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格

由真实故事改编

暗格深处，藏着母亲最大的秘密。

母亲近来有些奇怪，她好像一瞬间就老了。

饭桌前，李一航咽下了碗里最后一口饭，他悄悄观察母亲，忽然发现她眼角的皱纹变得很深，就像古时马车的巨轮毫不留情碾过的车辙印，黑发间夹杂的银丝已连成了一小片，这是岁月覆上的霜雪，难以抹去——妈妈老了，这个认知让李一航一愣。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他在脑中搜刮记忆，是了，大约在好几个星期前，妈妈就变了——她不再连珠炮一样数落自己这没做好那没做好，一向娴熟的针线活也做得磕磕绊绊，还经常忘这忘那，想着想着，一股情绪涌上心头。

“妈，要不，我还是申请住校吧？”

母亲皱了皱眉头，起身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别人都羡慕你可以走读，你还想跑学校去。还30天就高考了，赶紧复习去！”

我，只是不想再让你那么辛苦了，这句话还在咽喉里酝酿着，李一航就被母亲推进房间复习去了。看着母亲一个人收拾碗筷，擦拭桌子的背影，李一航垂下眸，关上了房门。他把手机摁了关机，收好桌上摆着的游戏机和小说，坐在书桌前翻开了课本。

他已经很久没有翻过课本了，书页上的字他都认识，可是，也只是认识而已。或许，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念书，李一航叹了口气，他把手伸进了抽屉，在摸到手机的那一刻他又犹豫了，母亲在外面忙碌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如今，所有的家务母亲都承包了，以前她会要求李一航每天要洗碗，一星期要拖地一次，还要记得把垃圾带下楼。而现在，李一航真的过上了一直向往的少爷生活，早上五点半起床会有热腾腾的早饭吃，中午下午放学回来吃完饭什么也可以不做，就可以待在自己房间里玩手机打游戏，只要他说要学习，母亲怎么也不会打扰他。

有一次，李一航出卧室准备倒杯水，路过客厅时忽然看见还没有睡觉的母亲。只见她戴着那有些破旧的眼镜在灯下一遍一遍，尝试把线穿进针孔里，然而，她一次又一次失败了。李一航不知道母亲这样重复了多少次，他只是忽然意识到母亲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再麻烦他了。

李一航清楚，他的母亲无非是希望他好好念书考上一所好的大学，但是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只能辜负母亲了。在小学至初中阶段，他的确是属于亲友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也是母亲逢年过节时口中夸耀的对象。然而，到了高中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爱上了电子游戏，他不想上课读书，关于未来他只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名电子竞技选手，而这，也是母亲所不齿的。指尖的冰凉让李一航心一寒，如果他的梦想是一艘巨轮的话，那母亲就是无垠的海，只有在她的认可下，他才能够，也才可以远航。

这是李一航的秘密，他不敢告诉母亲。

“啪——”一声响，传到了李一航的耳朵里，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

“妈，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无奈起身，推开了房门。

这一刻，他吓坏了。

白色液体在雪白的瓷板砖上蜿蜒，淌至他的脚边，浓浓奶香味扑鼻，这股味道李一航特别熟悉，因为母亲每天都会泡一杯牛奶——据说这种牛奶可以提高记忆力。但是，李一航一向不乐意喝，所以这牛奶不是被拿去喂花喂草，就是被倒进了卫生间。而此时，李一航的面前似淌过了一条小河，河的那边是母亲。

他看着他的母亲仿佛一件破碎的瓷器一般，歪歪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包奶粉，大大咧咧地敞着口子，粉末白花花落了一地。

“妈——”

120，救护车，手术室门口亮起的红灯，奔跑的身影，凌乱的步伐，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从公司赶回来的父亲留给李一航一脸焦虑无力，医生神情凝重地和同事商量，口中吐出的话语是他听不太懂的专有名词。或许，从他看到母亲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他的思维就凝固住了，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想知道。李一航所做的，只是呆呆地站在手术室前，望着那闪烁着红光的“手术中”三个大字。那抹红直直穿过他的瞳孔，摄入他的肺腑，一股血腥味。

“小航，你先回家。”父亲拍了拍李一航的肩，眼睛红红的。

凭什么？

李一航站着没动。

“你妈没事，你先回家，明天不是还要模考吗?”

李一航依旧没有动作，他只是看着面前那扇紧闭的门，而那扇门的背后躺着她的母亲。

“李一航，你给我回去！”父亲一改往昔的和颜悦色，突然加重了语气，“我说了，我在这里，你先回去！”

“凭什么？那里面躺着的不只是你妻子，更是我妈！”李一航双眼微红，他像一只发怒的豹子，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父亲。

“凭你马上就要高考！”

当头一棒。

李一航一瞬泄了气，高考，高考，高考——这两个字就像魔咒一样，把一家人牢牢地束缚于方寸之地，挣脱不得，寸步难行。

李一航终是离开了医院。他没有选择搭车，走了一个小时，一个人走回了家。推开门，家里是凌乱的一片，为什么会那么乱呢，哦，是因为母亲还没有收拾好就被送去了医院。李一航从杂物室拿出拖把，该从哪里下手呢，他忽然想起母亲总是从卧室入手，把那些细小的脏东西推至客厅，再清理到厕所。李一航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拖过地，以往总是要母亲发脾气他才象征性地拖一拖，而后母亲相信了他要学习的托词就再也没有让他打扫卫生。

李一航推开了母亲卧室的门，里面很干净，瓷砖上连一丝头发也没有瞧见。被子折叠得很整齐，床头柜上摆放的鲜花明媚多彩，只是抽屉没有推至底，是半拉出的。李一航走了过去，俯下身，他睁大了眼睛。抽屉里摆满了药瓶，他拿出一瓶看了看标签，不认识，接着拿出一瓶，依旧不认识。那些英文字母明晃晃地嘲笑着一无所知的他，连同那即将到来的高考，还有不值一提的梦想。他颓然地坐在地上，感受那股冰冷直冲心头，半天没有动作。

李一航自己做了早饭一早就去了学校，他没有打电话给爸爸询问关于妈妈的事，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一如往常地上课，一如往常地考试，一如往常地学习，没有再动过打游戏玩手机的念头。李一航已经做好了住校的打算，只是，他没有想到，母亲在一个星期后又回到了家，还有一向住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的父亲。

这天，他还没有到家，在楼道口就闻到了久违的饭菜飘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推开门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桌上的四菜一汤，还是依旧的配方。母亲坐在餐桌旁一脸笑意，父亲在摆弄碗筷，李一航愣在了门口，他一口气爬了四楼，心都快要飞出去，而在这一刻，他却不敢向前一步，好像面前都是一堆泡影，一点儿也惊扰不得。

“一航，一个星期没见妈妈，就不认得了？”

李一航没有说话，他一步步走近母亲，母亲依旧笑望着他，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尽管涂抹了口红，擦了粉，李一航还是看出来了。

“为什么要出院？”

听到李一航突如其来的一问，母亲犹疑了一秒，她扶了扶桌子尽力站了起来。

“小航，你怎么说话的？”父亲在一旁握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摇摇头，拉住李一航，微笑着说:“妈妈没事，就出院了。当时肯定吓坏你了吧，真的没事。这几天爸爸肯定没有好好照顾你，看看，你都瘦了……”

“妈！”李一航打断了母亲的话，他的语气近乎央求，“你可不可以多关心一下你自己？”

母亲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挤出了一个李一航觉得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航，妈妈真的没事，我才不在医院花那冤枉钱，再说，你还有20天就高考了，妈妈和爸爸都得陪着你，给你打气……”

高考，高考，高考。

无话可说。

李一航在母亲惊愕的目光下摔门而出，一味往前走。内心似有一团火，越燃越旺，越燃越旺，烧得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他尽力踩碎束缚着他行为举止的规矩枷锁，扯断经母亲常年累月加固妄图操纵他的链条——什么高考，什么娶妻生子，什么成家立业，都他娘的见鬼去吧。

“妈，我，真的好恨你……”

又累又饿，李一航蹲在小区角落里哭出了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眨着眼睛，微凉的晚风贯穿了衣襟，他腿麻了，泪也流干了。

李一航决定回家。

父亲母亲依旧坐在餐桌旁等他，谁也没有动过一勺一筷。李一航垂着头，站在他们面前。父亲的第一反应是想扇他一耳光，但是被母亲制止了，他气呼呼地坐在一边不看李一航。母亲大约是哭过，她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李一航。

许久，她说道：“吃饭吧，已经热过很多次了。”

李一航接过碗筷，没有看他们，一颗硕大的泪珠不收控制地从他眼里跑出，砸在了碗上，融进了米饭里。

“一航，你是不是不想上大学？妈妈不会逼你，妈妈只是想，你以后可以过得好些。读书虽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是这是目前的你最好的选择。你想啊，如果你有个好学历，将来打拼就会容易很多，再找一个靠谱的女孩舒舒服服地生活，多好啊！爸爸妈妈从来不会说要你特别又出息，只要你以后过得好，我们就开心。”

李一航不敢抬头看母亲，他死死攥着手。

“一航，妈妈不逼你。你考得好不好，都没有关系，只要尽力了，就是我们的骄傲。你要记住，谁谓河广？一苇航之。无论你以后做什么，妈妈都支持你。”

李一航忍不住了，他一瞬间变回了幼稚的孩童，只知道抱着妈妈哇哇大哭。在母亲的怀抱里，他似乎找到了永远的皈依，以及无尽的勇气。

“妈，你放心。我会好好考，以后也会过得超级好。”

李一航把游戏机锁进了抽屉，拿出真题卷，埋头苦干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母亲还有多少时间。他不期待自己可以绝地反击唱响逆袭之歌，他只是想，如果上天可以多眷顾他一点就好了。

尽人事，听天命。

高考前一天，李一航没有看见母亲，父亲说妈妈去庙里给他求签祈福去了，马上就回来。

李一航没有询问，只是点点头，他郑重地对父亲说道：“你们放心吧。”

高考终于到来，李一航坐在位置上，他并未觉得今日有多么特殊，天空还是依旧的蓝，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只是，教室更加整洁，监考老师更加和蔼可亲，试卷的难度和平时模考难度不相上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这是一场被爸爸妈妈还有老师同学们冠上决定命运之称的考试。

提笔为刀，收刀入鞘。

高考结束，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李一航想起了母亲。他遥遥望着校门那边，在那里，很多家长在守候。只是，母亲不在。盛夏就要来临，那是母亲最不喜欢的季节，她一向爱美，每次出门都要涂厚厚的防晒霜，还要打扮超久，不来，也是应当的。

李一航加快步伐，咬紧唇，男子汉大丈夫，他可不会再哭了。拉开书包内侧的拉链，李一航平静地抽出一张纸，尽管很害怕，他还是展了开来。这是母亲在医院做手术那天，他不小心在抽屉里找到的。母亲总是那么有心机，满满当当的药瓶后居然藏有暗格，木板背后空荡荡的除了这张纸。

这是一张病历单，诊断时间是半年前，诊断结果脑癌晚期。

再一次看见这些字，李一航依旧无法平静。他跑了起来，催促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如果说，他的青春注定是一场晦暗的风暴的话，他将无所畏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