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

作者: 城北地带 | 来源:发表于2022-12-13 21:2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炎热沉闷的夏季逐渐收敛了他滚烫的灼目的光芒,于是,某天晚上,鼓点一样嘈杂急促的秋雨挟着阴凉的飒爽秋风,斜斜倾落下来,冲刷夏天残留的痕迹,扫去他的余温,悄然清洗南方平原。

    这年秋天,有个人的声音像一阵飒爽的秋风掠过我心湖,掀起波光涟漪,又飘然远去。

    我们相遇是在一家酒吧。当时,我跟另外四个朋友一起,里面灯光眩目,光柱像蛇一样狂舞着;音响聒噪,音乐比暴雨更加喧闹。我们五个人找了个卡座坐下。

    当我点燃香烟,吞云吐雾的时候,前方不远处有个人的目光与我相撞了,但很快挪了回去。她留着齐耳短发,穿白衬衫,天蓝色牛仔裤,右手手臂上纹了个奇怪的东西,像两栖动物带蹼膜的爪子。当我再次转过头来,她还在朝这边张望。

    我站起身,向她走了过去。接近时我看清了,她手臂上纹的,是一片枫叶,旁边是一段外文。

    我简单作了自我介绍,讲明意图后,问道,你为什么在手臂上纹这个?

    她咯咯地笑了,猜猜看,枫叶的背后有什么?

    唔。我不知道。

    于是这个人向我讲述了一段关于枫叶的故事:

                                    二

    只要一想起他,漫天血红的枫叶就随风飘洒,簌簌落下。只要一想起他,就看见徐徐飘落的枫叶化作招展的蝴蝶,划破他干净明亮的背影,或者,稀稀落落洒在他的肩上。

    我不清楚我跟他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认识的,是在哪年哪月哪一日,我不知道。反正我跟他在某个时候就已经认识,这是废话,但确凿无疑。

    当时,我走在他的前面,也可能是后面;地点是确定的,在学校大门外一片空旷的空地上,他身上是宽松的白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给人感觉是干净清爽的,像一阵怡人的清风。

    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长久逗留,但他只是向前走,没注意到我。

    我曾偷偷向人打听过他,知道他名字叫枫,和我在同一楼层,知道他的严肃和拘谨,喜欢叔本华和萧沆的书、无人问津的后摇和白噪音。后来有传言说他嗜烟,虽然叫人难以置信,但没过多久证实那是真的。

    也许为了靠近,我去杂货铺买了一盒软玉溪,一只塑料打火机。买烟的过程我东张西望,回家的路途我前瞻后顾。我偷偷躲在家里厕所点上人生第一根烟,可是我抽不明白。香烟带给我咳嗽,胸闷,反胃和心悸。我吸了几口,感到一阵恶心,偷偷把它扔掉了。

    后来我学会了,但没敢把它带出来,在他面前点过一支。

    我从没有在羽毛球场,篮球场,足球场,操场的跑道上见过枫的身影。比起运动健将,他更可能是个文弱书生。我幻想他是个蜇居在书斋里的人,男孩子们欢声笑语汗水淋漓的打闹和游戏与他无缘。可不知怎么回事,我产生一种无端的奢望,他有天会拾起粗粝的男子汉气概,把它不遮不掩地,大大方方地握在手心,掏给我,哪怕一次。只要一想到他,我的身影就缩小了,化成最轻最矮的一株草,低垂着等待呼哨的山风的回答。

    我偶尔在人头攒动的食堂,或空旷无声的走廊上见到枫,只要一看见他,钟摆就慢了,我的目光就慢了,婆娑的阳光送来清脆的风铃声。他俊俏的身影,柔和的轮廓映入我眼帘。他像极了“干净”“清爽”这对词,比四月的光线更明亮。只要一想起他,我的身心就柔弱如水,化作波光粼粼的湖,心甘情愿向下流淌,朝洼地汇集,仰望他,铁青的高山。

                                      三

    听到这里,我打了泛泛的手势,打断她的叙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雪。

    我这个人一向直来直去。我就说实话希望不会冒犯你。你卑微,怯懦,矫情,而且喜欢自我感动。从你说的听起来,你的那些年少冲动,不过是湖底的风暴。别人根本感受不到湖面急骤而下的狂风暴雨,只有你一个人躲在暗流汹涌的湖底独自承受。这是一种精神内耗,一口黑洞,会把你整个身心抽空的,很可怕。

    当然了,你可以管这叫“湖底的风暴”。但是比起狂风暴雨,我更喜欢暗流涌动。你不理解这种事,那是种宗教仪式般苦涩又温馨的体验,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稣宁静安详地等待着铁钉凿入他的身体。

    我说,我得告诉你这并不一样,耶稣是被实在的钉子钉伤,而有的人被虚构的铁钉钉伤。

                                      四

    后来,我决定找个机会或曰借口认识枫,即使成不了至交,至少也交个朋友——这个借口没有找到。恰巧一天下午在食堂里我碰见他了,我就单刀直入了。他形单影只,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很安静地在那里细嚼慢咽,好像在完成一个仪式。

    当我在枫对面位子坐下去的时候,他仍然低头在捻菜吃饭,丝毫没注意到我。我打了退堂鼓,也只是低着头一味吃饭,不敢对他说一句。

    我们就这样默默对坐着,没有一句话。白色阳光穿透窗户,几点光斑照在枫的脖颈上,在锁骨间游移闪烁,那一刻他真是好看极了。

    枫吃完饭,掏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揩了揩嘴唇,好像在完成一个仪式。

    揩完了之后他说,你好。

    我愣了很久,意识到在说我,轻微的扬了扬手,说,你好啊。

    于是,气氛第一次凝固下来。

    我鼓起勇气说道,我叫雪,在你隔壁班。我经常在路上碰到你,也许你都没注意到。不过我觉得你笑起来挺可爱的,想认识一下。

    于是,气氛第二次凝固下来。

    枫坐在对面,瞳孔惊讶地扩大着,抿着嘴唇,好久没说话,几秒钟后他挠挠头,尴尬地笑了笑,说,其实我不是很会讲话......

    于是,气氛第三次凝固下来。

                                    五

    第二天中午打铃吃饭的时候,枫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们班教室门口。我看见他一个人站在外面,好像已经等候很久。这个情景往后频繁出现在我眼前,好像他往那里一站,无数个晴雨昼夜就翻涌而过。

    在我的印象里,他等待的身影只是一道黑色的影子,好像已经站成石像。后来,走廊上汹涌的人潮渐渐褪色了,教室里也空空荡荡,没有了人,只剩下建筑和景物,没有人,只剩下日月轮转,树叶变色,光影移动,但是没有人。

    他在教室外面等我,我就去教室外面找他,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他跟我说,其实,我不是很善于同女生交流,希望你不要生气。我朝他笑了笑,说没关系,走吧,我们走吧。

    后来,同学们经常能看见我们结伴而行的身影,常有一些流言蜚语在同学之间像纸条一样传来递去。我们不在乎。我们共同擎起的雨伞足以遮挡那些稀疏的雨点。我们走在闲言碎语之上。直到现在,我也认为我们之间是友谊,虽然称不上万古长青,却闪烁着纯净无瑕的水晶的光泽。

                                      六

    当时,我已经被雪的讲述吸引,一个劲问她,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雪把双手抱在胸前,挑了挑眉,一副就不告诉你你能怎么地的作派。

    我痛心地从荷包里抽出一支价值连城的大重九,递给她为她点燃,然后到底怎么了,说啊,你快说!

                                      七

    后来,只要一想起他,漫天的枫叶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他把他的沉默寡言,他的不置一词留给我,我也接受,默契地用沉默回答沉默,于是我们的关系悄然开始了。沉默像河面上一层轻盈的薄雾萦绕在我们中间。我们一起上学,上食堂,在操场上散步。我们齐头并进,又言语稀疏,我们携手共进,又惺惺相惜。

    我竭力回忆跟他一起的情景,那些情景里几乎没有对话,没有声音,充塞其间的是强烈的画面,轻微的触觉,像一幕彩色的默剧。

    我喜欢在食堂里他夹起菜送到我的餐盘里,腼腆地朝我笑笑。我喜欢他跟我推来搡去,像两个小孩疯疯打打。我喜欢他干净的白衬衫,散发着淡淡的香皂味。我喜欢他把树叶当书签,藏在书页里。我喜欢他把左手插进衣兜,在斜下的夕阳下不紧不慢地走着。 我喜欢他把书递给我时,手指不经意的轻微触碰。我喜欢他的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一股温热的力量。我喜欢他低沉粗粝,富有磁性的嗓音,尽管那声音我已经记不起来,只留下“低沉”“粗粝”这些褪色的字迹。 我喜欢他同我前言不搭后语地一路歌唱,惊飞树梢上的鸟儿。许多天过去,我们没有俏皮的情话,没有山盟和海誓,却已经心心相印了。

    雪的叙述之舟在这里撞上了礁石。

    一天,年级组的杨主任跑到三楼食堂来抓人,我们被带走了。当杨主任在年级办公室里对我们刑讯逼供时,枫对他说,我们是朋友。

    杨主任扬了扬眉,把眼镜往上提了提,露出狡黠阴冷的一笑,说,Maybe,maybe.

    枫继续说,我跟她是朋友。

    杨主任说,你跟她是在耍呀。怎么不是呢?你把菜夹到人家餐盘里了,难道不是吗?

    枫被这句话激惹了,说杨老师你想象力真丰富。

    很快一记警告处分下来,枫回家反省了三天。据说被他父亲摁在墙上用皮带抡了一顿,留下几块深浅不一的淤青。回来以后,他再没出现在我教室门口,操场上和食堂里也找不到他的人。

    他开始躲着我了。

    我去他们教室找过他几回,但是他的位置空空荡荡,人不在那里。后来我知道他休学了,原因不明。我打电话问他,但他什么都没跟我透露。对于他的病人们说法不一,有人说急性错位阑尾炎,有说肾炎引发的并发性败血症,有说慢性胃炎导致的胃酸倒流。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

    甚至,也许他根本就没生病。

    他把他的沉默寡言,他的不置一词留给我,我也接受,默契地把沉默还给沉默,于是我们的关系遽然坠落,留下瓷器砰然碎裂的尖鸣。

                                    八

    雪的叙述再次被我打断。

    我对雪说道,所以那个让你日思夜想的男生,跟你喜欢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到底是喜欢斜下的夕阳,漫天的枫叶,干净的白衬衫,还是书本,光斑,飞鸟,风铃和树梢?目前为止,你的叙述里枫的相貌依然是模糊的未知的,你用“感觉”“身影”“轮廓”这些词来将其一笔带过。再者,你动用的这些纷繁的唯美的意象,是种变相滤镜,把他的原貌彻底损害了。

    文学真是巧言令色,扭曲事实的艺术,我凝望着吐出的袅袅飘散的烟雾,听见自己发出这样的感叹,伴随着一声叹息,雪,那些令你心醉神迷的,可能只是以上那些意象或意境,它们喧宾夺主了。你有意无意将枫放逐到意象群汇成的河流中,随波漂流。这样,枫就成了一个点缀。唯美的华丽的情景占据全篇,枫融入其中,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九

    枫躲了我快有一年。

    如我所见,作为男生他懦弱,他选择逃了。血红的余晖下,我看见地平线一尺尺升高,淹没半截身影。他的影子远了,小了。

    高考后,我决定把他送我那些书还给他,两本叔本华和萧沆的随笔,两本苏童和余华的短篇集。他问为什么,我说太沉,他说那好吧。

    尘埃落定。

    他把这一沓书整齐地放进塑料袋里后,对我说,你说还书的时候真是吓我一跳。不过也挺好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欠什么。甚至有点帅,有点酷。你一直是这样。

    那,就这样了。

                                    十

    雪的叙述到这里已经接近结束。我问她后来呢,她说没有后来。

    到这里,我才感到一丝恍惚。

    我说,你讲故事的声音跟腔调挺熟悉,模仿的谁。

    雪说,是啊,模仿的谁。

    其实你的叙事里你和枫的形象都是苍白无力的,我隐约能感到你在按自己的意志力量将情节强行推进,不过好在你一直在裁枝减叶,对篇幅和节奏有所控制,使得你的语言凸显出力道,我说,坦白说,你的叙事手法和枫很相像。

           

                                    十一

    枫叶背后有什么,你知道吗?

    最后一次见面是偶然。

    炎热沉闷的夏季逐渐收敛了他滚烫的灼目的光芒,于是,某天晚上,鼓点一样嘈杂急促的秋雨挟着阴凉的飒爽秋风,斜斜倾落下来,冲刷夏天残留的痕迹,扫去他的余温,悄然清洗南方平原。

    平淡如水的秋季像秋风秋雨一样如期而至,肆意燃烧的枫叶像肆意燃烧的秋季一样如约而至了。这个雨雾弥漫的潮湿模糊的季节里,你放眼望去,飘摇的枫叶在枝杈间光泽闪烁,它的火焰的光晕色泽一如往常地夺人眼目。

    我已经说过最后一次见面是偶然。我将把这种偶然收入故事的结尾,我愿意这样正如同枫喜欢把最美的枫叶夹入书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次见面是深秋时候,人民公园的长廊的拐角处,一道白色身影恍惚掠过我身边。

    走过去瞥见我时他停下来,几步远,他侧身停下来稍显迟疑几步远。一阵风猝不及防地出现,扫了过来,血红的枫叶随风飘洒,雨点一样簌簌飘落,不疾不徐划过他干净明亮的白色身影。

    那一刻我觉得他真是好看极了。

                                    十二

    雪的奔涌而来的叙事之流在此突兀地中断了,我的笔触也将在这里停止。

    我在场景的另一侧,目送着枫和雪的身影擦肩而过背道而行,走到最后一页,走出我的小说之外,从此下落不明。我要告诉你他们形影匆忙,对视是相顾无言,离别是悄无声息的。

    我叙事着雪的叙事,已经分不清这带来的是雪的,还是我的叙事声音。

    就这样一整个秋天过去,枫树掉光了叶子,洒满潮湿的路面。鹅毛大雪在白亮的路灯旁纷飞起来,飘雪声细微空旷,若有若无,诉说着无法听懂的语言。

    此后的日子平淡如水。没人再向我兜售这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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