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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爷!老爷!不好了!”
“有德回来啦!慢一点,看你着急忙慌的,衣服都湿透了!”
“苏大人——苏大人病重卧床几天了,我急着回来跟你说!”
“......”
“不过他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就是受了点风寒,应该......就快好了。对了,这是他让我给你带的东西,说是最近写了两首诗,抄了份让我带给你看!”
“好,你快去把衣服换了!一到清明时节,这雨就下得没完没了的!”
有德离开后,朱寿昌拿着仆人刚交给他的竹筒,立即转身走向桌前,看到竹筒上还沾有雨水,又慌忙找了块抹布擦干,急不可耐地打开竹筒里的纸卷,轻声读了起来,“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读到这里,他沉思着停了下来,又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已有几分苍白的鬓角,随后大声向门外喊道:“有德,衣服换好没有,赶紧备车,跟我去看看苏老弟。”“马上就好,老爷!”“对了!你再带点干粮,自己路上吃!”有德应声后,一边想着苏先生的嘱咐,一边系着腰带,抿嘴笑了笑。
清明刚过,春意正盛,原野山地间一片青绿,连街巷的砖石缝中也隐隐探出几根嫩草。马车出门不久,雨已经停了,天空的乌云背后隐约有团火在流动,尽管有德返程的疲惫未减,但天气好转以及顺利完成了苏轼的嘱托,重新出发的兴致又从心中升腾起来。
“有德,到了药铺给我停一下,我去给苏老弟抓两副药。走得匆忙,什么也没带,苏老弟居于郊野,想来是买不到药才卧床多天。”
听到老爷说买药,有德不免有些慌张,支支吾吾地应了声好。而朱寿昌正在马车内坐着想方才看的诗句,也没去注意仆人的反应。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唉!这日子过得苦啊!有德啊!世人都说当官好,可伴君如伴虎,一朝落魄,和贫民百姓有何两样?”有德本已升起的兴致,此刻正在喉咙里打转,怎敢回老爷言语,他只好用心赶着马车,估算着到药铺的这段时间该怎么跟老爷解释,好在朱寿昌也只是把有德当作一个说话对象,对于他的毫无反应并没有在意。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想我朱寿昌为官几十载,虽萌得家父功名,却未经科考,至今未见君王模样;而父亲过去年轻气盛不顾情谊,使我与母亲五十年不得相见,但终归是皇天不负,得以将娘亲寻得,并左右孝敬了她几年。可你看这苏老弟,如今身遭发配不说,又离家万里,父母之墓多是杂草丛生了罢,苏父苏母若是在天有灵,见到苏老弟如今遭遇,怕是也难得安宁了......唉......‘也拟哭途穷,坟墓在万里。’人生落寞至此,怎能不心如死灰?”
“苏大人确实不容易,但他心境旷达,随遇而安,要是知道老爷如此担忧,反而会更加愁闷了。老爷,药铺到了!”药铺到的信息总算把朱寿昌的心绪拉了回来,他掀开帘子准备下车,有德却话到嘴边伸手将老爷拦住了,“老爷,碍于苏大人的嘱托,还有件事我没有实话告诉你......”但有德还是怕主人怪罪,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来,等着正忧愁满面的朱寿昌来接他的话。
“瞒我?既然是苏老弟嘱托,你说吧。”
“嗯......苏先生他没有病。”
“没病?你......你这小厮,这种谎怎能轻易说!”
“对不起,老爷!苏大人本来是想等你到了亲自跟你解释,可是你刚刚说要买药,我就不敢再瞒你了!”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昨天下午把您给他写的信送到他家后,他就问您近况,我就跟他谈到老爷您近来公事繁忙,加上平日生活简朴,都日渐消瘦了!您连给老夫人扫墓也是匆匆来匆匆去,这在往年可是都没有的......”朱寿昌欲用手敲打他的头,他用手作遮挡状,随即补充道:“苏大人对此没说什么,老爷,您别恼火!他只是叫你注意身体,可我今早离开时他却让我带着他写的诗给你,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告诉你他病重,这样一来你就会主动去找他,也不告诉我为什么,只是说你知道他有罪在身,不能离开......”
“话虽如此!可我给母亲扫墓之事,怎能跟外人......怎能跟外人说!当然,苏老弟虽德行不亏,但也不是把这些过于看重之人......有德啊有德!你真是不负我给你起这个名字!要是换做他人,你提这事就够我三天不给你饭吃了,知道了不!”
“知道!知道!”
“也罢,知我者苏子瞻,难得这几日清闲,就去耍耍。你还是去药铺买两副养神药带着,到时候我也要拿药唬一唬他,居然串通你来哄我!嗐,也只有这家伙能想到这法子了!你到时候也别说穿,看他怎么跟我装病!——算了,你回来给我等着,我亲自去买!”
有德见主人气消了,出发时的兴致终于从喉咙里冲了出来,主人刚进药铺,他就哼起小曲来。
(二)
过长江经村舍,沿着浠水岸策马而行,午时未过,朱寿昌主仆二人已来到苏轼居所附近,只见浠水东岸村落间清风过树,炊烟绕林,又见:
飘然有春水,汲汲过雪堂。青笋寻空处,锄勤人高唱。
那河岸竹林间有一人,青色发带挽着高髻,裹一身土灰色麻衣,着一双草鞋,正一边扶锄,一边高唱:我有客来兮,竹肉以待兮;兄莫笑我兮,腰弯锄直兮;我有客来兮,桃樱不落兮;春风有意兮,邀我共赏兮......
“苏先生!”
“有德!别扰他雅兴,且停车,我慢慢过去。”
“我有客来兮,浩然如天星;途远难待兮,眼耳不明兮;我有客来兮,夜夜把酒兮......”
“‘天星’可不敢当,敢问这位老弟的酒可酿好?”
“那是当然,‘天星’也是可当的,要知道我这客人......啊!朱兄,总算把你盼来了,来来来,看看今年的春笋。”
“不好不好!刚生出的嫩芽,就被你挖来给我塞牙缝!不好不好!”
“也是,朱兄心怀万物,自不肯伤生,可老弟我肚腹空空,实需填满啊!如果朱兄不便,可让与我吃!”
“这也不好!”
“如何?”
“春笋性寒,得风寒之人还是少吃为好!不是哥哥不肯让与你,实在是担忧兄弟身体!”
“哈哈,抱歉抱歉!让有德哄骗朱兄踏江而来,我之错矣!过会必当自罚三杯,权当赔罪!”
“哈哈哈,好!苏老弟还是如同往日般爽快!”
眼见二人相谈甚欢,有德也赶着马车跟了过来,随后苏轼也收拾好竹笋,带着主仆二人来到家门前。此时苏轼之妻妾闰之与朝云正在厨间造饭,房子内外薄烟升腾,听门外人声热闹,便都出来一一见过,而后朝云接过苏轼手中的竹笋,继续回到厨间忙碌起来。
有德眼看老爷要进屋,便走近问老爷药怎么处理,朱寿昌示意拿了过来,然后转身笑对苏轼说道:“我看过老弟写的诗了,沉郁之意,令人伤悲,也就不多谈了。只是看到老弟诗间的愁闷,急于赶来,便随意给家人打点了几句,未曾给老弟备什么薄礼,后来想到老弟这边偏远无医,又潮湿多雨,就在街边店铺给老弟买了两副药,一副养神,一副驱寒,还望笑纳!”
“朱兄哪里话!本是我念及兄台多日未见,愚弟又负罪在身不敢远出,才出此下策,自是有错在先,以至于让兄台风尘而来,还如此破费,实在愧疚!”
朱寿昌见苏轼在他提到诗后脸色沉了几分,已觉几分不当,又听他谈到愧疚,以为是担心自己怪罪他哄骗自己,便随即转了话题。
“老弟切勿多想。咱就不要推辞客气了,既然老弟的酒已酿好,可否先来上一杯?”
苏东坡自然转愧为喜,正好厨间也备好了几个小菜,便带着二人去雪堂饮酒攀谈,朱寿昌示意有德退下,苏轼眼看有德要走开,就伸手将他拉住,朱寿昌知苏轼性情,也不再多言,只叫有德少饮,有德自然笑着答应。
待三人于堂中坐下,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没多久,几股大风吹过,天空中便下起雨来。而好友相见,虽不言为官之道,却也推心置腹,谈史论经,不觉雨声淅沥,水淌堂前。
可说着说着,苏轼却突然正襟危坐,严肃起来。
“朱兄,实不相瞒,这次邀你过来不仅是念及你我二人多日不见,还有一件事也想请兄台帮忙帮忙!”
“老弟不必客气,有话但请直言!”
“我......”
“苏兄可在?子瞻兄可在?”苏轼正欲说话之间,远远传来叫喊之声。从西南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田间大路上停一马车,车前有两人正撑着油伞一前一后往雪堂走来,前一个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王长官,后一个是葛巾野服、青髯及胸的陈慥,高喊之人正是陈慥。二人虽冒雨而来,却羽衣蹁跹,加上随后听到苏轼回应,所访之人将得相见,更显兴致非常。
说起这王长官和陈慥,如今虽是方外之士,几不与外界来往,但二人经历,却都奇异非凡。二人都是弃官隐居黄州多年之人,文艺经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更兼常隐深山,不受俗世叨扰,只顾修身养性,因而谈笑通哲理,坐卧如仙人,均深得苏轼爱戴。其中陈慥更是奇异,因常戴一冠方正而高的帽子,又被称作“方山子”,年轻时喜欢嗜酒弄剑,四方周游,加之挥金如土,而深得乡里游侠之士尊奉。然而,方山子虽出于世代功勋之家,不缺诗书棍棒,家中更有园林大宅和许多田地,生活一向富裕,却全部抛却来到这偏僻的深山隐居。
待二人入堂坐下,举杯谈饮间,苏轼得知王长官因为送陈慥下江南,途经浠水而来访,自然感激高兴。随即苏轼向二人介绍了朱寿昌,二人深感朱寿昌待人之情深,不免称赞一番,朱寿昌也见二人冒雨来访,亦觉义厚,又能结识学识高深的山中之人,更觉得此行难得,于是几人高谈漫饮,又互相谈诗论世,直至夜深,方才休歇。
(三)
太阳还没睁眼,苏轼就起床亲自去附近村民家借了两斤猪肉,回家与闰之一起下厨做饭。朝云如今跟苏轼闰之已有八年之久,又常与闰之一同忙碌于厨室之间,早成为了家里的一份子,今已年方二十,身如莲荷貌如茉莉,亭亭玉立气质端成,但年龄上闰之和苏轼也不免将她如女儿般待见,因此多爱护少严责,平常因年少多眠晚起几分也是常有之事。如今有客来访,闰之自然提前就嘱托她早起,但既然苏轼掌厨,便只让她做些洗菜烧火等轻闲之事。
当然,闰之也知道夫君一向有客远来都会尽可能亲自下厨,且好于此道,加之一起下厨自添几分夫妻情谊,当然和朝云一样,各自喜在心头。待天亮几位客人起床洗漱完,厨间的酒饭也都备好了,大家纷纷受邀入座。正在几人推诿席位之际,王长官表示上次来访苏轼就讲过在他家就餐的一贯作风是不分尊卑上下和入座方位,因此他虽为长者,却挑了个下席坐来。苏轼在一旁表示认同,但他知道朱寿昌一向循于规矩,只好笑而不言。朱寿昌心中确有几分不喜,但看到年长自己的王长官都如此入座了,陈慥又言行潇洒不争位后位前,也就不管什么三纲五常,随意起来。
待一席人用餐完毕,太阳已高挂东方,但清明时节,晴雨不定,赶路人都是看天抬步,陈慥二人便起身欲走,苏轼急忙起身挽留。
“王先生、季常兄且勿急着走,择日不如撞日,你们在此地居住时久,我正有一事需要二位相助。这次请朱兄过来也是为此,只是昨日与各位喝得尽兴了,没能及时说明,朱兄还请见谅!”说完苏轼便向朱寿昌低头拱手做揖,朱寿昌笑着挥了挥手,苏轼便继续说道:“愚弟因直言而误事,如今已发黄州三年,本是负罪之人,又无甚家资,三年花销下来,眼看余钱将尽,而皇恩高降之日又不知何年,虽开垦东坡可种些菜苗糊口,只是坡陡少阳,五谷难得丰收,便想着购置几亩好点的田地来种些庄稼,以作长久打算。近日通过邻居介绍,几里外的沙湖有田出售,便前几日和田主说好了,这两日去看看,昨日邀朱兄来此亦有此意,不成想二位来访,更如锦上添花。此外,据说那沙湖四周也生长着不少红桃白樱,而今正值怒放之时,你我四人都难得相见,今有此去处,在此就烦请二位多留一日,你我四人今日一同踏春一游,顺便替我将田地相看一遭,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陈慥听完,爽朗一笑,“子瞻兄怎不早说,大路常在,何日不可走?若你能长居于此,此地虽距歧亭百里,但比起远川,都能做邻了。如此幸事,我二人不走就是,只是要再亏你两坛酒,可别心疼!”大家听完一同大笑,连厨间收拾碗筷的闰之和朝云也扑哧笑了出来。朱寿昌和王长官,随后也跟着将苏轼笑话一番,一时间屋里屋外声如开宴,闹得周边竹林里的燕雀也齐声鸣叫起来。随后,有德和苏轼一书童带着雨具,跟在四人身后,一行六人同向沙湖方向步行而去。
(四)
一行人到得沙湖,只见山田相接,并无湖水。原来此处虽名为沙湖,实际上沙湖早就因当地乡民人数增加而将其填成了田,以充粮地。但由于排湖成田,且地处长江北岸,过去每年汛期,长江水易由浠水倒灌,并将泥沙带了进来,所以成田后也是沙多难存水,也不易耕耘。不过山田相接处,人行大道旁,却树木丛生,桃樱点缀,景色宜人。
只见:红桃为腮樱作粉,绿叶丛间招手迎。田中青苗排排立,道旁黄雀声声鸣。一二农人负草去,三四孩童牵牛停。偏村少见人多聚,接耳相论六人行。
友人还沉浸在迷人的景色之间,苏轼已注意到几个孩童正小声讨论他们来自何方,他扶着下巴,面朝他们笑了笑,便走近问道:“几位小童,你们好呀,我是三里外的苏大叔,有人记得我不?”其中一个孩子眼明脚快跳到身前,“记得记得!你在坡上开荒那天我在那放牛,你还让我把你割的草背回家了!”“哦哦哦!我也记得你!你是二蛋是不是?你们今天准备把牛牵去哪?”“清泉寺那边,我爹昨天说那个河边的草长起来了!”“好好好!能告诉苏大叔,前面哪几块田是你刘三叔家的?我那块坡上种不出粮食啊,前几天跟你刘三叔说好了,今天来看看。”“哪个刘三叔?”“嗯嗯......就是那个养了好几头黄牛那个刘三叔!”“我知道!我知道!”后面兴冲冲地跳出一个孩童抢着说到,“就是后面左手边第三块到第八块,他是我亲叔,今天早上还听见他跟我二哥讲呢,说有人来看田的话就去叫他回来,他大早上就赶牛去耕地了!”“哦哦!多谢啦,那你们快去放牛吧,牵稳点,不要让它们吃别人家菜哈!”几个孩童笑着应声而去,朱寿昌等人听苏轼问完,也跟了过来。
“苏老弟,想不到你跟这些乡野小儿也能打成一片嘛!”朱寿昌故作正经地说道。
“哈哈,朱兄见笑了,愚弟虽今年四十有六,但漂泊到此,身外之物恐怕还不及小孩手中之牛贵重,就只能心如孩童,聊以自慰了!”
“嘿!切不可如此耍笑!身外之物本是浮萍,装饰一身皮囊而已,怎可比较?心如孩童固然可以,但毕竟大志未成,怎能自落呢?愚兄虽长你几岁,也曾萌袭家荫,官途尚顺,不也陕、荆、岳、阆几洲漂泊过来,如今我任在鄂州之因为何,只因皇上感念我孝母之德,这本不值得一提,但由此也可见皇上之圣明,如今你一时失意,不过是受那小人谗言,假以时日,遇有国事,皇上必然念你大才,重新委以重任,切不可自甘堕落,失了心中豪气!”
“是啊!寿昌老弟说得甚是,我王长官早就远离官场,今也无心仕途,虽然年幼时也曾心怀民生,但几年下来,我才得知自己心高而难与人和,无才难与民担事,做官也不过是虚占席位,所以才弃官归隐至今,但子瞻老弟你不一样,且不说你那文墨大才,只说你走到哪里百姓都是夹道欢迎,你也都在为老百姓实打实做事,就凭着这些,也不能失了志气。凭我大宋之地阔,多少地方百姓不是生在疾苦,正需要老弟你这样的人去解救啊!”
听了两位长兄的敦敦劝诫,苏轼也不敢再耍笑,虽王长官之言句句属实,但也不敢贸然领受,只好点头做沉思状。陈慥向来是个心宽之人,轻易不说教于人,但很小就和苏轼结识,自知他虽然心胸宽阔,却也受不得他人连番说教,眼见朱寿昌又准备接下王长官话茬继续说话,他便提步走过去,一手搭在苏轼左肩,并轻手将他扶了半个转身,然后笑着对身后的二人说道:“两位大哥言重了,这些事子瞻兄怎能不知,他不过是平常洒脱说笑惯了,心中又向来无高低贵贱,才会说出那样话来,照我看来,常言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子瞻兄说自己心如孩童,是想说他一身勇猛还等着找机会发力呐!”
陈慥的“一身勇猛”一出,顿时让一行人都忍不住止步齐声大笑,连还在沉思的苏轼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笑归笑,苏轼还是转身低下头来,向二位兄长作揖表示感谢,两位兄长也自知出门游玩不当重话,自然不再多言。
此时,几人已经到了刘三家的田旁,只见那田似乎已荒废几年,杂草丛生,若非几条因牛出入放牧而踩出的小道,人都难以进入。因那杂草叶上还冒着些许水珠,几人便小心翼翼地往田中走着,然后四处用手抓土看了看,只见那浅土中沙石夹杂,指动即散,往深一点的土又黄泥若现,反复试了几处均是如此,使得苏轼都感到请几位来帮忙相田实属多此一举,不过他还是征询了几位意见,大家都委婉地表示还是另寻良田为好,他只好笑着跟大家说:“那今日就当带几位踏青了,看这土质,确是烦劳几位陪我跑这一趟。”大家也不介意,自是远近观赏,闲谈村俗。
这时,有德走过来向众人道:“老爷,几位大人,方才我见田间小路上有几排蚂蚁爬过,看远处的天边又有几朵黑云飘来,怕是有雨将至。既然田已相完,大家不妨分好雨具,快些找个可躲雨的地方歇息吧。”
苏轼听闻,因朱寿昌自有有德照料,便让书童将手中的两把雨具分给了王长官和陈慥,又让他带他们往清泉寺方向去,他还想留下来四处看看。陈慥猜想苏轼是因之前受了王长官和朱寿昌告诫,心中留有郁结,就表示留下来陪他一起,便将雨具给了书童,只是书童不要,只好留在手中。苏轼知陈慥知他,也不再多言,一边催促书童带朱大人和王长官去找地方避雨,一边在田中继续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会用脚踩,一会用手抓,一副认真相田的模样,朱王二人也就不再管他,跟在书童身后离去了。
陈慥见两位兄长已走远,便走到苏轼身旁说道:“子瞻兄,记得二十年前,你我在川中同游时曾互相许过自身志向,我认李白剑走天下——‘天子呼来不上船’,而你学杜甫心怀民生——绝不让‘路有冻死骨’,可还记得?”
“幼时之志,怎敢忘怀?如今你游于山间,方帽标身,又常年佩剑在怀,飘飘然已如仙人,而我虽有子美之心,却流落至此,犹如这含沙之田,无以为用,又如何能了那忧民之志?”
“此言差矣!沙田草还盛,天下百姓,纷繁往来,却都为寻一片好土赋税糊口而在这山地间朝寻夕赶,一刻不曾忘却妻儿之需要,一刻也不敢堕落停歇,与这田中杂草肆虐生长何异?假以时日,他们难道就不能像这些杂草这般茂密生长吗?而你的志向,不就是要去帮助他们培育一方好土,造出一方好田吗?沙田尚可培育杂草,好土必然长成好麦呀!”
“听兄一言,胸中郁结立解,实在感谢!当然,这田还是不能要,我现在虽是杂草,但还是要找方好田才行,不然灶上那点余钱就如这沙土散地了!”
“哈哈哈,这自然是,我们也跟上去吧。”
人生有晴雨,难有定数,天有晴雨,却是必然。二人刚从田中翻上道上,一阵雨就在不远处跟风而来,陈慥赶紧打开雨具,怎料雨具多日未用,受了霉损,还没完全打开就折了,无奈地对苏轼揶揄了几句,又见苏轼仿佛神游天外般又开始沉思,用手拍了拍他胳膊也没多大回应,只好一笑了之,独自向着前方的人影奔去。当苏轼回过神来,陈慥正一边回头喊他,一边小跑着离他百步开外了,他大声回应之后,又见陈慥留下以手作伞、步履交叠的身影,不由得眉展眼开,此时雨水打着道旁的树叶,正嗒嗒作响。
“莫听雨打绿叶声,何妨笑梦且徐行?嗯!这雨来得如此之急,想必是想穿过我身体洗我心结罢!嗯......莫听穿林打叶声,是的,穿林!我不就是那木头了?是的,莫听穿林打叶声!笑梦?志向怎能当作梦来笑,应当高唱吟啸才是,对!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苏轼高声吟完,顿觉心生豪迈,随后又看了看刚才在田间相田时顺手捡的一根竹竿和脚下的草鞋,“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任平生!”
吟完这几句,更感信心倍增,苏轼便大跨步向前顶雨而去。老天真是个顽皮的孩子!当他全身湿透地赶到清泉寺时,雨已经停了下来,太阳又在云彩间偷偷露出了笑脸,寺庙的门前,却只见书童和一人并肩站在那里等他。
书童向他解释道:“朱大人因突然接到家中急信,说鄂州城外的河中出现一具老人尸体,便赶回去办案了。王长官和陈慥二人因为正好和朱大人同路去江边乘船,也一同跟了去,临走前都让我转告老爷千万不要见他们气,然后王先生还说了句什么‘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不妨留心那十之一二”之类的话,让我一并向你转告。”苏轼自然不介意,倒是王长官给他留的话令他感到几分愧意,他心想虽然平常把王先生以兄相称,但毕竟是年过花甲的前辈长者,而今他这般关照,却没能相送几里,此刻又因一时兴起,把衣服都淋湿了,即便能赶上去,又如何见人,只好叹了口气,然后才想起向书童旁边的人打招呼。
不料这年过五十的瘦弱汉子正是当地名医庞安常,他早在给城里徐大人看病时,就得知苏东坡发配于此,还从徐大人口中得知苏轼曾因深夜酒醉不得入门,以至于次日坊间传言他出海远走的笑话。因此,庞安常见如此奇异之人,又才名远播,自然早欲相见。
此前,因见朱寿昌等人过清泉寺时形貌非凡便走近打听,得知苏轼也将来到寺中,就和书童一起等他。苏轼去年家人生病,向村民寻医时曾听说过他,只是当时他远出了,家人也只是小病,便没有找到机会来拜访,但多曾听闻庞安常年幼时就能读书,且过目不忘,因父亲是医生,便自小学医,且青出于蓝而远近闻名,可惜不及弱冠就患病耳聋,但时间久了,加之其颖悟绝人,可以以纸画字,书不数字,就可以了解人之深意,所以几乎不影响与人看病和沟通。
有此偶遇,苏轼自然备感高兴,不顾裤脚还在滴水,便同他挽手快步走进寺中找了笔纸交谈起来,即便书童和庞安常都几次提醒他换衣服,也毫不在意,只说身在乡野,淋雨算个什么事,书童无奈,只好偷偷跑回拿衣服去了。至于庞安常,难得相见,自然胸中千言万语想说,虽懂得风寒之医理,但心想苏轼说的也在理,一时风雨想必影响不大,只是叫人帮忙在一旁生了堆柴火,就搬出桌椅,以纸画字,和苏轼聊了起来。
至于聊了些什么,因为初次见面,也多是一些各人见闻和遭遇,笔者也就不再多写。只是庞安常虽是以纸画字,沟通起来本不如常人顺利,但二人却心神相合,几个时辰过去,聊起来依然兴致不减。待书童拿了衣服来,苏轼已只剩裤踝和背心未烤干,也就更不在意,就让书童将衣物拿了回去,并让他回家告诉闰之今晚他要和刚刚初遇的老友痛饮几杯,不用等他吃晚饭了。果不其然,书童刚走,老友就要拉着他去家中吃饭喝酒。
可是,方才是坐在火旁,心火又盛,苏轼自不觉清明风寒,可止了话头,刚一起身,却顿觉风针入骨、全身遭袭一般,接着更是鼻涕横流,喉中也添了几分不适。尽管他强作镇定,还是抵不住风寒催骨,几乎跌坐下来,庞安常见状,才顿悟过来,大感不妙,眼看天色将晚,便连忙将他往寺外不远处的家中搀扶而去。
这下,苏轼是真的染了风寒了!好在名医在旁,又兼好酒作伴,在好友家一晚的歇息和医治,次日便精神抖擞,又遇得一日好天气,便和庞安常将清泉寺周遭游了个遍,然后剧饮而归。
先是哄人自己得风寒,而后又真的得了风寒。回家路上,苏轼反复想着这两天的遭遇,感觉不仅老天爷喜欢捉弄自己,连自己也喜欢捉弄自己,但无论是忽晴忽雨的天气,还是接连与友人的交流,甚至是这自己招来的风寒,都让他感到一切都充满了戏剧性。富有哲思的又喜欢记录的他,自然不会将这些给放过,于是就有了豪气洒脱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一词写完,似乎不够痛快,又将与庞安常游玩之事写成了日记,其中的几句歌词也成了后人传唱的名篇: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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