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文责自负。首发平台:微信公众号,ID:与君酌星辰
哐当一声,站在数米开外将一扇门默契的围成半圆形的几个人就像听见了发令枪的响声,向门围了过来,门外警察身边的几个人刚才对着警察做最后一次汇报的时候,外围那些人中的好几个早已泪流满面,泪水跨过脸上因笑容而成的丘陵,没有发出声音。月生极快地扫了一眼,除了树上的鸟窝,他谁都不认识。后门前的这几棵树上,果然有喜鹊安了窝。
金黄的叶子已经掉了一大半,露出的枝桠像手上的青筋一般,树下一片也没有,这世上,连叶子都过得难。一声鸟叫,又一片叶子摇摇晃晃地进了下一个春天。
外面的高楼又多了不少,混凝土和玻璃组成的联盟疯狂侵占,吹起的风满满地灌了一身,在这里,只有风能迎接秋天。什么都变了,包括他的年龄,不过公交车坐一次还是一块钱,这让月生对时间有了恍惚感。
这地方是这座城市的轮廓一角,人少车自然也少,月生在车上一样踉跄着移动到了最后排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就像西北汉子第一次上了船。富有韵律的歌声响彻整个车厢,几秒后大妈的声音又续在了那个提示音之后,她若无其事地聊着自己新学的舞蹈,声音比刚才的提示音还大,司机断喝着,声音便小了,也有可能是直接没了。月生打开了车窗,如果下次还有声音响起来,就让它从这个口里溜出去,声音也需要自由。
红绿灯路口,月生的旁边车道里停着一辆红色的货车,算不上大,但也能装得下几十袋子土豆。居高而坐的月生看见铺在货车车厢里的几条厚橡胶,显然车头里是位讲究的车主,橡胶垫能够防止拉货时一些硬的货物磕伤货车车厢。几十秒的等待让货车卯足了劲,没走几米就踩了刹车,车尾亮起的刹车灯在白天,闪到了月生的眼睛。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红色的货车,就像现在一样离他越来越远,甚至在足够远的时候亮了一下尾灯,仿佛是给他做出的鬼脸。
那年他刚到二十,家里只有他和大他5岁的哥哥两个人。再过一个月就是冬至,哥哥和邻村的一个姑娘要在冬至那天订婚,她是哥哥的初中同学。两个人情投意合,唯一让哥哥犯难的是对方家里人给出的彩礼,钱没了再赚,人没了就永远没了。家里值钱的的那十几只羊便成了彩礼钱。
栓在羊圈附近的狗叫了几声过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对声音极度敏感的狗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两个人都察觉到了,提着手电筒,快走到羊圈跟前的时候,狗依然没有声音。突然亮起的狭长光线尽头,一只牧羊犬躺在地上,嘴里一动不动地泛着白沫,空气里细小的尘土在光线中飘飞,就像升起的狗粉化的灵魂。
推开羊圈门的时候,昏暗的土坯房里,若隐若现的月色之下,夜空的一抹灰暗的亮色透过羊圈靠近路边的那面墙上的一个大口子照在地上。
月生钻出那个口子,看见两个黑影像前来索魂的死神正拽着一只羊向黑暗里隐没,远方的黑暗里数十只羊的叫声断断续续的。两个人摸着黑跑了过去,一辆货车停在离家一二百米的地方,车边站的几个人还没注意到月生两个人,以为是他们的同伙。一条白黄色的光线从车前射出,几声大喝似乎连手电筒的光都怕了,颤抖着来回闪在那几个人的脸上。
看清只有月生两个人的时候,那些人似乎像是面对恶徒的战士一样靠近,手里的刀和铁棍在光下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泽。哥哥提着在羊圈里顺手拿的割草镰刀,站着不动,月生夺过镰刀就要砍过去。
当生存的勇气遇上死亡,黑暗之下的强势也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一样,来自心灵的审判给出判决的时候,有人期待死亡,就像奔向胜利一样,有人害怕的不止死亡。当然,血仍然是最终签下胜败时书写的颜色,抹了血的镰刀像刚杀了羊的刀一样。
那些人又把车上的羊抱了下来。羊群颤抖地跑进后面的黑暗里,连叫声也是颤抖的。红色的货车在手电筒细小光线的目送下慢慢变成了黑色,到最后直接被黑暗吞噬了。
路边窗外,金黄的油菜花和碧绿的麦子随着夏季走了,田里的庄稼都收了,被拦腰折断的麦田不改本色,露着仅存的黄和落叶争奇斗艳。公路两边成排的白杨树下铺满小片小片的黄色,随着疾飞而过的大车后面的气浪从路边翻飞在路上,活像汽车排气管里排出的是燃烧了绿色变成黄色的白杨叶子。
一只白蝴蝶从一簇蓝紫色的野菊上径直飞向一窗之隔的月生,几乎能够看清它几只脚的时候,一个激灵向天上飞去了,什么时候连蝴蝶都这么有趣了。眼神跟着蝴蝶又到了天上,太阳旁边的几朵白云就像把刚弹好的棉花挂上去了,又很像他小时候逛庙会,和哥哥抢着吃的棉花糖。不知道天上的云彩什么味道。家里的云彩实在比其他地方的好。
远处的那堵砌在S形转弯处的土墙依然健在。月生只顾着那面墙不小心绊了一下,手里才在路边采的一把蒲公英在突然的失重之下挣脱了束缚,漫天飘飞。小时候他和哥哥常常拿着一把蒲公英往那堵墙上爬,胜利者通常爬上墙还能让蒲公英安然无恙。那堵墙立在村口好多年了,从他记事起就在那,墙上的青苔从墙头一直向下长,停在中间,活像披着一件绿色的铠甲。
哥哥在他进去第二年的时候探望过一次,也就只有那一次。说是要给他重新开一个户口,因为哥哥要结婚了,他的嫂子刚好要迁户口,顺带着把他的事也给办了。嫂子是谁他没有问,哥哥也没有说,除了户口的事以外,什么都没说。他和哥哥隔着一片玻璃墙相向而坐,他像政府部门窗口的工作人员一样听着哥哥汇报户口的工作。
哥哥看过他后的第二年,月生收到了第一封回信。秀丽小巧的笔迹在月生的脑子里描摹着一位美丽贤惠的嫂子,他明白这封信是家里的嫂子回的。结尾处的笔记突然变得潦草,很像他当年考试写不完作文时赶时间写的。“月生弟弟,你好吗?”,月生哭了,他在这里面第一次流泪了。挡住了死亡和痛苦的防线在带着温度的语言面前甚至不如二战时的马奇诺防线,几个字彻底把他的防线冲溃了。不知是泪滴在纸上模糊了字迹还是泪水模糊了眼睛,月生模糊的读完了信。
多年青春换来的羊离家出走了。本来要订婚的姑娘得知月生进了那地方,说什么也不嫁了,尽管她要嫁的是他的哥哥。哥哥之后每天酗酒成性,去外面放羊的时候喝了揣在兜里的青稞酒睡着了,十几只羊就那样离家出走了,没有找到。给他写了这封信的是哥哥探望过他那年娶过门的嫂子,娘家是母亲娘家那边的。
天上的云被太阳灵巧的绕过,温暖着秋季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在这里月生不再迷茫,抬眼便是属于秋天的颜色。“你是谁?我们家的照片上有你。”路边的一棵大白杨树下几个孩子正用几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他认出了刚才跟他说话的小姑娘,看着大约五六岁的模样,眼睛和他的哥哥很像。“我是你叔叔,你家的照片上肯定有我呀。”“那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可以带我回家嘛?”女孩没有答话,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就走在了前面。小姑娘时不时地回头看他,看见月生看着她笑,也笑了,她笑得发出叽叽的声音。
一张腮边带着些许朝霞一般红色的脸庞出现在一只脚已经跨在门外的门框上,岁月留下的痕迹丝毫不掩脸上的秀丽,尤其是笑的时候,一身衣裳算不上崭新,却洗得干净,连同那个小姑娘的。门框像一幅画框装着一幅美丽的油画一样。
月生不知道用哪句话来作为开头最好,他到现在也没想到离家时应该说句什么话好。气派的大铁门门顶的琉璃瓦间的细缝里立着几根灰条和蒿草,它们从土门顶上转战到了人工石缝上,看来这东西并不挑剔地方。“你走错门了。”熟悉的音调把这句话砸在了月生的身上。从房里出来时,一张似乎像面捏出来的面具一样面无表情的脸把月生的笑硬生生顶了回去。那双眼睛只瞥了月生一眼,好像月生手里抱着天上的那个太阳。
月生一点都不想哭,只是觉得心里绞痛,当他到达那座梦里常常出现的城,在城下却被无数双眼睛吊在了城门楼上,连同他的心也一起被吊着,曝晒在太阳之下。月生被背叛了,是他自己,不是别人,他想说话,尽管不知道说什么,但他很想说句什么话,嗓子却被什么紧紧压着,甚至连呼吸的气管似乎都被波及到了。他佩服自己的哥哥,到底是怎么想出来这句话的,把五个平常的字锻造成了一把利刃。面前的那张无表情的脸在他的眼中连五官都开始慢慢模糊起来,模糊到月生真的不认识了,他开始确信,真的走错了门。
哥哥的身子往后倾着,左脚尖外翻,几乎要和右脚垂直了,他做好了时刻转身的准备,就像即将出征打仗的士兵。嫂子牵着姑娘的手站在站在哥哥的右后方,从哥哥出现以后就再没有抬起过头。
嫂子带着姑娘回去了,她走的时候月生才看出来她的左腿一瘸一瘸的,月生并不觉得是跛脚,因为抽泣也会让人颤抖。
秋季的夜来的很浪漫,太阳在西边已经完全藏在高低起伏的山头后面时,天边的云彩带着一抹成熟的麦子一样火焰般的颜色,用尽力气顶着它头顶的那团乌云,太阳彻底遗弃了它的时候,它也被迫成了黑色。
巷子口的小卖部里月生和他小时候的一个玩伴已经喝的差不多了,他从嫂子家出来的时候碰到了一起长大的发小,这里有张桌子是专门给月生这样的人准备的,月生在这小小的天地里可并不少,各种各样的月生都有。
“我的叔叔在这里嘛?”“在,他在这。”旁边的发小搭了话,月生坐正了瘫倒在桌子上的身子,透过窗户笑着向小姑娘招手。月生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板了下脸,以无人察觉到的速度又换出一张笑脸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看到你从我家门口来这里了。”她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右手食指指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说,“叔叔,这个就是你吧,你没走错门呀。”照片里红色的布景前,两个小伙子手互相搭在肩膀上,微微一笑。“我有一封信可以和你换嘛?这也是我最喜欢的。”月生闪着泪花,接过那张照片,提起包走了。“叔叔,你要去哪里啊?”“我要跟着羊离家出走了。”
声音就像那个远去的身影一样模糊,在渐渐暗下来的夜里,像神仙一样忽的就没有了。只有秋风打着叶子的声音簌簌地响,像是谁在哭泣一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