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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吧,走马灯这东西,不觉得很没效率吗?
对,我说的是传说中人临终前都会看到的走马灯。一般设想中,走马灯似乎就是将度过的全部人生以均等速度快进重播一遍。
开什么玩笑。假设人的一生有三万天好了,别提其中一万天都花在睡觉上,光是刷牙都能占去两百多天。这个人的恋爱史可能也就两百天。你可曾见过哪部电影主人公刷牙的镜头和谈恋爱的镜头一样多的吗?
所以说,走马灯最好是类似电影预告的形式,只截取生命的精华部分,因为总体来看大部分人的生活枯燥得令人生厌。我宁愿在死前观赏一下自家人生30秒左右的精彩集锦,也不想看着几乎完全相同的内容以堪比蜂鸟振翅的超高频率重复两万多遍。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走马灯为什么必须等到生命尽头才播放呢?这就好比电影已经结束,开始放片尾名单了,预告片才姗姗来迟。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一出生就能看到走马灯,这样我们至少知道自己将度过什么样的人生。喜剧片也好恐怖片也好,莫名其妙的法国电影也不坏。至少付票钱的时候可以心甘情愿。生命尽头的走马灯就好比死后赶到的救护车,来得已经太晚了。
结束工作后,我走出电梯门的那一刻,一名不认识的年轻女性朝我笔直走来。
她长相不差,穿红色连衣裙,挎着稍微嫌大的黑色皮包。就外形上而言,未尝不像牙刷广告上粲然一笑的模特。惟独面色阴沉得吓人,那感觉好像着一栋着火的房屋,从窗户吐出遮天蔽日的滚滚黑烟。
“受死吧。”她说。
完全是意料之外。腹部剧痛,随后一阵温热黏糊的液体自我体内涌出,泅湿了衬衣。女性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像是手术用的小刀。
想是她在短短几秒内从皮包中掏出小刀,捅进我腹中狠狠搅动再收回,让血和内脏自行流出。一切自然得简直就像苹果在重力作用下落向地面。
我像演戏一样后退两三步,痛苦倒地。当然是真的痛苦,真的体力不支。同时大脑仿佛事不关己似的未曾终止思考。女性站在原地,阴沉的神色仿佛末日第七天的洪水一般渐渐退去。
此举抱定了杀死对方的决心,能看出计划和预演的成果。红色衣服为了遮盖血液,不过没戴手套,大概打算回收凶器。
据我推测此人多半性格认真,而且大概是第一次杀人。老练的杀手不至于说什么“受死吧”。网络喷子倒是常用这类过激词汇,现实中听到有人这么说还是头一遭。
她说出这三个字,能感受到出于私人原因的仇恨。当然仇恨这玩意多半出私人原因。
我看着她的脸,突然意识到我虽然不认识此人,但在非常近的最近见过她,就在30秒前:她是电梯广告上的模特。
广告海报上的她手持牙刷,如同雨后彩虹般露齿而笑,旁边的标语写道:
刷得好不如刷得巧。
现实的场景变得模糊。不存在的记忆在我眼前联翩浮现。
走马灯。
用简练的语言概括的话,就是带点桃色和暴力成分的三流爱情电影,以女性视角展开,主题是控诉欺骗和玩弄女性的渣滓不如的男人。此君真是坏到让人不禁感叹“世间竟有这种人”,简直是无恶不作,那些常见的恶行就不提了,哪怕让女友因自己而死也在所不惜。
视角带有强烈的主观成分,而且有许多让观众摸不着头脑的镜头。毕竟没有画外音和文字说明,只能看到女主人公吃不知是什么的食物,吞不知是什么的药片,还有不知重点在哪里的对话。不过胜在情真意切。男女主角分别由最近崭露头角的牙刷广告模特和长相与我极其相似的某人扮演。
其结局是万念俱灰的女性用手术刀刺杀了男人。
走马灯中,我也看见了我捂着流血的腹部倒在地上,脸色难看得简直像另一个人。
人死前能看到走马灯,此事千真万确。不过为什么我看到的是杀我的人的走马灯啊?
我确实生前总是被人认错,快递单上被写错名字,还曾被航空公司把行李寄到完全没听说过的国家,不过就连走马灯也......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出最后一丝力量,气若游丝地说:
“你认错人了。”不知能否传到对方耳中。
“我认错人了,对不起,请您不要报警。”
我在全白色的房间里醒来的时候,拿刀捅我的那名女性对我说。
“我当时没戴眼镜,乍一看很像就捅了。真的很对不起,没有坏心思的。”
我不说话,用力地叹一口气。腹部立刻像警报似的剧痛起来。伤处给缠上了厚厚的绷带,那缠法说不出到底是认真处理还是敷衍了事。手机不翼而飞。
四周像在雪山一样入目都是白色。白色的床单和墙壁,天花板上有白色的棱角。说是医院也像医院,当然也可能是电锯惊魂取景地一类的地方。
女性说是她把我送到医院。还说伤口“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严重”。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及内脏。外表上看不出,不过估计下手时有所动摇。
她已经换掉了红色连衣裙,换上不起眼的灰色运动外套和牛仔裤。和时髦年轻女性不相称的黑色大挎包放在身边,里面想必装着沾血的裙子和手术刀一类的东西。也许还有我的手机。不知医院那边她是怎么应付过去的,想必有巧妙的借口。
“知道了,我不会报警。可以把手机还给我了吧。”
她微微点头,神情并不像如释重负。毕竟花了大力气反而杀错了人,不消说心情有多低落。
“为什么我会走到不得已而杀人这一步,说来话长......”
我赶忙制止她。走马灯也看了,这类故事不值得听第二次。他人的恩仇都和我无关。
她说可以用钱来尽力赔偿。我说不用放在心上。说来你可能不信,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碰见。
“不用太难过了,人生往往在自己看来是悲剧,在他人看来是喜剧。”我说。
女性听了,露出在公共场合吃了变味的食物的表情。我一向不擅长安慰别人,尤其是比自己年龄小的女性。
“这样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当然是等到痊愈之后。”她终于忸怩地开口。
“其实我看了一下您手机上的消息,知道您做的工作。”
我等她说下去。
“一件事既然开头就一定要做到底。希望您可以帮我把之前没做完的事情做完,把本来该解决的人解决掉。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个倒是无所谓。我说。反正杀人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太好了,本来还以为这辈子就到头了呢。说实话,我活到现在一件事都没有顺顺利利地完成过。总是闹出莫名其妙的幺蛾子。好容易杀一次人也搞错了,不成想反而碰上了您,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还是说一箭双雕呢,好像都不太对 ...”女性不知是不是心情轻松的缘故,变得多话起来。
“正可谓杀得好不如杀得巧。”
女性自见面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牙齿很白,果然是广告上的样子。
常有两个人给人感觉很像,但是实际站在一起才发现完全不同。我站到那人面前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和对方简直像斑鸠和空调外机一样毫无相似之处。
面前的男子穿着看起来很舒适的宽松毛衣、法兰绒外套和法兰绒裤子。上下装未免不搭,感觉上毛茸茸的部分太多,为我所不取。不过毕竟是在人家家里,穿什么也无可厚非。
他一脸想睡着的表情,颇不耐烦地搔着头发。
“既然说奉人之托来要我的命,总得告诉我是谁雇的你吧?喂,不要不说话,耳朵不好吗?深夜闯进别人家里,遇到问话就装聋作哑,把人当傻子?”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这种死到临头还一脸无所谓的人也是有的。大概遇到过两三个。
不过对方很肯定不是由于生死看淡的缘故,而是出于绝对的自大,是自出生以来一直一帆风顺的类型,住在相当豪华的公寓里。大概是认为自己此时此刻绝不可能会死吧。
我保持沉默。
“是谁指使的?反正是女人吧?”他仔细端详我的脸。
“啊,就说是女人。连自己动手都不敢,只能用这种下作方式。是那个谁吧?那个谁来着...坏了,人太多了记不住名字。”
“我有义务保护客户的隐私。”
我本来想说“对死人没有报上姓名的必要。”不过忍住了。现在的年轻人大概没看过《北斗神拳》。
他像驱赶什么似的挥了挥手。“罢了,总不至于死在女人手上。她给你多少钱?”
“你不会是想说‘我出三倍的价格,买对方的命’吧。”我说。“虽然电影里经常这么演,不过根本没这种事。倒不是道义上的问题,而是维护信誉。总之,我不会告诉你是谁委托的。你就带着这个问题乖乖受死吧。”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会说出受死吧这三个字。
“等一下!”背后传来一声叫喊。“先别动手。”
雇佣我的女性站在门口。
她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穿的红色裙子,背着黑色挎包。大概是一路跑来的,不住地喘气。我的心悬了起来。
“我后悔了。我还爱着他,请不要下手。我收回委托了,钱会照付的。”
她该不会想这么说吧?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往脸上涌。那样的话我挨的一刀算什么?
不成想她这么说:
“还是让我来吧。虽然很对您不起,我想亲手杀了他。”
她掏出眼熟的手术刀,刀尖闪着寒光,大概和刺中我的是同一把。
“啊?”我和男子同时出声。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
“真是谢谢您了。这次吸取了教训,切得特别深。果然要穿透腹膜还是得花大力气的。还按照您教的补刀了,实在是不容易。杀手还真挺辛苦的呢。”
“不用谢我,一回生二回熟嘛。就新手而言你算是很好了。”
“那个人的确是死了吧?不会有活过来的可能性吧?”
“千真万确,就算木乃伊会复活,他也不会再复活了。”
我们离开了公寓,在通宵营业的快餐店里交流感想。心情有点像是回到学生时代,实在是不可思议。
“那么。”我说,“你也可以放心死去了吧?”
她没有作声。店里除了我们没有其他顾客,唯有欢快的背景音乐自顾自地流淌。远处传来救护车铃,随着距离的变化,声调慢慢降低。不知是不是为了那个男子,不过变成那副德行,就算叫来救护车也已经太晚了。
走马灯中,她在刺中我之前吞服了毒药,很快就身亡了。大概算是某种殉情,或者只是为了逃避惩罚。那之后和我对话并委托我的只是这名女性的亡灵罢了。
“你是不是说过,人生在自己眼里看是悲剧,在别人眼里是喜剧来着的?”
她终于开口。
“那是我胡说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慌忙说。
“没事,我的人生连我自己看着都觉得可笑。处处碰壁失败,没有一件好事发生。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杀人结果搞错对象,最后无可救药地死掉。对此我实在不能接受。
不过可害惨您了,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本来这事和您完全没有关系的。”
“不用道歉,在我也是难得的经历。”
我想,恐怕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雇了杀手以后自己亲自杀人。
“不过,您是怎么知道我已经死了的呢?莫不是特异功能之类的?”
这个嘛。我说,这么说吧,走马灯这东西,不觉得很没效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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