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闹市中心,位于郊区偏北的地方,有一块大大的空地。空地左后方,是一条河流,时常能看见运输着货物的小船在上面行驶着。而往右后方的地方看去,则是一片中等规模的枫树林。
每当春夏时节,枫叶的叶片是嫩绿与艳绿,在雨水与阳光的滋润下蓬勃绽放着属于它的光彩。秋天,绿色的枫叶化为黄色,淡红色,风一刮,就能体会到歌曲中漫天黄叶远飞的浪漫情调。那纷飞的落叶像思念,像人们的忧愁,在空中舞动时,仿佛有了生命力一般。到了银装素裹的寒冬时分,此时的叶片由于寒冷的原因,红得就像燃烧的烈焰。按照古时哲人的理解来看,大地是孕育万物的母亲,每只动物都是她的孩子,而一切植物则是美丽的花朵。
这样美丽的一块空地上,有一家装修典雅的咖啡厅,据说是某位事业有成的老板开的。咖啡厅右前方修建了一个小小的停车场,大概能容纳10辆车,停车场门口伸展出一条平整的柏油路,与市区那边同样伸展开来的道路相连。大门前是一道由灰白色石板随意铺成的小径,两侧则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矮灌木。矮灌木后方,则藏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不似牡丹杜鹃那般富丽堂皇,而是几分小家碧玉式的胆怯与羞涩,也别有一番美丽。漫不经心之中,夹杂着几分精致,几分诗意。
没人知道这位事业有成的中年老板为何要做一件绝对亏本的买卖,在这样一个远离市区,甚至离城市有段不短的距离的地方,一家咖啡厅显得那样的突兀,荒唐。但人的内心总是难以揣测,当一位中年男子体验过了这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经历过了一切繁华富贵,那么生命对于他而言就有了别的什么意义。或许,老板仅仅是为了一种经历,一次体会,一段缘分。这家中等规模的咖啡厅内只有三个员工打理,进货的问题则是老板自己安排人解决。
卡农是这家咖啡厅的一名店员,他的名字令人不经产生丰富的联想,但很遗憾,他并不是店内弹钢琴或是拉提琴的乐手,而是一名端盘子的服务员。而他的派头,恐怕也要辜负大家的期望了。他是一位25岁左右的年轻人,并非留着富有艺术气质的长发,而是简简单单的寸头。他在店内总是穿着卡其色的工作服,那是一身样式简朴的长裤与衬衫,衬衫的袖口与领口处的区域是偏深的土黄色,淡白色的纽扣如一颗颗珍珠一般沿着衬衫的中线整齐排列。他穿着一双旧旧的运动鞋,鞋子侧面沾着一些灰色的尘土,显得有些陈旧。他喜欢这样的鞋子,尽管他不爱运动,但毕竟穿着十分舒适。
另一位员工是叫方磊的中年男人,约莫37岁的样子,留着一截短短的山羊胡,脸部瘦削,鼻梁挺而直,浓浓的眉毛使得眼睛炯炯有神,很像张震。他是厅内的乐手,时常坐在那架黑色的钢琴旁,弹奏着理查德或是石进的现代钢琴曲。他总是穿着一身挺拔的黑色西装,内衬是洁白的衬衫,领口打上一个黑色的蝴蝶结,整个人显得严肃而又庄重,但他那指尖跃然而出的音符却柔美而又浪漫。
诗慧是店内的一名咖啡师兼甜点师,临近三十的年纪,扎着一个朴素的马尾。她不爱化妆,能够清晰地从她的脸上看出岁月无情的痕迹。她有一位7岁的小儿子,每天清晨她总要送孩子去学校上学,然后再骑着她的电动车来到这儿上班。她看起来有些许憔悴,神情呆滞。或许是被生活的压力慢慢磨灭了生命的活力,她总是显得死气沉沉的,仿佛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一般。
卡农的一天是从9点开始,那时咖啡厅精致的玻璃门将会敞开,使得那温暖舒适的阳光洒进来。此刻咖啡厅犹如怀春的少女,等待着那位极不着调,却将她迷得魂牵萦绕的情郎。心中的情感使得她有些迫不及待,但碍于少女该有的矜持,又不得不装出欲迎还拒的样子。店内的客人总是很少,所以即便是这三个人身兼多职,大多时刻也都是在休息。在无所事事时,卡农喜欢坐在方磊的钢琴旁,请他弹奏一曲《致艾德琳的诗》,又或是那首著名的《梦中的鸟》。这两首曲子一直是卡农最为喜爱的现代钢琴曲目。一首是纯粹的爱恋,其中包含着初遇时的胆怯与炽热。另一首则是披上缥缈的外衣,俏皮钻进雾中难觅踪迹的,那名为自由的少女。
周六一个平常的午后,此时热烈的阳光钻进了那片泛黄的枫树林间,洒在懒洋洋栖息在枝头的小鸟身上。这阳光也均匀地铺在那条崭新的柏油路上,远处的柏油路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仿佛一条金色的小河缓缓流淌。店内只有几对衣着高雅的中年男女,他们有说有笑地聊着天。方磊正坐在钢琴旁,奏起了一首石进的《夜的钢琴曲4》,平缓的琴声在厅内回荡,就像是一位朴素的老者,诉说着自己的一生。那些爱恨情仇,那些坎坎坷坷,那些以为决定了生命走向的重大决定,亦或是曾经觉得过不去的坎,一幕幕宛若电影镜头一般在你眼前呈现。时而令你感动,时而令你震撼,但更多时刻你处于一种平静的状态中。
老人的一生,从童年到青年,从壮年到暮年,故事就这么慢慢讲着,那样悦耳,令人欲罢不能。忽然,一切戛然而止,就在你意犹未尽之间,就在你满怀期待之时。最后一个音符响起时,伴随着的是老人的一声叹息。紧接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向你缓缓袭来,现在位于你眼前的,只有一位朴素的老人,你见识了他那平凡而又伟大的一生,你见证了他生命中的巅峰与谷底。你从这位老人的一生之中,见识到了生命的流逝,以及时间的无情。但同时你也意识到,自己曾以为会拥有的璀璨人生,在岁月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于是你伤感了,于是你彷徨了,但你还来不及接着感伤,思考生命的意义,下一首曲子已经奏响。
卡农的心随着老人的诉说在时光的长河里游荡,他坐在门口,懒洋洋晒着太阳,看着厅外的一片祥和。他的社交圈子很小,几乎没有朋友,关系好的就是咖啡厅里的方磊和诗慧。按照如今人们的话来说,年轻人就该多去交际,积累人脉,才能为中年的小有所成做铺垫。而他,显然是位不及格的家伙,既没有野心,也不够果决,反倒有些软弱。这家伙也不多去想想以后如何,就安心沉浸在这份宁静之中。他喜欢音乐,钢琴曲就像为他续命的药,生命对他来说就是服毒之后等待着死亡的一个过程。他可没闲工夫去管躺在哪张更华丽的床上等死,他唯一认定的是,不服那剂续命的药,他马上就会死掉。天呐,瞧瞧这可笑的想法!
微风阵阵吹过,轻柔地抚摸着每位可爱的生命,咖啡厅门口的小花们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得意地扭起了腰,此时,远处那条闪着金光的小河上,一位短发女人踏着波光缓缓而来。阳光有些刺眼,卡农眯着眼睛,端详这位踏浪而来的奇女子。但无可奈何,店内的客人喊他了,他只能有些遗憾地往回走。他心中升起了些许期待,或许那位女人也会来这儿歇歇脚?果不其然,女人走进了这家咖啡厅,她向诗慧点了一杯浓烈的意式咖啡,然后走向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卡农不经意间瞅见女人走过的地面,那一个个隐形的脚印居然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十分钟后,卡农端着托盘走向那个靠窗的位置,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位优雅的女士。她看起来大概22岁,长度至下巴的短发扎在耳朵后面,脸颊处有几缕卷曲的发丝垂落,透露出几分法式的慵懒与性感。细长的眉毛下扑闪着一对长长的睫毛,扁圆的眼睛周围画了一圈阴影,显得很有层次感。脸部线条柔和,嘴唇薄薄的,微微抿着,尽管她的妆容偏西方,但她的举手投足与一颦一笑之间无不透露着东方自古流传下来的优雅与美感。她微笑着对卡农点了点头,之后接着看向窗外。从玻璃的微微反射中,卡农看清了那眼神中藏不住的忧伤,这位美丽女人的愁容,令他的心都要碎了,可他却没有上前安慰的勇气。卡农很自然地走到了一个远远的位置,时不时朝着女人所在的地方瞟上几眼,在心中为她祈祷着,希望她能早日走出悲伤。
此时,方磊应景地奏起了一首《River flows in you》,最初是舒缓而又轻柔的音调,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随后,河面上下起了小雨,雨滴在水面上溅起了一朵朵小小的水花,轻快而灵动。而卡农心中激荡的情感,也是一条奔涌的河流。他的心中此刻大雨倾盆,狂风呼啸,河水变成冲垮堤岸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但卡农不得不用尽全力收敛着,害怕伤害了一位河岸边,伫立着的佳人,她的鞋底上有着残余的金光,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忧伤。
女人发着呆,就这样侧着头望着窗外,她很喜欢钢琴曲,这首曲子更是流淌进了她的心河。只不过,每首乐曲在不同的人听来,都会有不同的情调,此刻她的心口处传来阵阵的疼痛。时间的流速似乎变得慢了,在卡农眼中,咖啡厅里的画面一直没有变化,直至女孩起身离开时,缓过神来,太阳竟已落山。方磊舒展了一下后背与手臂,临走前宛若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温柔地抚摸那台崭新的钢琴。诗慧则是皱着眉头,收拾好东西,略带匆忙地朝着自己的电动车跑去,随后沿着那条平整的柏油路离开。只剩下卡农待在店里,平时他也都是最晚走,打扫店内的卫生。他找了个椅子坐着,依旧若有所思地盯着女人坐着的位置,白天的场景似乎又在他眼前重现,他微微笑着,忘乎所以。直至柔和的月光在他耳旁低语,提醒他时间的流逝,他才从沉思中醒来。看着身旁空无一人,周围一片漆黑,仅有月光带来了些许的明亮,恍若隔世。
女人来自一个小康家庭,父母都是高级教师。从小受他们的影响,女人落落大方,举止优雅。父母希望女儿也能够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可女儿却不随父母的愿,她对音乐情有独钟。不像卡农只是喜欢听,她钢琴弹得也不错,她梦想着成为一位钢琴演奏家。毕业之后,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在一家乐行实习。
女人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男友,长大后两人成了男女朋友,生活一直都很如意。直到,男人背叛了她。男人是位精干的职场精英,能力很强,前景非常好。他对女人在乐行工作极为不理解,认为艺术这种东西太需要天赋,而且又不能当饭吃。每当二人聊起以后的打算时,总是会起分歧。女人渴望成为一位小有名气的钢琴家,去各个地方巡演,她坚信音乐是天国的语言,能够抚慰人心,为失意的人带来力量。而男人则想挣更多的钱,能够在市中心买下一套房子,过上富足的生活,成为人们羡慕的对象。
慢慢的,女人觉得男人对她有些冷淡,总是不见人影。一次偶然,女人发现了男人与他女上司暧昧的聊天记录,二人大吵一架后,女人哭着离开了。而男人似乎早已做好了这种准备,长期以来的思维方式告诉他,一个女人相比于光明的前途,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就这样,生意场上多了一位成功精干的男人,他谈吐不凡,仪表堂堂。而艺术界中多了一位伤心的女人,而她呢?或许她甚至在这地儿待不久,就要被扔进残酷现实的怀抱之中。
卡农发现每周六的下午女人都会来这儿点一杯意式咖啡,有时周末的清晨也会来,但并不常见。意式咖啡就像咖啡中的烈酒,同样的一杯水却加入了双倍的咖啡量,女人通常对其不感兴趣,钟爱它的大多是男性顾客。加上姑娘总是愁苦的面容,卡农推测着,她恐怕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一天,女人又如同往常一般,坐在那个靠窗的座位上。她的神情已经不如最初来那会儿愁苦,但眼神中的哀伤依旧清晰可见。
方磊弹奏了一曲The Piano Guys的《perfect》,起初是一段凄凉的前奏,预示着这是个悲伤的故事。随后进入舒缓的第一段旋律,那温柔的音调仿佛在回忆着幸福的往事,记忆中阳光明媚的日子像是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随着画卷慢慢展开,曾经的欢声笑语又浮现于脑海之中。紧接着,进入了第二段旋律,节奏忽然变得快了一些,变得激昂了起来,仿佛方磊心中澎湃的爱意不可遏制的流露出来,宛若一匹疾驰的骏马,又似一道飞流而下的瀑布。
再然后,进入第三段旋律,那激昂而浓烈的感情,如同刚刚平息的风暴,仅剩下一地残骸,与几缕忧伤。无论如何浓烈的爱意,也会有疲惫的时刻,而看起来冷静下来的方磊,此时似乎在对着一出悲剧到来前仅剩不多的日子进行追忆。他怀着悲伤与爱意,怀着遗憾与自责,种种情绪在胸腔中交织,翻涌,直至悲剧到来那瞬间一切戛然而止。悲剧在回忆中再次发生了。
最终,是一段缓慢而深情的独白,如泣如诉,令人潸然泪下。这段的含义是对逝者最为美好的祝愿,尽管它来自一颗最为悲痛的心。这是一位失去女儿的父亲演奏的曲目,此刻的方磊仿佛就是那位父亲,将其中的幸福与悲伤演绎得那样真实,震撼住了每一位客人。卡农一向擅长用心去模拟故事主角的感受,此刻他仿佛就是那位失去了女儿的父亲。但他没心思细细品味那份悲伤,而是赶紧背过身去,匆忙从口袋里拿出一团纸巾,有些慌忙地擦干了眼泪,然后偷偷转过头去瞟了一眼身后的女人。那位女人,此时任由泪珠挂在眼角,缓缓闭上了眼睛。她微仰着头,迎着窗外的阳光,泪珠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那是维纳斯的一滴泪。这一刻的绝美景象,即便是最为动听的语言,都无法描绘出千百分之一。卡农看得有些痴了,甚至忘记了像曾经那样有所避讳,他直勾勾盯着女人所在的地方发呆,脑袋里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诗慧拍了拍卡农,告诉他被他一直盯着的那位客人喊他,顺便提醒了他不要这样不礼貌地一直盯着别人。他走到姑娘面前,姑娘依然挂着微笑,问他之前那首曲子叫什么,随后她哼唱了那凄凉的前奏。卡农有些胆怯地说,“perfect。”“perfect?这美好的曲名,为何讲述的是这么悲伤的故事呢?”女人有些不解。“这原本是一首欧美歌手的情歌,但一位了不起的钢琴家将歌曲重新演绎,那是一位失去了女儿的父亲。”卡农略带遗憾地说。
“原来如此,你也喜欢这首曲子么?”说完女人微笑地对着卡农,指了指自己有些红肿的眼睛。“嗯,我很喜欢。”卡农微微红了脸。“我叫江月,你呢?”,“我,我叫卡农” 卡农的呼吸有些不均匀。“卡农?那不是一种钢琴曲式么?这是你的真名?”江月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张,十分好奇得问。
卡农的脸更红了。“我,我爸是位不爱循规蹈矩的人,他很喜欢卡农,于是索性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看来你爸是位不错的人,这个名字很棒。”女人笑盈盈的说。“谢谢,我也觉得他是位很棒的人。嗯...我很喜欢理查德这类的现代钢琴曲目,最爱的则是卡农,你呢?”卡农挤出这句长长的话,几乎就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了,他那笔直站立的双腿此刻抖得不停。“啊,理查德很多曲子我都会弹呢!我也听一些贝多芬和久石让的曲子,当然了,没有谁会不爱卡农。陪我聊聊天不影响你工作吧?”女人俏皮地朝卡农吐了吐舌头。“没关系的,我的意思是,现在没有什么客人,嗯。”
这个时候,方磊默契地弹奏起了《canon in d》,他总是恰到好处的演奏着。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聊着钢琴曲,时间此刻如奔流不息的江河,幸福这一感受使它流动的速度快了至少十倍,不知不觉中,江月就该离开了。临走前,二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随后止于卡农有些遗憾的与她告别,二人互道了一句再见,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今晚的月儿很圆满,若是曾经的卡农抬头去望,或许会发出月盈则亏的感叹,但此刻他的心中洋溢着幸福,那是一种自灵魂而发的满足。
江月走后,卡农难受地挨过了一个星期,终于又迎来了一个周六的下午。此时他伫立在门口看着天空,时不时不经意地朝那条金色的河流瞟一眼,等待着江月的到来。他有好多想和她说的话,甚至在方磊与诗慧的怂恿与悉心教导下,他下定决心去要江月的联系方式。他今天换下了工作服,穿着从方磊那儿借来的一套西装,看起来神气了许多。
此时,方磊奏起了一曲久石让的《Summer》,轻快而又俏皮的音符如同一只只纷飞的精灵,在厅内的地板上,桌椅上,还有人们的肩膀上欢呼雀跃,令人心情愉悦。这也是卡农此刻的内心独白,是啊,方磊总是这样的恰到好处。过了一会儿,那条泛着金光的柏油路的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黑影,卡农急忙转过头去,不断进行着深呼吸,以此平息内心的激动。可随后,却传来了一阵汽车的轰鸣声,这令他即失望又庆幸地喘了口气。
曲子依然一首首奏着,现在演奏的是久石让的《Always With Me》,此刻一副安稳幸福的农家生活被投射到了人们心中,那小溪潺潺的水声,鸟儿轻快的叫声以及孩童追逐打闹的嘻笑声,即便是再沉重的心,也会彻底放松下来。厅内的客人们也都被感染了,变得欢声笑语了起来。卡农依然站在门口,他更加频繁地去看那水面了,就像那望夫心切的妇女,盼望着得胜归来的丈夫。终于,极远处的水面上露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卡农大喜过望,极力盯着那人影,心跳比第一次时更为剧烈。他捂着自己的胸口,依靠在门上,不断练习着想要说的话,浑身止不住地微微打抖,腿都有些发软。此时,后方的枫树林之中传来了一阵阵欢快的鸟叫声,鸟儿们从这个枝头飞往另一片枝头,像是为什么事情而庆祝,那枝头上可怜的黄叶不堪那晃动,就这么片片飘落了下去。
方磊此刻演奏的曲子是石进的《夜的钢琴曲十五》,轻快的小调,像芭蕾舞演员灵动的小步伐,卡农的心脏就是那座大大的舞台,他被一只只脚尖戳的心痒痒。是啊,方磊总是那么的恰到好处。随后,那人影慢慢在卡农的视线中呈现,清晰,直至彻底看清。可那居然是一位长发的女人!卡农无力地依靠在门上,紧紧闭上了双眼,身体不由自主缓缓滑坐到地面上,心脏也传来一阵阵疼痛感。尽管现在的时间还早,但他的心中却不可遏制的升起了些许绝望,他暗暗祈祷着,乞求上天不要这么对他。
太阳落山了,方磊有些遗憾的看了看瘫坐在门口的卡农,轻轻叹了口气,离开了。诗慧今天也没有匆匆冲向她的电瓶车,而是站在卡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陪了他五分钟,才骑上了她的电瓶车沿着那条干涸的河床离开。
之后的两个月里,江月一直没有再来,而卡农连续等待了半个月后,放弃了痴痴的等待。日子又回到了曾经的样子,卡农依然为客人端着咖啡,打扫着卫生,没事做时要么坐在方磊旁边听钢琴曲,要么伫立在门口,偶尔朝着那条柏油马路扫一眼。方磊依然演奏着他的现代钢琴曲目,如今偶尔也尝试尝试些古典曲目。而诗慧,她依然是一副缺乏活力的样子,每天下班后会匆匆忙忙骑上自己的电瓶车离开。
卡农有时会想,自己就这样随心的生活着,不必面对许许多多社会中麻烦的东西,也挺好,这就是最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但是这样也意味着少了许多存在的可能性,比如遇见一位如江月一般的人。他有时也会纠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不是一位能在名利场上混得开来的人,若是投身于追名逐利的社会之中,他恐怕会被撕得粉碎,连渣子都不剩。从世俗的角度来看,他这样的性格一辈子都是成不了材的,富足的生活似乎这辈子与他无关。当然了,他心中追求的也不是这些,而是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爱,自由,生命意义,诸如此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可那些东西该如何获得呢?他们究竟长什么样子呢?此刻他心中无比矛盾,但哪位活着的人不矛盾呢?
江月拉起了百叶窗,让阳光透进来,照亮了雪白色的被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但由于害怕父亲着凉,她只是将窗户微微推开一条缝。两个月前,江月的父亲突然生了重病,没有办法教书了,急需治疗。她的哥哥在一线城市混出了名堂,觉得正好能把一家人接到自己那儿,并且大城市的医疗条件也会更好一些。临近离开的前几天,江月突然想到去那家咖啡厅看看,和那段自己伤心的时光,以及,那位拥有浪漫名字的有趣男人告别。接连的打击令她没有仔细分析自己的心理,或许她去那家咖啡厅更多是因为卡农。又是一个周六的午后,她徒步踏着那条金灿灿的河流,走进了咖啡厅内,就和她第一次踏进这儿一样。
卡农愣在原地许久,托盘上的咖啡洒了一些。他立刻转过头去,平复着激动的心情,匆匆忙忙将咖啡送到了客人手上。随后,他缓缓地朝着位置上的女人走过去,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问:“嗨,江月,还是一杯意式咖啡么?”女人微微笑着,不复上一次的俏皮,而是显得有些沉重与勉强。“谢谢。”卡农的腿像绑了气球,要漂浮起来一般,他恨不得冲刺到诗慧那儿端起那个托盘,然后立刻来到江月身边问她一直没来的原因,他有好多话想和江月说,他几乎激动地要哭出来了。但他不得不竭力控制住,往双腿里灌进铅,绑上铁链,好令他看起来正常一些。江月没有看向窗外,而是有些遗憾地看着卡农的背影,只见卡农很平稳地走着每一步,虽然稍微有些刻意,但她没瞧出他的反常。
这该死的卡农为什么不能和方磊一样恰到好处呢?他真该像身边的人学习学习才对!
“这是你的意式咖啡”卡农看上去很平静。“能否再加一份卡农呢?我愿意出任何价格。”女孩俏皮地说,但她笑得很浅,仿佛带着什么遗憾。“当然没问题,任何人都能请求加一份卡农。”卡农故作轻松地说。随后他急忙转身,朝着方磊所在的地方走去,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他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啊。方磊心领神会,深呼吸了几口,随后无比放松地闭上了眼睛,轻抚琴键。
这首是dylanf改编的《卡农》,旋律无比轻柔地响起,像一位绝美的女子,用最为悦耳的声音轻诉着来自天国的景色。上帝用七天创造了世界,那数不尽的山川河流,高山平原,以及绝美的日出日落,春夏秋冬。而这曲卡农则是记录这所有过程的旋律,她本该是流淌在天国的一条河流,但却由于某位天神不经意间的梦呓,将这绝妙的旋律流传到了人间,从此人类能够从这旋律之中,窥得天国的景色,体会世间的美好。
卡农与江月相对无言,音符在二人心河上跃动,似枫叶缓落,又似指尖轻触,泛起了阵阵涟漪。没有人能在这乐曲响起的时刻忍心打断,即便心中充斥着无比浓烈的感情。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在厅内彻底消散,二人终于开口。“我几天后要离开这儿了。”江月轻轻说着,遗憾与不舍之情如石缝中渗出的涓流,几乎令人没办法察觉到。“是嘛,难怪你有段时间没来了呢。”卡农依然故作轻松地说,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坚强了?“这儿很不错呢,我很喜欢这儿,真的。”江月语调泛起了些许波澜,不复之前那般平稳,那块堵住江洋大海的巨石,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彻底粉碎,随后喷涌而出的洪流恐怕能够冲塌二人之间的任何阻碍,即便是那阿尔卑斯山脉。
一曲《Playing Love》毫无征兆的响起,这是电影《海上钢琴师》中引用的一首音乐。乐曲的前奏是一段漫无目的,不知所云的碎语,随着电影中一位女人经过弹奏者的窗前,音乐开始变得平缓,随后突然顿住,画面在女人与弹奏者那呆滞的神情这儿定格。沉默,是对那源于永恒的美好最合适的回应。片刻之后,那股连上帝都控制不住的强烈爱意终于在弹奏者的胸膛中炸开。紧接着,一段天国与人间的狭小缝隙中流淌出的天籁敞开了他的心扉,就这么时而激昂,时而轻柔地诉说着。情到浓处之时,语言早已自惭形秽不知踪迹,唯有这般天籁,能够诠释这动人的感情。
卡农和江月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曲子,旋律中蕴含的那份炽热又胆怯的纯净爱恋,隐晦而又内敛,就像此时两人的心。两人都沉浸在旋律之中发怔,静静看着对方的眼睛。卡农的目光终于没有躲闪,二人就这样对视着,时间在此刻失去了他那无穷的魔力,在永恒面前他不过是一位牙牙学语的孩童。直至曲终了时,二人回过神来,同时胆怯地将目光移向一旁。此刻若是有一位开悟的教徒在场,他恐怕能够看见丘比特悬停在二人的上方,他缓缓拉开那柄金色的弓,那能够令人至死不渝,相濡以沫的爱情之箭就架在弦上,精确地对准了二人的胸膛。
“嗯,我也很喜欢这儿,你以后,还会再来么?”卡农的内心是无尽的悲伤,但在他极力的克制下,几乎没有流露出来,这语气宛若一位普通朋友的寒暄。“也许会吧,谁知道呢。”江月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反应,稍微有些失望地说。“那,那么,祝你好运。”卡农似是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挤出了这么一句话,随之那巨大的疲惫几乎就要压垮他。“嗯,谢谢。”江月似是有些自嘲的语气说了一句,她几乎掩盖不住内心的失望。但此时,卡农没能来得及感受江月话中的失望,一位客人“恰到好处”的叫走了他。一直到姑娘离开之前,卡农都没有勇气回到那个位子上。但哪怕他稍稍走近一些,就能看到江月被泪水打湿的眼眶,还有那委屈的脸庞。
随着最后一场秋风吹过,悲伤的秋终于落下帷幕,迎来了无情的寒冬。而那些黄与红的枫叶依然在空中悠然地飞舞,翻转。随着日出日落,叶片慢慢化为嫩绿与艳绿,紧接着又变成黄与红的双人舞。
许多年后,江月又来到了这座曾经长大的城市。一场巡演结束后,由于离得比较近,她就立马赶来,就像是赴约一般,尽管在此之前她连续演奏了近十个小时。她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看曾经长大的地方,而是如同往常一样,步行走向了那座远离市区的咖啡厅。依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这条柏油路已经不复当年新铺成的那样平整,路面此时就像一条干涸的河床一般坑坑洼洼。通往咖啡厅的那条小径,两侧的灌木已经被剔除,只剩下两旁杂乱的荒草。那座咖啡厅,也已经关闭了,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躯壳,就那么孤零零的立在那儿。唯有那片枫树林,倒还是和曾经的一样,只是除了它以外的一切都已经随着时间慢慢腐朽,就唯独留下它,这或许也是一种残忍。
江月走进咖啡厅的大门,那两扇精致的玻璃门已经被拆除了,只剩下一个大大的入口,里面制作咖啡的台子都已被拆掉,只留下落满灰尘的桌椅。江月和曾经一样,坐在了那个靠窗的位置,闭着眼,感受着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半晌,她发现那架钢琴居然还在,只是已经有些破旧了,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灰。走到钢琴旁,仿佛曾经那位恰到好处的绅士依然演奏着动人的曲子,那熟悉的旋律此刻仿佛又在耳旁响起。
她坐在钢琴旁那个落满灰尘的椅子上,想要弹奏一曲记忆中的乐章。彭哒,一声轻响,吸引了江月的目光。那是一张白色的信纸,折的整整齐齐,就这么静静躺在地上。擦去上面的灰尘,小心地拆开,那是一封用黑色钢笔精心写下的文字。从那每个字结尾的顿笔之中,仿佛能看到写的人那有些可笑的无比正式的样子。信件内容如下:
写给亲爱的江月小姐
江月小姐,你好。距离上次见你,已经过了两年,我依然和那时一样想念着你。
我在这个咖啡厅已经工作了三年了,每天的生活都十分的相似,看上去就像是无意义的重复,像那波澜不惊的水面,而你,是唯一在我平淡如水的生活里掀起惊涛骇浪的人。
江月小姐,第一次看见你时,我感觉我的心就像被陨石撞击了一般,那灼热的高温与剧烈的震动令我几乎难以呼吸。当看见你忧伤地坐在窗边时,我是多么想站在你旁边,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女士,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然后给你一个拥抱与安慰。但我胆怯了,退缩了,就只是站在门口,偷偷地看着你,心中为你祈祷着。
在我们聊天的那个下午,你知道么?当我知道你也喜欢音乐,喜欢理查德与卡农的时候,我有多么开心。曾经的我就像是一位溺水的人,而你,是那只伸向我手。那个下午,或许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吧, 那时我才真正感受到,一直以来呼吸着的空气,是甜的,一直以来无意义的生命,是璀璨的。
你那么美,那么优秀,就像一位无可挑剔的神明。可我,却不过是一位普通平凡的家伙。不对,或许我连平凡都配不上,我只是一个爱空想的家伙罢了。这样的我,怎么能够与你成为朋友呢?当你之后没有再来,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了一样难受。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从而让你厌恶了这家咖啡厅。我连续等了你半个月,但除了一辆辆陌生的车,和一个个陌生的人,什么也没有,我的世界又重新回到了一片灰暗,那久违的窒息感又向我袭来。
你告别的那天,当你又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像重拾起了一件弄丢了许久的最为宝贵的东西一般,泪水几乎不受我控制从眼眶中涌出。我一直在故作镇定,害怕被你看出来,却又更害怕你没看出来。你一定没想到吧,我完全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的镇定!我那时多想跑到一处无人的旷野中,大喊大叫,宣泄着我对你的想念,还有对你的爱。但我软弱的性格即便到了无人的地方,恐怕也不能大喊出声,正如同我对你的爱,在心中激荡徘徊,却始终说不出口。
我爱你,江月小姐,我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描绘我对你的爱。你知道么,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终于理解了塞林格笔下的那个男人,我彻底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爱你才是最重要的事,莱斯特小姐。有些人觉得爱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和一堆孩子,或许爱就是这样,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手。”我从未对一句话有过如此深刻的体会,或许有些东西就该亲身经历,才能够明白其中的含义吧。 我真的很绝望,很后悔,为什么自己不能勇敢一点。
这封信,是那样的可笑,又有谁能够看到呢?我总是喜欢做这种,和小孩子一般幼稚的事情。我就这么把信藏在这架崭新的钢琴里,除了将这后悔的话说给自己听,还有谁能够知道呢?即便我终日祷告,祈求上帝让你看见这封信,恐怕上帝也无能为力吧。
最后,我衷心得祝福你,江月小姐。我知道没有人会看到这封由一位彻彻底底的傻子写出的信件,但我还是,要如此幼稚的,如此可笑的,却也无比诚恳地对着一位心中的女士祝福着,因为她曾是我灰暗世界中唯一的光芒,我衷心祝您永远幸福快乐。
一位愚蠢透顶,一无是处,幼稚可笑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卡农。
信件的底部有些纤维化,或许是存放了太久有些受潮的原因。江月嘴唇微微笑着,泪水却润湿了她的眼眶,顺着那已不复年轻的脸颊缓缓滑落,滴在了信件底部的位置,一滴,两滴,直至泪水晕开,将纸张纤维化的部分铺满。折好那张信纸,放进上衣的口袋,她的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试探性的弹了几下,看起来钢琴并没有坏掉。随后,她回忆起那个告别的午后,那首dylanf版的《卡农》,一位无比遗憾,流着泪的女人,一位神情波澜不惊,内心却几乎崩溃的男人。
那位绝美的女子再次诉说着天国的风光,音符缓缓顺着琴键飞出,落在江月的身上,落在这架布满灰尘的钢琴上。也落在那个拆掉的吧台所处的地板上,和那背后空无一人的座椅上。江月慢慢变得年轻起来,她脸上的皱纹开始慢慢淡化,钢琴上的灰尘慢慢消失不见了,逐渐变得崭新。吧台回到了被拆除之前,只见诗慧依旧捣鼓着她的小甜点,脸上没有那么死气沉沉,而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店内的座椅上多了几位衣着高雅的客人,他们相对而坐,有说有笑的喝着咖啡。那被拆除的大门此刻打开着,阳光从外面洒落进来,怀春的少女依旧等着她那不着调的情郎。一条白色石板铺成的小径向外延展开来,两侧的矮灌木被修剪的十分整齐,藏在灌木背后的是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儿,有几分小家碧玉式的美。那条小径的石板上,站着一位穿着有些破旧的卡其色工作服的男人,他的那双运动鞋看上去穿了很久了,两侧落了些灰尘,显得有些脏。
时光如流水,青春不再来,唯有一曲卡农,一段回忆中的情,依旧随风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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