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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不仅仅是剪刀,剪刀还是一个人。
剪刀经常是在人们吃早饭的时候,在人们吃午饭的时候,在人们午睡的时候,有时还在午后挨近黄昏的时候,扯着他完整的嗓子吆喝“磨剪刀~子哟~”,像是竹子破裂的声音穿过竹丛,又像是伐木倒地的声音穿过深山,吆喝声穿过三十年前的村庄,来到早饭和午饭的碗沿边,又到午睡的榻前缭绕数匝,最后在黄昏的鸡犬声中归于沉寂。
除了剪刀的吆喝声,很少有人对剪刀有一个准确的记忆。村子东头有一处乱葬岗似的坟场,埋着一些遗失了姓名的异姓绝户,鳏夫寡妇失独者饿毙者们曾来过人世的唯一见证,是那些层层叠叠不分彼此年见塌缩的土包包,笼罩其上的是一片蔽日的树木和虬曲的藤蔓。村庄的一部分历史,被封印在这片不大的原始森林里,虽然紧临村路,但是几十年来,这里无人过问,也鲜有人涉足。三十年前,在剪刀回村之前,这里就早已不再埋人了。剪刀是几十年来,最后一个被埋进这里的人。
三十年后的一个假期,我回村探亲,独自来到这片坟场北面的河边垂钓。鱼很少,因为这条流往大江的金圩河早已荒废,河道越来越窄,河面布满灯笼草和水葫芦,花十几分钟择地打窝,再用半晌看漂等鱼,只钓上来两条瘦小的黄辣丁。临近中午的时候,正要收杆回去,见对岸小路上的草丛里有人在忽隐忽现地走动,一会儿这人站定了,扒开草丛,朝我这边看。是王老支书。我朝他喊:“三叔!”只见他一脸沟壑地朝我点头微笑,不一会儿又佝偻着身子消失在草丛里。
我想起自己背后的坟场里睡着剪刀,一直都很清幽阒静,目力所及,四野寂然无人,鱼窝里有亮白的小鱼跃出,正午的阳光格外瘆人。
其实剪刀早已不在这里了,十年前,他被迁葬到了县城的公墓。剪刀是这片坟场里唯一一个被迁葬过的人。
三十年前,剪刀刚回来不久,村里开始零星地流传着他的故事。有人说他在南方打战的时候是排长,又有人说他是连长;有人说敌人的一颗炮弹在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炸响,使他一耳半聋,一耳全聋,又有人说他双耳全聋,而且炮弹还震坏了他的脑子;有人说,那颗炮弹让他瘸了一条腿,身上还有没取出来的弹片,又有人说,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往往在这时,王支书会背着手走过来,低吼道:“吃饱撑的,瞎胡逑扯!”于是大家用筷子敲敲吃空了的白瓷碗,懒洋洋地散了,但是剪刀的故事还在继续流传连缀。
剪刀在五年前退伍,被安排到一家工厂做普工,因为耳聋,干了一段时间,不能胜任。后来转做门卫,有次一辆来送货的卡车失误撞塌了工厂大门的一侧立柱,门口已聚了一堆人扰攘了半天,剪刀才疑惑地从门卫室走出,拉住一个人问:“发生什么事了?”后来又转做清洁工,但打扫时他常常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仔细端详,工厂里的人都对他侧目而视。折腾了五年,回到原籍,而他父母早在他还在部队时就已亡故,他还是家中独子。——剪刀前传虽不一定确切,但大概如此。
剪刀有上面发放的各种补助补贴,足可维生;王支书又给他安排了一个兵民营副营长的实衔虚职,不用去村部报到上班。但村里开干部会议时,他常常不请自到,也不发言,散会自去,既然对大家没什么影响,也就由着他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剪刀操起了磨剪刀的活计。在我模糊的印象里,他是一副高大的身躯,瘸着左腿,围着一条色彩丰富的围裙,扛着做工作台用的条凳,条凳上绑着黑色的磨刀石和竹筒,挂着磨刀棒、磨砂布,还有几把剪刀、菜刀等等。不与人说话时,他的眼神是清亮的,但如果坐到条凳上,有人去和他搭话,他就会侧着耳朵静听,大多时候他不能马上听明白,这时眼中会浮上一丝阴霾,疑惑地看着别人。王支书给他的流动业务限定了一个范围:王家圩的地界之内。
“磨剪刀~子哟~”,剪刀的吆喝声响彻村庄的清晨、正午和黄昏。除了嗓子,他确实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至于剪刀为什么会做磨剪刀的活计,村庄里流传着另一个故事。说是有一次剪刀在营外巡逻时,发现敌人在我方的一门榴弹炮下面放了炸药包,连着炸药包的导火索已经被点燃,剪刀拿着一把剪刀冲过去剪导火索,没有剪断,炸药包爆炸,剪刀负伤……从此剪刀就有了执念,一定要让剪刀锋利。
往往在这时候,王支书又出现了,摇着头叹道:“真胡逑能扯啊!”
有人发现了剪刀的一个秘密,剪刀在看到近处流动的浓烟时,会卧倒、趴下,作匍匐状向前爬动。那时人们都在庄稼地里烧“火粪”,就是将晒干的秸秆堆放整齐,在上面虚覆上土,点燃秸秆,起先是明火,烧到覆土的那部分时明火就熄灭了,暗火随着秸秆继续向土里渗透,并冒起滚滚浓烟,这样烧出来的土,是庄稼的绝佳肥料。剪刀就是在看到烧火粪的浓烟时进入战斗状态的。
有一天,几个村民路过村东的坟场,看见树荫下面剪刀坐在他的条凳上歇息,他们走过去,递了一支烟给剪刀,说:“剪刀,抽烟。”剪刀接了烟,抽起来。
几个人观察着,一支烟抽完,剪刀并没有什么异常。
几个人一人拿出一支烟,递给了剪刀,剪刀都含到了嘴里,几支烟被同时点燃,一会儿剪刀的脸就笼罩在烟雾之中,烟雾在剪刀面前游动,在剪刀头顶上升。
剪刀一把将嘴上的烟扔到地上,以迅雷之势冲进了坟场,在一个坟堆后喊:“卧倒!”然后趴下,对左右做着各种奇怪的手势,又举手向前挥动,用压抑嘶哑的声音喊着:“前进!”剪刀爬过了一个坟堆,又爬过了一个坟堆……
那几个村民哈哈大笑。
有人叫来了王支书。王支书用发抖的手指着那个几个生事的人:“你们!你们!他手上要有枪,首先就该给你们毙了!”接着又吼:“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是在犯罪!犯罪!都给我滚!滚!”
那几个村民嬉皮笑脸地混在围观的人群里。
王支书走到剪刀边上,俯身拉剪刀,拉不动,他向人群挥手招呼,过去了两个人,将剪刀搀扶起来。剪刀仍然举着手喊:“冲呀!冲呀!”王支书一巴掌打在剪刀的脸上。剪刀还是在喊:“冲呀,冲……”王支书使了更大的力气,又一巴掌打在剪刀的脸上。
剪刀醒了,眼神呆滞地看着大家。
王支书召集大家商议,给剪刀安排了个媳妇,是隔壁村的一个寡妇,还带着个女儿。剪刀家屋顶上的烟囱开始按点冒起白烟,但是没人再敢拿烟火去招惹他。剪刀的听力也恢复了一些,相比以往,与人说话也慢慢接近于正常人。但是磨剪刀的活计他还在继续。一个外姓人在王家圩,白天练嗓子一样地在各小队窜走,傍晚回家逗逗白捡的女儿,晚上搂着不花钱的媳妇,关键每月还有工资拿,这不免在村里酝酿起一些枯燥和厌烦的气氛。
这年夏天蚊子特别多,一到傍晚,各家都在门前屋后点上夹着半枯艾草的湿稻草,烟熏灭蚊子,满村一片烟雾缭绕,如入仙境。剪刀不能见近处的烟火,天一擦黑就耐着热关上屋门,不管是点上蚊香,还是噼里啪啦地击打,蚊子还是一副恨不得将人抬走的架势。剪刀找来一瓶农药,揭开盖,向手心倒一点,像擦花露水一样浑身抹擦一遍。蚊子是消停了,不一会儿剪刀就口吐白沫,昏迷过去。
救过来的剪刀还是以前那个剪刀,但是媳妇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媳妇。往后的一个多月,在傍晚弥漫的烟雾里,剪刀的媳妇坐在自家门槛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对着屋里诅咒着。剪刀在屋里闷声不响,村庄在静默倾听,时不时还传来寡妇女儿的哭声。人们从寡妇的诅语中,获取了一些新的信息,为他们关于剪刀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的断语,增添了新的注解。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从寡妇来王家圩那天起他们就开始预料的事终于发生:寡妇带着女儿走了,据说还卷走了剪刀这几年来的补助金。
后来剪刀还是像往常一样,在村里的各个小队窜走吆喝着磨剪刀。一天傍晚,有人路过坟场时发现剪刀坐在坟堆后抽烟,不是一支一支地抽,是嘴里含着一把卷烟同时点燃,深吸一口,轻轻吐出,让烟雾在自己面前袅绕上升。那人看得毛骨悚然,知道剪刀的疯病又要发作了,正要跑走喊人,却见剪刀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卧倒前进冲呀,而是在烟雾里对着空气说话,也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同样的情况在另几个傍晚被人撞见,人们从剪刀的话语中理出了事情的端倪:剪刀这是在烟雾中回到了过去,他是和过去的人在说话。于是大家瞒着王支书,相约悄悄地在坟场等待和观赏这个不定期的节目,乐在其中,直到有一次剪刀再次发疯。剪刀在烟雾里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一会儿用手使劲挠抓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大喊“老婆”“女儿”。大家喊来王支书,王支书上去抓住剪刀的衣襟拍了拍他的脸,剪刀仰天大笑,嘴里仍是“老婆”“女儿”地乱喊。王支书叹息一声,对着剪刀的脸大叫一声:“你有个逑媳妇,有个锤子女儿!”同时给了剪刀重重一耳光。
剪刀再次从幻象中醒来。地上是成堆的烟头。
现在村里开干部会议,都成了一项秘密行动,几个人私下传递开会的时间地点,绝不对外声张,因为怕剪刀会来搅场。其实剪刀也只是偶尔发疯,从上次的坟场事件来看,他的发疯好像还是他自己可以局部控制的主动发疯,大部分时间里,他不过是一个正常的残疾人,一个称职的磨剪刀手艺人。
剪刀常在坟场发疯的事,使王支书动了一个心思,他要将这个坟场铲除。他的理由主要有三条:一是没用,坟场里都是些无主的坟,很多年了,这里既没有人来祭扫,也没有添加过新坟,倒是吓着过不少走夜路的人;二是坏作用,坟场位于村子的东边,影响村子的风水,自从有了这个坟场,王家圩就没出过人物;三是坟场铲除平整以后可以作为公共晒谷场,这就将没用和起坏作用的东西变成了发挥好作用的东西。理由很充分,也符合王家圩的利益,干部们一致同意。
这时剪刀推门进来了,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同意!”
几个干部吃吃笑起来,对剪刀说:“剪刀,你不同意没用,这是王书记提议的,是村委会集体决定的。”
剪刀还是说:“我不同意!”
王支书坐着不作声。
有个干部站起来,对剪刀正色道:“剪刀,你不要不识抬举,你以为你是谁?一个磨剪子的,和……”
剪刀说:“说破天了,我就是不同意!”
王支书还是不作声。
剪刀一瘸一拐地走了。
大家都看王支书,王支书坐在椅子上,闭着眼,仰着头。
一个说:“一个要饭一样的外姓人,要给王家圩闹翻天了。”
王支书这时说话了:“不能这么说,他虽然不姓王,但也是我们王家圩的人。何况他还是民兵营副营长。”
又一个说:“他就是个疯子!咱们难道要听一个疯子的?”
王支书说:“疯子也是个人物啊!”
又一个说:“我的三叔啊,他算哪门子人物?”
王支书说:“往上数一百年,我们王家圩有白纸黑字记着的人物吗?几十年后,我们这些人会像河里的革命草、路边的拦狗篱一样没人记得,但剪刀会被记下来!”
大家都无可奈何地摇头。
此后不久,村里开始传播一则流言,说剪刀是王支书的私生子。这则流言很干瘪,因为没有渲染任何其他的附加信息,人们清楚地知道,王支书和剪刀的年岁相差还不到十五岁。
王支书在路过嚼着这个流言的人群时,不再走过去呵斥,他只是背着手,摇着头,慢慢走过。
一天傍晚,我放学回来路过剪刀家门口,看见剪刀坐在自家门前的石碓上抽烟,石碓旁放着一把剪刀。我想低头快步走过去,听见有人喊我:“小伢!”
“小伢”是我家里人和比较亲近的人才叫我的小名,但是抬头看看,除了剪刀,四周并没有其他人。正要往前走,又听到有人喊:“王冬!”我看看剪刀,剪刀也在看着我,这时他笑着向我招手,另一只手里还拿着烟。
我不敢过去,扭转头想继续走。又听见剪刀说:“王冬,没有事,不要怕,过来坐一坐。”
我看着剪刀期待的眼神,走过去,坐到离他几步远的另一块石碓上。
剪刀说:“想不想听我讲故事?”
我说:“打战的事吗?”
剪刀向我侧着耳朵,我大声又问了一遍。剪刀说:“有打战的事,也有其他事。”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剪刀,他的脸色黝黑,头发凌乱,额上有几道很深的皱纹,眼眶湿湿的带着泪水。
我点头说:“好!”
剪刀笑了:“以后还有很多时间,你来门口找我。”
他吸一口烟,吐出一口烟柱,另一只手去摸石碓旁的剪刀,看了看我,又将手缩了回来。他又吐出一口烟柱,用手指做成剪刀状,对着烟柱剪了两剪。
剪刀说:“王冬你说,为什么再锋利的剪子,都剪不断烟?”
我说:“你刚才剪断了呀。”
剪刀又笑了。
因为家里人反对,直到我后来离开家乡,也没有听过剪刀跟我讲他的故事。
后来听说村委换届的时候,上面来人和王支书谈话,在肯定他多年来的工作后,也列出了很多问题。一是王家圩村的计划生育政策落实不力;二是滥用职权,未报告上级相关部门同意,私设私授民兵营副营长职务;三是虐待退伍军人;四是工作作风柔弱,导致工作中出现许多纰漏;五是据反映,村委会快成了王家祠堂。王支书对上面的来人说:“第四条和第五条不是矛盾吗?”来人笑着拍拍王支书说:“不要计较,不要计较。”从此以后,王支书就成了王老支书。
剪刀就是在村委换届的那个夏天死的,死在村子东边那个坟场。王支书本来想利用自己的最后一点职权和影响力,将剪刀安葬到离村十里远的王姓墓园里,遭到王家圩耆老们的一致反对。争论了两天,因为天气炎热,不能久拖,只得将剪刀就地埋葬。又过了三年,剪刀的一个战友找到了王家圩,在剪刀的坟前悲痛欲绝,于是向上面反映。不久,县里将剪刀迁葬到了县城的公墓,据说当时还举行了声势不小的迁葬仪式。
前几天,我的一位高中同学知道我回来了,跑过来找我,他在县文化局工作,说是局里正在组织修编县志,他负责一部分《人物篇》的编写。之前他来王家圩请教过王老支书,现在初稿出来了,想再找王老支书看看。我带着他来到王老支书家。只见我的同学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打印稿,双手递给王老支书。
王老支书翻了翻打印稿,说:“这么厚,这么多人,都要印到县志里么?”
我的同学说:“县志的篇幅有限,需要根据人物的成就和事迹经过几轮取舍,还会根据需要对人物的介绍文字进行删改。有些人物可能会没有介绍,只录下一个名字。”
王老支书点了点头,翻到了“袁长胜”这一条,念道:“袁长胜,××县××镇王家圩人。生于1961年,殁于2010年。1983年入伍,历南方战事,作战英勇。1988年因伤退伍,务工、务农、事手艺,尽瘁于为民服务。因曾游走乡里磨剪子,乡民亲切唤其为‘剪刀’。”
王老支书将打印稿合上,淡淡地笑着说:“本来想让你将‘袁长胜’改成‘王长胜’,现在想想也没这个必要。我看你这上面写着‘王家圩人’,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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