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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京城中近几日是近几十年难有的热闹。
谢氏子弟谢怀远和礼部尚书之女阮晴望大婚。
谢怀远从战场归来不久,立下赫赫之功,圣眷正隆,他向圣上请旨赐婚,圣上欣然应允,封赏无数 。又额外封阮晴望为郡主,赐凤冠霞帔,珍宝无数。
谢阮两家,尤其是谢氏,一时风头无两,京城权贵名门,王公贵族,无不上门庆贺。
谢家大宴宾客七天。全京城披红挂彩,丝竹鼎沸。
便是皇子王孙的婚礼,也不能比之更胜。
谢怀远端坐马背,眉眼间是藏不住的灿烂之色。一身红装,更衬得他五官英挺,风姿夺人。
江夕凉混在人群中,看着浩浩荡荡的红色仪仗,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也暖起来了。
她望着马上那人,恍惚中看到有人也是一身喜服,遥遥地冲她一笑,她想看清楚那人的眉眼,转瞬之间却什么都没了。她心中绞痛,不觉留下泪来。
是幻觉吗?她尚待字闺中,怎会有如此妄想?
“姑娘,谢将军可不是谁都能……”
江夕凉身旁的一个男子余光中见一个姑娘抬手拭泪,以为是京城中无数心悦谢将军中的一个,正准备调侃,转身看到江夕凉美如天仙的脸,“肖想”二字便被他吞下去了。
那男人眼神浑起来,想起几句轻薄话,只不过话刚到嗓子口又被吓得一骨碌咽下去,灰溜溜地走了。
“怎么一个人在这?”
江夕凉方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现在听到问话才抬起头。
来人如瑶林玉树,摇着一柄扇子问她。
“宁……”见她欲行礼,宁王忙用眼神止住她,暗叹口气。
“季和哥哥,好不容易出来,我便想四处逛逛。”
“你还想去哪,我陪你去。”
“碧水茶楼,听说那的点心味道不错。”
宁王看着江夕凉,江夕凉眸色清明,坦荡地看着他。
“走吧。”
二人来到碧水茶楼,因雅间已满,便被伙计安排到二楼的空桌上。
落座不多时,有个伙计出来大声宣告:“今日谢将军大喜,我们掌柜的说了,今日他请客,请诸位放开了吃喝。”
满堂欢呼,有个客人道:“那我们也不必谢掌柜的,只要谢谢将军就是了。”
话一落,满屋人都笑了,话题也自然落到谢将军头上。
“说起这谢将军, 真是让人钦佩,年纪轻轻,数次击败卑戎,立下战功。”
“是啊!虽说谢氏历来人才辈出 ,但如此人物倒也少见。”
“听说他为了娶阮家姑娘,连公主都拒绝了,这份魄力,真是侠骨柔情。”
“谢将军固然不凡,但比起一人来,还是略逊几畴。”
满堂沉寂,只听见沉重的叹气声。
“南风习习,滋我百秧,萧氏有子,戍我边防;南风时时,慰我彷徨,萧氏有子,固我边疆。”一个老者用沧老的声音唱着几年前开始在民间流传的歌谣。
谢怀远出身世家,战功卓著,天纵英才,阳光般耀眼,若说连他也逊色的同辈人物,只有萧氏的萧玄清。
“唉!这萧将军也真是可惜,明明已经打了胜仗,却在班师路上被卑戎暗算,中了毒,连尸骨都没能运回来。”
“这就是命吧。听说萧将军刚出生就被送到谢太傅家,算命的说他命格奇绝,不宜在家,长到十几岁才回自己家,回去才几年啊!”
其他人也附和着感慨,满屋的人眼眶都发酸。
“若说他命不好,怎么年纪不大,就有如此大的成就,驱得卑戎 ,收回西北诸地。若说他命好,又实在不像话,年纪轻轻,连个子息都未曾留下……”
“听说萧将军为人冷厉,寡言 ,是个冷面郎君。又自小在别人家长大,回家不到一年就上了战场,怕是连个相好的姑娘都没有。”
那老者不知道想到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哀叹。
……
二
江府。
“父亲,女儿今天去了春水茶楼。”
江父抬眼,示意江夕凉说下去。
“父亲,我朝在距今不久的决战中战胜卑戎,夺回西北诸地,但主帅萧玄清不幸殉职。这般重大的事件,为何我们府中从无人提及?”
“萧玄清自幼在我们府中长大,这般大喜大悲之事,我们府中怎无一点动静?我醒后,为何无人对我提及他?”
“每当我去一个地方,那里的气氛便陡然转变,仿佛有什么东西只瞒着我一个人。”
“自我醒后,大家都说宁王对我用情很深,我与他两情相悦。可是我每次见到他 ,心中并无欢喜。他待我极好,但那种好里却带着不少小心翼翼,或者说讨好,那不是两情相悦的时候应该流露出的感情。他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总有一丝丝的不自信和歉疚。”
“父亲,女儿今天才明白。”
“是萧玄清,对吗?女儿忘掉的和大家极力瞒着我的,都是他。”
“父亲, 女儿为何会突然忘记他?
江夕凉的声音一直很平静,直到这时,才有些微微的颤抖。
她说出那个名字时,手指不由抚上腕间的白玉绞丝镯。如同她每次心里怅然若失,想要回忆些什么的时候。
“晼晼。”江父瞧着泫然欲泣的女儿,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她虽是疑问,但心中已有答案。
“如你所想。玄清的消息传来时,你刚坠马,又正发热,整日呓语,太医说你是心病,求生意识薄弱,我不得已,让人喂了你能让人失忆的药。你吃了药,再加上太医的调理,逐渐好转,醒来后,便真的忘记他。我担心你再受刺激,便下令所有人不得提及。宁王确实对你有情意,几次派太医过来 ,又向我提亲,我便应了他,这是为父的错。”
江夕凉哽咽道:“女儿不孝,让父亲费心了。只是女儿不能嫁给宁王,父亲放心,女儿自会找宁王说清楚。”
江父眼眶发热,道:“你可知让你失忆的药是哪来的?”
江夕凉心中闪过一道霹雳,她蓦地抬头,“是……”
不待江父点头,江夕凉唇边绽出一个凄怆的笑,眼中的泪迅速聚起,又急速坠下。
“两三年前,玄清第二次出征,来江府道别的时候给我一个小瓶子,他说里面的药叫“无忧”,是他无意中救下的一个道士所赠。他向我讲了那药不凡的来历,最后要我答应他,如果他有什么不测,你如果……便让你吃了这药,忘掉他。”
“晼晼,就算是为了他……”
“我明白……”江夕凉泪如雨下,她忍着心中的绞痛,打断父亲,声音像江南深秋哀婉凄切的寒雨。“我明白他的意思,父亲,我比你们都明白,正因为如此,我更无法嫁给别人。”
“父亲,他给您药,让女儿忘记他,这是他的决断,但女儿也有自己的选择。父亲放心,女儿不会寻死,也不会效仿周章氏。请父亲成全。”
江夕凉说完,重重地向父亲磕了三个头。
她第一次送萧玄清出征,心中就做了决定。如果萧玄清回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如果他回不来,她就把余生当做一场久别,做自己该做的事,等她双眼紧闭,再与他共贺重逢。
江夕凉离开后,江父抽出一个画轴打开,抚着画中女子的脸沉重地哀叹:“云舒,晼晼很像你!真的很像!”
三
得知江府派人来请的时候,宁王高兴极了。
待他拍马赶到,见到亭中的江夕凉心却蓦然一疼,周身一片寒凉 。
江夕凉一身水玉的衣衫,不施粉黛,皎若出云之月,清如山涧之溪,亭如江上之荷,洁如初落之雪。
她还是那么美,那么……可望而不可及。
宁王走进亭中,在距江夕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宁王殿下。”江夕凉行礼,待他应了 ,又倒了两杯茶。但显然,两人都没有要喝的意思。
宁王等着她开口,从他今天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便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多谢宁王殿下这些日子的关照,夕凉感激不尽。”
“宁王殿下,我不能嫁给你。我不能心里爱着别人却嫁给你,这对你不公平。”
宁王想,没关系,我不在乎。
但江夕凉接着说:“这对我也不公平,对……对我们都不公平。”
“殿下值得也会有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姑娘。”
宁王眼眶发热,他扭过头,看着亭子对面。那里有一只鸟,尖尖的黄色长喙,全身雪白,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
那鸟在花枝上跳来跳去,突然一扇翅膀飞走了,几片粉白的花瓣簌簌而落。
众人都说,江夕凉病愈后,脑子便不似以前灵光,常常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发呆,反应也比寻常慢多了。
她看他的时候,像陷入一场大雾,满眼茫然和迷惘。
宁王明白,那是她记忆中的人被强行抽离的缘故,她看着世间万物,不过是在借世间万物寻觅那个已经在世间也在她记忆中消失的影子。
她那样聪慧,迟早有那么一天的。
如今,她脸上平静笃定,除了眉眼间多出的悲戚,颇似以往。
这一天比他想象中的要早,她也比他想象中的决绝。
“对不起,宁王殿下。”
“不用道歉,夕凉,你不用道歉。”
早在江夕凉失忆前就已经拒绝过宁王一次。
宁王幼时曾和五弟一起赴宴。散席后两人玩闹,不小心撞到一个小姑娘,摔碎了她手中的白玉玉璧。两人慌忙致歉,那小姑娘看了一眼碎了一地的玉璧,满脸心疼。转身面对他们时,却只说无碍,叫他们不必放在心上。
五弟过后即忘,当真没放在心上,他却仔细地瞅了几眼碎片,记得花纹,让人找了块一模一样的,想找到机会送给她。
后来果然又见到了她,她一身天水碧的衣裳,面容如玉,纤尘不染。
“事出意外 ,我知那天二位公子亦是无心之失,从未放在心上。我明白公子的心思,心已领受 。只是虽则东西相同,但它终究不是我那块,在我手里也无用,不如公子留着或另送他人吧。”她说着,冲他清柔一笑,涤尽他心众所有不安。
“我是三皇子……”
那小姑娘面上并无诧异,只是礼貌地要冲他行礼,他忙伸手止住她,道:“我应该长你几岁,你就叫我季和哥哥吧。”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江夕凉。”
宁王后来多次听到她的名字。江家女,品貌一流,过目不忘。
他十七岁时,母后问他可有心仪的女子,他满脑子都是那一身天水碧的江家女。
可那江家女旁有一个萧氏子。
他不死心,仍想问一问她。
她依旧笑得和煦,雪白的皓腕上缠着一对白玉绞丝镯,礼貌地谢绝他:
“自我见过垂丝海棠后,再看其他的花便觉得遗憾,它们都好看,但都不及我的垂丝海棠,也不是我的垂丝海棠。世间名花再倾国,也入不了我眼,我的心已经被垂丝海棠牢牢地占满了,我再看其他花都不免带着距离。”
宁王失魂落魄地离开江府时,手里拿着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的是他送她的玉佩。
他送的玉佩她从未带过,正如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三
京中第一个知道萧玄清阵亡的人是江夕凉。
那天入夜,北风呼啸。她刚躺下不久,忽然梦到萧玄清胸口插着一截利刃,殷红滚烫的热血从他的胸口汨汨而出,她大惊失色,拼命地拿自己的手去堵他的伤口。粘稠的血液凝固住她的手,她急得冒汗,流着泪去看萧玄清。萧玄清拧着眉,痛得眼睛都在跳,他艰难地抬起手,想替她擦掉眼泪。
萧玄清嘴唇苍白,对她说:“睕晼,莫哭。”
江夕凉惊醒后,浑身是汗,枕上冰凉一片。她蜷在床上,捂着胸口,呜呜咽咽,泪流不止,然后忽然强撑着起身,穿好衣服,骑着马向西北狂奔。
天空中地雪花密密匝匝朝江夕凉蒙面扑来,扑得她睁不开眼。
万家灯火已灭,每个人都沉酣在黑甜乡,街道上一片漆黑。
江夕凉心中焦灼不堪,浑身发烫,仍在不停地冒汗。寒风卷地而来,吹地她在马背上不住地哆嗦。
风再寒,也吹不灭她心中急切到绝望的渴望。
去西北!去见他!去见他!
雪天路滑难行,江夕凉不知道在黑暗中狂奔了多久,从马上摔下来,头砸到地面昏睡过去,冰冷的白雪覆盖在她身上。
骑马,是萧玄清教她的。
他们曾一起踏着月光纵马回家,相视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萧玄清是萧氏嫡长子,他的祖父跟随太祖打天下,立下汉马功劳,被封护国公。他出生那天,恰逢祖父去世,萧氏中人便称他不详。算命的说他命格奇崛,与萧氏相克,十四岁之前,不宜在家,更不宜与父母相见,与他人倒无碍。因此,萧父思虑再三,亲自登门,将萧玄清寄养在与萧家向来交好,同是望族的江家。
萧玄清和江夕凉自幼相识,相知相伴,说不清是谁先动的心,反应过来时,两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京中习俗,七夕节女孩会捉蜘蛛放在木盒里,第二天早上互相比谁的蜘蛛结的网最大,结网最大的人“得巧”。
萧玄清第一次替江夕凉捉蜘蛛,翻遍了江府的石头。他额上蹭着青苔,脸上沾着灰,头上挂着蛛网,满身泥巴,嘴唇青紫地把装了小蜘蛛的匣子递给江夕凉。刚张开口,却吐出一串白沫。吓得满屋的人大惊失色,还是江夕凉率先反应过来,让人去请大夫。
大夫说萧玄清是被毒虫蛰了,而且不止一种。
江夕凉过意不去,又放心不下,便亲自照顾他。
萧玄清被折磨得夜不能寐的时候,她便不睡觉陪着他,和他聊天让他转移注意力。萧玄清吃不下东西,她便煮了开胃的酸梅汤哄着他喝。
大家都以为,萧玄清“一朝被蛇咬”来年肯定不敢碰这些八条腿的东西了,谁想第二年他又递给江夕凉一个盒子。
萧玄清在江夕凉身边转悠了一圈又一圈,江夕凉看他有话想说的样子,便掩了卷,主动告诉萧玄清:“那大蜘蛛结的网非常少见,大家都感到很稀奇。”萧玄清听了,暗自觉得开心。后来才听江离亭说,那黑色大蜘蛛竟是个酒囊饭袋,徒有其表。块头那么大,结的网却比指甲概大不了多少,害江夕凉被大家好一顿笑。
此后一段时间,萧玄清只要看到蜘蛛,就会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打死他们。
江府的丫头见了,笑得花枝乱颤,打趣他:“萧公子,你把他们全打死了,来年七夕可抓什么?”
暑日天热,江夕凉在水榭读书,亦消暑。
她读着读着,忽然把书放在膝上,微不可闻的一叹。昏昏欲睡的萧玄清听到动静,好奇地看着她。
江夕凉感慨道:“我每次读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这样的句子便觉得极美,总想亲自行遍天下,去看一看这些景色。可惜我身处闺阁,难以成行。让我看到却不让我见到,未免残忍。
说罢,又是一声情不自禁地谓叹:“山阴道上,究竟是何景色?”
萧玄清道:“我带你去,我以后带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去那些连写书的人都没去过的地方。”
江夕凉闻言愣了片刻,笑得清风朗月:“清哥哥,承诺是不能轻许的。”
“我是认真的。”萧玄清心里发急,黑沉沉的眼睛闪着执拗的光,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曾听江夕凉念过的两句诗,‘谓予不信,有如皦......皦.......’”
“有如皦日。”
萧玄清狠狠点头,伸出手掌:“一言为定”。
两人三击掌。
水面风来,清凉拂面,岸边的夹竹桃簌簌而落。
萧玄清十四岁生日一过,萧府便将他接了回去。
众人皆谓萧玄清知恩图报,每逢佳节和江府重要日子,便亲自带着厚礼,登门拜会,送礼。有深知内情的明眼人调侃:“萧家真是赚大了,送过去一个,还回来一双。”
江夕凉曾随江夫人去过萧府。
午饭后,萧家三姑娘悄悄拽了拽江夕凉的袖子,说要给江夕凉看件东西,引她到园子里便离开了。
“怎么不高兴?”萧玄清从园中走出来问她。
“谁说我不高兴?”
“你的眼睛。”萧玄清忍不住用指尖点在她眼框边,认真地凝视她。
江夕凉脸上发热,低下头去。
“睕晼?”
江夕凉忽然抱住萧玄清,好像要把自己地体温和力量一点点传递给他。
“阿清,我要给你做一辈子鲈鱼。”
席间,萧夫人给萧家二公子夹了块松江鲈鱼,回头看到了萧玄清,讪笑着夹了块红烧兔肉,温柔道:“玄清,你不爱吃鱼,吃块兔肉吧。”
萧玄清的确不爱吃鱼,只有鲈鱼例外,因此,每年萧玄清的生辰,除了长寿面,江夕凉一定会给他做的一道菜便是清蒸鲈鱼。
萧玄清忽然笑了,“睕晼,承诺是不能轻许的。”
江夕凉脸贴着萧玄清的胸膛也笑了:“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晚间,江夕凉正对镜卸下钗环,忽然有人拿个精致的檀木匣子过来,说是萧府来人送还姑娘落下地东西。江夕凉觉得奇怪,自己并无东西遗失。目光一触即匣子上精致的海棠纹,心念电转,命人拿来。打开一看,是一对白玉绞丝手镯。她的丫头流霞纳闷道:“此物......”
“此物的确是我心爱之物,你替我转告萧府的人,让他替我向他家主人致谢,多谢费心。”
传话的嬷嬷走后,江夕凉戴上那副玉镯。
从她看到那镯子第一眼起,她心里便全部了然了。
萧玄清知道她为他委屈,特意找借口送她礼物,哄她开心,也是告诉她,不必为他难过。
江夕凉此生从未摘下这副玉镯。
......
江夕凉一身红衣,她极少穿这样艳的颜色,但任谁看了,也不得不赞一声极美。
江离亭在古道旁送别江夕凉,“姐姐,西出阳关无故人.......”
江夕凉淡淡一笑,有的。她这身红衣便是穿给他看。
“姐姐,你珍重。我会照顾好父亲的。”
江夕凉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加入驰往西北的车水马龙。
忽然风起,卷起一堆洁白的杨絮,飘飘洒洒,蒙蒙乱扑行人面,拂了一身还满。
像酝酿了多年的一场雪。
透过这场杨絮,江离亭忽然瞥到一人,那人同样看着离开的人群,不知道看了多久,也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时候。
江离亭暗叹口气,仰起脸,忽然想看一场真正的雪。
宁王在一次宫宴上见到江夕凉,她着一身月白的衣裳,恰巧也看到了他,冲他一笑。宁王惊喜地走近她,正想和她说话,就听到有人叫她。她行了个礼,便朝那人走过去了。
她永远走向那人。
江夕凉坐在马车里,耳畔除了滚滚的车轮声,还听到不少百姓对萧玄清的议论,无非是些赞叹感慨之词。离西北越近,她听到的越多,苏醒的记忆也越多。
传说谢氏有记言珠,那是传说中上古时期罗浮国的宝物,能让人记起忘却之事。
江夕凉拒绝了阮晴望的提议,她知道,自己不曾忘却过。
她听到路上的行人自发齐声唱到:“南风习习,滋我百秧,萧氏有子,戍我边防;南方时时,慰我彷徨,萧氏有子,固我边疆。”
四
萧玄清经常在巡营结束后,仰头看天上的星空。旁边的副将问他可是想家了?
他默然片刻,还没回答,一个大胆又滑头的将领笑道:“我看萧将军嘴边带笑,一定是在思念心上人。”
那将领说完,周围人都笑了,一向冷面的萧将军也笑得眉眼间尽是暖意。
萧玄清想,她是他的心上人,也是他的家人。从他们小时候开始就是如此。等仗打完了,他就向皇帝求一道赐婚的圣旨,把她娶回家,做他一生一世的妻。他每天为她挽发,描眉;给她剥栗子,松仁;看她读书,写字;为她煮莼菜羹、酿桑落酒、蒸羊酪,带她纵马,陪她空山寻仙,秀水临风,走遍世间每一处风景。他要把她一辈子放在心尖暖着,怀里捂着,到了白头再向她讨个来世。
出征前,她对他说,她在家,昼读书,夜观星。
他懂她的意思。他们相去万里,同沐一片星月。
两处共抬头,我思君处君思我。
他们曾一起看了数十年的星空。
萧玄清小时候渴望晴天,一到雨天,便有些闷闷不乐,江夕凉不知道怎麽看出来了,剪了一个持帚的“扫晴娘”,让他挂在窗口。
但是,他渴望晴天,不是喜欢阳光,而是期盼星月。
他永远记得,繁星漫天,银河当空,他和江夕凉在院中石凳上坐着,她指给他北斗七星,告诉他怎么看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
她满目星河,笑容璀璨。他满心欢喜,惟愿此刻无限。
他们还年幼时,江夕凉曾望着漫天星辰告诉萧玄清,北斗七星的第六颗星“开阳”就是民间的武曲星,要他多拜一拜。
自从萧玄清告诉江夕凉他要上战场,她便每晚站在庭中遥望着这颗星替他祈祷。
萧玄清决定从军后,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江夕凉。
那时他已经回了萧家,特意找了个借口去江府。
他帮江夕凉研墨,有些紧张地告诉江夕凉他的决定,江夕凉丝毫不觉得意外,她放下饱蘸墨水的毛笔,秋水明眸盈盈地看着他,声音温柔坚定:“我等你回来。”
听到这句话,萧玄清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一定想亲自来告诉她他的打算。
他在等这个回答。如同他小时候,每次随江叔叔出门,临行前偷偷去瞥江夕凉,江夕凉眉眼弯弯,对他说:“清哥哥,我在家等你。”
他自小寄人篱下,回到自己家后,亲生父母对他也不像对自小养在身边的孩子那般疼爱,但他鲜少觉得孤寂。他心里本该空洞有风的地方,被她用盈盈暖意填满了。
年幼时,他和江离亭不知为何事起了争端,江离亭情急之下让他滚,骂他没人要的孩子。
“离亭,住口。”
本来在看书的江夕凉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动静,分开众人走了过来。她喝住江离亭,朝他行礼。
“幼弟年少无知,胡言乱语,我先代他给清哥哥赔罪,请清哥哥不要将他的混话放在心上。”
说完又喝命丫头嬷嬷,“还不快带少爷和清哥哥去换身衣服。”
他换完衣服偷偷跑了出去,在外流窜到天黑,最后是江夕凉在萧府附近找到他。她一身藕荷色衣服,提着一盏灯笼,容色焦急,看到他眼里差点闪出泪花。
“清哥哥,跟我回家。”她拉住他欲躲的手,带他回去。
快到江府时,江夕凉指着江府藏书的阁楼跟他说:“我每次不开心时,便到阁楼上去吹风,仿佛风能把不开心都吹走。清哥哥,你以后不要跑那么远了。”
回去没多久,江离亭就来跟他道歉。
她不是走向他就是在家等他。
萧玄清曾和同僚一块喝酒,其中一人喝多了,便开始絮叨个不停,说她的未婚妻不知道在哪看到一个贵女带了一只绞丝玉镯,又闻得那手镯做工繁杂,极难得见,便闹着一定要一只。城南倒有一个老头会这工艺,只是脾气古怪,不管别人怎么软磨硬泡,威逼利诱,都不肯松口。
萧玄清听了,暗自记下,从陛下赐的玉料中挑出一块最好的,找到那老者。
那老师傅最初也不搭理他,后来听到有人唤萧玄清萧将军才瞪大了眼问:“可是刚带兵打败卑戎的那位萧将军?”
那人不耐烦道:“天下还有哪位萧将军!”
那老师傅闻得此言,双眼发光,仔细地打量萧玄清一阵,请他到内室相谈。
那老师傅道:“既是萧将军所托,老朽自当尽心尽力。萧将军莫怪,容老朽多嘴几句,我见过的好玉比河边的沙子还多,但萧将军带来的玉料却能在我生平所见中排到前三,萧将军这般的年纪,又指定要一对绞丝镯,可是打算赠给心上人。”
萧玄清道:“正是。”
那老师傅笑呵呵地说:“萧将军这般人物,京城的姑娘哪个不倾心,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这么幸运,能入萧将军的眼。”
萧玄清眼睛渗出柔情和笑意。
他说·:“幸运的是我。”
京中人都说,萧玄清是冷面郎君,话少,表情更少。
他们不知道,萧玄清自小起,一见到江夕凉,心就化成了一江被阳光晒暖的春水,那波光漾到他脸上,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他喜欢看江夕凉,常常看得痴掉。
看得江府得嬷嬷们都打趣他:“清公子这么喜欢看我家姑娘,等你长大了让我们姑娘给你当新娘好不好?”
萧玄清听了,面上发烫,满脸羞赧。
恰巧江夕凉带着江离亭走过来,眉眼温婉,听到喧闹,略带惊奇,习惯性地看向萧玄清。
萧玄清一接触到她的目光,脸上火烧火燎,红着耳朵拔腿就跑。
江离亭奶声奶气地问:“玄清哥哥要去哪?”
几个嬷嬷一起大笑,冲着萧玄清的背影大嚷:“给你姐姐盖金屋去了。”
江离亭扑闪着大眼睛还要再问,却被江夕凉捏了捏手。
他迷茫地看着姐姐脸色变红,看着嬷嬷们大笑,拍着手跟着笑起来,嘴里嘟囔着:“盖金屋,盖金屋。”
六
兴元五年,先皇驾崩,留下遗诏,宁王即位。
朝中百官皆谓新帝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对西北边陲格外眷顾,加派重兵驻守凉州。每当有来自凉州或西北其他城镇的人入朝为官,陛下就会和他们先聊上许久,问及当地风俗、物产、名儒、善人及各种奇闻异事。
渐渐地,他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个传奇的女子——江夫子。
江夫子在凉州开设学堂,不分男女,贫贱、只要是孩童,皆可入学。这位江夫子品貌不俗,举止娴雅,颇有学问。为师之余,便只读书,整理典籍,闭门谢客。她虽谈吐不凡,但除了对学生,不喜多言。她从不向人谈论自己,也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当地众人都跟着学生唤她“江夫子”。
有人传言她是江南人,也有人猜测她来自京城。
陛下不动声色地听着,只有从小跟着他的高公公才能发现陛下听到这个人时眸光轻微的变化。
祁自明从凉州来,又受教于江夫子,为人知礼守节,端正清廉,颇有善政。陛下常召他议事,处理正事之余,说些闲话。
一天,祁自明接到故乡快马加鞭传来的书信,慌忙进宫请辞,帝问何故,答曰:恩师辞世,欲守孝三年。
那天京师也是大雪。
陛下兴致不错,站在宫墙上赏雪。他话一说完,旁边撑伞的高公公脸色惊变,屏气敛息。
陛下满脸的笑意冷在脸上,望着风雪,沉默不言。
他不敢出声,良久良久,陛下方道:“去吧。”
他离开的时候,趁着转过墙角的功夫偷眼望去,红墙白栏,陛下黄色的背影默默伫立在风雪中,头上的油纸伞被风吹得歪斜,上绘的应是垂丝海棠,离得远了,只能看到斑斑驳驳的一片粉白,像被泪水洇花了。伞在风中左摇右摆,陛下抬了抬手,高公公收掉伞,陛下仰起头,迎面对着风雪。
凉州来的信上说,江夫子辞世是在一个雪夜。众人在她房中发现一张烧掉一半的残纸:
“今日大雪,忽忆少年时,妾作消寒图,君雪中舞剑,折梅相送。妾立檐下久望,为君拂雪,君执妾手,簪梅鬓边。炉上温酒,雪落沙沙,梅香隐隐,八方阒寂。天地苍茫,唯君与妾,凝然对望。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纤毫毕现,想距君不远矣。
念君何切,请君稍候。
晼晼”
江夫子下葬那日,当地官员,名士,她所有学生,当地百姓,临近诸地之人,凡听说过江夫子的,都赶来相送,站成白茫茫一片。
祁自明和地方官打过招呼,埋江夫子于萧将军衣冠冢旁。
众人散尽,祁自明在萧将军墓前重重磕了三个头,又在江夫子墓前默默跪着。
他想起年幼时,他衣不蔽体,到处流浪,江夫子见到几天没吃东西的他,递给他一块糕饼,问他想不想读书?
他还不知道读书是什么,问江夫子,读书能吃饱饭吗?夫子柔柔地笑了,她说,读书可以吃饭,但读书应该让更多的人吃饱饭。
陛下曾问他,名字可是江夫子所赠?
他答:夫子亲赐。
江夫子早知他是卑戎后裔。她心上的儿郎死于卑戎之手,她依旧教他礼义,授他诗文,抚他成才。
夫子为他起名“自明”,他原以为是“自知者明”,后来才发现远非如此。
好在,他为官多年,谨遵夫子教诲,小有政声,好歹不负夫子。
北风卷着众人的哭声,从祁 自明耳边呼啸而过,他的肩头落了重重的雪。
他面前两座坟茔,也覆上了厚厚的雪,莹白一片,不辨新旧。
尾声
萧玄清沙场浴血,驱除卑戎;江夕凉学堂呕心,教化一方。
白云苍狗,时移世易,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世人仍感念他们的功绩。
不知何时开始,民间开始流传关于他们的各种传说。有传言说江夫子本是京城中歆羡萧将军的普通女子,在他死后,循着他的足迹找到这里,也有传言说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只差一点便要过门,江夫子受菩萨点化来此,以求来生再结良缘。也有人认为,二人一文一武,珠联璧合,本就是夫妻。也有人嗤之以鼻,高山仰止的两个人,好端端的被人染上桃色。
渐渐地,有人开始把二人的像塑在一起,供在庙宇中同享香火。
不知又过了几载,世人皆视二人为夫妻,甚至有年轻人拜他们以求姻缘。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无数个日夜轮转后,他们终于能够齐肩并手,同沐日月,共闻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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