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女人

作者: 半册闲书 | 来源:发表于2024-11-20 15:4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守旧】

87岁的小脚女人林小珍,耳不聋眼不发,每天踩着三寸金莲,在一堆女人中间晃来晃去,这个喊:“林奶奶,您看我这鞋底纳得怎么样?”那个喊:“林奶奶,您看我这双鞋做得合格不?”林奶奶咚咚咚到这,咚咚咚到那,那小脚落在地上的频率,就像林中那只啄木鸟在捉虫。

听老辈人讲,林小珍原是地主家小姐,18岁时嫁给了同村的周生,怎奈周生命短,30岁那年得了伤寒一命呜呼,留下了孤儿寡母,当时林小珍28岁,女儿娇娇还不满7岁。

林小珍虽说是地主家小姐出身,生得一点也不娇气,里里外外一把手,还特别爱干净,三十年代农村那土坯房,都让她收拾得窗明几净 。当然,嫁人时,地主家田地已经被分了,地主成分不被待见,只能嫁给人老八辈都是贫农的周生。

周生家穷得叮当响,父亲死得早,母亲腿有些残疾,走路不太利索,好在有三间土坯房,总算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林小珍嫁过来后,把周家来了个天翻地覆,指挥着周生去门口池塘里挑水,把屋里屋外冲洗得干干净净。幸亏他们结婚是在夏天,要是在冬天,家里肯定要变成溜冰房了。

买来就没有擦过的柜子、箱子,甚至桌子腿、椅子腿都被她擦得贼亮。

周生死后,村里人不说是他命短,非说林小珍是扫把星“克夫”,好在婆婆理解她,因为她当年也受过同样的待遇。

林小珍娘家,原是开绣坊的,林小珍自幼就跟母亲学刺绣、学针线活。林小珍心灵手巧,绣的牡丹含苞欲放,绣的鸳鸯含情脉脉,绣的蜜蜂丛中乱飞,绣的瓜果伸手可摘。周生去世后,她就是靠着精湛的刺绣手艺,养活婆婆和女儿的。

十里八乡姑娘出嫁都来请她绣枕头,不是鸳鸯戏水,就是花开富贵,总之是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林小珍除了绣品好外,还有个绝活就是做布鞋,“林氏布鞋”是她爷爷的爷爷创立的牌子,后来她父亲没有生男丁,牌子倒了,不过技艺还是传承给了林小珍。

林小珍除了做家常穿的毛底布鞋外,拿手的还有“虎头鞋”和“虎头帽”。虎头鞋的造型可爱,鞋前端是一张虎脸,额头上绣着“王”字,鞋帮是虎身,装饰着各种图案,栩栩如生。虎头帽则根据季节不同,有春夏单层和秋冬御寒的款式,同样是绣着各种图案,惟妙惟肖。

这两种物品作为一种古老的传统,代表着对新生儿的美好祝愿和祈愿。人们认为戴上虎头帽、穿上虎头鞋能驱鬼辟邪,除灾消厄,让孩子们健康成长,无灾无难。所以左邻右舍,谁家添了宝宝,都来请她做鞋做帽,林小珍也不会跟她们要钱,老太太、小媳妇们有的拿几个鸡蛋,有的提两碗米,有的送点瓜果,总之不会空手来要。当然,走时林小珍也会多送一套,算是自家喜礼。

虽然吃的没问题,但还是有很多重体力活,林小珍她们孤儿寡母干起来非常吃力。单说吃水问题,全村人吃水,都得去林家大畈那口土井里去挑。小珍家距离那口井大约有1公里远,晴天还好,遇到下雨、下雪,那三寸金莲真是寸步难行。

周生去世后的第二年冬天,鹅毛大雪下了三天,门前池塘都结了冰,村民们在冰上凿个窟窿取水,男人们都不去水井挑水,可小珍嫌弃池塘里水不干净,非要踩着积雪去水井挑水,那三寸金莲踩下去一个坑,拔起来都很费劲,更不用说肩上挑着两桶水了,走了半个小时,还没到水井边,却一脚踩滑滚到了农田里,好在田里结着冰,没湿衣服。小珍滚了一滚,满身沾满积雪,站起来时就像一只大狗熊,她拍了拍身上的雪,试图爬上田埂,怎奈没有抓手,反复试了几次,怎么爬也爬不上去。寒风刺骨,两只手冻得彤红,像刀割一样疼,她看着白茫茫的原野,连个人影都没有,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周生啊,你个死鬼,你怎么这么心狠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就走了......”周生死后,别人的闲话,所受的委屈,小珍从来都是埋在心里,今天她真是绝望透顶。

“小姐,拉着我的扁担。”林小珍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马上停止了哭泣,扭头一看,柱子伸着扁担,正冲她微笑。

柱子是个孤儿,住在村北头,原来是林小珍家雇工,比她大两岁,林小珍一直喊他柱子哥,她家田地被分以后,就辞了。

柱子早年就在心里喜欢小珍,只因她是小姐,他总是觉得只能仰望。看到周生死后,林小珍生活的种种艰难,柱子心里很是心疼,但碍于寡妇门前是非多,也不敢帮她。小珍去挑水,他其实就在自家门前看着,见她很长时间没回,担心她出事才挑着水桶找了过来。

柱子把小珍拉上来,又打了两桶水,自己挑着送去小珍家,回头再来挑自己的水桶时,小珍还没走回家。

从那以后,柱子估摸着小珍家水缸快没水了,就挑两桶送来,一个冬天,小珍再没去水井挑水。

那日,婆婆将小珍喊到跟前说:“小珍啊,周生已经走两年了,我看柱子这孩子不错,你要是同意,我找东头李大娘来说媒。”

小珍帮婆婆理了理头发,又扯了扯衣角,然后笑着说:“娘,好女不嫁二夫,我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柱子哥的恩,我下辈子再报,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

柱子再来时,小珍告诉他,以后不要来了,也不要再帮她了。柱子说,他帮小珍是还感情债,当年若不是小珍父母收留他,他早已不在人世了。让小珍不要多想,给他一个还债的机会。

女儿娇娇7周岁后,小珍把她送去学校,谁知她对书本不感兴趣,却对小珍的针线活非常痴迷,刺绣一学就会,纳鞋底顶破了手指头也不叫疼,她绣的东西更加有灵性,姑娘们更喜欢。小学毕业后,无论小珍怎么说,她都不愿意再去学校,小珍也没办法,只好让她专心跟自己学针线活。

转眼娇娇就18岁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樱桃小口,白皙的皮肤。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着,在她细致的脸蛋上扫出浅浅的忧虑,让她原本美得出奇的容貌更添了一份我见犹怜的心动。

说媒的人踢断了门槛,可娇娇偏偏相中了“不务正业”的杨子,为什么这么说杨子?杨子也是不“吃书”,中学没读完就辍学了,天天背着个画板到处跑,做梦都想当画家。

女儿自己选的,林小珍也没说其他,有一个要求就是“倒插门”当上门女婿。杨子家弟兄三个,父亲正愁娶了儿媳妇没地方住呢,这下感情好,一拍即合。

婚后娇娇仍然跟母亲一起绣花、做针线活,活做多了,有时也拿到集市上去卖。杨子非常喜欢穿媳妇做的布鞋,外出写生时,朋友们见了都很羡慕。

有次杨子从外面回来,神神秘秘地喊娇娇:“媳妇、媳妇,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啊?”

“我那大城市的朋友,这个星期天想到我们这乡下来写生,能不能把你和妈妈做的毛底布鞋,一人送一双啊?”

“多少人啊?城市的人稀罕我们这土玩意?”

“大概有十五六个人。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乡下人想穿皮鞋,城里人说穿布鞋养脚,每次我穿的鞋,他们都想试试,可羡慕了。”

“可他们穿多大的,我们也不知道啊?”

“这容易,就照我的鞋码做,适当做两双大点的、两双小点的,应该没问题。”

娇娇跟母亲一说,小珍非常高兴,母女俩白日黑夜地赶,加之原先家里做的还有库存,在杨子朋友来之前,20双毛底布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小山村里的乌桕树叶子早已变得五彩缤纷,绿的、黄的、红的、半黄半绿的,在微风吹拂下,像蝴蝶翩翩起舞。一大早,林小珍母女就开始忙碌,她们将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将20双毛底布鞋码放在院子里的板凳子上,就开始忙活着做饭。

中午时分,杨子将朋友们都接了过来。一帮子扛画板的,一进门就围上了放布鞋的板凳,有的还支起了画架,很陶醉地画了起来。

有个叫杨业的,跑到厨房去跟林小珍了解她家做布鞋的历史。他说他非常看好毛底布鞋,他家在城里是做皮鞋生意的,想将林小珍的毛底布鞋设个专柜,代买和合股都可以。

林小珍一听有人欣赏她的布鞋,还要给她设专柜,笑的合不拢嘴,连说“好、好,怎么样都可以。”

杨业还说,如果设专柜,就要保证货源,光靠小珍母女肯定不行,让小珍把左邻右舍妇女组织起来,教她们一起做。这个小珍以前也想过,但一想到那是她家祖传的技艺,传授给别人了,没脸见祖宗啊!

杨业看出小珍的顾虑,笑着说:“阿姨,你可以去申请注册‘林氏布鞋’,这样就没问题了,技术传给谁,商标是您的。”

“小伙子,你说这些我也不懂,回头我跟女儿、女婿商量商量再说吧。”

十几个写生的,每人挑了一双,剩下的杨业带去放柜台里试销。

一个星期后,杨业又来到了林小珍家,8双毛底布鞋两天就卖出去了,他是来订货的。

林小珍买了香蜡纸炮,在女儿女媳陪同下,来到父亲的坟地,坟地野草丛生,杨子用木棍拨开茅草,踩踏出一条路,林小珍走到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点燃火纸,她告诉父亲,她要把“林氏布鞋”这个牌子重振起来,她准备招学徒把技术传授出去,希望父亲支持他。她刚一说完,火纸盘旋着向空中飞去,林小珍心中大喜,民间有个说法,火纸飞起,说明亡者高兴。

林小珍开始招收学徒,凡愿意学针线活的年轻妇女都可以报名。

两天时间,陆陆续续来了8个人,小珍想,让她们先学吧,产品如果需求量大随时都可以再招。

有了人,还得有场地,柱子家两间瓦房空着,他听说小珍要重振“林氏布鞋”,主动找来让小珍她们用。

女儿娇娇悄悄对小珍说,柱子叔喜欢你这么多年,又帮了咱家这么多年,你就接受柱子叔吧。小珍瞪了女儿一眼,瞎说,好女不嫁二夫。娇娇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真守旧,你咋没让我也裹小脚?

小珍想,她可能是最后一批裹小脚的女人,当年母亲帮她裹小脚时,虽然疼得很,但她一点没抵抗,就为了做一个孝顺懂事的大小姐,看来也不对,要是脚大一点,干重活也不用求人。

小珍让婆婆认柱子当了干儿子,教育女儿,要像孝顺她一样孝顺柱子,而自己始终与柱子保持着距离。至于柱子的房子,用可以,必须是租。柱子说租金不好算,每天管三顿饭就行了。

小珍看着这个年近花甲的男人,这些年默默地帮着她、守着她,别人给他介绍啥样的媳妇都不要,心里很不是滋味。“唉,柱子哥,如果有来生,我再报答你。”小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算是默认。

小珍让娇娇去购置了做鞋原料和工具。锥子,是做布鞋必不可少的物件之一,鞋底儿厚实,必须要用锥子扎眼,然后再用针线纳好勒紧。还有针、线、顶针、布料等等,这些必须品娇娇都一一买回来了。

做布鞋也分好几个步骤,剪鞋样、做鞋帮、纳鞋底、徜鞋。

剪鞋样就像裁衣服一样,那可真是技术活,剪不均,剪斜、剪偏了都不行,只有林小珍自己掌握得住分寸,所以这项都是她自己来。鞋底按照鞋样大小一层一层粘起来,然后再纳紧实,学起来比较容易,但要想纳得平平整整,服服帖帖,针脚均匀细密,没有多年的功底也是不行的;绱鞋又是技术性比较强的,需前后固定好,上斜、上偏穿着都不舒服。

十天下来,有几个手比较灵巧的小媳妇,已经做得不错了,林小珍让她们把首批鞋先拿回去自家人穿,熟练以后做的活,才给杨业供货。

第一批50双鞋,杨业运回去不到20天就抢购一空,林小珍得到这个消息后,又招了10个学徒,为了便于农村妇女合理利用时间,她实行计件工资,这样熟练女工可以利用夜晚在家时间纳鞋底,白天合成,大大提高工作效率。

九十年代末,娇娇的女儿大学毕业了,她领着姥姥将“林氏布鞋”申请了非遗,林小珍被批为省级非遗传承人。

自此,“林氏布鞋”逐渐走上了产业化的发展道路,林小珍又将制作技艺传给了她的外孙女等,创办了林氏毛底布鞋厂,成立了林氏传统手工鞋业有限公司,将毛底布鞋打造成了当地富有文化特色的支柱产业之一。

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公司以企业带动农户的形式,吸纳农村劳动者纳底、绱鞋、制样,带动周边乡镇千余名农村留守、陪读妇女就业,培训产业工人万余人。

林小珍外孙女加入以后,将传统布鞋的制作工艺不断改进,布鞋面料不只局限于传统的老棉布,还增加了礼服呢、全粒面牛皮等。鞋底也不仅仅是‘毛布底’,还增添了千层底、牛皮底等。用她的话说,姥姥传承,她创新。

柱子在过完八十八岁生日后,走了,林小珍坐在他的床边,帮他洗澡、穿衣,最后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一行清泪顺着林小珍的脸颊无声流下。

千层底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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