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爷爷捧着一个脸上皱巴巴的丑娃娃，兴奋地手舞足蹈差点就要把那个小肉团扔出去了。幸好堂伯父看着，要不然我这个堂弟出世不足半个时辰就要归西天。叔祖父只站在门边，难得露出张笑脸来，他本来就不待见堂伯母。
“朝旦为辉，日中为光。你就叫朝辉，叶家以后就靠你光宗耀祖了，哈哈哈哈！”。不足满月就取了名，可想而知太爷爷有多亢奋了。他一手抱着肉团子，一手顺着自己的白胡，让我的堂弟一出生就肩负了家族兴盛的责任。
这个责任，是非他不可。
因为到我这一辈，家族里都是女子辈。算上我，一共有七个姐姐在我之前了。太爷爷为了这喜事，亲自操办了小九弟的抓阄大会。
家族里的长辈将最好寓意的东西搬出来摆在桌上，谁知道，这个臭小子不争气地挑了一个通透碧绿的玉镯子，那是宗亲拿出来摆着玩的东西。叶朝辉就好像知道那镯子的价值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两眼出神。宗亲们见状，都默不作声，只有太爷爷，脸色有些难看地一把夺过那个镯子，示意小九弟再重新挑。九弟哪里同意，立马哭得比他出生的时候还猛。
伯母见状，立马心疼道：“孩子挑这镯子，未必就是坏事。”
太爷爷死死盯着桌上鬼哭狼嚎的肉团子，终究是心疼自己这唯一的曾孙子。散了一脸怒气，道：“也罢，抓阄也不是真的决定未来成就。只教他从小学些正经事情，不要再碰这些花里胡哨的姑娘家玩意儿。”
“是……”堂伯母堂伯父应下老祖宗的安排。
我站在门外，远远瞧着太爷爷将那镯子不满地还给小九弟。叶朝辉拿到镯子后立马变了脸，笑开了怀。小小年纪就成了人精！
那个昂贵的镯子也不知到底是哪位宗亲放桌上的，太爷爷一直问不出是谁。后来那镯子就被锁进了大伯母的妆奁里，再没见过天日。
小九弟是我这辈的单传，自然从小就有人宠着他。况且家中的孩子，就他一个是男孩，姐姐们当然不会和自己的小弟弟计较什么，却唯独我极看不惯他。
我是太爷爷大儿子这一脉的子嗣，在外省定居。五年前家里遭了洪灾，这一支脉就只剩下半死不活的我了。因为溺水时间长，我又不断求救，把嗓子弄坏了，并且眼睛也变成了绿色。太爷爷心疼我，将我接去他那里，平时也能和亲戚们时常往来。
族谱里还没来得及记下我的名字，我们家就惨遭洪难，所以我的名也是太爷爷再取的。“你这么小就没了至亲之人，跟着我这个糟老头子，那就叫你倚长吧。依靠着我，好好长大。”太爷爷是唯一不嫌弃我异瞳的人。
小九弟一出生就得到了太爷爷如此厚爱。我虽然知道他是单传，可是，我就是不高兴太爷爷把他的宠爱分给别人。
这个臭小子后来知道我不喜欢他，也不待见我，时常取笑我不同常人。“叶倚长，绿眼睛，小哑巴，没人疼！”这句歌谣也是他传出去的。调皮的小鬼们也跟着唱，讨厌至极。
二
叶朝辉十四岁的时候忽然停止了所有可耻的捉弄。我也因此松了口气，要知道这个臭小子是土皇帝。家中就数他最霸王，平常学问没见他学着多少，尽带着学堂里的学生插科打诨不学无术。
听说叔祖父那一大家都要被他闹翻天了。
我想他变化这么大的原因，可能是彭府的二姑娘。只缘感君一回眸，使我思君暮与朝。他就跟二愣子似的，时常傻笑，竟然还去跟先生求教怎么画女子。时时流连在那桥畔，打听才知道是彭府的二小姐彭悦月。
彭二小姐自小聪慧，比我小五岁，却和我念同样的书，被同一个夫子教。
叶朝辉自然要讨好我，谁让我和彭悦月同学，离得最近，所以我不仅讨厌叶朝辉，我还讨厌上了彭悦月。不过俗话说，拿人钱财就要替人办事，小九弟讨好我，我肯定要给他把事办好的。
传递书信的是我，约他们两人单独见面的是我，给他们打掩护的还是我。
“倚长倚长，你看我画的这个像她么？”
他仗着家住不远，经常过来骚扰我，捧着他那蹩脚的画像问我像不像，万幸我不懂画，不然要被他活活气死。这哪是女子画像，每回都是分辨不出是人是鬼的东西。这个时候是我最同情彭悦月的时候。好歹人家小姐小家碧玉，画像上这么糟蹋人也实在是不该。
太爷爷看我们俩表面上关系这么好，还以为我们俩有多亲近。
再过了几年，这小子十七岁，我也二十二了。
这个臭小子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张家的独女张紫秋，传话的活还是赖上了我。再后来他学人玩私奔，直到半死不活被人抓回来。张家小姐也不好过，听说抓回来就生了一场大病，也不知有没有救。
“孽障！”太爷爷上了年纪八十好几差点就要气过去。“……咳咳！我只当你自小贪玩，由着你胡闹，只要没落下正课，我就不计较。”太爷爷眉头蹙起来和额头上的皱纹难分难辨，“如今你不但不学无术，还拖累了张家，我……我不教训你，我就称不得是这当家！”
第一次看太爷爷动这么大火气。我躲在花瓶架后面，看他屁股被板子打开了花。这事跟我还是有点联系的，毕竟是我做了这鹊桥，由着他们俩私下里来往过密。
叶朝辉长了张好脸，小姑娘们自然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也不知道再大以后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是个哑巴，眼睛的颜色还不同常人，二十多年了没有一个人上来说亲，直到我那七个宗亲姐姐全嫁出去，我也没有着落。太爷爷说了，这是造化。也许老天看他可怜，七十岁得了我在身边，不至于太寂寞。
叶朝辉二十岁时，也不知如何就让他找着了那个压箱底的玉镯子，半夜就要计划着离家出走。他走前，偷偷溜进我屋里，吓我一大跳，一本正经道：“倚长，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你跟不跟我走？”他什么原因也不说，莫名其妙来的一句话，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我好像看见他眼中有一丝绿意，肯定是晚上精神不好看花眼了。
傻子才跟着他离家出走。这人就不长记性，三年前那么惨，现在还学不乖，要连我这做桥的也带走，丧心病狂。“那倚长，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回他一对白眼，直接将他轰了出去。大晚上还让不让人睡了。
惊醒了院里一窝雀儿，晚上叽叽喳喳许久才消停。
这几年我和他关系缓和，也没有这么跟着他胡闹的道理。
三
太爷爷在他出走第二天一大早就呕了口血，直接归西了。叶朝辉这一次离家出走太成功，整整五年也没找着他。
所以我又讨厌起叶朝辉了。
族中看我口风紧（我也没法松），许多家中大事都渐渐让我接手打理。毕竟，太爷爷走了，我也不能再赖着吃白食。
五年后他回来，我已经三十了，还是黄花大闺女。我看他一身破烂，差点没认出来。黑不溜秋的叶朝辉就站在黑夜里，我一个不留神就被一堵肉墙弹退几步，大晚上我以为撞了鬼。
臭小子这回真成了臭小子，浑身气味嘛……也不小。那双不知道多久没洗的手，竟然猛地拉过来。
“叶倚长，快跟我走！”
笑死我了，这人说话从来不作稿。我跟当年一样的想法，傻子才跟着他走。他气死了太爷爷这笔账我还没跟他算呢。他的手被我打了回去，我摸到桌上的烛台朝他扔。臭小子，你如今混成这人模狗样，气死了太爷爷不成，还要回来接着气死我。
没想到他很顺利地用手接住了烛台，轻轻地把它放回了桌上。然后我们俩就互相干瞪眼，我瞪不过他，闭眼擦了擦酸胀的眼睛。
小九弟叹口气，从破烂的衣服里掏出一样东西。我借着微弱的月光，认出是那是一只镯子，在黑夜里散发着温润的绿芒。我有些疑惑，这镯子又怎么了。
“你马上就明白一切了，相信我。只要……只要有这个……”他说这话，声音听起来特别沉醉。他拿着那镯子慢慢走过来，叶朝辉这是要干嘛？
我现下只想逃开。
我在屋里摸瞎躲避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堂弟。在这个屋里住了这么久，几乎所有东西在哪我都知道，可是深夜将所谓安全的熟悉感都翻转成了源于黑暗的恐惧。不小心翻倒了好多东西，身上或被蹭、被撞，疼得厉害。
动静这么大当然会吵醒人。就在我满地爬着像躲瘟神一样躲避叶朝辉的时候，好几个人已经赶来了。明晃晃的烛火及时出现，再晚点，恐怕我就要一头撞到桌角上了。本来就不同于常人，再破相就不好了。
既然人手到了，叶朝辉当然要被绑走。
“小少爷！”被人认出来，叶朝辉露出大事不好的表情。我估摸着他现在正想法子逃。
“把他给我绑了关起来，明早去等老爷处置。”叶管家安置好一切，关心地询问我的状况，见我没出什么事就带着人离开了。
叶朝辉本事也真是大，一回来就闹得鸡飞狗跳，整个叶家，就他有这个能耐。
倦意像潮涌，挡都挡不住，眼皮沉得再也睁不开。梦里只梦见那镯子，幽幽地散发着绿光，在黑暗里不停旋转。
梦了一宿绿镯子，我的眼睛如果不是本来就绿，这一晚下来肯定也要发绿。清晨醒来看什么都是镯子镯子镯子……
直到叶朝辉被人架到堂面前，我坐在堂中脑子里还是那个绿镯子。
堂伯父直接一巴掌扇下去。“逆子！你还知道回来！”再见九弟抬起头，巴掌印在他脸上，红肿了半边。堂伯母心疼地替儿子求情，苦苦跪在地上哀求。我见叶朝辉紧抿的嘴里渗出些鲜红，那一巴掌真是不轻，堂伯父这回火气怕是难消啊……他命人把叶朝辉绑在长凳上，用沉甸甸的木杖打在九弟背上。一时间，整个大堂只有沉闷的肉声和堂伯母的哭声，挨打的叶朝辉紧咬着嘴，偶尔发出一声闷哼，不喊疼。
“要打死人了老爷，呜呜，放过我儿吧——你这是要打死他了啊——！”
叶朝辉整个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他早就疼晕过去了，堂伯父才罢手。
堂伯母伸出颤抖的双手，不停地抚摸自己的心肝宝贝，涕泗横流，可怜天下父母心。叶朝辉如今想跑都跑不了了。
再一次见到叶朝辉的时候已经是四天后，他趴在自己床上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还动不了。他赤裸着上身，后背涂了一层厚厚的伤药，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他现在是想跑都跑不了了。只见他痴痴地捧着那玉镯，眼波流转，我熟悉极了，就像她看彭悦月张紫秋时一样，甚至比那更甚。叶朝辉啊叶朝辉，你如今这般模样，可曾后悔？
我走到他床边，看他这一副惨样，气不打一处来。他这是活该自找。
他转过头来盯着我，什么也不说。眼神直勾勾的，让我想起了他以前养的那条恶犬，死死盯着人，凶残的目光散发着阴森森带绿的凶光，然后扑上来要咬我。我忽然惊讶地发现叶朝辉的眼睛……也是绿色……
我指了指我自己的眼睛，再指他的。想知道怎么回事。
“我眼睛本来就这样，你看不清楚的话凑近点给你看仔细些？”
我“咚”的一声撂下食盒就走。九弟气死了太爷爷，五年离家出走音信全无，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变本加厉装疯卖傻。
“倚长！你别走啊！回来回来！”
这人合该挨板子躺床上，该下地府去到太爷爷面前磕头认错！
四
叶朝辉住的地方被看得严严实实，他再别想逃出去。堂伯母去看了几回，每回都哭得让人扶走，可是那个人连一丝一毫的愧疚都没有。我只一心整理手上的工作，因为叶朝辉回来就该接管家事。那个人一辈子任性妄为，我担心叶家日后能不能交给他。
再过几天，服侍他的下人们传他疯了，老爷知道了立即跑进叶朝辉屋里，我也跟着去看。只见叶朝辉仍因为伤口趴着，蓬头垢面毫无半分少爷风华，一动不动地拿着绿镯子直勾勾看，嘴里还低低念着些听不懂的话。感觉有人过来，他转过身鬼魅地冲大家笑，眼里渗着惨绿光芒。
老爷被他吓得腿软，众人扶住他，“不中用了……不中用了！”竟背过气去。
下人们吓得连忙把人抬出房去请大夫，我虽然也被吓了一跳，但比老爷强一些，毕竟我深知叶朝辉烂泥扶不上墙的德性。我将众人撵出去，关上门独自面对叶朝辉。
叶朝辉一见我便高兴，哑声又问我：“你跟我走好吗？”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总要我跟他走？可我是个哑巴，无法问出口的问题，别人凭什么回答。
“你的时间不多了，跟我走好不好？”
我的时间？
我想知道他要做什么，或者他知道什么，于是我迟疑地点头，算答应。
得到我的回复后他大笑出声，接着是哭，哭着哭着又笑，眼泪鼻涕流进嘴里，我看着直皱眉。我不过是随便答应，他竟然疯成这样。
接着他同我约定，等五日后他伤好些能下地就带我走，叫我在那之前先撤走一些看管的人手。我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于是继续答允。
叶朝辉笑得合不拢嘴，我便出去吩咐下人们继续好好照顾他。
五日之期很快到来，我没有忘，已经提前交接了重要工作，撤走大半下人。我一定要弄清楚叶朝辉为什么总要带我走。
这是我到叶家第一次做这种逾矩之事，从府里逃出时我的心不平静，头上的穴也突突跳。
他像一颗星星闪耀，一路带我走，从不停歇，一直说“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却从不与我解释。我们马不停蹄地跑了半个多月，我给过他无数次机会向我解释，但他没有。就在他第无数次拉我时，我拒绝了，紧接着吹出一声哨响。周围忽然出现了几个人，都是熟面孔——叶府的家丁。
是我一路留下记号让他们追过来，是我在答应叶朝辉出逃后就计划着派人跟踪。几人上前要抓他，被他挣开。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此时和我一样绿的眼睛。
出来的都是身强体壮的下人，很快将他制服。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按倒的他，再仔细看了看他的绿眸子，伸手要去摸，哪知他突然又发力挣脱束缚，大力将那只镯子套到我左手上。忽地我感觉我整个人灵台清明了，我在夜里也能看清他身上所有东西。大段大段的记忆开始像洪水一样袭来，我半天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太过突然，我受到了惊吓。“怎么回事！”
这……声音是我的？我摇摇头，闭目整理思绪。
然后我睁眼，笑道：“灵犀。”
“是我来晚了，文心。”
我想起来了。灵犀与我是一棵仙树上共生的果。仙长见我们俩元神日渐成型，又互相生出一根情丝来。他便给我们设了这道劫。从此十世为人，我们都互为宗亲。那镯子是当日我们历劫前用精元化的器物。
每一世，这个镯子都帮我们恢复记忆。可是，仙长留了道心眼。每一世，镯子都会继承一世的记忆，可是当我们两个人共同回复记忆的时候，我们会散去身形，重入轮回。
就算只是相认一瞬，之后凋零再转生，我也是愿意的。灵犀一直觉得我每世都活太短，于是他每一世恢复记忆后都故意晚与我相认。
这个时候，灵犀的眸子也是碧绿的。我们本来就是仙树上的双生果实，我们的眼睛自然都是绿的。只不过我这一世溺水，身体过分接触水，原本的眼睛颜色就出来了。
他再一次问我：“跟不跟我走？”
“走，当然走。”
我们要找到那棵仙树在凡间的幻身才能终止这永无终止的轮回。前尘往世，我们俩只是其中一人有记忆，另一个人总会不愿意一同去寻找。等到两人都有记忆的时候，我们的死期也不远了。
这一次，灵犀自己找到了那树。于是他回来，恢复我的记忆，要带我去仙树那。
家丁们被我们吓倒在地，但很快知道我也不对劲，要把我们都抓回去。就在追逃间，我们还是跑到仙树跟前。
十世了，我第一次看见那棵树的幻象。
它和记忆中一样温暖，枝叶无风自动，一颤一颤地仿佛是我自己的心跳。那是一种重回故里的感觉，我的眼泪瞬间就止不住地溢出来了。经历了十世轮回，我才见到你。
我们要将元神分离肉体，重新回到这树上，劫就算是厉完了。
灵犀迫不及待地析出元神，在空中盘旋着等带着我。我能感觉到他那迫不及待的心情，正如他也能感觉我的感动一样。我们是双生的仙果，心意相通。
不想，我的元神还没出来完全，身体就开始消散。我的时间到了。
“不——！”灵犀的元神开始暴动不安，甚至是强行哀嚎出一声。
指间，手臂，然后是双脚，身体，最后是……头。
“对不起……”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我还有记忆的时候道歉。
灵犀算是渡完了劫，而我……又要回到轮回之中。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和灵犀还没下界的时候，就约定好要一起回到仙树这，然后永远在一起。可是造化弄人，没有了灵犀的帮助，我再也没有找到过仙树幻象，甚至好几世连镯子都没有得到。
我们是双生仙果，他一个人在仙树上是没法幻形的。于是，我们天人永隔，再也不曾见面……
镯子有时候会传来他的气息，我知道他很难过。天意如此，我们身不由己。
end
2014年，于旅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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