了不就意味着爸爸老了?那可不行!”
沈桂芬噗嗤一声笑了,“爸爸,你才不老呢,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又年轻又帅气的爸爸!”然而当目光略过对方日渐花白的两鬓时,手指把裤子抓得满是皱褶。
爸爸,我想赶快长大,但你可不可以慢点变老?
11
沈桂芬只在周末回家,沈母看着窝在房间里学习的女儿,旧话重提:“你说你,一天天的只知道念书,啥家务活都不会干,有什么用?”接着把矛头指向沈父:“你就不说说你女儿,就这副德行,以后怎么嫁人?”
沈父对妻子的阴晴不定置若罔闻,仿佛早已烂熟于心。他把刚熬好的绿豆汤端到女儿的书桌上,摸了摸她的头说:“爸爸给你煲了绿豆汤,最近天气热,可别中暑了。”
说完转身去帮她整理床铺,眼皮也不抬,语气淡淡,“不会做家务怎么了,她不能嫁一个会做的么?而且你不也是很少做么。”
沈母吃瘪,眼神闪烁。“你,你,那是我让你做的么?你不就是会烧几个菜么?平时除了送货和做家务,生意上的事情有哪些是你懂的?”
“对,我自认没你本事大。那咱女儿以后长本事了也可以请人做家务吧。再说了,如果她不嫁人,我养她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沈父语出惊人,沈桂芬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家里是沈母当家,不仅掌握了财政大权,还决定着家里的大小事务。基本上她说一,没人敢说二。
“她活到80岁不嫁,你也养着她吗?”沈母咄咄逼人地反呛道。
“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养着她!”父亲的话像断线的珠子般哗啦啦地落在女孩的心盘上,相互碰撞,叮叮当当,一片欢腾。
等我80岁的时候,爸爸应该是105岁了。
老天爷,请您保佑爸爸能健健康康地活到105岁吧!
12
沈桂芬上高三的时候一个月只能回家一趟,平时只有周日下午半天自由活动的时间。沈父担心女儿压力太大,每周都会来探望她。
喝着爸爸牌爱心汤,沈桂芬心里跟揣了个暖炉似的。此时正是大寒,沈父悉心为女儿张罗布菜。满桌佳肴,美味当前,映入她眼帘的却只有对方满布冻疮的手指。有些红得发肿,有些已经化脓。
“爸爸,你平时没有戴手套嘛?”沈桂芬嗓音发紧,手下默默地攥紧了勺子。
“有戴,但是切菜做饭的时候总不能都戴着。这么多年爸爸早习惯了,你别瞎操心。”沈父的语气轻松平常,手掌心轻轻滑过她的头顶。
送沈父离开时,女孩在一家药店门前停住了脚步,“爸爸,你在这里等等我。”不到半刻,她拿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走了出来。
“囡囡,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高三太辛苦了?爸爸跟你说过多少次,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考不考得上好大学没关系,别整坏自己的身子。凡事都有爸爸在呢。”嘴上关切地问候着,手下着急地去探她的额头。沈桂芬看着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絮絮叨叨的父亲,眼底有点发热。
她低下头,努力不让父亲看出自己的异样,手快速地把塑料袋挂在对方的掌心里。“爸爸,我没事。这是给你买的冻疮膏,早晚一遍,记得抹。下次你来我会检查的。”
沈父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把药膏装到大衣的口袋里。他轻抚着女儿的发丝,目光温煦,语调发颤:“好,好,真不愧是爸爸的好女儿。”
13
高考结束,沈桂芬顺利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大学。虽然学校没有哥哥的排名高,但读的是自己喜欢的专业,她心满意足,仿佛自由和解放的康庄大道就在眼前。
“妈,可以帮我买个手机吗?哥哥上大学也有的吧。”她鲜少问沈母要钱,沈母也从不给她零花钱。但沈父总会借机偷偷塞给她几十块,说是“以备不时之需”。沈父囊中羞涩,她心里十分清楚。每次他去买菜都要问沈母要钱,她见过太多次了。因此手机如此贵重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想到,只能找沈母买。
“你想要个多少钱的?”沈母拿着计算器“嘀嘀嘀”地算着当天的进账,连头都没有抬。
沈桂芬斟酌了一番,试探道:“那就跟哥哥的一样的吧。”
嘀--手指定在了计算器上,沈母半抬头撩起眼睑瞄了她一眼,“就凭你?你有什么资格跟你哥比?他刚被国外的名牌大学录取了研究生,你呢?”
我呢?我读的大学难道不也是省重点吗?女孩没再开口,双眼失神地盯着窗户。一只小昆虫正冒着雨,在湿滑的玻璃上哆哆嗦嗦地往上爬。
周遭的气氛突然压抑得可怕,空气骤然冷却,两人似乎被凝固住了。沈父推门进来,见到面面相觑的母女俩,不解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母抢占先机,“怎么了?你的好女儿说要买手机,还要挑最贵的买!”
“滋啦”冰冷的空气仿佛被烧开了一条裂缝。
“我没有!”沈桂芬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屈辱,极力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说,想要买跟哥哥一样价位的就可以了。”
沈母眼神里赤裸裸的怒火蔓延到她的身上,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直冲脑门。
“你就是重男轻女!我不要你这样的妈妈!我要跟你断绝关系!我不要留在这个家!”经年累月的委屈积重难返,瞬间像竹筒倒豆子般倾巢而出。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小昆虫摇摇欲坠。
啪!
一个火辣辣的巴掌响在沈桂芬的耳边,她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捂在脸上,很烫,但她的心却冷到了极点。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个从小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男人,竟然在自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曾经她以为,爸爸是港湾,让她无畏风雨,恣意生长。有爸爸在的地方就是家。
但如今,一巴掌把她的家打碎了。
“那你就走,走了就别回来!”沈母还在火上浇油。
“你少说两句!”沈父怒吼,一把拉过女儿的手进了房间。
女孩像是被吸干了血,抽掉了筋骨,了无生气,任由男人拖拽也不发一声。
窗户的玻璃早已糊成一片,小昆虫消失得无影无踪。
14
沈桂芬的脸上挂着一个分外鲜明的五指印,沈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脏钝痛。他咬紧牙关深吸了几口气,眼底慢慢渗起一层血丝。一只手抬起又放下,始终没能落到对方的脸上。
悲伤化作雨,与屋外的景色连成一线,湿漉漉的,呼吸里似乎有眼泪的味道。
女孩耷拉着脑袋,双手搭在大腿上,脸上泪痕斑驳,一声不响,安静得像个没有心的破布娃娃。
啪--女孩如梦初醒,她循声望去,只见男人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声音比方才还要响亮。
“爸爸!”她惊慌失措,本能地去拉住父亲,“你打自己干什么!”
“囡囡”沈父反握住她的手,微微颤抖,眼睛通红,“原来.…..这么痛。”一颗泪珠在眼尾处若隐若现。
这是他一路呵护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掌上明珠啊,他怎么能,怎么能打她呢?
男人的双眸里盈满了悔恨,女孩的心一阵阵抽痛。
“囡囡,”沈父像是怕再吓着她,轻声细语:“爸爸错了,爸爸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打你的。但是你说不要这个家了,你怎么能不要这个家呢?你连爸爸都不要了么?”
女孩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那只手还在不断收紧,疼得她甚至无法呼吸。
“囡囡,能不能原谅爸爸?爸爸保证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但你也要保证,别再说出不要这个家这种话,好吗?”沈父卑微地哀求着。
沈桂芬再也没忍住,一头扎进了父亲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沈父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什么都可以丢,但家永远不能丢掉啊。”
沈桂芬双手紧紧地环抱着父亲,哭得稀里哗啦。
只要爸爸在,我永远不会丢掉这个家。
雨过天晴,悲伤蒸腾成雾,片刻消失在空气里。
阳光照进来,两颗心融化在了一起。
第二天,沈父神神秘秘地把她带到了手机店。
“囡囡,挑你自己喜欢的,爸爸都给你买。”看着女儿恢复如初的白嫩的小脸,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了下来。
“爸爸,你哪里来的钱啊?”沈桂芬满脸疑惑。
“哈哈,爸爸的私房钱,放心,即使你要店里最贵的,爸爸一样给你买!”沈父拍着胸脯,豪气十足。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用手捂住她一边的耳朵,小声说:“不过别告诉你妈,知道吗?爸爸的小金库只给我的宝贝女儿用。”
最终她选了一款中等价位的手机。
“囡囡啊,我记得你哥买的那款比你这款要贵上2000块呢,你不是想要一样价格的嘛?”
“不用了爸爸,这款挺好的,该有的功能都有,太贵的我还怕贼惦记呢。”她把新手机当宝贝似的揽在怀里,咧开嘴笑了,开心得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小孩。
15
沈桂芬到大学报道的时候依然是由沈父送的,还是开着那辆小货车,两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哎呀,三年前爸爸开着这辆破车送你去上高中,没想到三年后爸爸还是开着这辆破车送你去上大学。”沈父感慨道。
“爸爸,三年前人家明明是一辆新车,你这才过了三年就翻脸不认车了?”话音刚落,只听到“砰”的一声,车身明显颠簸了起来。
爆胎了。
“爸爸,你看,这车报复了。”
沈父笑笑,无奈地揉揉女儿的头发,下车换轮胎去了。
“囡囡,你下来做什么?这大太阳,你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了?赶紧上车,爸爸自己搞得定!”沈父一边催促着一边加快了手上的活。
男人沾湿的后背和满手的脏污刺痛着女孩的双眸,她转身跑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瓶冰水。
“爸爸,给,洗洗手。”她回来的时候沈父已经把新轮胎换上了。他拿半瓶水洗了手又把剩下的半瓶喝光了,“啊,真是透心凉!但是囡囡,女孩子平时要少喝冰的,知道吗?”女孩讶异于父亲转换话题的速度,但对方说的话她总归是听的,于是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好不容易到了寝室,沈桂芬发现她居然是第一个到的。
“所以我说要提前来没错吧,不然又跟你上高中那会一样,只能选别人挑剩的床位了。囡囡,看这次爸爸给你挑一个冬暖夏凉的风水宝地!”
寝室里一共六个床位,属于上下铺。沈桂芬看着父亲像侦查员一样仔细研究每个床位的利弊,满腔的暖流从胸口倾泻而出。
最终沈父选择了最里面的上铺位。“睡下铺容易撞到头,不安全。上面的话外铺太吵,影响睡眠质量。”他指指顶上的摇头扇,“中铺虽然可以吹到两头风,但无论睡哪一头都有人用脚对着你,不好。”他骨子里透着南方人特有的迷信。“里铺虽然只有一头风,但是靠窗,咱们还可以多呼吸点大自然的空气。更何况爸爸还给你带了小风扇呢,绝对不会热坏我的宝贝女儿。”沈桂芬听着他一路头头是道的分析,笑逐颜开。
接下来沈父又贴心地帮她擦床板,铺席子,挂蚊帐,甚至连风扇都插好电了,全程根本不用她动手。她既感动又无奈,“爸爸,我已经18岁了,这些我能自己做的。”
“说什么呢,你即使八十,在我眼里永远就三岁,而且爸爸照顾女儿是应该的。”
16
沈桂芬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家里从自建的两层小平房,换到了200平的高级商品房。房子越换越大,但她却一直惦记着奶奶的小瓦房。
“栋梁今年就要从国外毕业回来了,不如咱们给他买辆车吧?总不能天天挤公交地铁上下班吧,那多累啊。怎么说他都是个海归,哪能跟普通的打工族一样呢?”饭桌上沈母喋喋不休,聒噪得像炎炎夏日里的蝉鸣。
身为天天挤地铁的普通上班族的沈桂芬,正低着头“叭叭叭”地往嘴里送饭。
沈父把一块鸡腿夹到她的碗里,“别光顾吃米饭,也要多吃点肉菜,才够营养。你可千万别学人家减肥啊!”
“我没有,谢谢爸爸。”她三下五除二就把鸡腿啃完,迅速把碗里的饭扒光,放下碗蹿进了房间。
“切,赶着去投胎吗!”关门前她听到沈母说。
窗外呜呜刮着风,震得玻璃啪啪作响,她把身体重重砸到床上,一手拉过棉被盖住头,把一切隔绝在外面。
17
沈桂芬在26岁的时候谈了一个男朋友,俩人情投意合,只差择日成婚了。怎料沈母强烈反对:“你哥还没结婚呢,你就想爬头了?长幼有序,你知不知道!反正你要坚持结也不是不行,但事先声明,我是不会出席的,不吉利!”听着沈母的一顿封建糟粕,她无言以对。
但毕竟哥哥今年已经30岁了,他不急,沈母总该急的。思及此,沈桂芬跟男朋友商量了下,两年后不管沈栋梁结没结婚,他们都照样领证。
没想到,沈栋梁不负众望,在第二年就通过相亲找到了一个同是海归的姑娘。据说家境还不错,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婚礼当天,好不热闹。
“我就说嘛,我儿子这么优秀,怎么会找不到对象呢?”沈母跟只花蝴蝶一样,在觥筹交错间翩翩起舞,神采飞扬,春风满面。
18
“什么?你扯证了,不打算摆酒席?那这样谁知道我何淑仪嫁了女儿!而且老娘我之前给出去的份子钱都还没回本呢!旅行结婚,你们年轻人总爱搞这些有的没的,把老祖宗的优良传统全给忘了!”
沈桂芬不明白结婚不摆酒跟老祖宗的优良传统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说了不摆酒就不摆酒,有那个钱我还不如去欧洲十国游。”
沈母气得捂住胸口,“老沈,快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都说的些什么人话!”
“孩子高兴就由她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她觉得开心就好。”沈父轻柔地摸过沈桂芬的发顶,眼神却难免有些失望。“囡囡,爸爸支持你。婚姻不是演给别人看的,你们小两口过得幸福就可以了。”
晚上沈母敲开了女儿的门,递过去一张冷冰冰的银行卡:“这里面一共十万,当是给你的嫁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别再问家里要钱了!”
19
沈栋梁结婚后的第四个月,家里传出了喜讯。
“我要抱孙子了,还是双胞胎呢!”好不容易熬过前三个月,沈母兴奋得像只刚出笼的喜鹊,吱吱喳喳,到处报喜。
沈桂芬大学毕业后一直留在市里工作,一般每个月只会回到镇上探望父母一两次。
“桂芬啊,爸对你真好,知道你要回来,早早就杀好鸡,煲好汤了,还特意买了进口的水果。”大嫂艳羡地说着,语气酸溜溜的。
沈桂芬看着同样在家里养尊处优的大嫂,只觉得如鲠在喉,胸口憋得闷疼。
晚饭前,沈父把女儿拉到一旁说悄悄话:“爸爸等下在你的碗底放几块你最爱吃的猪蹄,别让你大嫂见着。她现在见不得那玩意,上次我一端上来她就吐了。”
谁知道他们料想的情景根本没有出现,孕妇吃到一半就说没胃口离开了。沈桂芬美滋滋地把碗底的猪蹄扒拉到饭面,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囡囡,锅里还有,爸爸这就给你全端过来!”
20
大嫂生了一对龙凤胎,男的叫沈致远,女的叫沈宁静。
沈母高兴得恨不得给祖先烧高香,在一个月之后的满月酒又大排筵席,那场面跟儿子的婚礼比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抱着沈致远坐在上席,等候前来敬茶的人,活像母凭子贵的皇太后,高高在上,傲视群芳。
同年沈桂芬宣布离婚,原因是过不去的婆媳关系。
沈母多番劝阻,“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让你干活你不干,现在自食其果了吧!但是哪个媳妇不是这么过来的?多学学,多忍忍就过去了。你一个女的离婚说出去好听吗?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沈桂芬不敢说,自己离婚是因为在新婆婆的身上看到了沈母的影子。
她总是不太敢回忆那些“苦口婆心”的教导,那些细细密密的,无孔不入插入她前半生的愠意,会刺得她遍体鳞伤。
所以当另一个同样提着刀的人走进她的生活时,她只好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沈父却不以为然,他亲昵地抚摸着女儿的发丝,满是怜爱。“没事,我女儿这么好,总会遇到合适的人。”
21
“来,乖孙,吃个鸡腿。”沈母夹起一块鸡腿放进沈致远的碗里。沈父见状,眼疾手快地把剩下的一块夹到了沈桂芬的碗里。
“都长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抢食,也不知道羞字怎么写!”沈母不满地瞪着对面的两父女。
沈父毫不在意,“囡囡一个月才回来一两次,好不容易尝尝爸爸的手艺怎么了?小远天天都能吃呢。”
沈桂芬拿手肘撞了撞父亲,无声地说着:“爸爸,见好就收。”
沈父嘴角微微上扬,又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鸡翅,“再说了,就许你宠孙子,不准我疼女儿?”
“好,知道你俩父女情深。”沈母对他们翻了个白眼,然后又笑嘻嘻地逗孙子去了。
22
沈桂芬在30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男人也是离异,但带了个12岁的儿子。
他们不久就坠入爱河并决定步入婚姻,却再次遭到沈母百般阻挠。“你是脑子坏掉了吗?上赶着去给别人当后妈!这要传出去好听吗?”
沈桂芬只把她的话的话当耳旁风,她坚决要结婚,而且还要举办婚礼。
婚礼前一天晚上,沈父郑重地问她:“囡囡,你决定好了吗?”
沈桂芬读懂了父亲眼里的忧虑,她轻轻握住了对方的手。这双手因长期劳动沟壑满布,就像那男人的手,粗糙,却让人心安。
“爸爸,他对我挺好的,会做家务,也有自己的事业。虽然父母早逝,前妻也不在了,但他儿子挺听话的。我们会好好的。”沈父没再说话,默默地从她手里抽出一只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的秀发,像是临行前的依依道别。
婚礼上,沈父挽着沈桂芬,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了红毯。眼前不断闪过女儿从小到大两人相处的画面--他抱过她,牵过她,背过她,甚至.…..打过她。昨日的笑与泪,今日犹在眼前。各种滋味酸酸涩涩地充溢在心头,温温热热地崩腾在他的血管里。
他多希望这是一条永无止境的路,好让他陪着她,一直走到时光的尽头。
沈桂芬有些恍惚,手上传来的温度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牵着她走回奶奶家的路。
那天她的家没了,但父亲向她许诺了另一个家。
红毯的尽头,沈父把女儿珍而重之地交到新郎的手里。他眼里闪着斑驳的光,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她是我一生的宝贝,好好待她。”他拍了拍新郎的肩膀,继而转脸面朝女儿。肚子里有太多没来得及说的嘱咐,但话到嘴边,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囡囡,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你要永远记得,有爸爸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这天她有了新的家,但父亲许诺的家一直还在。
23
沈桂芬在第二年生了个女孩,在她坐月子的时候沈父给她送了一个月鸡汤。
“爸爸,你别折腾了,鸡汤月嫂也能煲,你这天天来回两个多小时多辛苦啊。”沈桂芬蹙眉看着夜里风尘仆仆赶过来的父亲,百般滋味在心头。
“你懂什么,月嫂做的能跟爸爸的比吗?这些鸡都是爸爸精心养了一个月才杀的,还有这些中药材,全都是我精挑细选的。你是爸爸的心肝宝贝,刚从鬼门关回来,不亲眼看着,我怎么能放心?”
沈桂芬见劝不动沈父,就想把他留下来,谁知道对方却死活不肯。“爸爸白天要帮你妈妈送货呢,而且别人做的饭她又吃不惯。囡囡,没事,爸爸不辛苦。男人嘛,这点苦都吃不了,哪能叫男人?”
汤汁经过口腔慢慢滑进喉咙,一如高三时的味道,滴滴浓情,似有千斤重。
24
席间大嫂跟沈母商量:“妈,你看现在小远和小静准备要上小学了,一直让他俩睡同一个屋不太好。老师说了,要从小培养性别意识。”
家里一共四个房间,沈父沈母一个,沈栋梁两口子一个,沈桂芬一个,两小孩住的是改造过的客房。
沈栋梁在市里上班,原本小两口在当地租了房,但后来念着有人帮忙做家务带孩子,还有沈母给他买了一辆车,索性拖家带口搬回了家里长住。
“那还不简单,把桂芬的房间腾出来就可以了,反正她又不常回来。”
“不行!”沈父拍案而起,震得旁边的人一阵哆嗦。“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就有我女儿的一个房间!”
饭后沈桂芬悄悄钻到了正在洗碗的沈父身旁,她默默地用布把洗好的碗擦干放到消毒柜里。
“爸爸,把我的房间让出来吧。大嫂说得对,两小孩不能长期住在一块。”
“怎么不行了?你上初中前都跟你哥睡同一张床的!”沈父负隅反抗。
“爸爸,时代不同了,就随他们去吧。”
沈父抬起手想像往常一样摸摸女儿的头,却发现满手的泡沫,就像沈母耗尽半生编织的一张巨大的网,稠密,黏腻,怎么甩也甩不掉。他轻轻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放下了手。
“囡囡,爸爸是不是……很没用啊?连一个房间都留不住……”男人垂头丧气,连背影都写满了自责。
“怎么会呢?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沈父心头一震,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不过须臾,他拧开水龙头,巨大的水流冲刷着手臂,掌心,指尖。泡沫很快被稀释,流进了下水道里。他仔仔细细地把手上最后一滴水擦干,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
“傻孩子”,虫鸣鸟叫,鲜花开满了他的心房。
25
沈桂芬的新丈夫姓余,她习惯性称呼他为“老余”,而称他的儿子为“小余”。
沈桂芬和她的继子关系一直都很微妙,小余非常疼爱刚出生的妹妹,但对于她这个继母却总是若即若离,他不讨厌她,但也说不上喜欢。对此沈桂芬表示顺其自然,她不强求继子叫她妈妈,只希望两个孩子能好好相处就够了。
两孩子毕竟年龄差距很大,所以小余一直都很呵护妹妹。夫妻俩看着两人“兄友妹恭”,老怀甚慰。
小余大学考到了北方的城市,第一年从外地回来把家里人都吓了一跳。
“爸,这是我带回来的土特产,贼香!等下放点进去炒菜呗。”他把一罐泡满红油的辣椒酱递给沈父。
“去去去,要吃你自己另外做,这里谁吃这个!”沈父一脸嫌弃地拒绝。
吃饭时小余找了个小碗把辣椒酱倒进去蘸着菜吃,啧啧称奇,“爸,阿姨,你们尝尝嘛。我一开始也受不了,没想到后面越吃越带劲!”
看着无辣不欢的儿子,老余摇摇头说:“我和你阿姨吃了几十年的清淡饭菜了,肠胃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你还是自己吃吧。”
小余把辣椒酱推到妹妹跟前,挤眉弄眼地推销,“试试看,哥哥不骗你,包你一吃上瘾!”
小女孩信以为真,直接一勺子下去,身边人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她“呸呸呸”地吐了一桌子红沫。她满脸涨得通红,睫毛浸湿,扔下碗筷就像个炮弹一样冲进了沈桂芬的怀里。
“妈妈,哥哥欺负我!”她大声控诉着,嘴里还不忘一直往外吐口水。小余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给她送来一杯水。
看着一脸愧疚,慌乱无措的继子,沈桂芬眉眼带笑,翘起唇:“哥哥逗你玩呢。”
26
小余读研究生的时候谈了一个当地的女朋友,毕业后在本地直接就业,并没有回老家的打算。老余倒是看得开,他常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小余在30岁的时候第一次带女朋友回老家。“这是我爸,这是我妈,这是我妹妹。”
这一声“妈”带着涓涓细流汇入江河的劲,无声地冲击着沈桂芬的心房。
十八年了终于等来了继子的肯定,沈桂芬激动得湿润了眼眶。
老余一把拉过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抚慰着。
沈桂芬抹了把眼角,“我没事,就是感叹咱们儿子长大了。”
她莞尔一笑,温暖满屋。
27
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生离死别,那些突如其来的离别总会让人措手不及。
老余在沈桂芬55岁的时候被诊断出了肝癌末期。
在病榻前,她回顾了两人一起走过来的25年,没有浪漫炽烈的激情,唯有细水长流的温馨。
男人虚弱地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沟壑刻着两人携手共度的时光。几度春秋,人生数载,转眼竟到了离别的时刻。
“桂芬……”他微微翕动的嘴唇苍白无血,沙哑的声音好比破旧的老风箱,“这些年……委屈你了,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泪水积聚在沈桂芬的眼眶,不一会便决堤而出,滚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沁湿了两颗相依相伴的心。
“我不委屈,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28
沈桂芬办完老余的丧事后回了一趟娘家。沈父今年八十高寿,头发早已花白,所幸腿脚依然灵活,但记性却越来越不好了。
“囡囡,你不是说要跟老余去北京玩吗?怎么跑回家啦?”他习惯性摸了摸沈桂芬的头说。
“爸爸,老余走了,你才送过他的。”
沈父的手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又摸摸她的头,“没事,还有爸爸在呢。”
29
沈桂芬的女儿大学去了国外念书,毕业后申请了绿卡,又结识了一个外国男朋友,算是要永久定居了。
“桂芬啊,你看你女儿都跑到国外去了,你以后怎么办啊?难道想靠你那便宜儿子给你养老送终吗?别人的孩子总归比不上自己的,到时候小静和小远成家了,恐怕也很难顾得上你这个姑姑……”沈母唠唠叨叨,无非是生怕自己以后没人照顾要麻烦到沈栋梁罢了。
当日小余要去外地扎根,老余是怎么说来着?
沈桂芬轻轻叹息,嘴唇微动,语气有一种近乎看破红尘的释然:“妈,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想去哪里生活是他们的自由。”
沈母语塞,哼了一声,“以后等我和你爸百年归老了,你就等着无家可归吧!”
30
沈桂芬去国外参加女儿的婚礼,在当地住了一个月,觉得哪哪都不习惯。吃不惯的食物,看不懂的文字,语言不通的女婿,无不告诉她,自己就是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妈,不如你留下来跟我住吧,反正爸已经不在了,哥他住在北方你又适应不来。”
沈桂芬连连摆手,“我跟你们年轻人没法比,老祖宗讲究落叶归根,我怎么能离开自己的根呢?”
女儿自知拗不过她,只好说:“那你一个人在国内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有空会回去看你的。”
沈桂芬把女儿搂在怀里,温柔地轻抚她的背,“只要你好好的,妈妈就会好好的。”
31
沈致远和沈宁静在上大学以后就搬了出去,沈母和沈栋梁一致认为沈桂芬有照顾沈父的义务,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搬回了家里。
再一次踏进原来的房间,她只觉得时过境迁,人面全非。
沈父得了老年痴呆,很多人和事都记不起来了。他总是一个人抱着相册,一翻就是一个下午。
“瞧,这是我闺女,是不是很漂亮?她可是要上名牌大学的!”沈父摩挲着照片,满脸骄傲。
沈桂芬眼里噙着泪,用手捂住嘴巴,忍着哭腔点点头,“对,老爷子真有福。”
“是啊,囡囡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他的眼里闪着光,幸福溢于言表。脸上的笑容像是泛起的浪潮,久久无法消退。
偶尔难得清醒的时候,沈父便拉着女儿促膝长谈,似乎想要把她没在家里的几十年时光通通补回来。
32
一个初春的早晨,沈桂芬如常推开了沈父的房间。里面漆黑一团,像是无情的漩涡,随时能把人吞噬进去。
她“唰”地拉开了窗帘,黑暗瞬间被划破。突如其来强光刺得她眯起了眼,嘴巴嘟嘟囔囔:“天气真好,等下我们到附近的公园逛逛,你说好不好啊,爸爸?”
阳光洒在沈父安详的脸庞上,一抹笑容定格在他的嘴边,像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星炭火。
身后一片安静,沈桂芬倏然感觉有千万只蚂蚁从脊柱爬上大脑。她缓缓转过身,如电影慢镜头般,一帧一帧地回过头。
“爸爸?”她心跳如雷,喉咙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床上的人仍然闭着眼。视线开始模糊,她看不清那人的嘴巴到底是动了,还是没动,耳边只听得见“咚咚咚”的心跳声。她使出了浑身力气,如火山爆发般从身体里蹦出两个字:“爸爸!”她连灵魂都在震颤,却依然得不到一丝回应。
她猛地扑到床上,拼命摇晃父亲的身体。床上的人僵硬得像块石头,嘴边的一抹笑容消失殆尽,那一星炭火慢慢熄灭。
她把头埋在父亲的胸口,屏住了呼吸。没有声音,哪怕是一丁半点,她都没有听到。
凡是她目之所及,手之所触的,均已消亡。
绝望和痛苦顷刻将她吞没,泪水奔涌而出,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打湿了沈父的衣服,晕开了一片。
阳光渐渐爬到她的身上,却怎么也照不亮她的世界。
她的胸口像被剜了一块,犹如一头迷路又受伤的小兽,呜呜咽咽,死死地抓住沈父的身体,直到沈母进来把她拉开。
她抹了一把脸,掌心沾满了透明的液体。
明明心在滴血,这眼泪为什么没有颜色?
沈父下葬的那一天,春意料峭,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墓碑上,仿如离人欲语还休的泪。
沈桂芬眼神空洞,像是被抽掉了灵魂一样,任凭雨水无情地砸在她的脸上。
她多想痛哭一场,但是此刻她的心,比沙漠还要干燥。
沈父享年85岁,这一年沈桂芬60岁。
他终究没能等到她的8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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