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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雪洒在广阔的山涧,覆雪的松枝低垂,忍受着威严的寂寥,河流冻结,有时瑟瑟的炊烟显现,而后超脱地消弭,僧侣们诵经念佛,用心遗忘着远方的故乡。将近年关,一派雪中平和的景象。
道路被清扫成了不耐看的丑陋的湿土颜色,大小和尚们勤勉地迎接着雪后的清晨。院内积雪已漫上台阶,阜束方丈忧心忡忡地在寺院大堂的门廊下站立着,若说心烦意乱倒不至于,只是徒然地感到不清静。院墙一角蜡梅树似乎认清了自身的黑色光芒,从平平无奇的白色中凸显出来。这是雪后的新气象,这点令远远瞅着的方丈啧啧称奇,他感觉这刻意的黑光在回望着他。
——这是雪晴后悠长的上午:
稍晚时老方丈在铜盆里搓着自己那长了些许黄色长毛的手,就听见端着了壶在旁边服侍的孩童和尚说道:
“有人说腊八节袖睦师兄去集市买药被狐仙迷住了,回来他就病倒了。怎么回事呢……方丈,大家都说这会是个难熬的冬天。”
正洗着手的老和尚听到这话,怒也般把手在热水里一摔,一言不发地扭头便走了。头晌,服侍的和尚叫他去喝粥,他赖在床上不走,思考了半天,结果就像被迷住了一样,心事繁杂,食欲不振,似乎正像某种预感加重的表现。
另外,好心劝告他的孩童和尚那副表现得纯真无邪的脸蛋儿他早就看腻了、看久了,让他有些冷落。
想来奇怪的是自己并不认为这种事情虚妄,回想几十年的寺院生活,自己在六根上的确没能做到完全把持——籍此,往日的自我怀疑又浮上他的心头。
一时自己嘘声连踵,察觉到了什么又强做镇定。此时是细微的雪花扰乱了他镜台中的清明,他自管抬眼看着空气,霎时感觉到衣襟的凉薄。
从另一层面来说,方丈的黯然还在于年轻的和尚总让他想到衰老的时光。他察觉自己对与狐仙的善缘存在一种向往,念及此,一种恐惧似乎就明晰起来,仿佛带着一副嘲笑般的可怕嘴脸近近地站到了他的面前。这一切自我审视又让他不得以正视自己修行的根性。
他感到自己的心智已经变得木然了——这是在他告知自己似乎参透了什么之后。时光层层叠放,过往已经悉数被弟子们一捆一捆庄严地抬进了藏经阁,并庄严地默默积攒着灰尘,而至于当下的自己,他总觉得已然不似那个曾在雾中山林里行走的人那般年轻了。
晨饭已过,寺院里扩散着诵经木鱼声以及扫堂铲雪的摩擦声,因为天气和场地,平日里照例打闹的僧侣们收敛了,清扫到一旁的雪似乎是待着谁的到来。方丈也有这样的心情。
前些日,大概是从一个小和尚病倒时,传闻就开始风行起来,而为其抓药的袖睦的病卧则更是搅动了众人清修的心。而后寺内传言不胫而走,市井人说和尚们害了相思病,影子变得修长而瘦弱,重影绰绰,变得想入非非,无端伤怀落泪。
日上,方丈振作起来,从床上迈下,走到偏房,去探问病倒的小和尚。
经房内室卧置着一张病榻,方丈有些茫然,涣散地扫了扫成摞的书文。直到房内小和尚发出动静,方丈才缓过神来,他清了清脑袋,告诉自己非礼勿念。
“不与魑魅厮磨,还自己净心。”
小和尚听到方丈远远的禅音,刚回过神却见方丈从房门外踱步进来。
“通达至极境,才可虔修自己的命数。”
阜束的声音俨然间变得有力,他远远地隐隐向着小病者微笑。小和尚一时声色动容,把这几天默默想了很久的话哀戚地向着方丈道了出来:
“方丈,我九岁出家在寺,今已三年,每日自觉用功,不误领悟,但亦总有失着困扰,那日我扫后院,眼前似有个白色火苗在晃,我竭力克制,只悟到凄凉,转歇我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叫我,便跑到柴房去掰青菜,晚上那东西于我托梦,我一看,好像是一只白狐,她变换人形,忽成一寒门美妇人模样,说是自己丢了孩子,错把没娘的和尚当成孩子,就从雪后唤了我的名字。后来我不成眠,领悟不到如何降一场雪,让其下满自己体外的世界,好覆盖世间的纷繁形象以图心净,久思不得,积念成疾。”
方丈内心其实好奇狐仙变成女人会是什么样貌,可转念他就暗自取笑自己的杂念,良久,便只顿出了句:“这一世落得这样的苦倒也罢,只是错寻了旁人。”
“你也同情她吧,方丈?”
“所见皆因内心而定,所谓女人招呼声和狐仙托梦,又是否只是你心中的声音?善心虽不可泯,但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这类事要有把握。”
看完小和尚,方丈去后院散步了一圈,他顿觉顺畅和朗,事情的眉目再清晰不过,只是这奇遇令他由衷钦佩。他望向绵延山岭的雪景,顿然有了俯察万物的灵光,小和尚虽年幼,但是巧借雪景说出的道理倒很朴实,倘若把世间淹没,留出一条风餐露宿的僧侣的道路让人去走,如此便为秉持,倒显得不堪,僧人求心,非在离,而是要做雪好落入别人心里。如此想,方丈轻诺了一声,竟有些酣然,几位僧侣在书房打着瞌睡,他怜爱地看着,觉得在一个匮乏的冬季似乎有东西从他们身上活过来,就像一个个汩汩孱动的温泉……
早在之前的许多个冬天里,方丈就察觉出他对以往自己那些失败的禅定往往记忆犹新,这其中的缘由他早已领会:心里在想着什么,幻想和一股奇怪的期待占据在那里——这就是会念及它们的原因。而如今在冬天里活过来的东西,似乎也正是这种东西。虽然往往觉得是根性不清净,但也许可以理解成是对即将到来的命运的一往无前的接纳的喜悦,方丈觉得自己就像被洗净了的腊梅树干般容光焕发,急不可耐地踏步回到屋中,泚笔写了十句箴言,又兴致冲冲地切了一盆萝卜。
大块跌落的融雪声音很闷,但从高处逐一掉落、接连晃动树枝的融雪发出一种类似家雀扑翅腾飞的声音,雪过天晴,僧人们痴迷地听着。
到中午,方丈见袖睦没遣人来端饭,就叫孩童和尚去送饭,孩童和尚回来说袖睦拖着身子到前院的墙根去了,方丈听罢便静静起身奔前院去了。
那块前朝留下来的石碑在周围多少带点菜色的事物中倒显得像这个冬天新来的访客,方丈第一次察觉出了这种异样,它就像雪洗过一样使方丈吃了一惊,他觉得那石头禅定不足,方丈走过来的时候袖睦正踩在那上面踮着脚朝院墙外观详。
“因何张望?”
只见那叫袖睦的和尚缓缓回过神来,瞅见方丈令他下意识恍惚了一下。
“我来看看你。”方丈徐徐说。
那登高的和尚这会儿才投降似地回答了方丈的问题:“想看看是善果还是恶果。”
“那就地禅定即可。”
“我并非性急,而是禅定之中没有意外。”袖睦感慨地说。
“世间本无意外。”
“那位施主就是意外。或许亦并非意外,只是我尚未参透,所以意外罢了。那日在街上遇到那渔人后,我思考了一个问题,人岂非只有一种命数?”
“那人告诉了你什么?”
“七岁那年我曾抱回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她奇小,眉毛雪白,能夜视,总是没日没夜地问我许多问题,我答不上来,心里烦她。九岁那年家里受牵连,我被老住持捡回来出家,近二十年了,我以为我种下的是善果。那一日我去抓药,遇到一个老妇,她三次出现在我面前,说要把她的女儿嫁给我,说我们看着就般配,我心生疑惑,又觉得怕是在劫难逃。后来我在桥下遇到那位渔人,他面色红润,不似虚妄之人,他对我说:‘你曾经救过一个女孩,她现在要来把你接走的,你若有心就跟她走吧。’……就这样,我想起我曾抱回的那个女孩儿。我也不知在前面等我的是什么。”
方丈听罢,一时似乎受了警觉,心情也按捺了下来,此番往事他从未听袖睦提起,俨然在对袖睦话语的追溯中陷入偶尔的吃惊中,思虑间他又觉天旋地转,似乎回忆起了自己早年的朦胧经历。
“若是可以再得到家族的消息……”袖睦黯然失色地说。
“不妨类比老住持把你抱回来,这是善缘。他保全了你。善缘未必有善果,但已留下善因。”
“我一直很感激,但出于无从选择出的家,所以这些年来我总在寻根,思量这不由我亲自种下的修行能否容许我领悟至净?”
“因为尚有牵挂,所以不求解脱。但你可知回到尘世于家人或又是一种惊扰?”
“唉……”
“似乎你已经有选择了。”
“虽然望不到,但身在高处,倘若有什么跟着我的话,它应该能够看到我现在身在寺院。”
说着,袖睦抬眼看去,略微抖了抖衣襟。在寒风中他清俊的脸被吹出醉意般的红晕,扩散的很规矩。
“我现在脚踏界石登高张望,就已是抉择。我已明白:有些答案不必抵达。”
“甘心?”
“不迷惑了。”
方丈心中五味杂陈,他默然走开,回到书房,他好像被抽了主心骨一般,将之前做的箴言揉作一团,持笔写了十字:勿忘;勿瞻;勿疑;勿追;勿迟。
至此,方丈在接连的几个白昼中感到思绪游离。在空旷的寺院钟声中,雪像迁居来的鸟群一样迟迟未化,偶尔地被冬风扬起,在空中闪烁着通透的寒意。
又有一天,一位好心的施主——十年前赠予了不少善款并最终得偿所愿的油贩——带了一壶菜油来了寺院里,几个年纪小的和尚和方丈同他在茶房里说笑。方丈谈到几位商人面生的小和尚的家世,那位好心施主流露出一副恻隐神情又说了他所知道的旁的什么人的离奇身世,大家用心听着,老方丈听完后连声诺诺,说着:“善哉善哉。”
那人已发迹多年,面庞方正,眼波活脱,虽年逾半百,但气态红润、亮目柔眉。话室茶温氤氲,柴香幽闭,窄小但可人,大家评论着梦窗派经文和一位地方上有名的和尚的真迹,席间陪侍守矩,气氛和洽。在某话语的余音处,只见那油商默默将身子贴向方丈做出久难启齿的样子,小声在方丈的耳边说:
“据说寺院里有两位贵僧染了不好的东西,我想未曾痊愈吧!”
方丈听闻此语顿时语塞,被逼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那商人见状也似乎振作了勇气,不作迂回地说下去:“依井人看,方丈您大可请一个道士,驱一驱弟子们身上的妖气、怪症。”
见徒弟在侧,方丈连忙打断道:“善哉善哉,事情可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其实有诸多原委。”
树欲静而风不止,方丈心中原已放下此事,可它又以另外一种方式登场了。
“方丈,容某人不才,先放个海口,我请道长来,把狐妖给祭了。”
“施主,弟子现已无恙,何况狐也是生灵,一切皆系命数,安能枉死。”
“可市井传言……”
“就让他们说去吧。”
“念及鄙人商号与贵寺是世交,贵寺有恙井人理当尽心,望方丈切莫推辞,我虽是红尘中人却也念佛家乐土,方圆几里谁不知我信佛吃斋、以诚立身。驱邪之事由鄙人全权操办,到时候这一片多少人家都会来看,看到各位圣僧真容,更得见贵寺痊愈,到时流言自会攻散。”
“施主,还是别费心力了。”
油贩见状,欲言又止:“那我就告辞了……阿弥陀佛。”
第二天那个油商又来了,带了豆豉和豆酱,方丈在书庵里接待他,两位孩童和尚同他们说笑,方丈对明史并不深谙,他们提议叫来了袖睦,最后油贩意犹未尽地告辞了。
第三天和第四天油商也都再次拜访,他带了些干果和炒茶,方丈和他在禅房里参拜,大多数的时间聊些古人字画,最后一天他又重申了第一次的提议,他和方丈说笑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再提,见方丈迟疑,他又说第二天再来探望。
第五天当他再来时,方丈同意了。降妖大会隔三天举行,道士阵仗里有几位年近耄耋的辟谷先生和年老天师,阜束方丈届时将诵经一段。
过了几天,积雪融化。
一早,天空像凝固的黎明时分一样寂静、淡蓝,一个冷到发青的清晨,月亮被冻到花容失色,远远悬挂在那里。小和尚早早起来扫雪,被站在前厅里的方丈惊了一跳。一些树木枝条杂乱的摩擦声和污浊的泥潭上梅花绽放的消息在空气中飘散着。
方丈用热水拮过鼻子,降妖大会的这一天他有一种预感。近来,他总是觉得亏欠了狐仙些什么,自己已不再无辜,洗手时他仿佛更能看到自己的苍老,那是一种老丑。
对于自己是否具备相信狐仙存在的信念,方丈从来没有仔细审视过,他觉得这有点荒唐,然而他又感觉得到自己已有了某种情绪:即所谓大会并不会伤及什么,他自认道士法力不足,压根无力处置狐仙。然而正是这种懈怠和亵渎,让他察觉到自己似乎没有顾及某种东西的牺牲,这使他的思绪近来显得十分凄冷。
他早早下山,边禅定边等待,当天,寒冷的阵风吹刮着商号的匾幅和道旗,天色如雪,与这样的天空对视给人恍若隔世的感觉。一些有关残忍的念头令方丈有些气息欠佳,一会儿他的大脑变得空空荡荡,像被塞进去了一个温暖的哈欠,他困倦地眯了一会儿。
……这时天师的队伍朝自己走来,有几辆牛车,还有几面无量天尊幡,很多乡邻围在周围,商号旗帜把大会场子围起来,清冷的早晨变得惠风和畅,可刚刚进行一会儿,一团厚重的阴云就倾覆而来,突然一股劲风吹响了所有物品,鹅毛大雪开始漫天飞舞,人们目不能视,纷纷被大雪裹挟,方丈心领神会,一时不禁开怀大笑,一些方士带着物品草草收场,旗帜断折,人群四下散开,各处奔走……
——方丈醒了过来。
在这样一个清晨,天空从黯蓝开始泛白。原来一切不过几分钟的光景。不远处,天师的队伍正朝着这边走来。
2023/7/29二稿 于沂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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