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不见太阳。
风很轻,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跌跌撞撞,不经意间,她推开一扇窗。
这时,窗口传来一声叹息。
这是一个男子,身材高大,满头白发。
他怔怔地看着手机、一条朋友圈里的短视频,目光转动间,时而惊喜,时而复杂,渐渐地,时明时暗的眼睛里,又变得苍凉起来。
视频还在重复播放着。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身姿丰盈,动作优雅,小桥流水间,不急不缓地做着一套高难度的瑜伽动作。
最终,画面中出现一本书、一杯茶、一段行云流水的文字。
她说:“我思,故我在。”
吴用看这段视频已经很久了。
终于忍不住,在评论区里,他写下一段话:本是美姿颜,却英华外显。一方面说亲近大自然,寻找真我,似不食人间烟火,超然物外,一边却到处张扬,博人眼球,大谈养生之道,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丫头,你的路,还很远……
老头子发表完意见,又端着手机,满目期待地等着回复。然而,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手机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摇摇头,轻叹一声,他翻开通讯录,双目瞬间睁大,他突然发现一件稀奇的事情,他的通讯录上面,竟只有一个人。
“老了,不中用喽!”
吴用嘀咕,想了想,拨通了语音电话,许久之后,没人接听,索性将电话挂断,然后想了又想,再次拨打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手机有了反应。
“喂?丫头,我看到你发的动态了,我……”
“老爸,我很忙,先这样吧,回头打给你!”
电话刚接通,吴用没来得及说完一句话,便匆匆断了,他再次端着手机,看着手腕上一条血红的疤痕,又一阵失神。
“可是……可是我们有一年没有说过话了啊……”
风继续吹着,他头上的短发更加显得灰白了,一下子仿佛老了许多岁,缓缓起身,无精打采地走进卧室之中。
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照片,遍地金黄。
那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月光下,一个娴静空灵的女子,一身白裙,长发飘飘,坐在草地上,对着月亮,比划着一个桃心的手势,一举一动间,宛若一只精灵,欢欣雀跃。
不远处,他摸着鼻子,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傻笑不停。
“呆子!”忽然间,她回头,浅浅一笑。
通红的脸颊,荡起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他痴了。
不由自主拿出一部相机,对着她、对着月亮、对着遍地的油菜花,他,按下了快门键。
只听咔的一声,一张照片挣脱而出,正是她浅笑的模样。
能清楚看见,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洁白晶莹;能清楚看见,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熠熠生辉。
绝代风华。
他拿出一只笔,写下一段文字:我抓住那短暂的月光并困住她,我让月亮为我画了这幅相,这里有一个美丽的女孩,有一个勇敢的少年,还有满山的油菜花,这是我的家乡,流水潺潺,鸟语花香。
“呀!真好!”她接过照片,看了许久,随后靠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吴用哥,遇见你真好!”
“不,应该是我福气,我文化低,不会花言巧语,这段文字,还是在一本书上背下来的,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得着……”
“嘻嘻!那你以后保护好我就行啦,不准别人欺负我!”
“要得,不是我吹牛,这十里八乡的,我说一没人敢说二,谁要是敢靠近你,我扒了他的皮!”
“咯咯咯!”
忽然间,她仰起头,如同蜓蜓点水一般,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然跑进油菜花中,像是一只蝴蝶,翩翩起舞。
“来追我呀!追到我,我就嫁给你!”
“灵儿!我想你,我想你……”
老头子抚着相框,一边看着,一边念叨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
他打开衣柜,取出一套干净整洁的西装,对着镜子,穿戴整齐,随后将皮鞋擦得亮堂堂的,大步走出房门。
“吴爷爷,你终于出门啦!”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传进吴用的耳朵。
抬眼一看,只见街对面,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扎着马尾辫,蹦蹦跳跳地朝他跑来。
“抱抱,吴爷爷,我要抱抱!”
显然,小丫头和老头子很熟悉,来他身边,便揪着他的衣角,像是爬树一般,不断往他身上蹭。
老头子将她抱起,忍不住嘀咕:“你爹又黑又矮,那么木讷的一个人,怎么会生你这么个活泼漂亮的女儿,真是奇怪了……”
“哼哼!”小丫头扬起小拳头,白了他一眼,眼珠一转,随即抓住老头子的几根胡子,就是一阵乱扯。
“啊呀呀,别扯了,就剩下这么几根,再扯就掉光了!”
“看你还敢不敢说我老爹的坏话!”小丫头得意一笑,脸色随即一变,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说,“吴爷爷,爸爸妈妈去田里收稻子了,可儿饿了!”
老头子不乐意了,立马瞪眼,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正色地说:“把吴字去掉,叫爷爷,我就带你吃好吃的!”
“爷爷,可儿饿了!”小丫头甜甜地叫了一声,自然而然。
“好好好!”
老头子大笑,抱着可儿,重新回到房里,从厨房中拿出一盒精美的糕点,在小丫头面前不断晃动着。
“哇!好漂亮,我要吃!”
“可儿乖乖的,爷爷要出门一趟,你在家看电视,等爷爷回来,肚子饿了,厨房有好多好吃的,你只要找到,都是你的,要是有人来敲门,你不认识不要开门,听到没?”
“爷爷不记得啦,前几天爷爷在医院里头,都是可儿一个人陪你的,可儿胆子很大的,吃饱了就不害怕了!”
“真乖!”
吴用把门锁好,回到街上。
这是云贵高原上的一个镇,不小不大,居住五六百户人家,镇靠山而座,傍水而落,这里本是一处世外桃源,气候宜人,风景如画,此时看上去却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昏昏欲睡。
吴用背着双手,晃悠悠来到镇中心。
这里有一个篮球场,周围榕树环绕,本是休憩的好地方,却只见几个十几岁的少年在打球,再无其他人。
突然,吴用顿住脚步,眉头一挑。
他发现一个烟头,将之捡起,瞬间脸色铁青
“谁!谁扔的烟头?给我滚出来!”老头子大喝一声,那几个少年脖子一缩,相互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一道烟全跑开了。
他们没跑多远,又听到一声暴跳如雷的咆哮。
“啊!是哪家的王八蛋,把这栅栏弄坏了,还伤了树皮,老子费尽心思,才把这十几株榕树移栽到我们盘山,几十年了,才长成今天这模样,是哪个混账小崽子啊!别跑,通通都别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几个少年闻声,加快了脚步,一下子跑得无踪无影。
老头子站在榕树下,看着空空荡荡的篮球场,不禁愣了愣神,半晌,骂骂咧咧走了。
他买了一束百合,往镇外而去。
……
大河滚滚,由西而东。
盘山镇外,层层叠叠的梯田,稻香飘百里,此时山间,许多农民在收拾稻田,忙得热火朝天,只有老人孩子,却不见青年。
一个精瘦的老者,戴着草帽,撸起裤脚,垂钓于河边,与周围忙碌的老幼格格不入。
他哼着小曲,摇着鱼竿,也不顾河中动静,直望着山间的农忙的人们,不断叹息。
“喂,老王,想什么呢?钓鱼不像钓鱼的,看到人家干活,也不帮把手,当心哪天翘辫子了没人抬!”
“哟呵!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吴兄弟啊!”老王没有回头,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不用看,就知道是吴用那个混账东西。
“我算过命,最起码还能活上二十年呢,倒是某些人,前几天玩自杀,天呐,不就是想故意吸引别人的注意嘛,整天风风火火的,谁不注意你都难呐!这人啊,上年纪了,还是修身养性的好,何必搞那么大的动静,还故意让可儿那小丫头发现呢?为老不尊!”
“放屁!老子故意自杀给人看?你大爷的眼睛瞎了?看看,看看老子手腕上的这个疤,还新鲜的,作不作得假?”
“那为什么不抹脖子呢?多干脆,保证神仙也救不了你,捅心脏也行啊,哦,难道是怕弄坏了你的这套西装?也是哈,灵儿给你买的,一直舍不得穿,可找条绳子吊死也行啊,难道是怕舌头吐出来难看?也对,你一直自恋得不行……”
“你……”
吴用指着老王,虎目怒瞪,气得浑身颤抖,特别是看到这老东西笑眯眯的模样,一副风淡云轻的姿态,他更是怒不可遏,忽然发现河畔上的一堆渔具,他冲了过去,一脚踢翻。
“你…你这个老混蛋,老混蛋啊!灵儿当初怎么会喜欢你这个老混蛋啊!”老王猛地站起身来,破口大骂。
“哈哈!”吴用猖狂大笑起来。
风轻轻地吹,河边,两个老头子大眼瞪小眼,大笑着,笑着笑着,不由得老泪纵横,待擦干眼泪,相对,沉默。
“老吴,你又要去山上么?”
“是的,每天都去,我怕灵儿一个人孤单!”
“你呢?你不孤单么?萱萱那孩子也是,都结婚了,好几年不回来看你一眼,前几天你出事了,也不见她来……”
“她……不说她了,她有她的家庭,有她的事业,人老了,就没用了,知道我为什么自杀么?我不是害怕活着,我是害怕这样继续等死!”
“人从出生开始,就在为死亡做准备,不是吗?”
“所以老王,你准备好了?”
“你看看那些人,有很多年岁都比我们大,还在忙活,图什么?只想证明自己还有点用,你经常闹腾,不是这样吗?但又能改变什么呢?现在是不愁吃喝了,但又能如何?都临老了,儿女都不在身边……”
“不,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我们辛辛苦苦建设盘山,修路,搭桥,建学校,把孩子拉扯大,可都出去了,这本是好事,孩子嘛,长大了应多闯闯,但终究回不了家不说,在外面还变成了韭菜,某些人的韭菜,人家等你长好了,一刀下来,家破人亡……”
“老王,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还用听说吗?可儿的二叔吴老二,去年谈了个女朋友,人家不愿住农村,要在市里面买房,买大房子,吴老二为人老实,好不容易存了十来万,这哪里够,被逼无奈,贷了二十万来补,想把首付给订了,把婚礼给办了,结果,钱还没出银行,就被一个银行经理忽悠去买基金了,全都打了水漂,要告都没地方告,人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投资有风险需谨慎,还录了视频……据说,前几天被人怂恿去借高利贷来还银行,这不是荒唐么?”
“这是贪呐……”
“贪?你错了,我们镇上的,出去打工的,哪个不是老实本分的?谁贪?结果呢?越做越穷,一出点事情,脏水就往你身上泼,为什么?穷乡僻野来的嘛,肯定是刁民了……老吴,这不是贪,是根本没得选,就像这水里的鱼,是因为贪吃才上钩的么?不是,根本原因是食物掌握在我手里,不吃它得饿死,尽管我不杀鱼,钓了又放回去,但这不正是钓鱼人的乐趣么?我想做钓鱼人,可我们谁不是鱼儿呢?你说,谁会在乎鱼儿的感受?”
“是啊,谁在乎?”
吴用抱着百合花,耸耸肩走了。
秋风瑟瑟,荒草萋萋。
吴用孑身一人,跨过大河,越过层层的梯田,来到一处半山腰。
这里,有一座坟,面向盘山。可今天,却不见蓝天白云。
“灵儿,我来陪你了!”
吴用将鲜花放下,蹲在墓前,轻轻地抚着墓碑,他痴了,仿佛在触摸着一张可人的脸庞,他痴了,仿佛回到了斑斓的八十年代。
那年春天,油菜花开得正好,他牵着她的手,走在崭新的沥青路上,跟着前方一个蹦蹦跳跳的小丫头,满是笑容。
“灵儿,你说,我们的孩子,长大以后会做什么?医生,律师,作家,画家,教师,还是工程师?”
“她做什么不重要,萱,是忘忧草,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开开心心的就好!”
吴用抚着墓碑,忽然间,他的手缩了回来,放声大哭。
风声徐徐,却吹不散天上浓稠一般的乌云。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停止了,只有墓碑前那束百合在轻轻地颤动着,像是在回应他一般,格外的耀眼。
吴用下山,没有与垂钓的老者说一句话,径直回家,可儿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在家里的小菜园中,用稀泥堆成一个小老人,累得满头大汗。
“爷爷,快看,像不像你!”
“哈哈,还差几根胡子!”
吴用打开房门,再出来时,肩头上多了一柄板斧。
他小心翼翼,没有让小丫头看见,悄悄然来到街上,目光血红,盯着前方一家银行。
“灵儿,别怪我,人总要争一争的,别人争名夺利,但我只想争口气!我是个粗人,只能用拳头解决问题!”
吴用喃喃细语,血红的眼睛,瞬间发出夺目的光芒。
他动了,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波澜壮阔的八十年代,他变得年轻,变得意气风华。
他,变成了一阵风。
银行两个保安没反应过来,就被两板斧拍晕倒地。
“胡经理那个狗东西,给老子滚出来,我是盘山吴用!”
一声大吼,银行顿时混乱不堪,人群一哄而散,各自往门外窜逃。
警铃响了,像是催命符一般,似乎是给这个义愤填膺的老人为数不多的岁月数着倒计时。
他置若罔闻,如同一头猛虎,拖着板斧,一步步朝一个办公室走去,所有的银行职员,战战兢兢缩在各个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世界,安静了,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
“嘭!”
一声闷响,办公室的门被吴用一脚蹦来,第一时间,他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缩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你就是胡经理?”老头子怒发冲冠,单手将男子提起来,捏住其脖子,顶在墙上。
“吴老二是不是被你坑了三十万?吐出来!”
“没,没有啊……”
“没有?你当我老眼昏花不成?给老子写认罪书,怎么诱导吴老二的,一五一十交代!”
吴用的手突然用力,手中的男子开始猛烈挣扎,双手不断拍打着他的手臂,然而,任凭其努力,都无法挣脱脖子上的大手。
“我……我也是打工的,我需要完成任务,业务完不成,我也得饿死,老爷子,求放过我,你叫我把钱吐出来,我也吐不出来啊,当时……当时我就劝过吴老二,要谨慎,那支基金风险很大,而且这一年来我也没催过他,最近那笔贷款到期了,我也是按规定办事,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我就算写认罪书,也没用,我的话根本不作数……”
“是啊,你也是一条狗而已,割韭菜的人,怎么可能是你呢?找你有什么用,我能做的已经做了……”
老头子松开了手,拖着板斧,失魂落魄地走出银行。
他知道,这么一闹,有人会抓他问案,他会坐牢。但这些,似乎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想回家,想再看那个可爱的小丫头一眼,不知道她是否把他的胡子捣鼓出来。
清冷的风悄悄然拂过盘山镇,中午了,炊烟袅袅,却见一家木架房,冷冷清清,满园狼藉,一堆稀泥,散落一地。
两个青年夫妇,一个鼻青脸肿,趴在门口一动不动,一个蜷缩着身子,失声痛哭。
吴用回家,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会这样?可儿呢?可儿呢?”
“叔,快,快把可儿救回来,那些高利贷的找不到二叔,把可儿绑走了,逼我们还钱,我们拼了命也拦不住,他们刚走,快!叔,求你了,可儿一直把你当亲爷爷……”
“啊!欺人太甚!”
吴用嘶吼一声,狂奔而出,山岭之中,他看到一辆灰扑扑的面包车在盘山路上飞速行驶。
“给我留下!”
吴用怒吼,越过层层梯田,风中,昂首挺胸,一人一斧,拦住面包车的去路。
“嘭!”
一声闷响,那道挺拔的身影飞退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没有了动静。与此同时,一声急刹,那辆面包车,骤然停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直到一声呼喊从车里传出,整个世界,仿佛又有了生气,活了过来。
“爷爷!”
那个老人,满口溢血,他站起来了。那一声呼喊,似给了他无穷的力量一般,一步一步,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往面包车走去。
车里有五个青年,面色惨白,手中的长刀,似乎不能带给他们一点点安全感,老人每往前一步,他们的脸色就白了一分,那沉重的步伐,犹如踩踏在他们身上。
下一刻,一声怒吼,震彻了所有人的耳膜。
“放人,你们活,我死!不放人,你们死,我死!”
“老爷子,何必这么拼命呢?大家都是讨口饭吃,做个交易,人给你!”
车门打开了,蹿出一个娇小的身影,扑进老人怀中,不停地哭。
“可儿乖,没事了!”他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细语,“可儿是个勇敢的姑娘,你记着,我放你下来后,要跑,一直跑,往家里跑,爸爸妈妈在家等你!”
小丫头似乎察觉了什么,身子一颤,从他怀里钻出来,闪着通红的大眼睛,不断摇头。
“孩子,跑啊!不要回头!”
“爷爷,呜呜呜!”
她看着他,满目不舍。
她想把他慈祥的脸庞记在心中,想把他的白胡子刻在灵魂上。
终于,她迈开脚步,往回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大哭。
“老爷子,上车吧!”车里,传来催促声。
吴用没有动。
看着那娇小的身影越来越远,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那干裂的嘴角上,忽地扬起一抹细微的弧度。
他笑了。
伟岸的身影,犹如风中的残烛,似乎已然耗尽最后的热量,踉踉跄跄,最终倒在了枯枝败叶中。
清风拂过,依旧不见太阳。
一只秋蝉振翅而起,一直鸣叫着,努力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