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
一
“你和那个女孩曾经认识吗？”
宋女士蹙眉沉默了几秒，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努力让自己声音听上去尽可能温柔：“总是做一个噩梦，可能是因为你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很焦虑，你梦中的场景恰好反映出来内心的紧张感。梦虽然是假的，但是一个人在梦境中的情绪是真实的。也就是说困扰你的其实是你这段时间的压力。”
宋女士听了我的话却激动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那个女孩一定认识我！不然她不会那么瞪着我！她连死了眼睛都在瞪着我！如果不认识她干嘛要一直看我不看别人，干嘛三番五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对于这样有些固执的来访者我早已见怪不怪了，于是调整语气顺着她的话说：“那你可以说说看，在梦中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吗？”
在心理咨询中，我习惯于把自己放在倾听者的位置上，想要解开一个人的心结，首当其冲是要了解到事情的关键。
“那个梦的场景，看起来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是在一所很旧的学校里，我听到了下课铃声，我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过了一会上课了……”
二
约好下一次来访时间后，我结束了和宋女士的谈话。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简单整理了一下桌面，我背上包走出医院。
在公车站等公交，冷风簌簌地吹，一月底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我把羽绒外套袖子拽出来，手藏进袖子里。百无聊赖之下点开微信，十几条未读消息，几十秒的语音，全部出自朱莹莹的对话框。还没等我点开对话框，又窜出几条新消息。
“我真的太服气了，你还记得胡柯彤吗？高中我们年级那个有名的胡柯彤！”
“我和她就有个微信好友，还是高中校群里面她加的我，在学校一句话都没讲过，她给我发消息说她结婚了要邀请我过去做伴娘！”
“天啊她知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啊就让我给她做伴娘，不尴尬吗？我问她为什么找我做伴娘，结果你猜她说什么！”
“她说是微信列表里面随便抽的！她没有朋友吗？没人给她当伴娘吗？更气人的是她都自说自话把衣服鞋子全部都准备好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拒绝她！”
听完朱莹莹巴拉巴拉说一堆，我切出对话框往下翻了一下，果然我也收到了胡柯彤的消息，幸运的是我仅仅被邀请参加婚礼，没被抽中做伴娘。
我给朱莹莹发消息说我也被邀请了，她立马回消息告诉我胡柯彤基本上邀请了她初中高中所有的同学，推脱没时间过来的她直接给人家定好了机票高铁票，搞得大家都不好意思不来。
我有些疑惑：“那她这婚结的成本也太大了吧，路费还得贴出去那么多。”
“钓了个金龟婿，人家正得意呢。你看看她朋友圈就知道了。”
我点开翻了翻，第一张就是她和未婚夫的合照。她在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一点的男人的怀里，娇羞地冲着镜头笑，后面的桌子上“毫不显眼”地放了一个特斯拉的车钥匙和一串房门钥匙。
摸着良心说胡柯彤真的很漂亮，出水芙蓉般的干净和美。我和她从幼儿园开始就在一个班，她一直都是那种足以轰动年级的美女，追求者无数。更可气的是她不仅样貌出众，琴棋书画也是样样都拿得出手。
这么光鲜亮丽的人，还和我是邻居。
三
路过蔬菜超市，我买了点菜就回家了。
一进门就看到我妈把她一堆裙子丢到沙发上，对着镜子左扭扭右扭扭。
“你快过来帮我看看，我穿哪个好看！”我妈从镜子里瞥到我，立刻转过身对着我做作地摆弄裙子。
我看到桌子上那张红请柬，一下明了了，于是没好气地说：“陈姐，是人家结婚还是你结婚啊。”
我妈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拍到我头上：“你这丫头讲的什么话！你看看彤彤多会找老公，她老公家里可有钱了，你什么时候也给我带一个回来。”
我撇撇嘴拎着菜走到厨房，把买的菜洗了洗，放到菜板上。
咣。咣。咣。一股酸涩涌上我的喉喽。
我放下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想做饭了。
我和胡柯彤是青梅竹马，家长认识所以我们很小就是好朋友。
胡柯彤从小就出落得很美，所以她特别自傲。她人很漂亮，但是成绩很差，相反我的成绩很好。于是她就安慰我：“没事雨晴，虽然你长得丑，但是你成绩很好嘛。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总归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户。”
我低着头，确实，虽然我成绩好，但是我长得一点也不漂亮。
阳光下那个闪闪发光的男生，他回头看向我们这，我心里一颤，小心地偷瞄了他一眼，他的眼中只有我身边那个同样闪闪发光的女生。
四
天空阴沉着脸，白昼恍如黑夜，在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我站在一栋教学楼前的平地上。
我的心脏好像被人狠狠地抡了一拳，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又不敢乱动。
这栋破旧的教学楼，是我的初中。
“叮铃铃……”
往日悦耳的下课铃声在我耳朵里嘈杂又诡异，学生嘻嘻哈哈地冲出教学楼，在操场上嬉笑打闹。我站在他们之中，但又好像隔了很远，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我，在他们眼中我好像是一团空气。
上课铃声响了，学生又迅速回到教室。
我开始在学校里走动，眼保健操的声音响起来了，这是上午第二节课。
我走到学校校门口，发现学校来了很多领导，校长带着这些领导进入校园进行教学检查，突然后边教学楼地面传来“砰”地一声，我猛地转头，教学楼沸腾了。
我醒了。
刚才是梦。我喘着粗气，刚才是梦。
最后的那个场景，有人跳楼了。我看了眼手机，凌晨五点多。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我手脚冰凉。
我突然想到白天那个做心理咨询的来访者。难道因为听了她的描述所以我也有了相同的梦境？
睡不着了。我穿好衣服起床，给自己做了份早餐。吃完早餐后走到阳台，冷空气一下钻进我的大脑，让我突如其来的有些清醒。
可怕的不是噩梦，而是那个梦带来的该死的熟悉感。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我回头看到我妈穿着她的花睡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
“做噩梦了。”我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说。
“多大个人了，还是心理医生呢，一个噩梦吓成这样？”我妈把我拽进来，她手劲太大扯得我生疼，“外面冷死了，你也不怕感冒！什么梦你说说？”
“没什么。”我挣脱开我妈的手，“胡柯彤的婚礼我不去了，你替我去就好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和你周姨可是多少年的好姐妹，人家请柬点名道姓地说你和我，你说不去就不去了？是不给我面子还是不给你姨面子？你和彤彤不还是好朋友吗？”
我的脑子被这么大段话吵得快要爆炸，拿着包和手机转头就出去了。
身后还传来我妈的怒吼：“你这孩子才六点多钟要上哪去！”
外面天还是灰暗的，冬天的太阳很迟才出来，我随便走进一家早餐店点了笼包子，但因为刚刚在家已经吃了顿早餐，这笼包子才吃两个就难以下咽。
这时手机又传来一声振动，我点开手机，是条消息。
宋女士：张医生，今天有空吗？
五
“我又做了那个梦，我已经连续好多天梦到那个女孩了！她每天晚上都会在我的梦里跳楼，每天晚上都会，我快疯了！怎么样才可以不做这个梦！”
听完宋女士的话，我揉了揉眉心：“是这样的，每种梦都会对客观现实有非常重要的线索。一般有三种梦对我们而言是特别重要的，第一类是重复性的梦，类似有某种主题，比如说被人追、从高空坠落；第二类是伴随着非常强烈的情绪和情感的梦；第三类就是最近的梦。
“同一个梦的寓意绝大多数是相同的，梦里面很多元素都是一串密码，对应着一个人的心理感知的状态，而同样的元素在不同人心理可能代表不同的心理需求和象征。所以梦见同样梦境的人，大多是想要多次通过梦境达成愿望。就比如说你的这个梦，或许你的愿望就是阻止那个女生跳楼。”
宋女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顿了一下，开口问道：“你真的不认识那个女孩吗？”
看到她茫然地摇摇头，我换了种问法：“那你可以告诉我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吗？”
“皮肤有点黑，衣服旧旧的但很整洁……我不记得了，那个场景太恐怖了我不敢多看！”
“好。”思索片刻我点点头，“那我先给你开一点药，你按照我写的剂量服用，可能会出现一些不良反应，你先吃试试看。”
送走宋女士之后，我仍然有些迷茫。大概是宋女士过于紧张焦虑，这种情绪渲染到我身上，所以我也开始做这种梦。
但愿是我多虑了吧。
手机突然收到一条微信消息，我打开一看，是胡柯彤发的语音。
“雨晴，我结婚的时候你会来对吧。当年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我想当面跟你赔个不是。”
初中的回忆我一点都不想触及。胡柯彤的作风依然这么自以为是。
“我会去，没什么必要。”
六
胡柯彤和我在初三以前一直都是好朋友。
我们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然后又到了同一所中学，初三（5）班。
她漂亮、有趣、招人喜欢，能和所有男生打成一片。女生奉承她，男生迫不及待想靠近她。就连那个在我心里闪闪发光的男生，最终也沉醉在她的爱河里。
我想我应该是不有趣的，只会学习。除了胡柯彤，也并没有其他更好的朋友。
但是我很识趣，我会自觉地把所有的舞台和闪光灯全部让给她，只在台下默默地看着她就好了。
我仍然记得她发现我的草稿本上写着那个男生名字的那一天，她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雨晴，原来你喜欢他啊。”
第二天，我就在班里得知他们在一起了。
她摸着我书桌上的数学竞赛习题册，凑到我耳朵旁边嬉笑着说：“好学生是不可以谈恋爱的，好好准备竞赛，恋爱什么的就让我帮你谈吧～”
我往教室外看了一眼，他站在走廊上晒太阳，在一堆男生中他尤其耀眼，他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阳光的碎片落在他身上，他好像在发光。
就这样吧，我死去的懵懂爱情。
这时一个女生走了过去挡住了我的视线，也挡住了透过窗户撒向我的那片阳光。
胡柯彤娇嗔着捂住我的眼睛：“现在他是我男朋友了，你不许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哦。”
等她松手后，我看向她的眼睛，她却瞥了一眼刚刚走过去的女生。
手机铃声响起，我的回忆戛然而止。
朱莹莹约我晚上出去看电影，我应允了。正巧现在中午下班，没什么胃口昨晚又没睡好，于是便趴在桌子上想休息一会儿。
七
第二次站到教学楼前，虽然还是很诧异，但我已经明显比第一次要沉稳很多。
“叮铃铃……”
下课铃声再次响起，我一怔，迅速冲上教学楼。
初三（5）班。在教学楼五楼。
路过三楼的时候，我余光瞥到一个黑黑瘦瘦的女生从左侧下楼，她好像在下楼的途中看了我一眼。但是由于时间紧迫我没多在意便只顾着上楼。
我们初中虽然破，但是占地面积特别大，招生人数也特别多。从我那个位置跑到五楼是需要五六分钟的。
站在班级门口，我后背冒起冷汗。
我看到了胡柯彤、看到了我初中的暗恋对象。
这恰好就是十六年前。
上课铃声毫无征兆地响起，眼保健操开始了。
班主任走进班里看了一圈：“刘怡呢？”
我突然猛地一惊，刚刚下楼的那个女孩有问题！
我冲下楼，冲到一楼。眼保健操戛然而止。
下一秒，“砰”的一声，那个女孩摔在我面前。
满目猩红。
我当场干呕起来。
那个女生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她的嘴唇抖了抖，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她真想说什么。我战栗在原地：她能看见我。
几秒后，教学楼一片嘈杂。
我醒了。胳膊被头枕的已经麻地动不了，脖子也很酸。
但是我仍然陷在惊恐的情绪里面无法自拔。
为什么？她是谁？
朦胧之间，我总会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却又不明白从何而来。
初中。答案一定就在那个女生身上。
我给朱莹莹回了通电话，说晚上不太舒服推了看电影的事。
朱莹莹回了我一句好好休息，发了一个表示很遗憾的表情包。
合上手机，我思考起来这几天这一连串诡异的事。
如果我做噩梦是因为这件事里面有我认识的人，那么宋女士为什么会做噩梦？她和我梦到的内容是一样的吗？
八
我和胡柯彤没有正式闹掰的原由，仅仅是因为高中按照成绩分班之后，我再也不和她在一个班了，于是我就从她的控制中解脱了。
在当时弱小自卑的我看来，能见面不和她打招呼已经是一种了不起地反抗了。
我也曾思考过为什么不再和她做朋友了，是因为我那段短暂的暗恋吗？
不是这样吧。我只是很羡慕她，越羡慕她就让我越看不清自己。
我是一个很感性的人，看到弱者被欺负总会想要去为他做一些事。哪怕是扶他起来、递一张纸巾或者说一句安慰的话。
也许这是一种可笑的同理心，因为我也是一个弱者。胡柯彤总是看着我然后附上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雨晴真是一个善良的人。”
下班后，我匆匆忙忙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初中毕业照。
陈姐看我把家里搞得一片狼藉，气地把我赶进房间。
我趴在桌子上一个人一个名字用手指着找“刘怡”，反反复复找了好几遍后，我发现初三（5）班62人没有一个人叫刘怡。
陈姐开门叫我出去吃饭，我恍惚地坐在餐桌上，听她讲什么结婚什么喜酒猛地惊醒：“什么喜酒？”
陈姐看我这副模样就来气，她说：“彤彤结婚你忘了？明天就办事了！我跟你周姨担保让你这个985大学生在酒宴上起来说一段华丽的敬酒词，在这，你看看。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我的太阳穴一下突突地跳了起来，真是最烦什么来什么。刚想拒绝，陈姐又开始说了：“反正你得说，不能让我跌了面子。”
我深吸一口气。
不生气不生气，气死自己又何必。
凌晨一点多钟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于是给好几个初中朋友发了消息，问她们认不认识刘怡。
没人回我，我猜大概因为太晚了，于是合上手机就睡了。
九
第三次站在初中教学楼前，我已经完全淡定了。
下课铃声恰好响起，我再次冲上教学楼。
下课时间十分钟，眼保健操五分钟，一共只有十五分钟，一刻都不能出差错。
还是三楼，我再次遇到了那个奇怪的女生，我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
我怕她一下跑了便急忙拽住她胳膊：“你是不是刘怡？”
那个女生看着柔柔弱弱实际上力气却大得出奇，她一挣扎直接甩开我，飞快地向楼下冲去。没半点犹豫，我立刻追了上去。
但是由于长期缺乏锻炼，我和她之间还差很大距离。我眼睁睁看着她跑到教学楼对面的宿舍楼里，等我赶到宿舍楼电梯前，她已经乘着电梯上了二楼。
上课铃响了，眼保健操的音乐随之响起。我看着跳到三楼的数字，立刻转身跑上了消防楼梯。
五楼、六楼、七楼。天台的门已经被打开了，我爬着天梯上去，她一步步往天台的边界走去。
“刘怡！不要跳！”我往她那边跑去冲她大声吼道。
她惊恐地回头看向我，站在原地突然笑了：“张雨晴，你都不知道我是谁。”
为什么她知道我的名字。
我压下慌乱努力控制住她的情绪，继续向她走去：“我知道，你是刘怡，你先冷静，不要再往前走了。”
刘怡面无波澜：“你都已经这么高了，这身衣服看起来应该是医生吧。十六年后你们都是什么样呢？”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知道十六年后的我是什么样吗？”
“刘怡，你不要激动，我们先下去好不好，你想你要是跳下去了你的爸爸妈妈一定会伤心的，你的朋友也会难过的，所有人都会被笼罩在伤痛里面，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吗？”
“朋友？哈哈哈。”刘怡突然笑了起来，“被笼罩在伤痛里？是谁啊？你能告诉我吗？”
我突然哽住了，眼保健操还在自顾自地倒计时：“八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切戛然而止，刘怡在我眼前倒了下去，楼下传来“砰”地一声。教学楼里一片哗然。
我知道，这次又结束了。
十
早上我是被陈姐一巴掌拍醒的。我妈向来如此，这么蛮不讲理。
“马上十一点了！都说了今天是彤彤喜宴，你还睡这么死！去迟了人家不觉得我们家没礼貌吗！”
在她的催促下，我迅速穿衣服洗漱，以至于到了车上才发现我手机忘拿了。
昨晚做了噩梦凌晨醒了一次，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夜睡得又不太安生。我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
突然我想到之前朱莹莹跟我说的话，胡柯彤婚宴邀请了她全部同学，初中高中大学都有。
刘怡，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如果能在今天见一面，所有事情也许就拨云见山了。
她认识我并且执意要在我的梦里自杀。
“雨晴你来啦！”刚下车，我就进入了熊抱，等对方松开——果然是朱莹莹。
“来得这么早！”我拍拍她的后背，她穿着粉色蕾丝小礼裙，踩着一双“恨天高”，走起路一瘸一拐，十分滑稽。
“给人免费当伴娘凑场子，敢来迟嘛。”朱莹莹撇撇嘴，然后冲我妈甜甜地叫了一声，“陈姐好！”然后带我们进了礼堂。
因为莹莹不在身边，我心中也有心事，所以入座就进了初中同学那几桌。每桌十人，摆了六桌。
我坐下后，同桌的几个老同学就开始跟我叙旧了。
“雨晴越来越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一个男同学率先开口。
“就是就是，雨晴以前读书好，现在人又漂亮，简直就是全能美女！”一个初中女同学接话茬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寒暄了几句。说实话，很多初中同学只是看着面熟，但是名字早就已经消逝在记忆的长河里了，要真让我说谁谁谁叫什么，我早就忘了。
婚礼正在进行，新娘新郎礼结之后，司仪开始点人说敬酒词了。
点到我，我一阵天花乱坠的祝福夸赞之后，全场掌声雷动，不用想我都能猜到此时我妈一定满面红光地坐在她的老姐妹中间。胡柯彤也冲我甜甜一笑，说了一句：“谢谢雨晴。”
初中同学又开始寒暄说羡慕我和胡柯彤的友谊。
我在这种虚伪的氛围里快感到窒息了。
“胡柯彤怎么没有请你做伴娘啊？”
我看向说话的人，竟然是徐恺。他就是我初中暗恋许久的男生，我觉得有些好笑，他已经从当年那个闪闪发光的少年跌落凡尘了。
我刚想开口，身后却传来一声女音：“因为担心雨晴累到自己，做伴娘可要做很多事情的。”
我回头看到胡柯彤挽着她老公的手笑眯眯地说：“雨晴只需要背背敬酒词就好了。”
原来已经到了新郎新娘敬酒环节了。
我跟着身边人一起端着一杯酒站起来敬新郎新娘。
初中数学课代表说：“你看我们初中同学61人正好每桌十人，分六桌，好数字！”
“不是六十二人吗？”
突如其来的沉默突然让我意识到我可能说错了话。
胡柯彤笑意一瞬间消失了：“雨晴，我向你道歉了。”
“好日子不说丧气事情！让我再来敬一杯！……”
身边环境又再次嘈杂起来了，我愣在原地，感觉好像被隔绝在这些人之外。
明明毕业照上明明标的是62人，他们却说只有61人？
刘怡到底是谁？
毕业照上没有她的名字，难道她真的……？
婚礼结束之后我便匆匆要离开。
“雨晴。”有人拉住我的手，我回头，是胡柯彤。
“如果你记恨我当年和你喜欢的男生谈恋爱，可是你也看到了，他压根就不是什么好人。”
我看着胡柯彤，她一直这样，从来没有变过，一直这么自以为是趾高气扬。
“你认识刘怡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脸色又是一变，攥着裙角瞪着我激动地说：“对于她的死我也很难过，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把这件事所有的问题都怪在我一个人身上！你呢？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胡柯彤，突然之间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那个瘦瘦的黑黑的经常被欺负的刘怡。
因为我给她递了一包卫生纸，带她去卫生间洗脸，她就被胡柯彤叫徐恺打了一顿，后来就转学了。
那天我去参加数学竞赛了。
“我只是想让徐恺教训她一下，叫她下次离你远点，我也不知道徐恺会叫他的小弟把刘怡衣服扒了拍照……”
我突然想起来了。
凑到我身边问我题目的刘怡。她告诉我她想好好学习考试考高一些，这样妈妈就会开心。
考完试跑过来跟我说恭喜我又考了第一名的刘怡。她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她说她把我当偶像。
我差点迟到没有吃早饭，胃不好上课疼得嘴唇发白，把早餐全部给我吃的刘怡。她骗我说在家里吃过了，最后饿得只能喝水下课一遍一遍跑卫生间。
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和她做好朋友，她在班里一个朋友都没有，我答应之后高兴地扑倒我怀里的刘怡。
我数学竞赛去外省去了三天，连上双休日，一共五天没有去学校，回来胡柯彤告诉我刘怡转学了。
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刘怡遭遇了这些。
十一
回到家，我找出手机，十几条未读信息。
初中朋友告诉我，那天省教育厅领导来例行检查，上午第二节课开始五分钟后，刘怡从教学楼对面的宿舍楼天台跳了下去，当场死亡。在校长、和众多领导面前上演了这么一场惨剧。
事情的起始是因为徐恺对刘怡进行校园欺凌，他把她逼到学校男厕所，然后把她的衣服全部扯开，拍下她的照片发到了学校论坛。虽然贴子几分钟就被删除了，但是照片却被不少学生保存下来私下流通。
刘怡不堪屈辱跳楼自杀，徐恺等人仅仅因为是未成年所以被学校批评教育之后就放回班了。
胡柯彤那天冲我大吼说我也有错，如果我不和刘怡在一起，刘怡压根不会有事。
太荒诞了。
可笑至极。
也许是学校全面封锁消息，也许我被有意隐瞒。
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刘怡遭受了这些。
我忽然想到天台上，刘怡对我说的话。
“朋友？哈哈哈。”
“被笼罩在伤痛里？是谁啊？你能告诉我吗？”
我的心脏好像被上万只蚂蚁撕扯，一阵接着一阵地抽疼。
我划了划微信的消息框，最底下一条是宋女士的。
宋女士：张医生，下午有空吗？
十二
“你是刘怡的妈妈吧。”我看着和刘怡眉眼间有几分相似的面孔，肯定地说。
宋女士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几秒钟后她开口道：“我女儿经常在家提起你。她说你是个特别优秀的女孩子，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看着宋女士，说不出来话。
“她去学校的前一天，还笑嘻嘻地跟我保证，说有雨晴这个好朋友帮忙，她的成绩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要我在家里放心。
“结果，星期三学校给我打电话，他们告诉我，刘怡自杀了，她死了。”
她深呼了一口气，咬紧每一个字音，每句话都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我们小怡那么乖的孩子怎么会自杀呢？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种！”
宋女士眼睛瞪得赤红，她盯着某一处虚空拼命摇头非常激动：“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消极可怕的词！当时我要气疯了，你们学校的老师、同学，到底把我女儿怎么了！
“后来我才知道，你们班一群男生，把我女儿……他们把我女儿伤害了！小怡那么懂事听话的孩子，她自尊心那么强，她怎么忍得了啊！
“我一直都认为这么大的事情，施暴者会得到严重的惩罚，结果为首的那个男孩子家长就赔偿了我五百块钱，他们都是觉得我女儿的命，只！值！五！百！吗？”
宋女士瞪大双眼看着我，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溢出来，一直顺着脸颊砸到桌面：“我的女儿如果没有死，应该也和你一样大了吧，也许她跟你一样有一份非常体面的工作，也许她现在已经嫁人，也许她的孩子都会叫外婆了……可是我的女儿被永远埋葬在了她的15岁。
“我以为会有人记住她，可是我后来发现不过一两年，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件事情，所有人都遗忘了我女儿，那是一个班、说过话、一起学习生活过的人啊！甚至你，我女儿天天在家里提到的你，你们都对于我女儿都没有任何记忆了！如果有一天我这个做妈妈的人也死了，还有谁能记得我女儿也曾热热烈烈地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一回？
“每天夜晚我只要想到我女儿遭受的暴力，我就会哭醒，那是我的女儿，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我强忍住眼泪和哽咽，对宋女士说：“刘怡那么爱你，也许她变成天上的一颗小星星，每天都在你身边默默地守护你。”
看着宋女士痛哭难忍，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安慰她了。我也深陷痛苦之中，我没有办法说出那些冰冷的劝导之词，让一个失去亲生骨肉的母亲擦掉眼泪。
“这是我最后一次过来，明天我和丈夫就搬离这个市了，十几年我们都筋疲力尽。但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
我看向宋女士，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眶通红，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有一天你在梦里见到她，帮我问问她，这个死丫头为什么离开得这么突然，为什么十几年了都不肯来妈妈梦里看妈妈一眼，妈妈真的很想她啊。”宋女士有些哽咽，深呼吸之后接着说：“然后替我好好抱抱她。”
宋女士说：“之前那些咨询，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噩梦，都是我骗你的，只是想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女儿。
“你不会真的梦到了吧？”
十三
这是我第四次站到教学楼门口。下课铃响了，我没有冲上楼，只是安静地在楼下等她。我看了眼手表，距离上课还有六分钟。
“刘怡！”看到那个黑黑瘦瘦的身影，我叫住她，“我是十六年后的张雨晴，你妈妈让我向你转告几句话！”
刘怡犹豫几秒停了下来，戒备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马上要去宿舍楼到天台然后跳下去，但是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做，你的妈妈因为你的离开特别伤心。”我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小心观察刘怡的情绪：“那天我去参加数学竞赛了，我没有不记得你，我一直都有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认识你、和你成为好朋友是我初中生活里最开心的事。”
刘怡咬着嘴唇憋了几秒，脸涨得通红，冲我吼道：“不要这么做？你懂什么？！”
她转身就要跑，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努力争取最后的时间。
只要把她控制在校园可视范围内，上课了她就必须回到教室里。
“阿姨她跟我说，明明去学校之前你还是笑嘻嘻地说话，星期三中午学校就通知她说你跳楼自杀了，阿姨因为这件事情和叔叔十几年每天以泪洗面，她说你突然就离开妈妈了，十几年都不愿意去她梦里看一眼她，她每天都在看心理医生，无法走出你离开悲痛，她真的特别特别爱你也特别特别想你啊！”
我心里大约估摸着还剩三分多钟左右。眼看刘怡表情有一些动容，我又继续发起攻势：“我真的是十六年之后的张雨晴，现在是我的梦境，现实里的你已经死了，现实里的阿姨每天都沉浸在失去女儿的悲痛之中，你有什么想对阿姨说的话我可以帮你带给她！”
刘怡眼眶里有泪花闪烁，她怔怔地看着我：“我已经……死了？”
“现实里的你已经自杀成功了。”我看着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特别值得信任。
“不可能……为什么你会知道……”刘怡口中念念有词疯狂摇头想挣脱我，我努力控制住她，再度开口：“还有两分钟我就要离开了，你真的没有想告诉妈妈的话吗？”
刘怡愣住了，表情只剩下恐惧，我和她对峙几秒钟后，她突然扑过来抱住我放声大哭：“我真的好想妈妈，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我一点也不想在这个世界了，明明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错都没有……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如果妈妈在就好了！……”
我突然发现周围的教学楼，操场，学生全部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抱着我哭的刘怡。
上课铃声响了，眼保健操的乐声也随之响起。
最后五分钟。
我轻轻地拍了拍刘怡的背：“刚才这个拥抱是你给妈妈的，妈妈也转告我要我替她给你一个拥抱，你有没有准备好接受它？”
刘怡站好，抹了抹眼泪看着我点点头。我蹲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的妈妈很爱你也很想你，不要选择用伤害自己的方法来惩罚别人好不好？恶人有恶报，你可以回家告诉妈妈，让妈妈来保护你，好吗？”
刘怡在我怀里哭了好久好久，最后她告诉我：“好。”
“张雨晴也永远是你的好朋友，你可以等她数学竞赛回来之后把一切都告诉她，她也会保护你的，你要相信她，好吗？”
刘怡重重地点了点头。
眼保健操停了，我醒了。我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十四
我把这个梦从头到尾用微信转述给了宋女士，宋女士给我发消息说，为了不让夜空里的小守护星难过，他们以后也要好好生活了。
我深呼一口气，顺手打开朋友圈，刷出来第一条信息就是胡柯彤和她老公去三亚度蜜月的旅游照。
梦里的结局可以经过无数次重演最终获得美好结局，现实也会如此吗。
刘怡，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下辈子，但是我祝愿你未来的每一天都幸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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