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轮转到感染科的时候,我有一丝害怕,这里有太多传染病,医护人员都带着双层口罩,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也病了。
这栋楼是医院的最角落,独门独栋,有一条马路将这栋的路与医院各地方分隔开,周围种的树也少,显得有些凄清荒芜。常常会有些迷路的人,但远远的看到挂到大楼上面“感染科”三个大字的时候,都会选择绕道而走,所以这条马路仿佛新修的一样,依旧平坦干净。
刚来的第一天,我跟在带教师姐身后查房,走的是大楼正中的医护专用通道,那条路左右两边都是排得满满当当的三人间,里边都住满了病人,他们都是肺结核患者。
“这个楼层基本都是肺结核患者,往上的4楼,大多是新冠患者,往下的2楼,就杂一些,有艾滋病的,肝病的,还有其他的一些传染病。”师姐边走边给我介绍基本情况。
我跟在后面,周围每一个擦身而过的医生护士身上都散发着快速消毒凝胶特有的味道,每间病房门口都有消毒洗手液,方便查房医生和护理护士随时消毒。进入到病房里的时候,84消毒水的味道强势地在空气间弥漫开来,充斥着鼻腔,病床上病人急促的咳嗽声,消瘦的身体,暗淡无光的眼神,都在提醒着:这是一间肺结核病房,且都是活动期的病人,要保持警惕,把自己保护好了。
师姐在问诊的时候,我站在一旁专心地听着,并将重要信息记录下来,但站得有些远,当我看到师姐用戴着手套的手,拿出听诊器,在患者的胸前听诊的时候,我露出一丝惧色。巡完一间病房,师姐就会脱下手套,用门口的消毒水喷洒在手上,认认真真地在那洗手,直至消毒彻底,再戴上新的手套,继续下一间病房。
“你来这里实习怕吗?”师姐突然问道,我有些慌乱,不知道如何回答,怕是必然害怕的,但作为医者不能轻易说出害怕的话。
“我也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说传染科的,但我们即使再害怕,也不能在患者面前表露出来,因为他们的内心已经怕得一趟糊涂了,我们是患者心里的镇静剂,所以,切记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惧色露在脸上。”
“是。”我羞红了脸,点了点头回应道,刚刚确实有些反应太过了,这样很容易给患者带来心理负担。
这条医者路,还很长。
来到下一间病房的时候,我被一位年轻的患者吸引了,总忍不住往他身上多瞄几眼。
他穿着蓝白校服,躺在病床上,看到我们进来时,才缓缓坐起来,并伴随着剧烈咳嗽。他留着一头浓密的短发,额前的刘海微微遮住眉眼,虽是戴着口罩,还是能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皮肤很白,只是有些清瘦,咳起来的样子像极了林妹妹,有一种病态美,惹人怜。
“你这边的痰培养结果出来了,显示结核分枝杆菌强阳性,痰涂片结果里核酸抗菌阳性,再加上你的胸部CT结果提示,左肺上叶及右肺上叶前段病变影,并左肺上叶尖后段小空洞形成,基本可以确诊你的为继发性肺结核。”
师姐一口气说了他的情况,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慌乱,好奇之下抬头看了他的住院信息,曾飞,18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
“那我是不能继续上学了吗?”他的话语有些发颤。
“肯定是要休学的,结核药怎么也要吃个半年以上,还需要定期复查,需要等你的痰培养结果阴性这边才会给你开具证明,你才能复学。”
“那我高考怎么办!”他有些急了,情绪有些控制不住,朝我们吼叫了起来,感觉下一秒就会扑上来,狠狠抓着师姐的衣领,破口大骂。
“只能下一年了。”师姐无力地说出了这句话,我能感受到这位少年在听到这句判决性的话时,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下去。
我知道高考对每一位即将考试的孩子意味着什么,那些满腔热血埋头苦读的时光,又得拖长一年,而原本,还差35天他就能完成自己的高考,步入下一个人生阶段。
我还能瞥见他床头放着的高考模拟试卷,在这般嘈杂的医院,依旧不忘学习,成绩该很不错。只是没办法,有些事情改变不了,参加不了就是参加不了。
跟随师姐出病房的时候,我有些心不在焉,还在想着那位遗落人间的少年,“你多留意一下7床的这位病人,他家属很少来,一般都是自己一个人在,不知道高考这件事对他打击有多大,你多多留意他的情况,我们感染科有很多病人不止是有传染病,还有一些我们看不到的病,不能放松警惕。”
我知道师姐说的是什么,有的传染病能治愈,但很难被人理解,人们总是谈“传染”色变,似乎得了传染病就是干了什么不干净的事,或者更迷信的就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得这病,甚至会成为正常人的谈资,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而患者大多都会变得敏感自卑,内向自闭,甚至不愿意走出房门,和人交谈。久而久之,就容易患上抑郁症,做出一些难以想象的事情。
肺结核在过去古老的年代,被定义为肺痨,是不治之症,但现在医学发达了,肺结核已经可以治愈,只要全程规律联合使用抗结核药物,不私自停药,都能治愈,只是它的传染性极高,通过呼吸道飞沫传播,并且很有可能通过咳嗽、打喷嚏等传染给身边亲近的人,这才有些棘手。
2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我看到了小飞的父亲,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约摸50岁,戴着蓝框眼镜,头发虽有些稀疏,但却没有拉低他的颜值,哪怕是光头的样子,也是稳重的帅大叔一枚。他整个站在那里,安安静静不说话,可看得出来,小飞显得有些局促,坐在病床上反复搓被单一角,低着头不言语,连师姐给他听诊时也是心不在焉的,随诊问题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医生,我想具体问一下小飞的情况,昨天听他说他不能参加高考了,这是真的吗?"小飞爸爸趁我们出房门的时候,拉着我们在廊道里问道。
我顿住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居然是小飞的高考而不是小飞的病情,我有些看不懂他。
“你若是想了解详细情况,去三楼医生办公室等我,查完房我会过去,小飞的检查结果电脑上都有,正好和你说说。”
师姐头也没回,从他身边走过,我赶紧跟上去,听得出来,师姐有些生气。
“将孩子丢在医院这么些天了,都没怎么露脸,竟是听说孩子不能参高考才舍得出现,早干嘛去了!”师姐气鼓鼓地在我耳边低语,我也觉得难过,虽然我才与小飞接触两天,但依旧能感受到他眼里的落寞与不甘。
办公室里,师姐指着电脑的一系列检查结果,挨个给小飞爸爸说明,“听懂了没,所以小飞目前的情况是没有办法参加高考的,他要先休学好好养病才行。”
“可是,为了这次高考,我们付出了很多,怎么能说不参加就不参加了呢?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任何办法,现在没有特效药能短时间内将结核控制住的,若有也是拿命去搏,所以别想了。”
“那我和他走得近是不是也有被传染的可能?”
“有可能!”
小飞爸爸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办公室,我叹了一声,继续埋头干手里的活。
晚些时候去给小飞送CT报告时,已经看不到他父亲的身影,病房里依旧只有小飞一个人,他将床头摇高,半个身子倚靠在枕头上面,戴着耳机,眼睛一刻也没有从手中的手机上移开过。而他床边放着的模拟试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起放在了什么地方,我想着若是手机里的画面能让他放下目前对高考的执念,倒也算好事。将报告结果放在他床边,我就退了出来,有些时候,病人也不喜欢被人打扰。
3
连着几天,小飞都异常安静,查房的时候虽不怎么说话,但都还算配合。只是更黏着手机了,好像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们也没办法管太多,就由着他了。
就在我们都放松警惕,各自忙活在各自岗位的时候,小飞忽然上吐下泻,脸色发白,低烧,整个人虚脱般的躺在病床上。
“先给他补液,氧机心电监护给他上,给他抽血检查,排查一下。”
我迅速记录下要做的事,和他的责任护士一起,忙前忙后。
师姐退到办公室开医嘱,“他看着像药物中毒,但只是猜测,现在也问不了小飞,你盯好他,醒来第一时间问清楚什么情况,我在这边等他的抽血结果。”
手机微信传来师姐的信息,我匆忙回了“好”。
补了一会液,小飞渐渐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的那一刻,我激动得跳站起来,赶忙给师姐拨了一通电话报信。
“你可算醒了,究竟是怎么弄得,医院里的正常输液服药是极少出现这种情况的,而且前几天你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药物过敏的现象,这些天你有没有乱吃什么?”
我尽量克制着语气,虽然有些急,但又害怕将他逼急了反而什么都没问到。小飞眼神闪躲,将头撇向一边不敢看我。我知道,他肯定有些什么事瞒着我们。
“这些天晚上我偶然发现他多吃了好些药,我以为是正常情况,就没敢管闲事。”住在隔壁床的阿叔率先开了口。
“什么!”
结核药物饭后服用后,最晚的一次吃药时间差不多也是8点左右,而小飞这些天总是晚上偷偷服药,那他吃的究竟是什么药?
“你疯了吗?是真的不想要命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情况多危险,如果发现不及时,你会有休克的可能,现在你还打算瞒着我们,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帮你,怎么救你,这样的你别说今年的高考,恐怕明年的你也参加不了!”
我实在有些生气,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还口口声声喊着要参加高考,还说自己是个成年人,可是如今做的这些事,哪有半点成年人该有的担当与责任心。
“你懂什么!我就是为了参加今年的高考才这样冒险的,我自己在网上买了五倍剂量的药,就是想赌一把,看加大剂量能不能短时间恢复。我从没有想过死,你根本就不知道这次高考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又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凭什么在这指责我!”他有些失控,开始大声痛哭。
“为什么是我!”他背对着我,抽抽搭搭,自说自话,声音依旧虚弱,但这话我还是听得真切,我们都沉默了,病房里安静得让我能听清他所有的自言自语,听见他粗粗的喘息声,以及他呼啦哗啦的抽泣声。
我站在那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只觉得心口闷得慌,恐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我就要窒息。我想要离开这里,去呼吸外面的空气,抬头就看见师姐站在门口,我像找到了主心骨,瞬间红了眼眶,我懊悔这没来由的眼泪,抬起手胡乱擦拭,师姐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走吧。”
我们回到医生办公室,坐在那,沉默了一会,师姐叹息道:“唉,这孩子!我已经安排他洗胃了,虽然效果不会多好,但还是能清洗多少就洗多少吧,他的肝肾功能都有一定的损伤,只能先停抗结核药,养好肝肾先了,恐怕又要在医院待多一阵了。他爸爸也是的,老早都通知他过来了,到现在人还没到!你给他打个电话再催一下,和他说一下小飞的情况,让他尽快过来!你也别想太多,我们是医生,不该被情绪左右。”
我蓦然点了点头,退到一边拨通了小飞爸爸的电话。
“嗯,情况我知道了,我已经通知了小飞奶奶了,她应该快到了,你们那边有什么事就和她沟通就行。”
“什么?你不来吗?小飞他情绪很不好。”
“我就不去了,因为我,导致我们整个班所有师生都要在学校做一次大筛查,直到高考结束,我还是不要接触小飞了,我是班主任,得对我的学生负责,现在是关键时期,他们不能有丝毫的意外。”
可是小飞也是你的孩子啊!他也是一名考高学子,他正在经历着他人生的意外,您不该站在他旁边撑着么?
终究是没有说出这句话,电话那头挂得匆忙,我连小飞奶奶的电话都没来得及问。
等不来小飞的家属,我又不放心他自己在病床上待着,便站在医护通道,透过那层一览无余的玻璃墙盯着他。
4
感染科的病人是没有隐私的,为了起到隔离却又方便管理和观察他们,每个病房挨着医护通道这面墙,都是半截玻璃墙半截粉刷的水泥墙。
并不是害怕小飞的病,而是作为医护人员,我们要注意职业暴露。因为我们是行走的传播载体,每天都要串门 ,接触各类传染病人,所以我们身上更要时刻保持无菌干净,时刻做好消毒工作。所以我们常常会被一些患者误解,认为这是在“嫌弃”他们。
小飞情绪稳定了些,停止了哭泣,他又重新将耳机戴上,闭着眼,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终究要自己想通才行。
不知站在那有多久,我看到了一个老人缓步走进来,她穿着碎花连裙,戴着一顶褐色圆帽,看不清面容,但她直挺的身躯,手里提着一个黑色鼓鼓的帆布包,也感受不到她的喘,身体应当不错。
她站在小飞面前,将手里的包放下,脱下帽子,放在病床上,才搬来凳子,坐在旁边。她应当就是小飞的奶奶了。看她还算理智,不像有的病人家属,人未到哭声已经响彻整个医院。
其实家属是病人的支柱,他们若是先崩溃了,病人更难扛过去。
有人来了陪着他,我也安心些,退回办公室忙手下的活。
小飞奶奶不一会就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她并不知道哪位是小飞的主管医生,在那门口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我认出了她,低头和带教师姐说了说。又跑去门口那领着小飞奶奶进来。
办公室里人不多,除了师姐还有另一位感染科的师兄,本以为小飞奶奶来是想询问小飞情况的,但她却现在师姐跟前扭扭捏捏,一只手插在挎包里,另一只手扶着包带,神情慌张。
“小飞奶奶,您是有什么事?”师姐率先问,她要处理很多病人,新收进来的病人还没有去问诊,所以她没时间这般在这陪家属耗太久。
师兄忙着去看新收病人,慌忙出去了,办公室只剩下我们三人。
“小飞奶奶,小飞的情况基本上都是我在跟进,大多数情况我都了解,师姐要忙去看其他的病人,要不有事您先问我?”我率先表明身份,因为实习医生,是不会得到家属关注的,我隐约觉得她并不是想要谈病情,又想知道她想干嘛,便先发制人。
果然她急了,“别,先别走医生,我有个小忙想您帮一把。”小飞奶奶迅速从包里抓出一捆用白纸包裹着的东西,塞进师姐的白大褂口袋里。
“从家里带的小玩意,不值钱,收下吧。”她快速收回手,站在那讨好地笑着。
我们都明白那是什么,师姐更是懂这沉甸甸的四四方方的纸团是什么。她伸手放进口袋,刚想拒绝。
“医生,求您了,就一个小忙,帮帮我们家小飞吧。”奶奶伸手将师姐欲伸出的手死死按住。
“小飞的病我们会尽全力医治的,您不用这样,而且肺结核是可以治愈的,您应该花时间好好去劝劝小飞,让他好好配合,而不是跑来我这里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情。”师姐叹了口气,老人家心疼孙子可以理解。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看到小飞这样,我心里很不好受,他为这个高考付出了很多,几乎是三点一线埋头苦读,晚上也学习到很晚,现在不让他参加高考,这不是要他的命嘛!您就行行好,动动手改一下他的诊断证明,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肺结核,只要不影响高考,什么都好。”小飞奶奶在那里小声说着,眼里的泪水在打转。
我和师姐都惊住了,居然是要我们修改诊断,下一个虚假的诊断证明,随时都可能葬送掉我们的职业生涯。
“小飞奶奶,您的这个请求我做不到,修改诊断证明,让小飞去参加高考影响太大了,您心疼自家孙子,就不管其他考生了吗?一旦事情暴露,和他同教室的甚至同学校考场的考生都有可能被终止考试,到时候您的孙子要遭受的就不只是现在这般了。而且小飞的事,他爸爸那边学校都知道了,现在改证明我的工作都保不住,小飞的情况只会更糟。”
师姐抽出小飞奶奶的手,将口袋里的那团烫手山芋重新塞回小飞奶奶包里。
小飞奶奶没有阻止,她或许并不知道小飞爸爸早已经将情况告知学校,小飞的高考不可能迎来转机,这是一个死局,毫无退路。
小飞奶奶有些失控,蹲在办公室里大声痛哭,和我刚见她时大不一样。
这样的她,才像一位正常的病人家属的反应。
我还是很不明白,高考之于每位考生固然重要,但并不是一生只有一次机会,每年复读的人也有很多,小飞何必执着于这一次的高考。
“这都怪他爸爸,常年忙,有时候还住校,都没怎么管小飞,小飞妈妈又走得早。可是爸爸的眼里只有他的学生,他是学校的优秀教师,每次回来嘴里都没停过夸他带的一个学生,还常常拿他和小飞做比较。”
“小飞心里藏着一股劲,又同在一个学校,常常和他爸爸班里的学生拼名次。这几次模考好不容易超过了那学生,排在年级前十,他已经准备好了在这次高考上稳赢的。这孩子,都想要借助这次高考,让他爸爸心服口服地夸他一次的。”
“谁知道他会得这个病呢!他爸爸为了他的学生,把我叫来,小飞心里该有多绝望,可我没办法啊,我也叫不来他啊,小飞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最知道他了,他现在哪是执着高考,他是执着他爸爸!”
小飞奶奶一口气说了很多,他对自己儿子的做法不认同,又没有办法去责怪他,只能加倍对自己孙儿好,试图化解孙儿心里的伤,她无数次站在孙儿面前,为他扫清生活的障碍,为他化解内心的孤独,为他弥补缺失的爱。唯独这次,她帮不了小飞。
“小飞奶奶,您还是想办法转移小飞的注意力吧,找点他喜欢的事情让他做,高考的事你们都死心吧,安心养病最重要,若是没有好身体,哪会有精力再战高考?”我知道劝说的话语很无力,我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但还是希望小飞可以振作起来,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了,就该学着为自己考虑,为自己而活,而不是活在别人的阴影下。
小飞奶奶点了点头,她擦干眼泪,对我们道了谢就拖着疲惫的身躯往病房走去。
5
看到小飞奶奶抱来一把吉他的时候,我有些惊讶,不过想想又觉得松了口气,至少小飞奶奶是听进去我说的话,这把吉他或许是她拿来逗孙儿开心的。
可是接连几天,病房都没有传来吉他的声音,也没有其他多余的音乐,小飞的病房依旧安静沉默。只要他能乖乖治疗,不做傻事,我们也不会管太多。
这天我在办公室看病案的时候,来了一位女人,她穿着肤色连裙,扎着低马尾,脸面部被口罩遮住了一大半,只看到裸露着的透明框眼镜,但丝毫不影响她给人温柔娴静的感觉。她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轻声问了句,“曾飞的管床医生是哪位?”
我朝她指了指,“那位陈医生。”
她笑意盈盈地找到师姐,“陈医生你好,我是小飞的班主任,他的情况从曾老师那我已经了解差不多了,听说他还干了傻事,这次来是想要看看他,说两句话就走。顺便还想问一下陈医生,小飞他真的确诊了吗?”
“是,目前他所有的结果都指向肺结核活动期,所以他需要休学。”
小飞班主任没再说话,让我们领她去看看。
我带她走医护通道,让她站在小飞病房的那面玻璃墙上,然后通过护士站的互传机告诉小飞,他班主任来了。
原本想要带她走患者通道,只要戴好口罩,保持一定的距离,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她考虑到意外事件,也害怕影响到班里其他的学生,就选择了有隔离作用的医护通道。
她和小飞爸爸一样,身上扛着50多位学子的高考重任,所以他们不能不谨慎。我开始有些理解小飞爸爸,他也是将那群学生放在心尖上的,所以只能暂时舍弃自己的孩子。
小飞看到她的时候,挺惊讶。奶奶举着他的吊瓶跟他来到玻璃墙面前,我看到小飞眼睛红了起来,眼泪夺框而出,他哽咽地说着,“老师,您怎么来了?我······”
“小飞,听说你做了傻事,太不应该了,你一向懂事,如今又怎么在这一件事上这么想不开呢?你在老师心里一直很优秀,哪怕是明年才参加高考,老师依旧对你有信心,同学们也很担心你,这是大家给你写好的同学录,还有同学们留下的空白同学录让你写,他们知道我过来看你,赶紧交到我手上,托我带给你,你永远是我们高三(3)班的一员,所以好好养病,等你归来。”
她举着袋子,对着小飞拍了拍,随即交到我手上,“一会帮我交给他。”
小飞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将额头抵在玻璃墙上,豆大的眼泪颗颗掉落,鼻涕泡糊满玻璃,他变得模糊起来。他的班主任就这般静静地站在那里,陪了他许久才离开。临走的时候,她非要加我的微信,我只是一名实习医生,在这个科室待的时间又不长,并不想有太多牵扯,但她哀求了好久,她希望我可以将小飞的情况实时告知她,她知道师姐时间忙,这种小事不会有时间管,就找到了我。最终还是拗不过,让她加了微信。
她是真正在意小飞的,我为小飞能遇到这么一位良师感到高兴,也开始有些理解小飞参加高考的执着,他或许是想给这位辛苦教导他的班主任有个交代,他想要捧着荣誉站在她面前,看她笑得一脸骄傲。
我将那满怀情谊的袋子交到了小飞的手上,默默离开。
自那以后,小飞的病房里动静多了起来,他奶奶找我要了副手套,我很疑惑,便时不时透过玻璃墙看他。
小飞戴着白色橡胶手套,拿着笔,坐在病床上认认真真地写着,那用餐的床上桌,成为了他的书桌,他一笔一划写得虔诚,只是那双手套有些扎眼。
小飞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润色,而被他放在角落里的那把吉他,也渐渐弹奏起来。
这天查完房的时候,小飞将原先的那个袋子交到我手上,“我写的时候都戴着手套,你帮我把这些同学录用你们的速干消毒液喷一喷,再晾一晾,然后帮我把它们寄到这里。”
他递给我一张纸片,里边写着地址。我将它们收好,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了,这些薄薄的纸片,可携带不了病毒,但还是照他说的做吧,这样他会安心些。
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他一点也不想它们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特别是他放在心里的同学,小飞真的不一样了。
“这么放心我?那我可都看一遍了哦!”我试图逗逗他,十八岁的少年,该是阳光爱笑的,而且小飞笑起来应该很好看。
“随你看,别弄丢了就行。”
6
我抱着那一摞纸片,放在办公室的桌面上,拿来消毒水,开始照他说的做。师姐看了看,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我们都想帮一帮这一位少年,让他心安。
我一张一张地处理,一张一张地看。他的字是很有力洒脱的瘦金体,让人完全联想不到他得肺结核病弱的模样。
“同桌,我记着我们打篮球的日子,在球场上肆意挥洒汗水,有许多人替我们欢呼,替我们喝彩,原本想着一起高考一起奔赴远方,可是我要掉队了,不过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谢谢你的鼓励,我会努力追上你的,祝考试顺利。”
“大军,我们在一个宿舍度过三年的时光,睡过一张床,盖过一张被子,我记得我周末回家,又被爸爸训斥的时候,你总会逗我笑,拉我弹我最爱的吉他。虽然每次都是我在弹唱你在听,但你夸张的喝彩声,总能扫去我一整天的难过忧伤。谢谢,祝考试顺利!”
“鼎哥,在班里的时候我们总是暗暗较劲,这几次模考我好不容易赶超你,但我这次,劲头散去,要停一停了,真是便宜了你!你说你少了一个对手,心里很不爽,想找我约一架,是我的错,让你少了个输给我的理由,哈哈!祝考试顺利。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
“宁兄,等高考结束后,就去找她吧,本来我也打算和她说的,这样我们可以公平竞争,但现在我是没机会了,你可要好好抓住这次的机会,她是个好女子,不要等错过了才悔恨莫及,不要像我这般让自己留遗憾,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亮仔,学校跑圈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每个傍晚时分,我们踏着夕阳的残红,一步一步向前跑,一圈两圈,直到禁锢在身体里的压力释放,累了的时候,我们会躺在操场的草地上,谈论喜爱的动漫,这一次,我跑不动了,但我会站在你身后,为你呐喊助威,高考加油!”
……
看完那一摞同学语录,我不觉湿了眼眶,眼泪滴落在信纸上,慌得我找来纸巾擦拭,害怕弄湿模糊了他写给同学们的情谊与祝福。又觉得可笑,洒落在信纸上的消毒水,早已四处氤氲开来,像点点繁星闪耀夜空中。
整理完,我将它们装好,亲自跑去隔壁的快递站点寄出去。
我想和小飞说声,刚跑到患者廊道,就看到了他住在凳子上,背靠着墙,抱着他的吉他弹唱。
“ 明天我要离开
熟悉的地方和你
我眼泪就掉下去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我不能答应你
不回头的走下去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歌声低沉伤感,却是好听的,他眼里望着前方,低低浅浅地唱着,几度哽咽,万般不舍。
我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记录下这一刻,并将视频转发给他的班主任,想让她知道,小飞对高三(3)班的情谊与依恋。
不多一会,就收到了回复:这孩子,唱得真好,有事麻烦你一下,明天下午,我想和你通视频,你再拿给小飞,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好!”
我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想着小飞的歌,想着小飞的病,想着小飞的班主任。终于等到第二天下午,我约定好来到小飞的病房,等待来电。
不一会手机微信视频音响起,我接通了,并拿到小飞面前,他看着屏幕里的班主任有些惊讶,随后小小的屏幕里挤进更多的脸蛋。
“小飞,看我看我!”
“小飞,好好养病,等你回来!”
“小飞,快点好起来,一起打球!”
“小飞,等你好了一起k歌去!”
“小飞,等着你一起跑步呢!”
场面有些失控,小飞捂着嘴,一边笑一边哭,像个傻子一样点头回应。
“小飞,我们高三(3)班来一场合唱吧!同学很喜欢听你唱的《再见》!当是给同学们的送别礼。”班主任制止了这些闹哄哄的学生,安排大家坐回位置上,而小飞这边,也在我和他奶奶的催促下,拿起他的吉他。
熟悉的音乐声响起,大家都开始了歌唱。
“ 明天我要离开
熟悉的地方和你
我眼泪就掉下去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我不能答应你
不回头的走下去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唱着唱着,大家都哽咽了起来,边落泪边唱,歌声也不能保持稳定,断断续续,哭哭笑笑。
手机里同学们的歌声,病房里小飞的弹唱声,引来了科室的医护人员与病患围观,他们或站在廊道里,或站在医护通道,都安静地听着,偶尔还能听见小声抽泣的声音。
视频里一群年轻阳光的身影相拥而泣,为青春,为离别,为一路奋斗,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光。小飞对着镜头,疯狂挥手洒泪。
结束的时候,大家脸上都挂着泪,为小飞为自己逝去的青春,再见不是离别时的感伤,而是重逢时的期许。
祝福这些高考学子,愿他们在明亮如初的遮阳里扬帆起航!此去繁花似锦再相逢依旧如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