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叁叁贰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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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第一位偃师向周穆王进献由混元力驱动，能够和真人一样行动的机械倡者的4895年后，青要按照律例的规定，来到桑源县第四民利厅。

服务型偃倡迎了上来，领着她往检测室走，同时柔声曼语地进行解说：“由于将人体进行机械改造的偃形化技术，特别是将脑髓进行改造的混元脑技术的飞速发展，人类的体力和智力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可拥有情感和欲望的人类，注定无法停止争斗，而是在偃倡历4628年，爆发了世界范围内的战争，史称‘混元之战’。”

青要想让它停止这套陈腔滥调，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同时脑中自动浮现出兵荒马乱、尸横遍野的画面。

——可恶，这个脑子，已经为绝圣咒影响到如此境地了吗？

混乱黑暗的画面中，出现了一道光。

——又来了。

“天命没有放弃人类，伟大的偃师无为圣人出现了。无为圣人主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于混元脑中植入了绝圣咒，对混元脑进行改良，成功让世人回到了少私寡欲的理想境界。在无为圣人的英明领导下，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而国人有义务每个月前往民利厅，进行混元脑检测和绝圣咒强化。”

解说结束时，她们正好停在了检测室门口。服务型偃倡脸上带着统一设置的笑容，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青要走进房间，里面是一张摆着脉枕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她叹了口气，习惯性按了按眉钉，然后走到桌前坐下，把手腕放在脉枕上。

一根红丝从墙上射了出来，绑上了她的手腕。同时，一个和方才的服务型偃倡类似的声音自动开始播报：

“姓名，青要。性别，女。年龄，二十四岁。籍贯，桑源县。职业：偃师。偃形化程度：九成九。信用等级：三级乙等。降级原因：于偃倡历4894年，有违规改造偃倡的不良记录。”

“身份核验成功，即将为您进行混元脑检测，请保持虚静。”

椅背上探出几只机械臂，将银针依次扎入她头上的太阳穴、风池穴和百会穴等十二处穴位。

青要闭上了眼睛，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但还是不可遏制地想起晏景。

她怎么不能想起晏景呢？和同时代所有人一样，她从人工紫河车中出生，于集体育幼院中长大，几乎只是有脑髓的偃倡。出于她在偃师技上展现的天赋，她成为了正式注册的偃师，同时接受了脑部在内的偃形化改造。

而晏景，就是她昔日的助理，是唯一与她有情感关联的存在。

也是她亲手改造的偃倡。

她意识到如今人类受绝圣咒的影响，无法进行高效的计算，于是试图将高性能的偃倡进行改造，借偃倡计算出突破绝圣咒的方法。

或者说，她想让晏景活过来。

“检测中，请保持虚静。”

——现在想这些，都会被直接监控的吧？

无所谓了，毕竟在晏景被收走后，她的混元脑已接受了七八遍检查，官府，或者说无为圣人，早已对她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请保持虚静！”

太阳穴的银针又往下扎了几寸，青要皱了皱眉。

——若是晏景，定不会如此粗暴。

按照官府的说法，晏景被回收后，会彻底清空违规数据，之后作为公务偃倡继续为国人服务。

——假如神明能让我再次见到晏景，它……她还会记得我吗？

“检测出混元脑已遭受腐化，即将按照忘川律令，进行强制矫正。”

“什么！”

青要刚想挣扎，椅子便弹出了七八条束缚带，紧紧将她固定住。

“无为圣人！你这老匹夫！是想让我变成彻头彻尾的白痴吗！”

空白的墙面上裂开一扇门，露出一个身影。

“您好，这里是孟婆叁叁贰柒，即将为您的混元脑进行彻底清空。”

    

二

“可否告知您的名讳？”

“啊？颓云？是‘倾颓’之颓吗？”

“失敬失敬。在下当然知道，名字不过是个在出生时被随机分配的代号，只是觉得，您的名讳……十分有意思。”

类似的话，颓云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

她在心底里抱怨过，自己是不是运气不好，才在名字里有了这样带贬义色彩的字。然而，“运气”这个概念，属于绝圣咒要抹除的对象。颓云自己也不清楚，经过无数次绝圣咒强化后，自己怎么还有这个想法。

这是颓云的无数小秘密之一。她最大的秘密，便是她善于保守秘密，甚至能逃过一次次混元脑检测。

哪怕别人对她的名字态度微妙，无为圣人依然“以百姓为刍狗”，是不会感情用事的。蒙无为圣人恩典，颓云得以顺利进入国子监政事科，并在结业后被分配到了桑源县第四民利厅检验室。

这个位置是个肥差，亦是个闲职。肥在能拿不错的俸禄，闲在和世间其他行业一样，政事的处理已经高度机械化，她是检验室里唯一的人类官吏，和其它偃倡官吏平起平坐——更确切说，由于运算能力远不如偃倡，颓云实际的权力比她的机械同僚要小得多。

所以，她名义上的工作，是监控各类偃倡官吏传来的实时数据，以便及时处理异常情况。

在她入职的三年多时间里，她所做的，只是每天盯着混元镜发呆，直到偃倡历4895年的元月十日。

那天的未时三刻，有一来访国人被检测出混元脑腐化，并按忘川律令，接受了彻底清空手术，执行手术的孟婆型特种偃倡工号是叁叁贰柒。

根据混元目传回来的监控影像，这些操作是合法合规的。可颓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难道，这就是绝圣咒想要抹除却没能抹除的，古人所谓的“直觉”？

颓云打开了检测室的门。

门中一切如常，只有一桌一椅一脉枕。她转了几圈，没能看出个所以然，准备转身离去。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口袋里的微型混元机，开始召唤孟婆型偃倡。

没有反应。

她又走到孟婆出现的暗门前，按了按隐藏的按钮，同样失效了。

按照规定，颓云本来应该立刻上报，但鬼使神差地，她坐上了那把检测椅。

机械臂将银针插入她头上的穴位，她的识海中顿时弹出了几个大字：

“你觉得你真的活过吗？”

    

三

今天是玄洲应该去民利厅的日子，而他正在逃亡的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要逃去哪，只知道自己必须逃。

根据在集体育幼院中所作的脑髓分析，玄洲在空间想象能力上有天赋，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南柯境匠人。

南柯境是将人的脑髓与混元机连接后，意识能进入的虚拟世界。玄洲能做的，是在南柯境出现错误时进行修正。随着混元技术越来越完善，错误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没有用武之地了。

两年六个月零三天前，玄洲接到了一个陌生客户的咨询电话：“我的梦里，出现了一条河。”

“您的意思是，您的南柯境出现了运行错误，显示了无关图像？”

“不，不，那不是无关的图像，而是神明给我的启示。”

听到“神明”这个违禁词时，玄洲一怔，半晌才缓过神来：“那……请给我开放您的南柯境准入权限。”

“为什么不当面说呢？我就住在你对门。”说完，女子挂掉了电话。

犹豫了半个时辰后，玄洲才下楼走到小巷对面，叩响了那扇经过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有注意过的房门。

“请进！请进！”

开门的是一个矮小的短发女子，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许是注意到玄洲疑惑的目光，女子笑着说道：“我近视挺严重的。不过，为了保留原始的视觉，我没有对双眼进行偃形化，平时只能戴着眼镜啦。啊，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飞华。”

“在下玄洲。”

说话间，他们已走过了不大的院子，进入了屋内，玄洲再次愣住了。

墙壁上挂着、桌子上摊着、柜子上摆着的，都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水墨画。

“飞华小姐是古画修复师吗？”

“这都是我自己画的，我就当你在夸我啦。”

“原来，现在还有画匠会将混元机生成的图像用纸本保存。”

“混元机？你是在骂我吗？这些都是我用手——没有经过偃形化的，我天生的手——一笔一画画出来的。啊，这就是我梦里出现的河流。”

在飞华手指的方向，是一幅用墨线勾勒的水波图。

“玄洲先生以为如何？”

玄洲用混元脑检索了一圈，方答道：“这是一幅用传统的勾水法画出的水波图，水波呈平流纹，中锋运笔，虚入虚出，技法十分娴熟。”

“先生所言极是。可惜的是，这不是真正的水啊，”飞华转头，直直地望向玄洲，“您下午有空吗？可否愿意陪我去郊外看看河流，看看真正的水呢？”

“好。”

那天下午，玄洲都陪着飞华在郊外写生。飞华作画时会摘下眼镜，专注地在纸上描摹。玄洲看不懂她的画，便看着她的脸发呆，后来看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只好借故起来沿着河岸转悠。

转了小半个时辰，竟在河边找到了一朵盛开的野芍药，他顺手折了下来，带给了飞华。

飞华接过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先生知道，在河边送芍药是什么意思吗？”

“这……有什么典故吗？”

“不必在意，”飞华重新戴上了眼镜，“我大致知道河流是怎样的了，多谢先生啦。”

十天后，飞华完成了一幅《碧波浩渺图》，玄洲一看，立刻想起了那天的河水，可又比记忆里的河水更加生动、美丽和壮阔。他根据这幅图，对飞华南柯境中的河流进行了修改。

在退出南柯境，重回现实世界后。飞华又笑了：“先生怎么少加了一样东西啊。”

说完，她从一摞纸下掏出了一幅小画，上面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芍药花。

“我……我立刻加上去。”

“不必啦，这幅画不是给你参考的蓝图，而是我给你的礼物。有空多来聊聊天呀。”

于是，玄洲和飞华渐渐熟悉了起来，飞华和他谈画，谈梦，为他打开了全新的天地。

同时，他悄悄地查到了那首关于河边芍药花的古老歌谣：“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五个月零四天后，飞华在民利厅例行检查中查出了混元脑腐化，接受了彻底清空手术，屋子中的水墨画卷都被官府查封了。

此后的飞华，和其他画匠一样，只是每日按照客户的要求输入指令，再让混元机输出成图，经优化后发给客户。

她再也不用戴眼镜，再也不会做梦，再也不记得芍药花。

看着这样的飞华，玄洲觉得，他必须逃跑了。

如今，到了玄洲例行检测的日子。

他顺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着，口袋里微型混元机的来信提示响了，发件人是桑源县第四民利厅。

——是被发现了吗？那就把那幅芍药花吞入腹中，投河自尽吧。

他撇了撇嘴角，点开了信息。

“你觉得你真的活过吗？”

玄洲几乎要拿不稳混元机时，下一条消息又来了。

“如果想真正活过来，那么顺流而下，去大泽边的偃师庙。那里，有解除绝圣咒的方法。”

落款是“青衫客叁叁贰柒”。

    

四

最近，何忧愈发担忧，自己会不会老了。

他接受了最高程度的偃形化，除了脑髓和部分脊髓，躯体皆由最顶尖的机械构成。所以，这种担忧，不是出于反应的迟缓，不是出于器官的病变，而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恐惧自己是否即将死去。

“相国在奏折中说，近日有国人想重启混元永生计划，愿闻其详。”

珠帘后的黑暗里，传出了彬彬有礼，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被拉回现实的何忧连忙答道：“禀圣人，数据显示……”

“我想知道的，是相国自己，作为渴望长生者的看法。”

何忧感觉脸上几乎要冒出冷汗，但百余年位极人臣的经验，还是让他在转瞬间恢复了镇定：“圣人英明。不过，臣所希望天下百姓达到的，是现实的长生，而非完全舍弃天赐的肉身，仅仅将意识低劣的仿制品加以混元化。”

“我明白了。”

“那臣先行告……”

“今日相国还有未尽之言。”

何忧强笑道：“圣人所言何事？”

“反绝圣咒的叛乱。”

“这……臣亦在奏折中上报了，此事不过是首犯青要，在本来的彻底清空手术中，借孟婆叁叁贰柒入侵了民利厅的系统，篡改了监控数据，并自称“青衫客叁叁贰柒”，腐化了极少数意志不坚定的国人。官军在五日前成功捣毁了乱党位于大泽县的据点，将为首的几个贼人尽数抓入诏狱，臣昨日已对其亲自提审。”

“你在提审时，同样受到了腐化。”

“圣人明察！臣一片赤诚，日月可鉴！而且，监控数据不也……”

“他们既然能篡改一次监控数据，就能篡改无数次。”

脑髓中本能的恐惧，让何忧想掉头就跑。然而，飞舞的珠帘快了他一步，将他紧紧地固定在原地。

绝望中，他用最后的力气大喊道：“我明明有机会……我们所有人明明有机会长生不老的！都是该死的绝圣咒，限制了人类的智慧，阻碍了对长生的研究！”

“连一国之相都起了异心，如此看来。天命已不站在我这边了。”

“我没有异心又有什么用！宫中的人全跑了，全天下都已经反了啊！要是再不听那些人的话，我会死的，肯定会死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今日，该将无用的刍狗付之一炬了。”

话音刚落，火焰就从四周燃了起来，飞快地笼罩了不朽木建成的浑心殿。

失去意识前，何忧听到那个永远彬彬有礼，永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为彼此下了判词：

“你我同为刍狗。”

    

五

两个时辰后，有三个人来到化为灰烬的浑心殿前。

“成了，成了！”玄洲拍手大笑道，“什么无为圣人，最后不还是效法纣王自焚了！”

颓云的语气却有些茫然：“统帅，我们成功了吗？”

“先进行身份鉴定吧。”

青衣女子挥了挥手，召来一个检测型偃倡。

过了半晌，结果出来了：

“检测出两枚混元脑残骸。其一含人体脑髓和脊髓成分，经数据分析和遗传物质鉴定，确认身份为何忧。其二未检测出人体组织，数据已彻底清空，外壳残片中存在一处被抹去的铭文，经复原为‘偃’字。”

“神明啊……”玄洲倒吸了一口气，“蒙蔽了我们这么久的无为圣人，竟然连人都不是吗！”

“原来如此。”

青衣女子按了按眉钉。

在那天的彻底清空之前，青要坚定的话语，被记录在了眉钉下混元脑的最高级别保密区域。

“神明让你离开我，又让你以孟婆的身份重现……所幸我之前还算有点本事，没叫他们让你忘记我。”

“我的脑髓已经过绝圣咒的长期弱化，不能进行高性能运算了，而你可以。”

“代替我，或者成为我，好好活下去吧。”

之后，青要舍弃了原本的脑髓和作为人的生命，将机械躯体和留在混元脑中的数据都留给了自己的造物。

——如今的我，算好好活着吗？

这个问题，超出了孟婆叁叁贰柒，或者说晏景的运算范围。

她只知道，她不会抹去眉钉下的“偃”字。只有这样，她才能记得自己和青要的差别，才能真正记得青要。

“统帅，到了今天，您能告诉我们您的真名吗？”

“青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