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短篇 | 无庸刀

作者: 君七寻 | 来源:发表于2022-06-26 23:11 被阅读0次
    文 / 君七寻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缕霞光显得十分动人。一条险要的山道,一支疲惫的马队,一列羸弱的兵士,也被这霞光照得多了一分绚丽。

    没有鸟鸣。山麓上的林子里,只有西风穿过后留下的簌簌落叶声。马匹重重喷了个响鼻,蹄子落在地上都是沉寂的,甚至有些沉重的意味。

    “今晚会有月亮吗?”坐在马队里赶车的小兵挥动了一次马鞭后,喃喃问道。

    他并没有想着有人能回应他。他刚投军不久,几乎所有人都比他有资历,甚至是这些马匹都比他执行的任务要多得多。没有人会搭理一个新兵蛋子。

    他抬头看向天空,霞光正在消逝,云层涌动之中并没有月亮的身影。他的眼神因此更落寞了一些。他甚至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昨夜一道命令突至,命他跟着这队人马,朝西赶路。这一队人都是临时抽调来的,互不相熟,也因此,这一队人一路都格外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突然响起一句:“会有的。”

    小兵扭头看去,是坐在马车另一侧的老兵在说话。他的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嘴巴里叼着一个水烟袋子吧嗒吧嗒抽着,眼睛眯着看着前方,眼神里除了浑浊,有一丝厌倦。也许他对战事和人事已经看得够多了吧。

    老兵敲了敲水烟袋,继续问道:“你叫什么,第一次急行军?”

    小兵抽了抽鼻子,嘟囔了一句。见老兵没听清,又清了清嗓子道:“阿丑。”

    老兵哑声笑道:“这是个什么名字?”

    叫阿丑的小兵也咧嘴笑起来:“我小时候长得丑,我阿娘就叫我阿丑,说是反着叫才能长得好。只不过现在我都十四了,也还没长好......”

    老兵又笑了笑:“十四也还小着呢。”他拿起水烟,又啪嗒啪嗒抽起来,含混说道:“看着吧,这种天,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月亮。等月亮出来,这路就好走了。”

    阿丑静静听着,看了看暗下来的天,又挥了一道鞭子,嘟囔道:“可这天黑得也太快了,这马走得却不快。万一有人趁这时候......”

    忽然起了一阵惊雀声——阿丑被吓了一跳:“喝!”他的手开始哆嗦,身侧的横刀仿佛变重了,怎么也拿不起来。

    直到一声笑声响起,道:“还是个小娃娃呢。”

    老兵已经把水烟袋收到了怀里,腾出手接过了马绳。他斜眼看了一眼阿丑,眼睛里似笑非笑:“就是鸟叫。慌什么。”

    “哦。”阿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把横刀拿过来放在腿前。不怪他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居然会叫他这个从没实战过的人来这一趟。他往身后看了一眼,这一队人马可是运着珍贵的粮草啊。怎么会叫他这个新兵蛋子来呢。

    他又看了一眼前后的兵士。刚才那一刻,不止他慌,前后也响起不少窸窸窣窣的抽刀声,看起来不止是他被吓到了。这里好像也没多少人有经验。

    仿佛只有他身边的老兵还是老神在在的。他的横刀不在身侧,而在身后。刀鞘点在马车上,形成一些沉闷的、有节奏的声音。这老兵,连眼睛都闭了起来,似乎没发现阿丑在看他,或者他发现了却又什么都不在意。

    阿丑想起了什么,迟疑地问:“我好像没见过你,你是谁?”

    老兵看了他一眼,又把马绳丢回给阿丑,说道:“继续赶路吧。”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你可以叫我吴叔。”

    暮色又沉了几分,云层仍旧厚厚得不见月色。这一队人马仍旧不疾不徐地朝西走着。四野寂静,除了吴叔背上的横刀刀鞘依然有节奏地点着车板。

    笃笃声里,渐渐多了夜里山中的声音,有夜鸮飞起,有秋虫嗡鸣,有山兔跃走——

    只是这些声音里突地混入了一些奇异的、不属于山里的声音,像是鸟雀敛翮的声音,又像是蜂群嗡鸣的声音,但又不是一只鸟敛翮,不是一群蜂嗡鸣。

    ——吴叔也突地睁开了眼。一双眼招子如电光般投向山林。

    他重重地、冷冷地一笑,扭头对阿丑说:“出刀吧。”

    阿丑啊了一声,听话地抽出横刀,连刀鞘掉了也不知道。

    刀刃冷冽,恰如山夜中迟来的冷月。

    阿丑的眼里没有冷月。他在看见吴叔的眼神时已经呆住了——脸还是那张青色胡茬脸,可眼神里多了沉沉的狠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嗜血。

    2

    空中蓦地出现百十支飞箭,划破空气如鸟雀敛翮,穿透树林如蜂群嗡鸣,潜入夜色,从山麓射向马队。

    这箭来得猝不及防。一时间兵士骚动,马匹嘶鸣。

    阿丑哆哆嗦嗦拿起刀,却不知道该把刀往哪里劈,眼见着一支黑魆魆的箭正往自己的面门而来,手软塌塌的,腿也迈不开,两股之间的一溜凉意异常明显。

    耳边在此时大震:“蹲下!”

    吴叔不知何时到了阿丑身边,大喝一声后,一只蒲扇般的手按住阿丑的脊背,重重地往马车下方压去。

    一支箭擦着阿丑的耳朵飞过,带出一丝血线,直直射入地面。

    阿丑紧紧捂着刀把,嘴里不自主地念:“怎么办,敌军来了,怎么办?”

    吴叔蹲在阿丑身边,道:“把刀给我。”声音如重槌落在阿丑心里,阿丑想也不想便把横刀递给吴叔,嘴唇仍然哆嗦。

    吴叔接过刀,左右格挡了几下,挡去一支飞箭。就在阿丑以为他会组织大家反击时,吴叔竟就着夜色敏捷一蹲。

    ——哎?不打么?

    见阿丑盯着自己,吴叔轻咳了一声,沉声道:“冷箭之后必有步兵。这山麓低缓,无法同时埋伏弓箭手和步兵。山上必然只有一队人。这波冷箭过后,步兵奔突而下,我们就趁这个空当往来路跑。”

    阿丑哆嗦地问:“跑?”

    吴叔拍了下阿丑的脑袋:“是啊,不然在这等死吗?”

    月光仍然被闷在云层中,暗夜里的飞箭流矢开始稀稀落落。

    山麓上忽然起了一阵如獐兔奔突声。

    “跑!”吴叔一声低喝,手提阿丑的横刀,扭身就往来路逃去。阿丑一惊之下,也跟着往后跑。夜色憧憧中,仿佛许多兵士正一溜烟一同往一个方向逃跑。

    是因为大家都是临时组成的散兵么?阿丑边逃边心想,真是窝囊。

    ——刀出了鞘却并不御敌,护送粮草的队伍却并不守卫粮草。就这么逃了么?

    阿丑眼瞟向山麓,瞧着山上的人影渐渐由小变大,心里不由打起鼓来。再一看眼前,吴叔已经跑出一丈之外了,要不是他手提一把刀,背上又背了一把刀,显得十分突兀,阿丑都快分不清他和其他跑路的兵士了。

    ——呔。管个屁的窝囊。逃命要紧。

    阿丑提了提裤腰带,像一只兔子一样在暗夜中跟着吴叔,跟着这一队散兵四散溃逃。

    身后隐隐传来一阵阵呼号。那些敌军似乎也没有追赶的意思,正逐渐收服嘶鸣的马匹,为这一次暗夜突袭而欢呼。

    这一次的粮草怕是全送给敌军了。阿丑边跑边想。他抽了抽鼻子,既怪自己,又怪前方的老兵。这一路逃兵里,逃得坚定的,似乎都背着一把横刀;逃得犹豫的,似乎都和他一样,手无寸铁。仿佛都是老兵和新兵的配置。没有一个人曾经试图反抗。

    阿丑跑了一阵了,留心看了看逃散的兵士,渐渐发现似乎所有人都逃出来了。

    如果阿丑像此时月亮一样躲在云层中往下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一队溃逃的兵士看似丢盔弃甲,却几乎人人都有一把横刀;看似四散匆忙,却渐渐又汇集成了一队。

    等月亮照亮山林时,这一队散兵在山道尽头消失了。

    只剩那队敌军还在整装,在重新寂静的山道上显得意犹未尽。马匹重新被人驾驭,粮草重新开始前行。敌军的首领招呼着大家上路,满嘴都是突厥话。

    除了月亮,没人发现马匹拉着的粮草堆,其实自己还动了一动。车辙深深地印在山道上,突厥人嘟囔着真重啊,头也不回地往前驶去。

    山麓上又悄悄匍匐来一队人,为首的人眼中有沉沉的狠戾。

    3

    月至中天,那队突厥兵压着粮草行至一泊湖水处。只见为首之人打马吆喝了一声,众突厥兵士原地休整。一小队人准备生火,一小队人围拢着准备解鞍放马。

    连绵山丘夜林中鴞鸟夜啼,凉风吹过将落未落的树叶飒飒作响。

    月光之下,这一队突厥兵脚步轻快,生的火苗不仅快,而且蹿得高。熊熊篝火之间,突厥兵围拢取暖,有些兵士将短刀卸下,伸出双手烤起干粮来。

    ——如果要抓一只老鼠,年轻的小猫可能会立刻出击,有经验的老猫则会等这只老鼠吃到好东西时再发动。前一种在于速度,后一种则在于时机。时机更胜于速度,尤其是在抓一只恶鼠的时候。

    当至少一半的突厥兵发出饱嗝时,夜风中响起一声尖啸。这声尖啸绵长,在连绵山丘夜林里回荡,又隐隐有连绵回应。

    突地,夜林里齐刷刷跃出一排黑影,从四周奔突而来。

    突厥兵一惊,纷纷拿起身侧突厥刀预备反击。只是当第一个士兵拿起突厥刀砍向奔突而来的黑影时,异变又生!

    他的手仿佛被近处突如其来的另一把刀当空截断。那只手还没有落到地上时,他的脑袋也已经飞到了空中。

    当第二个士兵准备用突厥刀砍向近处突如其来的另一把刀时,他的心口已经被一支短箭贯穿。这短箭比冷刀更近,巨大的冲击力让这具贯穿的身体又往后扑倒了第三个士兵。

    ——有经验的老猫往往并不只有一种办法抓住恶鼠,尤其是抓一批恶鼠的时候。

    解开马匹的马车上,粮草无风自动。从粮草堆里齐齐挑出一把把陌刀、劲弩,接连或劈或射。等突厥兵呜啦啦对付粮草堆时,每辆粮车内又冲出五名骁卒,身披重甲,齐齐冲向突厥兵。

    在近身战中,没有哪个蠢货会拿短刀去破重甲。也因此重甲兵很快就冲散了突厥兵,手持突厥短刀的突厥兵就如同一只只恶鼠,很快落入老猫的阵中。

    等最初那排从夜林里跃出的黑影冲入斗阵的时候,实际上战局已分胜负。

    月色下,篝火零落,突厥兵不是已经成为一具具无话可说的尸体,就是作了真正仓皇逃窜的流鼠,丢盔弃甲,屁滚尿流。

    当其中,劲弩连发之下,有一柄横刀掷出,狠狠投向一名身穿甲胄的突厥人。扑哧一声,甲胄破裂,突厥人的后心被一刀贯穿,一支鸣镝从他手里滑落。

    兵戈中响起一声微不足道的惊呼:“吴叔,你干嘛扔我的刀啊?”正是小兵阿丑。

    胡子拉碴的老兵吴叔哈哈大笑:“小娃的刀更趁手。”

    吴叔身上仍然背着自己的刀,又从地上捞了一柄突厥刀。他看了一眼四周战况,奔突而来的横刀兵已和藏于粮车上的重甲兵合到一处,横刀、陌刀、弩箭各展神威,突厥兵显然已经溃不成军。

    吴叔沉吟片刻,对阿丑说:“小娃,去把那支响箭拿来。”

    “哦。”阿丑乖乖上前,取回了地上的鸣镝。

    今夜一役,他已经对这位吴叔佩服得五体投地。谁能想到他们这一队散兵,居然是每车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看似溃逃,实则撤退;看似毫无战斗力,实则悄悄潜伏跟随。等突厥兵以为成功抢夺粮草、像一只只吃饱的老鼠一样志得意满之时,他们再奔突合围。

    更妙的是,原来所谓粮车上一早就埋伏了锐卒。里外包抄之下,胜负已定。

    阿丑看着吴叔气定神闲,一双眼里流露敬佩。真不愧是老兵啊,这么大一个埋伏反击,之前居然一点口风都没露。

    四周渐渐只剩下自己人。吴叔又从怀里掏出烟袋啪嗒啪嗒地抽着。

    夜风里带着一股血腥之气,大地逐渐无声。

    一小队重甲兵安排其余兵士收拾战场后,向阿丑和吴叔走来。

    在阿丑瞪大的眼睛里,重甲兵向吴叔半跪回禀:“将军,此役杀敌七十三人,俘七人,我方伤九人,无人阵亡。”

    吴叔收起烟袋,哈哈大笑:“好,甚好。”

    他把手里的突厥刀扔向阿丑,对仿若痴呆的阿丑笑道:“愣着干嘛。把那支突厥冷箭收好了,我另有妙处。”遂即便转身离去。

    “啊?什么?”阿丑伸手接住突厥刀,仿佛还来不及分辨那声将军,仍然问道:“吴叔你去哪?”

    吴叔,或者说吴将军,并未转身,只是笑道:“当然是去休息。”

    “你也好好休息。明天还有另一场恶战。”

    4

    明月共此时。

    距离此处反击战约莫五十里外河西城内,城楼上近千精兵严阵以待,近乎一个昼夜未曾合眼。各处战旗猎猎作响,却没有一个人交谈。

    只因城外十里,正是突厥军连营处。

    此地据南面北,乃北方铁骑南下必争之地。自秋分以降,突厥蠢蠢欲动,先是小队游骑骚扰各处村落,再是斥候多次发现突厥人乔装徘徊在城外。待到十一月,天寒鸦惊,突厥军终于集结呼号率军进扰,在河西城外已对阵月余。

    连日来,河西军背靠城池面北列阵,突厥军背靠城外大川面南列阵,双方列横阵对峙已有数次。只是每每河西军出精锐出阵,突厥人便会后撤五里。待河西军鸣金收兵,突厥人又向前五里。如此往复,河西军守将就算再不济,也觉察出了突厥人这是打算围困河西城,等城内粮草断绝,再坐收渔利。

    河西城内一处将府灯火通明,议事大厅内甲胄冷然,众人交首私语。只听首座一位阔脸将军重重放下斥候竹简,大叹一声:“无耻贼人。”

    众将士心中凛然,却听将军继续道:“京中已派六路大军行军来援,只是派军押送粮草的车马十中有九都被突厥人劫掠。此次来报,东路军所押粮草悉数被掠,吴将军亲率的西路军行至八十里外灵山一带便不见踪迹。想必是也中了突厥人的奸计.....”

    众人唏嘘,惊疑者有之,愤慨者有之,更多人则心中惶惶。有副将问道:“可城内粮草只可坚持十日。这可如何是好?”

    阔脸将军姓张名士贵, 此时心中实无良策,但见众人军心不稳,便肃容道:“十日足矣。我河西军坚持一日,便为大唐百姓争得一日;我河西军坚持十日,便为大唐百姓争得十日。十日之内,六路援军必至,到那时,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

    张将军起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明日日中,出城迎敌。”

    众将士整齐划一回道:“得令!”

    甲胄摩挲,兵戈铿锵,张守将点兵排阵自是不在话下。只是他面色不显,心中却有一分悲凉,此战若胜,则河西军战意高涨必能一鼓作气。可若是......他攥了攥拳头,拳头里正攥着一张小字,是适才一副将和他错身时塞到他手里的。

    他的眼色沉沉,看着来往兵士,终于像是下了最后一分决心,招来副将俯身耳语。

    5

    却说山脚下,此刻一支军队已乔装作突厥打扮,稍事休息后衔枚急行,正是张士贵方才所说不见踪迹的西路军。

    急行军为首一队车队里,一个老兵啪嗒啪嗒抽着烟袋,一个小兵则时不时带着探寻的眼光看向老兵。正是吴叔和阿丑二人。

    阿丑颤巍巍终于问出一问:“吴......将军,你为什么还带着我?”

    吴叔拍了拍烟斗,道:“你还是叫吴叔吧,随意点。”他扫了一眼阿丑手里的横刀,笑道:“因为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新兵蛋子。你的惊慌都是真的。”

    阿丑心想这吴叔讲话怎么总是感觉没讲清楚。他追问:“我确实很怕,我也确实控制不了......但是,所以呢?”

    吴叔闻言又笑道:“小娃,是你立功的时候了。明天我要你再货真价实地惊慌一次。”

    阿丑更加疑惑,但看到吴叔又阖起双眼假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心里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听闻大唐军中有一位吴姓将军擅使横刀。因这刀的主人身边从未有庸碌之辈,那把横刀也被人称作无庸刀。

    阿丑觑眼看吴叔,心道:这吴叔姓吴,又是一位将军,背上又背着一柄不出鞘的横刀。他不会就是那位吴将军吧?可是他为什么要带我?我哪里有什么不平庸的长处?

    他想起那把刀的传言近乎神刀。听说那刀只要舔血便能像活了一样,一把刀自己便能杀人。越是从未对战过的新敌,这刀越是锋利;越是惊慌失措的敌人,这刀便越是神勇。

    ——啧,所谓货真价实的惊慌,不会是这老匹夫要拿我祭刀吧?

    阿丑身体发抖,带着马车都晃悠悠的,引得吴叔又睁眼看来。那眸子深沉如潭水,叫人看不出喜怒,只觉得山风阴冷,有什么东西正隐隐盘踞,一触即发。

    6

    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甲胄冷冽,刀光森然,河西城方圆八百里内响起号角连连。

    河西军列队整装。放眼望去,数十里外突厥大军也正在集结移动。只见乌压压无数黑点中,打头一横列骑兵当先,隐约簇拥着几辆巨大战车,滚滚驰来。

    每辆车上立一杆金色幡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每面幡旗下方,都有一名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抡胳膊锤起一面大鼓。

    鼓声震天,从远处如雷暴般越来越近,越来越强。

    河西城城楼上的守兵最先感受到越来越近的敌军。重甲护卫里,阔脸的张守将目光冰寒,杀机迸射。他紧紧盯着来袭的敌军,似乎仍在等待什么。

    终于,突厥战车在近城楼五里地处停滞。战车由正面转向横陈,车上的鼓手突然改变了鼓点节奏,加速的鼓点中,从战车后方纵马驶出五路铁甲骑兵。

    那马喷着响鼻,和着鼓声一起,驮着甲兵直冲河西军而来。

    张守将在此时举右臂呼号:“射!”

    城楼上紧盯着将军的旗兵立刻举起一面黑色令旗。城楼上齐刷刷换上早已张弓搭箭的弓箭手。一排排劲矢万箭齐发,从城楼上密密麻麻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大战即刻打响。

    万箭如雨如丝般罩向突厥骑兵,骑兵中偶有马嘶人亡,但奈何突厥马灵活奔突之下,那五路骑兵像是毫发无伤般越来越多,距离城楼越来越近。

    张守将见状又举右臂呼号:“换!”

    旗兵持黑色令旗抡臂花圈。城楼上的弓箭手见状纷纷后撤一步,后排迅速补上多架巨大床弩。

    这些床弩上装有两张弓,分别置于粗大的弩臂前端和后部,两张弓相对安置。弓上早就用一条两端带钩的粗大绳索套住,一端钩住弩弦,另一端勾住绞车的轴。

    每张床弩旁此时各有五个甲士合力绞动绞车,把弩弦张开,扣在机牙上。专管装箭的弩手安好弩箭,瞄准越来越近的突厥骑兵。

    “放!”

    城楼上守将一声令下,专管发射的弩手高举起一柄大锤,以全身力气锤击板机。一时间,城楼上飞跃出巨大的弩箭,呼啸着飞向突厥骑兵。顿时几匹当先的骑兵连人带马被弩箭钉死在地。后排骑兵收马不及,也立刻向前仆倒。一时间,中路来敌人仰马翻。

    城楼上,年轻的士兵轻轻松了一口气。张守将却没有流露太多表情,反而更显凝重。

    他看了一眼日头,仿佛仍在等待什么。只片刻后,他紧紧闭了闭双眼,再次睁眼时,眼中有隐隐血色。

    此时中路已重整旗鼓,除了五路仿佛源源不断的骑兵外,飞沙中隐隐绰绰出现一排排极速推进的重甲步兵。

    张守将再次举起右臂,狠狠往前一挥,道:“补!”

    城楼响起阵阵战鼓。鼓声震天时,城楼下列阵的甲兵也开始移动。从横列重甲间显现一只只手持连弩,不断激射向突出箭雨的敌军。

    城楼上的弓箭、床弩、城前的手弩,相继交替织就一张巨大密实的箭网,将突厥骑兵和步兵挡在距离城楼一百二十步以外。

    只是突厥后方也战鼓震天,间或扬起一阵牛角号声,如同一注活水注入前方骑兵和步兵。突厥攻势只稍作和缓,便即刻如同不要命一般往箭网中奔突。

    战局胶着,从城楼上已能清楚看到突厥战车。那战车幡旗上绣着朱色图腾,映在张守将的眼中,赤红如血。

    他双手扶在城楼上,望向远处群山,想起昨夜副将塞到手中的纸条,那上面写着“战至日中,敌军必乱”。可如今日头已快高悬,突厥兵却越战越勇,逐渐逼近。

    不知这乱,到底从何处起?

    突地,张守将眯眼向覆压而来的突厥军看去,只见那战车后方有一列纵队突然乱了阵型,从后方升起一只鸣镝,有一骑甲兵似乎十分惊慌,在突厥后方四处乱窜。

    战车上的号令官正呜啦啦指挥其他纵队保持队形,只是那骑兵如真正受了惊的野马一般在阵列中狂奔突进,冲散了大部分的纵队,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恢复阵型。

    后方战队混乱,突厥号令一时无法兼顾前后。长驱直入的突厥步兵骤然失去牛角号令,心中惴惴,面对河西城的攻势竟就此慢了下来。

    “好!好!好!”

    张守将见状大喜,连声叫了三句好。又端详确认了一次突厥后方溃散的纵队,大手一挥下,大声号令:“出城!破敌!”

    “呜————”河西城响彻出城号令。

    城门大开时,手持重盾的步兵列横队推进,盾阵后方重重陌刀手刀光向阳。森然刀光中士兵们目眦尽裂,如一匹匹最凶猛的河西狼准备入场撕裂突厥敌军。

    7

    多年后,河西城的百姓总是一副很骄傲的样子,茶余饭后总忘不了吹嘘一句天下太平、全靠河西。尤其是经历过十年前河西军大败突厥一役的士兵们,回忆那一日血战,总是眉飞色舞豪气云天。

    “......阿兄,你再讲一遍,突厥后方到底为什么大乱?”总角小孩拉着刚刚回家的甲兵,满口嘟囔着再一遍再一遍。

    屋里的大娘宠着孩子,笑呵呵对甲兵说:“阿丑,你就再和他说说吧。好叫他,再和他的小兄弟们吹嘘吹嘘。”

    那小孩双眼亮亮地看着甲兵:“是啊是啊。阿兄难得回来,再和我说说嘛。”

    “好啊。”甲兵卸下身上盔甲,沉下一张已然成熟端方的面容,坐在门槛上,犹如又坐上了当日的战马,目光深远起来。“那日突厥后方突乱,实际上是——”

    实际上是传言失踪的西路军,早已乔装代替了一队趁夜回营的突厥兵,潜在后方营中。

    待突厥战至日中、前方尽数推进之时,这一队人马突然现身,扰乱了后方阵型。待一骑左突右驶之后,这一队人又尽数手持唐刀在突厥后方杀将起来。

    “这一骑就是阿兄吗?”小孩托着腮又问道。

    阿丑笑着摸了摸头,即使过去多年想起当时那一幕仍然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是我被吴叔抽了一屁股,吓得纵马惊厥,成了冲撞的第一骑......”

    “......当时,我们手持陌刀在突厥人堆里砍杀。陌刀刀身长,又叫斩马刀,直杀得突厥人哇哇乱叫!”甲兵故作怒容,冲着小孩模仿砍刀的样子,逗得小孩咯咯大笑:“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们之中杀出了一个人,神勇异于常人——”

    小孩突然问:“那是你吗,阿兄?”

    阿丑笑道:“怎么可能啊,你阿兄我当时哪里杀过人,正是瑟瑟发抖的时候。要不是那人神勇,我们也不会杀得那么奋不顾身,那么视死如归——”

    他想起那日,日头高悬中天,阳光洒在战场上令人恍惚,唯有吴将军一人,跃然至突厥战车上,手持突厥刀左右挥砍下,斩落数人,将突厥号令官拦腰劈开。

    之后,他扔掉了突厥刀,抽出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刀。

    那是一把丈长的横刀,当时真如一把久未舔血的神兵利器,在沙场中气势恢弘,冷光森然迫敌。

    他朝天举刀,冲身处突厥后方阵列中的唐兵大喝道:“诸位!今日之事,吾辈当以身啖寇,决战于阵,万死而冀其一生!不然我军无望!”

    说罢他脱衣徒搏,执刀立于阵中。挡其刀者,人马俱碎。四周唐军心神俱振,尽执长刀而出,如墙而进。

    这一队横刀唐军就此所向披靡,一路打穿突厥后方本阵,与中路河西兵合力之下,大挫突厥气势。当此时,右翼左厢又驶出两队兵马,正是早先被阻在驰援路上的援军大队到了。这后来的军队率骑兵冲击突厥骑兵。前后左后合围之下,这一战局势逆转。

    突厥军此时军心动摇,战力锐减,无心恋战,于是兵败如山倒。

    “——这一战我军斩首六万级,填沟壑而死者十二三。此后十年至今,突厥都不敢再犯。”

    “好耶!”总角小孩听罢欢呼起来,望着阿兄的眼睛更亮了:“阿兄,再一遍再一遍!”

    作阿兄的笑容也更甚,揉着小孩的脑袋,“好了,阿土今日练武了么,不练功的话以后可不能跟着阿兄上战场哦。”

    屋内的大娘也笑呵呵地对小孩喊:“是啊,你快去练功吧,趁你阿丑哥哥休沐回家,快叫他多教教你那套刀法。”

    阿土吐了吐舌头,又缠着阿兄要看刀:“阿兄,你说这刀就是那位神勇将军送给你的?真的是那把神刀吗?”

    “是啊。”阿丑拿起身边的长刀,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战后。

    那日一战从日中到傍晚,一共血战了四个时辰。阿丑手里的刀都劈卷了几把,只是身处沙场,他已然杀红了眼。自己的刀卷了,就捞一把突厥刀继续砍杀。只要他眼中还能看到那位吴将军的身影,他心中就仿佛有用不完的气力。

    直到吴叔叫住他时,他仍然保持着左右砍劈的动作。

    “阿丑,接着!”那人大喝一声,阿丑才如梦初醒,脱刀伸手接住了那人扔来的东西。

    阿丑定睛一看,正是吴将军今日誓师时从背后抽出的长刀。

    他惊讶道:“无庸刀!”

    吴叔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丑今天长大了。”他的手劲一如既往的大,只不过阿丑此时却觉得如同一股神力注入心口,这一拍并不是拍,而是托,托着他从战场上站得更高更大了。

    阿丑看着手中的刀,又问了一遍:“这就是无庸刀吗?”

    吴叔笑呵呵道:“是啊,今天送给你了怎么样?”

    阿丑心中惊讶不信,手里却不停翻看着这把传说中舔血即活、神乎其神的神刀。只觉得手中发烫,眼里发热。这真的,要送给自己吗?

    他抬头问那人:“为什么送我?”

    “好好用。”吴叔也不做解释,只又说“等你用它杀敌,杀到够做我的副将的时候,我再回答你”,便转身走了。

    此后阿丑便带着这把刀又杀了无数次大小战役。终于有一天成为了吴将军身边的副将。当他拿着那把看了无数遍也思考了无数遍的刀,问出那句心中的疑问时,已经是五年以后了。

    他问:“将军啊,这刀,我看着,和一般的横刀,也没什么两样啊?”

    吴将军那时也还抽着烟袋,吧嗒吧嗒的,抽空说道:“是啊,没啥两样。”

    阿丑心想确实,这刀用着没半分区别,可总归有一个传闻,令这刀神秘异常。他想起当初自己听到的传言,疑惑道:“那怎么传言这把刀,所向披靡,用它的人没有一个是庸才,所以叫无庸刀呢?”

    吴将军哈哈大笑,又抽了一口烟,慢慢说,这刀就是我出征时,随手挑的趁手的横刀。虽然很趁手,但是也是一般的唐刀罢了。也许是因为我姓吴吧,我用的刀就被传成了吴用刀?

    ——所以这把刀,真的和其他刀没什么区别?

    ——对啊。

    “哦。”小孩阿土撅着嘴巴,默默低下了头。正如当初得知真相的阿丑一般,一副得知天下没有神兵利器之后面对现实的失望神态。

    阿丑摸了摸阿土的脑袋,笑着催阿土快去练武:“不练武,你连一般的唐刀都拿不到。”

    日头渐西,金色夕阳洒在这一方小院之中,有阿娘种下的土豆苗,有阿土堆起的小泥人,再远处,有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袅袅。一切都显得时光静好,岁月无忧。

    阿丑想起最近一次战罢,吴将军状似无意地拍着他的肩膀,和他说:“阿丑,我老了。我希望以后再也没有仗要打了。”

    ——阿丑,其实这把刀不是无庸刀,也不是吴用刀。我更喜欢称它作无用刀。

    ——我希望这刀一直无用,我希望这天下一直太平。

    全文完

    2022/7/24 二稿修订完

    文/君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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