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老周online | 来源:发表于2022-12-08 15:0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把《床》打印出来,拿给母亲看,毕竟写的是她的故事。母亲年轻的时候写过小说,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床》是拿来比赛的,我改了很多遍,我想听听她的意见。母亲正在床上打盹,我轻声唤醒她。母亲戴上老花镜读了起来。

1.

夏天的时候,野菜被挖没了。秋天吃了草根。到了冬天,树皮也被啃光了。姥爷的病还不见好,无法下地干活。姥姥把母亲和大舅留下,带着小姨和小舅去没有遭灾的地方要饭。母亲年龄最大,大舅次之,两个大孩子留下伺候姥爷。小姨是老三,小舅最小。他俩小,干不了活,还浪费粮食。姥姥坚持带上他们两个,说能为家里多省下一口。临走的时候,姥爷跟姥姥说:“回来过年,全都回来,一个也别撇下。”姥姥应了。

姥姥走的时候天刚亮。下起了雪。姥姥牵着小姨的手走在雪地里,后面背着筐,筐里坐着小舅。小舅还没醒,在筐里睡着。姥姥小时候裹过脚,走不快。小姨虽然年龄小,但跟得上。母亲从破门帘里探出脑袋,目送姥姥远去。

姥爷压低声音说:“别看了,屋里那点热乎气儿全被你放走了。”姥爷不敢大声说话,怕吵醒另一个熟睡的儿子。等到大舅醒来的时候,姥姥和小姨的脚印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大舅说:“姐,咱弟走的时候穿棉裤了吗?”

母亲说:“没。”

大舅说:“咋不让他穿我的棉裤走?咱爹又下不来炕,我跟咱爹穿一条就行。”

姥爷说:“谁下不来炕!”

母亲说:“爹,喝药。别听他瞎说。雪停了咱一块扫雪去。”

雪下了很久。扫了下,下了扫。姥爷没能下炕,两个孩子扫到过年,只扫出来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大舅每天从那条小路跑出去,站在胡同口,看姥姥有没有回来。姥姥说过年的时候会回来,直到开了春,雪化了,也没有回来。一走就是一年。

2.

第二年,雪下得更大,跟姥爷的病一样。除夕夜没有饺子,母亲给姥爷做了一碗糊糊。她跟大舅喝了三碗汤。

屋里一灯如豆。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火苗被拧到了最小,火光很暗,大舅把玻璃灯罩拿了下来。他不敢大喘气,稍大一点就能把火苗吹灭。姥爷盖着被子歪在炕上,炕上放着一张破旧的小桌子,小桌子上摆着煤油灯。大舅坐在小桌子旁边。姥爷用食指蘸着碗里的水,在煤油灯下面画着一个又一个圈圈,指着其中一个说:“你记住了,这个坟里埋的是你爷爷和你奶奶”。他又指着另一个圈说:“你老爷爷和你老奶奶埋在了这里。”停顿了一下,他又用食指蘸水画了一个圈说:“以后我死了,埋在这。”见大舅没有说话,姥爷用手指敲了两下桌子。

母亲好像听到了敲门声。还没等她开门,就看见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男孩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姥爷前面,唱了起来:“大爷大娘过年好,赏口饽饽好不好。小子家乡糟了灾,爹爹娘亲死得早。一口饽饽一声爹,三个响头不能少。一愿爹爹身体棒,二愿爹爹寿命长,三愿爹爹力气大,操得俺娘不下床。不下床!”唱完磕了三个响头。

见没有人说话,小孩爬起来说:“爹,是我呀。我唱得好不好?那边的大爷大娘可爱听我唱了。”

姥爷愣了一下,说:“好,好。儿呀,你唱得真好。”

“那边的大爷也这么说。”小舅说。

“咱娘呢?”母亲问。

“在后面,她走得慢。进了村我认识路,我先跑回来了。”

母亲抄起桌子上的煤油灯,把火苗拧到最大,罩上玻璃罩子,跑了出去。她一边跑一边喊:“娘,娘,娘……”

母亲走后,屋里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你们咋才回来?”大舅问。

“娘说啥时候把筐要满了啥时候回来。可是筐怎么要都不满。有一阵子,筐里的干粮越来越少,我就跟着要饭了。”

“二妮儿也跟着要饭吗?”姥爷问。

“娘不让二姐要。二姐跟在后面背筐。”

“我去接妹妹。我力气大,我背筐。”大舅咚咚咚跑了出去,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他忽然不记得自己每天跑五遍的小路了,专挑有雪的地方踩,旧棉鞋踩在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哥,二姐没一起回来。哥,哥,你等等,你听我说。”小舅在后面喊,但大舅没有听到。

“二妮儿没回来?”姥爷问。

“二姐留那里,睡大床。”小舅说。

“为啥不回来?”姥爷问。

“娘说过完年再去接她。路太远,二姐跑得没我快,我们着急回来过年。”小舅在黑暗里摸索了半天,钻进姥爷的被窝,趴在姥爷的怀里。“爹,你说我跑得快不快?”

姥爷没有说话。屋里太暗了,看不清他的脸。

屋里又有了一点光。姥姥回来了。大舅背着筐,母亲捧着煤油灯。煤油灯的火焰已经被拧得很小。姥姥拍拍身上的雪,掏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布袋面粉。“给你爹包十个净面饺子,你仨一人尝一个。过年!”姥姥把小布袋给母亲,小舅跟着母亲去生火。

“药喝了吗?”姥姥问。姥爷没有搭话。“还没有。”大舅说。姥姥借着微弱的光把砂锅里的药倒进碗里。碗上裂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姥姥把碗转了一下,缺口对着自己,端给姥爷。

“喝药吧。”

“二妮儿呢?”

“先喝药。”

“走的时候我咋跟你说的?”

“你先喝药。我慢慢跟你说。”

除夕夜,两个男孩互相搂着睡着了。剩下的那个女孩睡不着,偷偷听爹娘说话。说话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

“那两口子是知青,受过伤,没孩子。人家睡床,那么大,两床棉花被在那摞着。人家让我坐床上。我没坐。干净。我就拿手指按了按。那么厚。二妮儿指定享福。不挨饿。”

“……两口子……伤……?”

“是女人受了伤。我打听过,那女人伤着了,落下了病,绝对生不了孩子。”

“……”

“不,不是,是男人受伤了,我记错了……男人不行了……”

之后姥爷说话的声音更低了,母亲只听到几个词:病、钱、死、坟、孩子、活着、找、找、家、床、床、别哭……

3.

大年初一没有人来拜年,都在家里躺着。少动,不容易饿。那天姥姥带着一家人吃了一顿饱饭。姥姥从筐里拿出她讨饭要来的干粮。里面的干粮没有一块完整的,样子千奇百怪,有的像小孩子啃的,有的像没牙的老人啃的,有的像某种动物啃的……她说新的一年要敞开了吃。两个舅舅吃得肚皮圆滚滚,蹲在墙角直打嗝。姥姥心情很好,说要来的这些干粮够全家人吃小半年的,等收了麦子就吃净面馍馍。姥爷的病也好像好了几分,可以下炕了。只有母亲不说话。

姥爷说:“妮儿,明天跟我上坟去。”

母亲说:“老祖宗不让闺女上坟。”

姥爷说:“老祖宗都死了。咱家不兴封建迷信那一套。明天你一块去。”

大年初二早上,姥爷带着孩子们去上坟。姥爷走在前面,母亲跟在后面,两个舅舅追逐打闹,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烧完纸钱,姥爷把坟头指给母亲看:“这个是你爷爷奶奶,那个是你老爷爷老奶奶,那个是你二爷爷自己。你二爷爷是光棍……去把他哥俩叫过来。”

母亲把正拿着小树枝比试武功的弟弟们叫了过来。姥爷对两个儿子说:“你们记着,那个坟头是你二爷爷的,你二爷爷没有孩子,逢年过节不要忘了给你二爷爷烧点纸钱,清明节、中元节不要忘了给你二爷爷的坟头拍两锨新土。”

小舅没有听到姥爷的话,他还沉浸在如何研究出新的招式打败哥哥。姥爷在他的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姥爷说:“听着,你们的爷爷,也就是我爹,死前把他的弟弟托付给了我。我现在把我二叔托付给你们了。你们两个人,千万别忘了。”

姥爷又指了指不远处白茫茫的地方,说:“我死了,就把我埋在那里。你老老的爷爷找风水先生看过阴宅,我们家能出一斗米的官,好日子在后头,千万别埋错了地方。你们三个人,千万别忘了。”

小舅还小,不知道一斗米的官到底有多大。大舅好像知道,但转过了脸去。母亲听后哭了。

小舅说:“大姐,你怎么哭了?”

母亲说:“想咱爷爷奶奶了。”

小舅说:“他们都死那么多年了。”

大舅:“弟,你别问了。”

那是姥爷第一次带母亲上坟,也是最后一次。那年大丰收,但姥爷还是没吃上净面馍馍,没等到收麦子他就死掉了。

4.

姥爷死后,姥姥一个人活了很多年。那时候母亲已经嫁人还生了我,两个舅舅也结婚生子。姥姥病了,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大舅买了带鱼罐头,喂了几口,姥姥睁眼了,跟大舅说她想睡床。大舅不知道怎么回事,把母亲和小舅叫来商量。小舅说,姥姥肯定是想起小姨了,小姨被送走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吃了一顿带鱼头熬的汤,很香。带鱼头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共有五块,他吃了三块。

小舅说:“把二姐找回来。娘还能活。”

大舅说:“去哪找?咱娘偷偷找了多少回了,都找不到。”

母亲说:“想办法。”

三个孩子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姥姥睡了一辈子的炕扒了。姥姥躺在了床上。过了几天,小姨找到了,母亲找到的。小姨跟姥姥相认,母亲和大舅是见证人,那天小舅不在。姥姥又活了半年,每个月初一、十五两天小姨都会过来看姥姥。她一次都没有遇到小舅。

姥姥下葬的时候小姨没有来。我四处找她,没找到。她的心里可能还有怨吧,我不怪她。

5.

又过了几年,我要搬新家,母亲每天忙前忙后。我怕她太操劳,就给家政打电话请了保洁。两个保洁阿姨干完活,一个先走了,另一个故意晚走。她把一个小卡片偷偷塞给我,上面写着王姐和一串数字。她叫我大兄弟,跟我说,她看孩子照顾老人伺候月子烧火做饭干家务样样好。她还说自己最会照顾老人,没有她哄不好的老小孩儿。她让我有事直接给她打电话,比家政便宜。

我觉得她跟一个人长得很像——小姨。我想喊她,但她已经下楼了。下楼的时候,小姨刚好碰到母亲。小姨可能认出了母亲,想打招呼,但母亲没有理她。

母亲一向迷信,讲究阴宅阳宅什么的。这次搬家摆放家具她一句话都没说。在她卧室里放单人床的时候,她纠结了很久,无论怎么摆都不得劲。最后她累了,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6.

母亲看完摘下老花镜。

我说:“妈,你觉得怎么样?我要不要再改改?”

她说:“你小姨是饿死的。她身子最弱,你姥爷把他的口粮让给她,也没救活。她死的时候一直喊‘娘……饿……’后来只喊娘,喊不出饿了。最后什么都喊不出,就死了。你姥爷死的时候什么都放下了,就跟你姥姥说了句‘糊涂呀,该把二妮儿留在那的,把二妮儿留在那就好了……’你姥姥一心光明,从未抛下任何一个儿女,她一辈子没睡过床,最后死在了炕上。她死的时候,儿孙都在眼前。”

说完,母亲把《床》扣在床上,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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