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中午,窗外嘈杂的蝉鸣远远近近,合唱一样布满了房间。
房间里靠墙摆着两张单人床,两张床之间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瓶艳丽的假花。桌子后面是窗户,白色的塑钢窗户开着一半,布满灰尘的纱窗尽责地阻挡着蚊虫的进入,也阻挡了明媚的阳光。灰尘堵塞了纱窗的网眼,使得房间的地面印着一个大大的黑影,随着太阳的移动,由东边的墙壁移到地上,又从地上爬到西边的墙壁,当它上到西面的墙顶上时,就该关窗帘了。
这间房子像一个单身宿舍,也像小旅舍的标准间。其实它是社区养老院的一间。一个三层楼房,像日本艺妓一样涂得白白的,站在马路边吸引行人;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点绿色,不过都是花盆带来的。如果需要,花盆就挪到别处,院子里就能跳舞、做操、玩游戏。也能摆很多椅子,看露天电影和欣赏各种节目,甚至开会。白色的房间,显得干净明亮,都像刚才那样,摆两张单人床,单人床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本来这桌子是用来摆电视机的,谁料,慈善机构捐来的电视机是液晶的,只好挂在一面墙上,而另一面墙,则空空如也,只好买来世界地图挂上。
现在,地图下面的人,躺着就能看电视;电视下面的人,只好把头伸出床外才能看到。最近掉下床的老人越来越多,养老院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此刻,我们这个房间的人还在午睡,轻轻的鼾声和偶尔发出的梦语,伴随着翻动身体的声音,搅扰着焦躁的夏天。
薄薄的毛巾被下是两个苍老的白头,一个睡醒了,拿起一张照片在看,这是个老太太。巨大的吸气声像是在抽泣,另一个被吵醒了,这是个老头。他没好气地抬起头,用谴责的口吻说:“你又没睡。”
“睡了。”老太太辩解说。
“你明明在看照片。不要在床上看照片,小心手上的汗把照片搞湿了。”
“我没有看,我只是在回忆照片上的人是谁。”
“是咱们的儿子,去外国留学了。院长不是说了吗?咱们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就能见到儿子了。”
“我听话了,我吃好、睡好了,就是想不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谁。”
老头嫌恶地下了床,去卫生间洗脸,老太太跟了过来,隔着门说道:“我梦见发大水了,儿子在水里救人,被冲走了。”
“哎呀,他还在上学,救什么人啊!”老头突然觉得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心里急得让自己连脸都洗不完。他生气地把毛巾砸向了脸盆,隔着门吼道:“梦是反的。儿子今年夏天就毕业了,我打电话让他不要留在外国,回国参加工作,你又不是没听到。”
老太太嗫嚅道:“听是听见了,可是他经常穿着军装,不像上学的样子了。”
“你又做梦了!”老头无奈地摇摇头,眼前却浮现出了一个军人的身影,“怎么回事?这就是儿子啊。”老头糊涂了,开始自言自语。
下午,院子里坐满了人,花盆已经被搬到了廊下。麻将的声音哗啦哗啦地传递着夏天的无聊,老头嫌恶地往院子的另一边走去。
这边的几个老太太正拿着一本卷了边的、破破烂烂的本子在唱歌,她们唱的是《绣金匾》。老头觉得遥远的记忆又回来了,他站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良久,他突然惊醒了过来,老太太呢?他抬眼四处张望。
“你又在干什么?”他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廊下跑去。跑得那么着急,几个正在擦护栏的工作人员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一起看向他,如果他被什么绊了,她们会迅速赶过来的。
好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来到花盆后面,对坐在矮凳上的老伴发脾气:“你又在干什么?院长不是说了吗?只要咱们吃好、睡好、身体好,儿子就会回来吗?”
老伴委屈地说:“我吃好了,也睡好了,就是想不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谁。”
老头想把老太太手里的照片拿过来,不料老太太拿得很紧,老头怕把照片撕破,只好松手。
他对老太太说:“你看看、你看看,照片都让你给弄皱了。”
“哪里皱了?没有啊!”老太太小心翼翼地用手摩挲着照片。
老头隔着老远看了看照片,那上面的解放军依然英姿飒爽。老头有点糊涂,这是儿子的照片吧?他在外国留学,什么时候穿上解放军的衣服了?
真盼望他能早点回来,越来越糊涂的老太太让老头觉得焦心。她迟早会把儿子忘记的。
老太太把照片贴身装了起来。看着她往怀里装照片,老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老头走的院墙边,垫着脚看外面的一只小猫,那是一只黑色的小奶猫,四个蹄子白白的,就像站在雪地里。
看到老头看它,小猫也眯缝着眼睛看老头。“它喜欢你才会闭眼睛呢。”老头不由自主地说出声来。
“谁?谁喜欢你?”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她盯着老头的脸问他:“谁闭眼睛了?”
“我没有说谁闭眼睛了。我是说,小猫眯缝着眼睛看你,说明它喜欢你。”
“这我还不知道吗?”老太太不屑地说,“可是现在有小猫吗?尽说废话。”
“在墙外面。”老头又踮起脚尖往外看了看,说,“还在呢。”
“让我看看,”老太太赶快踮起脚尖想往外看,可惜看不到,她焦急地想找个东西垫一下脚。正在忙乱时,外面传来了一声狗叫,接着是猫从嗓眼里发出的、急促的吱哇声。老头赶快又踮脚往外看去,可惜已经看不到小猫了,一只大狗正抬着头,盯着围墙的上面看,老头和狗对视了一眼,被吓了一跳,他赶快落了下来,然后在院子里乱看,正好看到老太太在摆布一个马扎,她想站到马扎上去。老头一个箭步抢过去,拿起马扎就往围墙外扔去。
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女人赶快往大门口走去,边走边对老头说:“叔叔,你看着阿姨,不要让她爬高上低。”
老太太告状说:“是他把马扎扔到墙外的。”
“知道知道,”已经把马扎拿回来的女人,好脾气地说,“你要听叔叔话呢。马扎是用来坐的,不敢往上站。”
“猫去哪里了?”老头问女人。
女人奇怪地说:“没有猫啊。”
老太太幸灾乐祸地拍手:“该!没有小猫。”
老头说:“刚才有一只小猫,让坏狗吓跑了。”
老头踮起脚往外看了看,说:“狗也不见了。”
“好好好,”穿围裙的女人耐心地说:“你们回房间喝点水吧,都在院子里待了半天了。”她对着大家拍拍手,用对小朋友说话的语气,大声说:“大家都回房间喝点水吧,院子里有点热。”
老头把杯子里的凉开水喝得“咕咕”作响,老太太嫌弃地说:“你这不叫喝水,你这是牛饮。”
老头放下杯子,对一口一口,慢慢呷水的老太太说:“我是牛饮,那你就是鸡啄,鸡都比你喝得快。”
老太太笑了,她对老头说:“等儿子回来,我就告诉他,你说我没有鸡喝水快。”
“哼,儿子肯定会说,我爸爸说得对,你就是没有鸡喝水快。”
“该吃晚饭了吧?”过了一会儿,老太太问老头,坐在一边丢盹的老头被吓了一跳,他不满地说:“刚吃过午饭你就想晚饭了?”
“谁想了,早上院长不是说明天要过什么节,要去外面过吗?我想早点睡觉,不然明天早上起不来了。”
老头有点可怜她了,便轻声细语地说:“现在才三点半,距离吃晚饭还有三个小时呢,距离睡觉还有六七个小时呢。”
老太太笑了,她问老头:“明天是什么节?”
老头愣了愣,他也想不起来,就说:“明天不是节日吧?”
“那院长让咱们早点起床,去哪里过节呢?”
老头想了半天,觉得有这个事,可是又想不起来,只好在凳子上发呆。
老太太看到老头不说话了,也在另一个凳子上坐下,自言自语地说:“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等儿子回来。”
听到老太太的话,老头站起来,他从老太太的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人。
“这是儿子吧?”
“我不知道。想不起来。”老太太可怜巴巴地说。
老头看着老太太的样子,觉得难受,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这就是儿子的照片啊!可是,他一个留学生,怎么穿着解放军的衣服呢?”老头困惑极了。老太太有点老年痴呆,他有事也不敢太打扰她,省得她闹心。这也是医生交待的。
老头只好自己琢磨,老太太不满地在旁边看着他,生怕他把照片给搞皱了。
“你把身体养好就行了。”
对,老太太的一句清醒的话提醒了老头,对着呢,不想了,儿子回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老头站起身来,在屋子中间弯起了腰。
他走到屋子中间,双脚分开与肩同宽,两手交叉掌心向下,慢慢把腰往下弯,再往下弯,一直到弯不下去了,再起来,两手依然交叉,举过头顶,一直向后仰着,仰着,直到仰不下去了,再恢复原状。
老太太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因为老头的手,向下的时候还没到膝盖处,而举过头顶时,其实还在头顶。所以,在老太太眼里,他只是在轻微地晃动着身体,而老头,却觉得自己已经打了一套太极拳了。
看着面有得色的老头,老太太自言自语说:“等儿子回来了,一定要问问他,这老家伙到底在干什么。”老太太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全部都要等儿子回来了问他。
第二天,一辆大巴车把养老院的老人们拉到了烈士陵园。
陵园内一片寂静,甬道两边古木森森,鲜花绚烂,一个个黑色大理石的墓碑隐在花树之间,在朝阳照耀下,显得温暖而肃穆,没有一点墓地的阴森凄凉。
老人们在院长的带领下,依次来到陵园深处,这里有一个新修的坟墓,在花圈的簇拥下,静静地等待着老人们的到来,墓前的香炉里插满了香,缕缕香烟向空中飞去,曲曲折折,袅袅娜娜。
墓前有献的饮料,老太太口渴,过去拿起一瓶想喝,老头赶忙阻止,院长看到后,挥着手让老太太喝,老太太嗔怒地白了老头几眼,才打开瓶盖喝起来。
老头突然发现,墓碑上的照片很熟悉,一个飒爽英姿的年轻军人。他紧紧盯着照片看,却想不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谁,他喃喃自语道:“儿子还在国外,年底就回来了。”
老太太责怪老头说儿子了,老头却指着墓碑让老太太看,老太太急了,大声问老头:“你怎么把我的照片贴在那上面了?”
她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手绢包起来的照片,仔仔细细地看着。
老头也凑过来一起看,他觉得心里有点糊涂,他问老太太 :“儿子为什么要穿军装照相呢?”
“儿子参军了。”
“他不是在留学吗?”
“是在留学,留完学参的军。”
“留完学了吗?”
“还没有,今年就留完学了,年底回来。明年参军。”老太太言之凿凿地说。
“那这张穿军装的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
“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明年照的。”
老头摇摇头,走开了。可怜的老伴痴呆严重了。
老头又转了回来,对着墓碑上的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他总觉得,自己的一个什么东西找不到了。他觉得心里很着急,但就是想不起来自己丢了什么。
不久,追悼会开始了,照片上的青年从海外留学回来就参了军,本来要回家探望许久不见的父母,火车却在半路被洪水冲毁,为了救援落水的群众,付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听着台上的声音,台下的人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多么好的人呀,刚刚学成归来,还没来得及报效祖国,就离开了我们,离开了爱他的父母。
台上的人下来了,他们排着队,从前排来到后面,前面的人纷纷扭头往后看,老头也好奇地随着大家看向后边,他不知道大家在看什么。
人们站在他的旁边,带头的人向他伸出双手,他赶快握住了这双手,他受宠若惊地看着对面的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
“节哀顺变!”对面的人说话了。
“对对对,节哀顺变,大家都节哀。”老头得体地说。
老太太眼前浮现出自己小时候的场景,她对着要握她手的人说:“现在的天气比原来热了,我妈去世时我还是小学生,也是这个季节,那时候真冷,花都没有开。”
伸着双手的人面面相觑,院长赶快过来说:“领导们来慰问你们了,希望你们不要太伤心,把身体养好。”
“那当然了,我们只要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儿子就该回来了。”老太太看见人多,话匣子又打开了,她从怀里掏出照片,给大家看照片上的人,“这是我儿子,他快回来了。”
“还在留学呢,我们不着急见他。只要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行。”老头小声给大家说道,生怕老太太听见。
“怎么不着急呢?他一回来就去参军了,我们还没有见到他呢。”老太太还是听见了,她反驳老头说。
老头愣了愣神,有气无力地说:“没有回来,还在留学呢。”他的眼睛有了泪水,“什么时候参的军呢?不是还没有回来吗?没回来怎么参军呢?”
“不回来也能参军。”老太太言之凿凿地反驳。
老头接过老太太手里的照片,颤巍巍地往墓碑走去,他仔细端详着墓碑上照片,和手里的一模一样。他回头让老太太看,老太太说:“你可真是老糊涂了,同名同姓的人不是很多吗?”
老头晕倒了,他紧紧抱着墓碑,眼泪打湿了碑上的字。
养老院的院长和老头的儿子是高中同学,不过这也是才知道的。半年前,民政部门的领导急急忙忙把老两口送来时,只告诉他,这是烈士的父母。当时,他还没想到,很久不见的同学已经牺牲了。
几个月后,当烈士事迹的通报,以文件形式发到院长手中时,院长才知道事情的原委,通报上寥寥几句烈士的生平,让院长很不满意,他觉得这个通报过于简单。所以,当他看到烈士墓碑上的照片和老太太手里的一样时,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个曾经的同学一点都不了解。
他知道他是如何去留的学,但是通报上对留学的过程,以及回国后的情况,甚至为什么去参军,都没有提及。
回到养老院后,院长去了几趟老人的房间,他和他们都搞不清楚这个同学、儿子或者烈士的任何情况。只有牺牲的过程详细而具体。
他跟两位老人一样,对烈士参军前的状况感到糊涂。
他反刍着追悼会上的情景,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的声音吞没了戚戚查查的人声,高音喇叭里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告了一条生命的终结,他如同升天一般登上了神坛,站在坛下膜拜自己的父母,却没有看到他已经站在眼前。在他们心里,他仍然像一颗蹦蹦跳跳的小石子一样,渐渐地滚到了远处,不管碰到什么,就又调皮地弹回来了。他永远离不开父母的怀抱。
院长觉得,他有责任搞清楚烈士的情况,起码对两个老人有一个交代。
他想起了另一个同学,他似乎和烈士更熟悉一些,至少上学时是这样。关键是他参过军,现在在本市武装部任职。
这个同学听了之后,也产生了兴趣,他答应院长想想办法。在此之前,院长已经开始联系烈士陵园,想先找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院长打开印刷精美的画册,里面有烈士的许多照片,可惜都是穿军装的。他们怎么不去学校里了解一下呢?院长觉得奇怪,烈士是本地人,想去他上过学的地方了解他的情况易如反掌。
画册里的他,简单又光彩夺目,留学生、烈士,是他头上的光环。其实透着粗糙,整个人薄得像纸片一样,夺人眼球的事迹重复雷同,精美的画册满是草率。院长叹口气,离开了烈士陵园。
院长试着从记忆里寻找答案。他们是不太熟悉的同学,烈士是学霸。院长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他的一门课考得非常好,学霸破天荒地来到他的座位,与他探讨试卷里的一些问题,在这个过程中,院长想当然地认为自己肯定比学霸考得好,浅薄地对学霸进行了辅导,学霸一直谦虚地聆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等到要离开时,院长才发现,人家其实比自己考得高。
这件事情让院长记到了现在,且惭愧到了现在。他对学霸的印象谈不上有多么好。
在院长的记忆里,他并不是书呆子,他甚至很少埋头书本,他的体育成绩跟他的学习一样好,尤其是短跑,是高中部的冠军。
有一年,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政治课快速上完,本来一周两节课变成了四节课,占用的是体育课的时间,院长觉得非常愤怒,他假装不知道换课的情况,来到了没有人的操场,却看到学霸也在这里,他一遍又一遍地举着一个杠铃,在阳光下,满头大汗。院长站在旁边看着,等学霸休息时,也举了举,可惜他一次都没有举起来,学霸谦逊地告诉他,找个哑铃,每天都在家玩玩,臂力就上来了。院长却不屑地说,自己擅长单双杠,说着还在单杠上做个几个引体向上,学霸顿时有了兴趣,要和院长比试一下,于是两个人分别占领一个单杠,开始了比赛,可惜院长依然如同所有的学科一样,大比分败北。如果不是政治老师追到了操场上,院长都不知道怎么下台呢。
在教室里,政治老师让他们两人回答上一节课的问题,仅仅过了一节课,他就提问,谁能回答得了?却不料,学霸轻而易举地回答了老师的问题,而院长却在教室后面站了一节课。
从此以后,他们二人再也没有交集,他们似乎都意识到,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命运也许在他们出生之日就开始注定。
可是,他的父母,依然以他的优秀而高兴,却不以他的离开而难过。
院长甚至觉得,这样的寻找是痛苦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觉得这样的寻找让自己很不愉快。
就在他要打退堂鼓时,武装部的同学来电话了,他的声音有点兴奋,让他到武装部来一下。他真了不起,你快来吧,来看看你不了解的他。
他开车往郊区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武装部的一部分不在城里。在近郊的一个菜市场的后面,他找到了一个三层的小楼,如果不是门口有站岗的武警,他都以为这是哪个富裕起来的农民的住家。
他看到了差点认不出的同学,他浓密的头发让院长觉得陌生,即使在年轻时,他好像也没有这样的头发。
同学在门口迎接着他,指挥他把车停在后院,然后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亲热地往楼内走去。老同学见面,心底的亲密瞬间就出来了,压都压不住。
他注意地看着门口的武警,他们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揶揄老同学:“混得不怎么样啊,连个礼都不敬。”
“嗨,”同学尴尬地笑了,“他们只给部长敬礼。”
又像解释一样说道:“我们又不是正规部队,没有那么严格。”
他们来到了二楼的一间屋子,“坐吧,这是我的办公室。”他把院长让到电脑的前面,一边往纸杯里放茶叶,一边用手把桌上的鼠标动了一下,院长惊讶地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人。
“这是谁?”院长问他。
他没有回答,弯腰凑在院长面前,用鼠标拉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往上移动,他终于看出来了,这些全部都是成了烈士的同学的照片。看着上百张几乎没有穿衣服的照片,或者在大海里遨游,或者在沙滩上休息,院长糊涂了:“这是烈士参军后照的吗?”
“不是,你看不出来吗?这不是国内的海滩,这是他留学期间照的。”
“你要让我看什么?”
同学缓缓地取下了头上的假发,明亮的地中海在阳光下灿烂,他笑着说:“咱们都是熟悉的陌生人。他也一样。”他指了指电脑屏幕。
院长盯着电脑屏幕出神,学霸出国以后,爱上了大海,在国外同学的影响下,参加了海上救援活动,在他短短的一生,被各种成功包围着,即使是海上救援也做得有声有色。他努力追求着更大的成功,海上救援和学业似乎都很成功。他又一次勾起了院长的嫉妒。
“他是怎么参的军呢?”看着像古惑仔一样的照片,院长的疑惑依然难解。
同学把又开始移动鼠标了,“看看这个吧。”
照片上仍然是光着身子的同学,他无所事事地看着远处,脚下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女孩好像刚被救出来一样,正弓着身子呕吐,“这是他女朋友,是被他从海里救出来的。”
“在青岛。”他又补充说。
“她知道他的很多情况。”他们坐在沙发上喝茶时,他又说道。
院长觉得沙发硌得自己难受。
院长认识照片上的女孩,她是唯一看望烈士父母的人。
“是我让他参的军。”在养老院的会议室,女孩对院长说。会议室后面的墙上,贴得全是烈士的照片,这些照片与院长在武装部看到的又不一样,全是烈士参军后照的。
这些照片都是女孩提供的。
院长被其中的一张照片所吸引,只见烈士在一片锈迹斑斑的铁皮下游泳,他的两条胳膊伸得很长,一看就是奋力拼搏的动作,虽然看不见铁皮的全貌,但能感觉到这是一艘船的前舱,船显得很高,承托得人很小,眼看就要被飞驰的船碾压的感觉。烈士鼓起的腮帮子让人觉得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这是他最后一张照片。”看到院长长时间看这张照片,女孩轻声说道。
“他在干什么?”院长问她。
“搜救艇翻了,他差点被渔船给撞着。”
“他是什么兵种?”
“海警。他本来不是搜救人员,但是他喜欢干这个,就申请调过去了。”
“我看过文件,他不是在海上牺牲的。”院长觉得不可思议。
“我俩回来探亲,谁知在半路,铁道被洪水冲断了,为了救落水的人,把他给冲走了…”女孩说不下去了,院长也默默地坐着椅子上,长久地凝视墙上的照片。
夜幕降临,老头从沉睡中醒来。他最近经常出现嗜睡的情况,常常大白天就昏睡不醒。
他今天没有见到女孩。
窗外的灯光,照亮了床的前半部分和两个床中间的桌子,桌子前的地下也被投下了淡淡的光晕,可是光晕以外,却是漆黑一片。他坐了起来,把自己全部放在光晕之中。
老太太不在,他有点气恼。他不知道老太太去送女孩了。他抬腿往门口走去,门外传进的香气吸引了他。这是馄饨的味道,老头的喉结不停地上下移动。
他饿了,他猜老太太去一楼的餐厅吃饭了,老头也想去。可是走到门口又犹豫了,他呆呆地盯着刷成红色的木门,使劲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令人伤心的坟墓。
老头的眼泪下来了,他蹒跚地走回床边,他觉得头疼。
他对梦里的情景耿耿于怀,当听到隔壁有一点点声音,他就急忙跑到墙壁旁边,把耳朵贴在墙上。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惜他什么也听不见。
这期间,房门被打开过一次,当老头全身都笼罩在明亮的灯光里时,老头被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说:“我没有偷听…”
可惜门外并没有人进来,不知道谁窥探了一下,就又把房门给关上了。
他赶快躺到床上,他努力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嘴里自语说:“等儿子回来,恐怕都不认识家乡了吧?”他觉得儿子已经离开得很久很久了。
可是,脑海里的那个坟墓是怎么回事呢?老头刚刚明亮的心情又黯淡了下来。
正在这时,房门打开了,半个房子都被走廊的灯照亮了。一个端着托盘的工作人员走进来了,托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她一边往桌子上放托盘,一边把房间的灯打开,嘴里还说:“睡醒了吗?感觉怎么样?”
老头不知道说什么,就含含糊糊地说:“好着呢,好着呢。”
老太太跟在后面也进来了,听到老头的话,不屑地说:“好什么好,好着呢怎么大白天睡觉?”
老头狡辩说:“我就睡了一觉,你还管?”老头感觉自己有点硬气不起来了。
院长来了,他问老头:“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老太太抢着说。
“好!”满脸严肃的院长似乎有点意外,“把身体养好当然是第一位的。”
“第一位是等儿子回来,我们把身体养好了,儿子才会回来。”
院长艰难地咽着唾沫,转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头:“大爷,您的意思呢?”
“我希望儿子回来以后,能去参军。”老头严肃地说。
“已经参过军了。”老太太又开始反驳了。
“没有,”老头对院长挤挤眼睛,宽容地说,“她有点痴呆了,好多事情都记错了。我儿子还在留学呢,年底就回来了。”
老太太拿着照片让院长看,院长手足无措地接过照片,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头看着照片上的军人,心里又糊涂起来,“坟墓里的是谁呢?”
院长像电击一样站了起来,老太太说话了:“坟墓里的是烈士。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白去了一趟烈士陵园。”
院长艰难地问:“假如你们的儿子学成归来,参了军,为了人民的利益而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您二老还愿意让他参军吗?”
“愿意啊!”老两口异口同声地说。
老头又说:“为了人民的利益,死而无憾。”
“什么啊,”老太太又开始反驳了,“应该是重于泰山。”
“唉!”院长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也许这样更好吧,只要你们把身体养好,比什么都强。”
他离开了争辩的老人,老太太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咱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吃好、睡好…”
“我知道…”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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