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作者: 北烟i | 来源:发表于2023-09-10 01:4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江珩取完信回到家时,被雨水浸湿的发梢上有水珠刚好落到眼睛里,她抬起手背轻轻擦了下,不以为然地坐在书桌前将刚拿到的信展开。待逐字逐句读完,眼眶比刚才还要酸痛得厉害。抬起手揉了下,夹杂着雨水的眼泪顺着指缝间还是大颗大颗地滑了出来。

    丈夫的信仍旧和之前每次寄来的一样短。他在信中说自己加入了叶司令带领的第十一军,还在信中提醒她要照顾好自己,对于前线战况和什么时候回来却只字未提。江珩红着眼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多遍,才小心翼翼地塞进抽屉里,那里已经放了三封。

    起身来到廊檐下,细细的雨丝仍在斜斜地落着,江南多雨,不止是在这秋风渐起的九月。回想起以前,她也时常和丈夫在这样的天气里看着烟雨朦胧。丈夫总会轻揽着她的腰,她则会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即便两人什么都不说,也是岁月静好。

    如果是阴天,空气中总会有层朦胧的雾气扬起在各个角落,连同草荇间也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丈夫尤其喜欢在阴天的时候带着她撑着船从江南两岸满是白壁青砖的房前经过,然后去到一处卖定胜糕的地方。卖糕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待人接物时总会咧着一口整整齐齐的白牙。那个年轻人做出来的定胜糕,江珩觉得比江南任何一家铺子做出来的都好吃。也许是大家都这么觉得,所以每次她和丈夫去买糕的时候,往往都要排很久的队。

    想起和丈夫的种种,江珩舒展不开的眉头越来越皱,一声声叹息从唇齿间不自觉地发出来。她和丈夫青梅竹马长大,并在两年前成了亲,前不久腹里刚有了孩子。原以为一生会这样平稳地过下去,不承想国共两党在这个时候撕破脸皮开始了内战。丈夫向来心怀国家大义,得知消息后便决定去前线。江珩读过很多书,她了解历史,也了解战争,她清楚地知道丈夫去前线会有多危险,丈夫自然也知道她不会同意。

    她还记得丈夫第一次提出这一想法时,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阿珩,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学堂的李老师吗,他去前线了。”

    起初她还不明白丈夫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想起那位李老师常年穿着一袭青色长衫,挺着清瘦笔直的背,永远温和的脸上看不到半分怒色,她很喜欢那位斯文儒雅的老师。

    “阿珩,我也想,去,前线。”

    她猜测当时丈夫在心里一定腹稿了无数遍这句话,也清楚她在得知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所以在面对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小,很轻。听到丈夫的话,她当时也确实被震惊到了,更多的是被吓到了。

    “子渊,可不可以,不要去,我怕……”

    她像以前每次有什么事央求他那样,轻轻拉着丈夫的衣袖。但向来疼她的丈夫那天只是沉默地站着,并没有对她含笑回应。

    当天夜里,尽管丈夫依旧温柔地揽她入怀,轻抚着她尚未隆起的腹部,和她聊一些所见所闻。但丈夫语气里的心不在焉,和偶尔几声沉重的叹息,她听得无比清楚。那天的夜似乎格外漫长,江珩一直睁着大大的眼睛,直到天亮。

    “子渊,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但答应我,你去那里后有时间就要给我写信,还有,你要活着回来,我……”

    清晨,在她看到丈夫醒来睁眼的瞬间,还是说出了这句酝酿了一夜的话。不等她说完,就被丈夫紧紧拥在了怀里,丈夫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点着头,她感觉到自己的脖颈间很快一片潮湿。

    “我会的,阿珩,我会经常给你写信,我会活着回来。”

    三个月了,江珩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等得有三年那么久。

    雨依旧在不停地下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近期越来越明显的孕吐生理反应让她本就瘦弱的身子多站一会就觉得有些乏力,她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在廊檐下一站就是很久,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回到了房间。

    【二】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江珩的腹部已经隆起得很高了。从邮局空着手回来的路上,好几个邻居见到她都笑着和她说肚子里怀的一定是对双胞胎,她听到后朝她们微微一笑。也许都是丈夫去了前线的缘故,江珩觉得这些邻居很亲近,没事做的时候她会时常来找她们一起聊天。

    春天,也是江南多雨的季节。江珩越来越频繁地喜欢将手搭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站在廊檐下看着细细的雨滴落在清幽幽的石板上,思念着几个月都未曾来信的丈夫。但越来越重的身子让她总是站不了一会儿就得回房间去。

    在书桌的抽屉里,已经用了几个月的本子被江珩保存得崭新如初。每一天她都会拿起笔在本子上工整地写下一个数字,如今已经写到192,那代表着丈夫去前线的天数。在数字的下方,她还总是会写上几行简短的小字,倾诉一下思念之情。她已经想好了等丈夫回来就把这本子拿出来给他看。虽然他们的感情已经不需要用这些去证明,但她就是想让他知道,她一直在盼着他回来。

    丈夫上一次来信还是在12月,他在信中已经为孩子取好了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赵爱华,女孩就叫赵可儿。江珩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时,总会忍不住地想着:到时候生出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是长得像她还是像丈夫。

    二月底的时候,江珩如期产下了孩子,如邻居猜测那般是一对龙凤胎。她望着两双眉眼都很像丈夫的婴儿,露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待能下地稍微活动时,她就连忙坐在书桌前把这一消息写在了本子上,写完后又加了一句:子渊,我和爱华、可儿等你平安回来,盼来信。

    在两个孩子刚好满月的那一天,江珩和往常一样有些失落地空着手从取信的地方回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毫不在意微凉的寒意以及被潮气浸湿得满头黑发。就在快要到家时,江珩突然看到邻居叶曼家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嘈杂的声音盖不住人群里一种巨大的悲鸣。她走过去问了情况后才得知,叶曼的丈夫赵怀世在前线阵亡了。一瞬间心慌得厉害,丈夫在信里提过,他和叶曼的丈夫都在叶司令带领的第十一军。

    江珩强忍着心慌安慰了几句,随即将视线落在了叶曼因为过度悲伤,致使原本紧攥在手却掉在地的信上。江珩捡起信,是和赵怀世在同一军营里的战友曹正义写得。

    嫂嫂:

    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我还是要将这一不幸消息告诉您:怀世兄牺牲了。我们跟随叶司令作战时中了埋伏,战友们伤亡惨重,眼看就要全军覆没。怀世兄大义,危难之间以身为靶引开了敌人。怀世兄临终前托我给您写信,让您得知此消息后不要过于伤悲,保重好身子,好好将庆中抚养长大。但我知晓嫂嫂定然是悲痛难免,但无论怎样,还请保重身体。怀世兄是为了国家牺牲,他是人民的英雄。

    节哀

    曹正义

    1928年3月11日

    信不长,却看得江珩红了眼眶。这位叫曹正义的战士并没有用过多的笔墨道出那一天战争的残酷,但“伤亡惨重”,“全军覆没”几个大字还是刺得江珩心里一阵痛。她突然就理解了丈夫当初为什么坚决要去前线。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去守,总要有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默默抗下本该是和平年代的枪林弹雨。

    那一天,江珩跟着邻居一同安慰了叶曼好久,直到天快黑时才回到家里。爱华和可儿正睡得酣然。她伸出手轻轻摸了下两个孩子稚嫩的脸,然后坐在书桌前拿出笔记本,开始倾诉着对丈夫的思念。

    【三】

    又几年过去,山河依旧动荡,国家依旧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爱华和可儿已经上了学堂。他们聪明伶俐,学东西也很快。两个孩子尽管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是从江珩的口中知道自己的父亲叫赵子渊,是正在保家卫国的英雄。

    小小年纪的爱华虽然不知道英雄是什么意思,却不止一次说过他长大以后也要当个英雄。江珩知道这是爱华在学堂里听郭老师说的,俩孩子的老师和自己当年的李老师无论是从外貌还是气质来看都一点也不像。

    不同于早些年教自己的李老师那般和蔼可亲,郭老师明明年纪不大,但在那副常年戴着黑色镜框的眼镜下,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这让他看上去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岁数的老成。她送爱华和可儿去上学时候,有时会笑着和这位老师打招呼,但郭老师也只是轻轻地点点头,再无更多表情和言语。

    江珩也时常会和邻居家的一些女人们去找叶曼谈心,看到她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由衷地为叶曼感到开心。除此外,江珩依旧每个月都雷打不动去一趟邮局。尽管从赵怀世离开那年开始,她都没有再收到过丈夫的来信,但她总有种感觉,丈夫还活着,还会写信给她,会回来。六年前收到的四封信完好无损地被江珩放置在抽屉里,发黄的笔记本上也写到2060这个数字。

    近一年来江珩有了一个习惯,每次落笔前都会坐在书桌前从第一页开始往后翻看,她总是看着看着就眼眶泛红。可儿心思细腻,会哄人,每每看到江珩哭都会跑过来将自己软糯糯的小手轻轻放在她的手里。

    “妈妈不哭,可儿呼呼。”

    以往每次可儿哭的时候,江珩都会说“可儿不哭,妈妈呼呼”这样的话温柔地哄着她,如今可儿也快六岁了,知道怎么哄她了。

    “妈妈不哭,妈妈让可儿学着画爸爸,可儿已经会画了,妈妈跟着可儿去看看可儿画得像不像。妈妈看了,就不哭了好不好。”

    可儿毕竟年纪小,画出来的赵子渊也并不那么像。但江珩看着女儿画的画,心里忍不住感到欣慰。两个孩子对于自己的爸爸都毫无记忆,她只有通过让他们记住丈夫的名字,记住丈夫的面容,以此来填补丈夫作为爸爸这一角色在他们人生中的缺失。

    “妈妈没哭,只是眼里进了沙子。可儿记住爸爸的样子了吗?”

    “记住了,可儿还知道妈妈在等爸爸回来,可儿和哥哥也在等爸爸回来。”

    江珩将可儿画的画放在了另一个抽屉里,那里已经有可儿和爱华画得厚厚一沓,无一例外都是丈夫。

    在又一个多雨的季节来临时,江珩听邻居说了一个消息:教两个孩子读书的郭老师在开学后也不教书了,要去前线。江珩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当年李老师的模样,她决定去拜见一下这位老师。

    满是梧桐树叶掉落的宿舍前,江珩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着这个常年不苟言笑的老师。

    “听说,郭老师也决定要去前线了。”

    “是的,如今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自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已经有大片国土沦丧他人之手。我不能再以一个老师的身份站在三尺讲台。国家现在需要的是更多的战士。教书的人可以是我,是你,是咱们这里有文化的任何一个人。但保家卫国去前线英勇作战就应该是热血男儿该去做的事。”

    江珩原本想了很多话,在看着这位眼神坚定的老师时,突然就不知道那些话如何说起,只能默默点了点头表示对他这番话的认可。

    “你丈夫长什么样?也许我会在战场上见到他,如果见到了,我可以给你带几句话。”

    江珩猛然抬起头,她来的时候也想过这些,只是觉得希望渺茫没有开口。听到郭老师的话,她从包里拿出了和丈夫唯一的一张合影。郭老师接过照片认真记了一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记住了,如果见到你丈夫,我会跟他说你们现在都很好,告诉他你是位了不起的女子,将一双儿女培养得很好。”

    “郭老师,谢谢您,也愿您早日平安归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其他的,江珩才向郭老师道别。回去路上,江珩不断回想着郭老师说的那番话,心中隐隐下了一个决定。

    【四】

    几年后,江珩挺着笔直的身影站在讲桌前。过于操劳和思念已使得她的面庞有了些许纵横交错的皱纹,但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从郭老师走后,她便来到这里教书,如今的学堂里,是清一色的女老师。

    江珩上完课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丈夫曾带她去买定胜糕的地方。自丈夫走后,她已经有好些年没来过这里。挂着定胜糕的木牌看上去已经破旧得不像样,曾经人山人海的店铺前如今空无一人。不仅如此,当初那个每次见到她和丈夫去,都会咧着一口白牙的年轻小伙子已经换成了一个和爱华、可儿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在小姑娘的旁边还站着一个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老妇人,看岁数应该是她的奶奶。

    江珩拿到糕后尝了一小块,味道果然不同了,但她还是对着小姑娘说了一句好吃。

    “妈,你听见了吗,这位阿姨夸我们的糕好吃呢。”

    从老妇人困惑的表情中可看出她并没有听清楚小姑娘的话,但小姑娘脸上的笑容让她心里明白,江珩是在说她们的好。江珩又看了老妇人一眼,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面前这位和小姑娘看起来相差太多的老妇人竟会是她的母亲。

    “谢谢你,阿姨,自从爸爸去打仗后,大家都说做出来的糕没有以前好吃了。这些年,街上人也少了很多,生意越来越差,但妈妈一直不愿意关门,她说要替爸爸守着这里。”江珩刚吃进去的糕突然就有些噎得哽在喉间,吞咽不得,干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有些难过地看着面前的母子,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又多买了一些糕,才转身离开。

    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碰上两个正追逐打闹放风筝的孩子。她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她和赵子渊在这般年纪时也会常常在一起放风筝。那时候她很任性,每次都不许赵子渊放的风筝比她高,甚至还会特意把赵子渊放风筝的线弄短。但不管她怎样闹,赵子渊都会始终笑着跟在她身后。正想得出神,一个放风筝的孩子不小心撞到她的身上,旁边的妇人看到连忙拉过孩子一脸歉意。

    “对不起啊,江老师,小孩子放风筝也不看路,撞到你了。”

    江珩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开。

    “唉,江老师也是个可怜人,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那丈夫是死是活,听说她儿子如今也跟她闹着要上战场。”

    “可不是么,她儿子才14岁,如果去了战场再有个什么好歹……唉,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到头来不但没结束,反而国共还要一起合作对付日本人,真不知道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尽管身后的妇人和旁边女人的声音很低,江珩还是一字不落听到了她们的话。有些时日没剪过的指甲被她握成拳头扎进手心,阵阵地疼,但她什么也没问,依旧挺着高高的胸脯朝家的方向走去。

    “妈,你回来了。”见她回来,可儿还是如以往那般热情地迎上来,江珩看了看立在可儿身后不说话的爱华。他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了,眉眼也越来越像丈夫。尤其抿着嘴、皱着眉不说话的模样更是像极了,江珩心底似乎被什么微微刺了一下。

    “可儿,初中的课程难不难?”

    “不难,我们的老师教得很好,都能听得懂。”

    “那就好,进屋子去做功课吧,妈妈去做饭。”

    可儿点点头身回了屋子。当江珩将三碗热乎乎的阳春面端到桌上时,爱华明显愣了一下,因为他记得,母亲曾在和自己叙述父亲的事情时,就有提过在父亲出发前的那天晚上,母亲就是给他做的阳春面。

    “你爸爸最喜欢吃我煮的阳春面,他离开的那天晚上我给他煮了两大碗,他都吃完了。”

    “我也爱吃阳春面,我以后也要做个和爸爸一样的英雄。”

    爱华还记得,这是他在小时候听到妈妈提起那碗阳春面时他亲口说的话。实际上,他长大后,已经不爱吃阳春面,江珩也很少给他们做。

    “妈,今天怎么做了阳春面啊,你很久都没有做给我和哥哥吃了。”

    “快趁热吃吧。”江珩又从自己漂着葱花的碗里夹起了一大筷放进爱华碗里。

    “爱华,答应我,去了多给我写信,不要,和你爸爸,一样。”

    爱华听到江珩的话错愕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你的父亲,你的老师,妈妈的老师,你叶曼阿姨家里的赵叔叔,还有无数个正在炮堆里拼死搏斗的战士,他们都是英雄,我儿子,今后也会是一个英雄。”

    “妈,你同意让哥,让哥去……”可儿原本正埋头吃面,听到江珩的话,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江珩对她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爱华说道:

    “你才14岁,本该是读书的年纪,但妈妈知道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也知道去战场有多危险,可我的儿子是多么勇敢啊。爱华,你是爸爸和妈妈的好儿子,是时代的英雄。”

    “妈。”爱华扑倒在江珩怀里,桌子上放着的三碗阳春面直到凉了、坨了,谁也没再吃一口。

    【五】

    爱华去战场后的第三天,江南又下起了雨。江珩和平时一样在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一个人推开门轻轻走了进来,坐在最后一排空着的位置。他的动作极轻,除了旁边的两个学生,谁也没注意到。

    直到下课铃响起,江珩才看到后排坐着一个并不是学生模样的人,她有些微微错愕,随即走过去有些不敢相信地喊道:

    “郭,郭老师?”

    面前的人点了点头,江珩看着这个几年不见的人,瞬间丧失了所有的语言功能。郭老师依旧戴着那副黑色眼镜,只是他的左脸一侧凹进去了深深的一个坑,连带着左眼也向下以一种怪异的弧度耷拉着,坑周围的皮肤杂乱地扭曲在一起,让这张脸看上去无比恐怖。

    此刻教室里也有别的孩子注意到他,立刻大叫起来,有个孩子甚至慌乱叫的同时不小心撞到了他。

    “空的,他的衣袖是空的!”随着那个孩子的大叫,江珩才注意到郭老师的左袖果然空空荡荡。

    “江老师,我们出去说几句吧。”

    江珩沉默地点了点头,跟在他的身后。她回想起几年前和郭老师道别的时候,郭老师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笔直,如今他的身子似乎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疼痛,让他走路的时候不得不一直弯着腰。那只空荡荡的衣袖随着他的脚步乱飞于风中,似乎下一秒就要飞走。

    “江老师,这几年我在战场上都未曾见到你的先生,我将你先生的模样画出来其他人看,他们也都说没见过。这说不定也是好事,也许他还活着。”

    “谢谢你,郭老师,费心了。”江珩还想说点什么,但她心里堵得厉害,从她见到郭老师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有种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

    “江老师,我回来听人说,爱华也参军了?”

    “嗯。”

    “没记错的话,爱华好像只有14岁吧。唉,我在战场上也遇到过不少孩子,他们最小的仅仅只有12岁,看着真是叫人心疼,这该死的战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郭老师,你的脸,胳膊,都是在战争中受伤的吗?”

    “是的。”

    “你们一定过得很不容易,这些年辛苦了。”

    也许是这个话题太沉重,江珩说完这句话后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

    江珩淋着雨回来的时候,可儿还没有放学。她拿出刚从报厅取回来的报纸,摊在桌前。

    “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在指挥部队掩护机关突围转移时牺牲,年仅37岁,为抗战期间八路军牺牲最高级别将领。”

    一行巨大的标题下面,除了记录着这位参谋长近些年的英雄事迹,还列举了一些牺牲者名单。江珩一一看下去,她注意到里面有好几个都是和爱华差不多年龄的孩子。

    自从1930年《新华日报》发行后,江珩就在报亭订了报纸,每一次拿报纸的时候,她都会在心里暗暗祈祷。但在无休止地炮火面前,她的祈祷显得苍白无力。正如这份报纸,那些因为战争牺牲的战士,他们是多少个家庭的孩子,又是多少个孩子的父亲。

    放下报纸后,江珩从抽屉里拿出才换的一个新本子,顺着之前的数字写下了5431。也许是刚才报纸上的消息太过触目惊心,今天的江珩在落笔时格外难过,她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写着:

    子渊,这么多年了,其实我知道你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郭老师安慰我说他在战场上没有见到你,说明你可能还活着。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一连15年都音讯全无。

    子渊,尽管我一直不肯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但如今却不得不强迫自己面对。

    我们的儿子也去了战场,我知道他那么坚定地选择去战场除了想尽自己的一份力,也是想找到你。两个孩子虽然对你没有任何记忆,但在他们心目中你一直都是英雄,他们以你为傲,我也以你为傲。子渊,如果你还活着,能让儿子碰到你,该有多好,但如果你真的不在了,请保佑我们的儿子,让他平安归来吧。

    江珩写到这里,视线已经模糊到看不清楚字,她不得不放下笔,开始擦起眼泪。

    【六】

    又三年过去,江珩依旧每天都会给学生们上课。也许是近几年被岁月摧残得有些厉害,她的鬓角也被染了风霜,原本温柔的声音在授课时多了一些说不出的沧桑。

    偶尔上完课她也会去那条卖定胜糕的街上买一些糕回来吃。卖糕的还是那对母子,不同的是昔日眼睛里有光的小姑娘如今已褪下稚气,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立在一侧的母亲头发也由之前的半百变得完全白了。江珩每每从这里回去,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报纸上刊登的坏消息依旧在接二连三地传来,好在她还能断断续续收到爱华的来信。爱华的每次来信也是十分简短,但已经足够让江珩的心得到慰藉,只要知道爱华还活着,她就觉得自己的天还在。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江珩上完课便去报厅拿报纸回来,视线落在一行大字上:

    1945年8月15日,日本广播协会播放日本天皇裕仁当天所录的《终战诏书》,表示接受美、英、中、苏的《波茨坦公告》,同意无条件投降。

    江珩盯着这份报纸足有一分钟,然后开始跑起来,她必须要把这消息告诉给可儿,告诉给郭老师,告诉给叶曼,告诉她认识的每一个邻居。她是那样激动,以至于她在跑的时候,分不清楚方向,甚至忘了叶曼、郭老师的家住在哪里。

    与此同时,不止是江珩,郭老师,叶曼,学堂里的女老师,许多人都看到了今天的报纸,他们此刻都来到街上聚在一起欢呼。

    十几年了,他们太渴望这样的和平,太需要这个喜悦的消息。人群里已经有人在哭,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啜泣声响起。

    江珩立在人群中,抬起头使劲忍着即将夺眶的泪水。她注意到原本该是江南多雨的季节,今天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的天空,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大地,照在每一个人身上。

    她知道,儿子,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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