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啌啌的声响在清冷的山谷绵延不断地回响着,秋后的白桦树窣窣地抖动着树头上的红叶,一个身穿皂衣,肩上和腿上爬满大小补丁,衣服略有臃肿的女孩正用斧头砍伐着一棵碗口粗的小树,斧头劈在桦树上,留下几分翻起红皮的白痕,桦树摇晃的反弹,把斧头弹了起来,弹力扯拉着女孩如波涛中的一叶小舟,起伏晃动。
嘭,斧子掉落在桦树下,砸起了一团的黄尘,女孩挺起了腰,揉搓着被斧头震得胀麻的双手,喘息的粗气染红了双颊,白里泛红,桃花落英,眼里漾出的水雾在灰暗的眼周波动。破碎斑澜的日光贴着她的面颊,挂着水珠的几缕碎发在日光中发出金灿灿的亮光。
女孩弯腰捡起斧子,呸呸几口唾沫吐在了光滑的斧柄和裂口渗血的手上,啌啌的声响剧烈起来。
一
秋风凛冽,叶落果黄,蜿蜒小径在山间折叠,在山石间时隐时现,转过石崖,十几间青石房豁然出现在眼前的山坳里,山坳被一个弯曲的山字形大山环抱在胸间,沿着山坳前的山径,女孩子背着一大捆桦树枝,树梢扫荡着山路小径两侧低矮枯黄的草丛和灌木,在扫动的碰撞中哗哗的作响。沙哑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青石隔离的空间,钻入了女孩子的耳朵:“刘玉芹,你想饿死老子。”一串串的咒骂击碎了树梢传来的哗哗声,一丝一缕地传入了女孩的耳朵,无孔不入地从耳道向全身扩散,一股冷气灌入了汗水滚烫的身体里,全身凉嗖嗖的发麻,嗓子眼跳动的心被绞动得有点发痛,短促的呼吸颤动起来。女孩控制着自己身体的反应拖着树枝走进了用几块桦木板栅栏的青石院子,将树枝放在一堆已经折成一尺左右整齐排列的树枝边,用手扯了扯被树枝撩起的衣裳,推门而入。
一股阴霉的气息夹杂着燎羊毛的气味冲入了这个叫刘玉芹女孩的胸腔,女孩感到嗓子眼几只毛毛虫爬行着,痒痒的引起了一阵淋漓的大咳,直到嗓子咳得阵阵发痛,才止住了咳嗽,冲着那个佝偻着身体躺在小火炕上脸色瘦黄的男人瞟了一眼,微敛眼神地走向一侧的炉灶边。
躺在炕上的人看着女孩没有理会自己,收缩起自己单薄地勾勒出肋骨的身躯,把烟枪从燃着豆粒大小的灯焰上移开,敲打着用桦木板制出的炕沿吼了起来:“又去干啥了,不早点回来。”过度的激动,眼泪和青涕涌了出来,男人伸出鸡爪般干枯的手,在鼻子上捏了一把,把手伸到炕沿上摸了摸。刘玉芹放松有点绷紧的身体,把干燥的桦树枝伸到了灶台中:“砍了一捆树技,回来有点晚。”
男人吸足了大烟,精神特别亢奋,看着女儿平静无惧的神情,无疑增加了他的怒气,腾腾的怒气如熊熊的烈火燃烧起来,污秽的言语喷薄而出:“老子生你养你,就为看你这副死人样。”病态的黄脸上涌上了一层红云,气愤地挥舞着双手,在豆油灯闪烁中如一节节的枯骨。
刘玉芹坐在灶台下拉起了木风匣,风匣啪嗒啪嗒的呼气声抵挡着传入耳道那些刻薄的话语,每句话都被风匣中传出的声音压制出不成句子的词和字,断断续续在耳朵里折腾。她草草地把不多的窝头热好,又用锅中的热水给男人熬了点粥,端到了小火炕上,拿了两个窝头,走出了青石房。
她不敢反驳,也不想多事。
吃过窝头后的刘玉芹,恢复了手臂的力量,她坐在桦树枝边,操起旁边的斧头,把长长的桦树枝分解出一段段节枝,看着掉落在斧头的断枝,有的平静地躺在斧头下,有的可劲的蹦跳着慢慢的落在斧头边,她成功地忘记了屋里刘玉良对她的诅咒,那长长的桦树枝,就像自己十四年的人生,被剁成几段。
抬头看了看西斜的太阳,深秋的阳光没有夏天那般使人睁不开眼的感受,一朵白云被群山挂在了空中,像一片白色的孤岛悬浮在蓝色的水中,她感觉到那片白云在蓝天的撕扯中,不断变幻,显得孤单而又无依无靠,随时都会被蓝天撕碎消失。她有点羡慕那片白云,没有感觉地消失在安静中,也是一种慰藉。
刘文良的声音又冲破青石分隔的空间,如春季到来时喊山人回荡在大山中的喊山声,让灵魂发悸。刘玉芹扔下斧头,抱起一些桦树枝,在时断时续的咒骂中,房子的烟囱上升腾起了一股青色的浓烟。
二
山顶上的白雪倏然消失,罩上了一层青褐色,村庄前的沟壑中哗哗地流水声越来越响,把严冬的禁锢尽情的释放,一层淡绿染在了白桦林的树头上,春天如约而至。寂寞的山间小径传出了人马的声音,在进入山里的山路上,偶尔也看到了车马的影子,皮毛商们蛰伏了一个冬季,在开山的春季里如约而至来到了这里。
刘文良的家里,冷清了一个冬季的四口之家,突然来了青衣马褂的山外人,他们都是与刘文良有点交情的皮毛商,今年的皮毛商的阵容好似扩大了些,预示着刘文良一家又有一个可观的收入。
“福寿膏”,据说是东洋人进入中国后专门加工的优质烟膏,皮毛商们把这些东西也带进了山里,刘文良第一次在皮毛商吸食时,也品尝了这种在灯火灼烧时发出烧燎羊毛气味的黑色烟膏,一天走街窜巷收购的劳累,在吞云吐雾中欲仙欲死,他被这种其貌不扬、黑不溜秋的东西征服了,从此沦陷在烟膏带着的美妙幻境中。
他和妻子多年积攒下来的财产见了底,在家庭面临捉襟见肘的困顿中,尝试了由天堂到地狱般的痛苦后,刘文良在精神上对戒烟产生了一种惊恐,万蚁噬身,泪涕涟涟,经历十八层炼狱般的折磨,他抵御不了福寿膏那种刻入骨子中的快乐,最终跪拜在黑色烟膏诱惑中。入为天堂,出为地狱,他不想进地狱。日子在秽语和哭泣中流逝,家产如刘文良的身体,越来越清瘦和萎缩。
刘文良抢去了妻子佩带的银手镯,从妻子的耳朵上拽下了她的耳环。福寿膏浸满了暴力。
刘文良吸食过大烟后,那闪着幽光的眼神总是扫着儿子和妻子,就像夜晚绿眼幽光的野兽盯着猎物,让母子三人不寒而栗。终于一天,家里的财物很难维持快乐的消耗,刘文良在烟枪上按上了最后一粒烟泡,躺在涂满眼泪和鼻涕变得油亮的枕头上,把烟枪杵在黄豆大小的灯焰上,呼噜的吸烟声伴着灯焰的闪烁,飞翔在云端的快乐,这无限的快乐让他把卖掉六岁儿子的事情一鼓脑儿地吐泄出来,然后带着无限的遐想进入了梦乡。
夜晚深处,碎星在云层中努力的散发着光亮,大烟饱满后的刘文良,鼾声阵阵,母亲将弟弟和刘玉芹带到了屋外,他们要在这微光的夜晚里,逃离只有在记忆中还温暖犹存的家。
走到山间的小径上,刘玉芹停下了脚步,她看到了在桦树皮上教她画画的刘文良;看到了抱着她在草地上跑动刘文良;看到了念念叨叨刘文良;看到了回家太晚等在外边的刘文良。她再也挪不了脚步,不听母亲的百般劝阻,也不相信刘文良完全丧失了人性,她相信“福寿膏”只是暂时迷了父亲的心,他的血还是热的。
如果舍弃了亲情,她还有什么?
她平静地回到了青石房,无奈和悲叹浸蚀着她的心,鼾声依旧。
醒来的刘文良溃烂了,溃烂的腐臭没有了底线,污言秽语喷薄着戳心的话语,刘玉芹被恶劣的言语惊呆了,她的心感到了极痛,让她无言以对。
她只能承受着刘文亮冰冷至骨的诅咒:“这些娘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她不想惹来刘文良的咒骂,刘文良还是没有放过她,他在她的身上发泄着恶劣的情绪,她感觉到心越来越冷,冷到了麻木,冷到了将要崩溃。
三
刘文良喜滋滋地从来人手里接过烟泡,不等来人离开,蹒跚着爬上了小火炕,哆嗦着双手点燃了小炕上的豆油灯,急不可耐地把一粒烟泡按到了烟枪上,一头倒在了油灯前的枕头上,一闪一闪的灯光伴着呼噜呼噜的烟枪声。
来人搬空了家里的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只留下了一个瓷瓮和两条破棉被。刘玉芹看着空洞洞地有点回音的房间和躺在小炕上枯槁面容的刘文良。她感觉到一种空旷的干净,干净得不知道做什么,也许没有自己的存在更干净,她觉得自己也是多余的,头脑中一片混沌。
黛青的天幕终于遮住了黄昏的余辉。刘玉芹安静地躺在大炕上,头脑中涌现的画面一闪而过,只是一闪,决不会超过一息间,她还是看清了画面,母亲坐在油灯下做着针线活,父亲刘文良坐在一边拈着毛线,弟弟躺在母亲的怀中,自己拿着小剪刀剪着红红绿绿的窗花。
这只是无数画面中最普通的那一幕。
“玉芹,慢点跑,小心脚下的石头。”看着女儿在山坡的花草中跑来跑去,不放心的刘文良跟在后边,碎碎地叨念着。
“玉芹,早点回家,别走远。”每次她山上时,刘文良都会重复这句话,她把简单的嗯字都省略了,只留下刘文良无奈的说声“哎,这孩子。”
刘玉芹喜欢剪纸,每年刘文良都让皮毛商进山时带上山外一些剪纸的样纸,皮毛商到来时,最高兴地莫过于她,山外那各式各样的剪纸,都让她兴奋不已。
碎碎叨叨,何曾不是自己快乐安全的港湾。
亲情的和谐蕴融成一片温情的暖色。
曾几何的幸福,让福寿膏给彻底毁了,毁去得何止是幸福,失落得又何止是亲情。吸食者心中的冷雨侵蚀了人性中的美好,释放着冷酷和无情。
那年春天,皮毛商带来了福寿膏,刘文良第一次吸食后,一天的劳累神奇般地消失了,全家人被这种烟膏征服了,每当刘文良劳累时,妻子鼓励刘文良吸食这种烟,这种烟价格贵,开始时刘文良并不愿意这样糟蹋钱,妻子心疼他,看到劳作一天后疲劳的刘文良,就会烧一个烟泡给他吸,几天下来,刘文良离不开烟膏了,一天不吸,浑身疼痛无力,他的生机被锁定在各种负面的痛苦中,他的生命在福寿膏的冷酷中显得那样的苍桑和无力,那种冰火两重天的际遇,让刘文良的性情大变,每天沉静在烟膏带来的快感和幻境中,失去了底线地腐败着,灵魂在消散,一团行尸走肉。
躺在大炕上的刘玉芹听着小火炕刘文良的鼾声,她的双眼沉重如山,心头塞满的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困顿疲惫的双眼并没有成为她睡眠的催眠力,而是诱发了更多的烦躁和害怕,她努力睁开眼睛,从破开窗纸的缝隙中,看到了深幽的天空中,星河点点,明月上弦,只觉得自己无处容身,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处?刘玉芹眼里铺满了水雾,水雾在星光中幻化出虚无缥缈,变成了一颗泪珠从灰色的眼边滑落在枕上。
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最后一滴泪,刘玉芹想着。
恍惚间,她看到妈妈和弟弟从她身边走过,没看她一眼,她想呼喊妈妈,声音总是憋在嗓子内,怎么也喊不出来。画面一转,看到刘文良笑吟吟地向她走了,走到她身边时,变成了一条张着血口的恶狼,狠狠地向她咬来。她眼前一黑,却是一场梦。
四
年关将至,一个满脸髯须,四十多岁的男子赶着驴来到了家中,刘文良让刘玉芹叫他表叔,这个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表叔,看到刘玉芹时,被风吹红的大头鼻子哧哧地吸了两声,眼睛盯着她,连连点着头,嘴里吐出几个好字,刘玉芹感觉表叔看自己时,眼里闪烁着一种莫名的波动,好似看到了嘴边的猎物。
表叔和刘文良在小炕上小声的嘟囔着,好似讨价还价,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她想到了弟弟,感觉到心里一紧,再一想,也就坦然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过罢年刘玉芹已经十五岁,到了出聘的年纪了,也许这个表叔是一个提亲人,或许是为自己的儿子而来,刘文良即使为了卖钱,也会给自己找一个好一点的人家,毕竟自己是他的女儿。刘文良再腐烂,也不会为了自己把女儿推入火炕吧。
刘玉芹清楚家里的情况,刘文良唯一的财产就是这几间青石房,这几间房是他安身立命之处,况且也卖不出多少钱,可以换烟膏的也只有她了,自己也只能最后帮他一次了,算是补偿他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吧。想到这里的刘玉芹,感觉到过度的悲凉和失望,当悲凉达到极致时,贫瘠苍白的思维就变得麻木,她不愿意为此事再费心事。
小时候刘文良曾带她去过红云崖,那是出山进山时必经之路,山崖陡峭,山路险峻,红云崖峰谷间常年云雾升腾,有时太阳照射到红云崖时,光线穿过云雾时,会散射出淡红色的光芒,人们把它称为红云崖,进山出山的人经过红云崖时都会许愿,刘文良说许愿是很灵的,特别是红云崖发出红光时,只是很少有人见过这种景象。
母亲和弟弟离开离后,刘玉芹几次来过红云崖,都没有见过红光,只是看到红云崖云雾升腾的壮观景象,与传说的仙境差不多,她为刘文良,母亲和弟弟都许了愿,觉得也是很灵的,这段时间刘文良收敛了他的乖戾,诅咒的污言秽语也少了许多,她觉得自己还是刘文良心目中的好女儿,只是烟膏的后遗症让他太痛苦,不得不发泄罢了。
表叔带给了他们一些粮食和钱财,刘文良每天沉静在烟膏的快感中,没有了断烟的顾忌,只有到了吃饭的时候,才吐出一两声秽言秽语,让刘玉芹心安了不少,还暗暗感谢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表叔,有时候她想向刘文良打听这个表叔来他家的目的,又怕惹出事来,只能把这事压在心中,不再考虑任何结果。
正月除八,表叔早早地赶着毛驴来到了他们家,表叔的裤子和褂子都是新做的,刮去胡须的青白色下巴彰显出红鼻子的挺立。刘玉芹称他表叔时,红鼻子冲着她猥琐地笑着说:“嗨嗨,不能这样啊,你是我的女人,应称老公。”,说罢伸手就去拉刘玉芹,刘玉芹吓得跑回了屋里。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吗?”红鼻子冲着站在院中佝偻着身体的刘文良质问道:“她是我花钱买的,你没跟她讲,还是想反悔?”
刘文良看到红鼻子有点生气,点头哈腰地承诺着,返过头来冲着刘玉芹怒气冲冲地发泄出久违的秽言秽语:“刘玉芹你听好了,这是你的男人,老子不欠你什么,别摆个哭丧的脸给老子看。”
一股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直刺刘玉芹最薄弱的心胸。
“现在就跟着你的男人走吧,别在老子眼前晃动,让老子落个安静。”
刘玉芹的世界垮塌了,曾经的愿望只能是愿望,颓败的情绪冲垮了理智的防线,眼中大雾升腾,把一腔的的悲观和绝望化作滴滴泪水和撕心裂肺的嚎啕。她疯狂地跑出家门,被红鼻子抓在怀中。
刘玉芹没有挣扎,这一刻她心如死灰,红云崖的许愿终究是一厢情愿,命运还是开了她一个玩笑,她依然逃脱不了这卑微的轮回,那就还给刘文良这条烂命吧,决定了这样,她反倒是镇定下来,平静地对抓着他的红鼻子说道:“走吧。”
红云崖走来了两人一驴,一个女孩骑在驴上,旁边有个赶驴人,得得的驴蹄声在这清寂的山崖中踏出了一波又一波的回音。
红山崖依然云翻雾腾,太阳光从山谷里穿过,突然山谷中云雾向上翻滚起来,挡住了穿过山谷的光线,渐渐地翻腾的云雾散发出淡淡的红光,红光越来越浓。
红鼻子看到了红光,兴奋地松开抓着刘玉芹的手,双手高举:“老子大喜……”
看着红鼻子的欢腾劲,刘玉芹心里一片灰暗,这就是祈福许愿的红云吗?能够带来祝福的红云,也没有让自己逃脱卑劣的命运,那就把自己交给能够带来吉祥的红云吧。
刘玉芹看了看陷入狂奋的红鼻子,从驴身上纵身一跃。
她看到了红色的云雾,浓郁地从她身边穿过,感觉到自己轻飘飘地,没有紧张,没有压迫的轻松,她张开双臂,像鸟儿张开了翅膀,全身浴沐在红色的云雾中,没有紧张,轻飘飘地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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