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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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王思丹已去世两年了，我们曾经是青梅竹马。有天往事突然牵动了我的回忆，我想去她坟前同她说会儿话。走在田间小路上，冷瑟的风刮得我直打哆嗦。天色阴沉沉的，仿佛要哭的样子。远处稀稀朗朗站着几棵树，被风吹得左右乱晃，影幢幢地像鬼一般。田野里杂乱无章地堆着几个坟子。思丹的坟小小的，没有墓碑，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坟前那朵无名的小白花依然寂寞地开着，若不是这朵白花我都难以找到思丹的坟。记得思丹生前最爱穿白色的裙子，看着这白花，我仿佛看到了思丹。这两年我时常在梦里见到她，梦中的我并不知道她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了，她依然是早先的样子，一双纯洁的大眼睛，笑眯眯地望着我，仿佛从来没有遇到过把她毁了的那个人。

那个人在我眼里是个罪犯。他手上沾着思丹的血，可他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相反却享受着美满的家庭生活，而被他毁掉的思丹如今却孤零零地在另一个世界过活。这不公平。

我和思丹是农村的，小时候常常在一块玩。我只比她大两个月。她小时很爱哭，稍违逆她的心意就哭成泪人儿。这时她一张小圆胖脸会挤出滂沱的泪水，只有一只小鼻子宛如海中礁石一般，上面挂着摇摇欲坠的鼻涕泡。她小时候虽爱哭，但心地善良，只要见到要饭的就把口袋里仅有的一两块钱都给人家。对小动物乃至小昆虫她也心怀善意。她常说将来一定要买一栋带花园的房子，好收养许多流浪猫。见我捉蛐蛐她都不乐意，我快捉到时她就在一旁边跳边叫：“快跑！快跑！”仿佛蛐蛐真能听得懂似的。

思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善意，然而这个世界却对她不公。

思丹在家里排行老大，她有三个弟弟。我们村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女儿于父母来说只是累赘。对思丹的爸妈来说，思丹的出生只意味着第一个儿子的出生被推迟了，同时还要交超生的罚款，这使得思丹从小就有种负罪感——她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必定轮不到她，一家人出去玩也经常不带她，理由是一次带不了那么多孩子，她作为老大应该让着弟弟们。每到这时她就会来找我玩，我见她不开心的样子必然会用尽浑身解数哄她开心，因此她一直很喜欢和我玩。她父母还曾经考虑过让她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后来还是她老师看孩子学习成绩好，不忍眼看着好好的读书种子被葬送，就上门来劝她父母。劝了好几次，她父母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但对她越发没有好脸色。

现在看来，那个老师的好心反倒害了思丹。假如思丹上到小学就辍学了，她就不会遇到那个把她毁了的人，现在我也就不必隔着厚厚的黄土同她说话了。

有次她家里有张五十块钱找不着了，她爸怀疑是她拿的，为此还不许她吃饭、罚她在太阳地里站着。其实她根本不知道钱去哪了。我很为她打抱不平，想要为她做辩护，却被她畏惧地拉住了：“你们吵起来怎么办？我爸妈会以为是我让你去的。”我知道她是怕她父母，在父母面前她从不敢说一个不字。后来钱在她爸一件夹克里找到了，原来是他放忘了地方。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一句对思丹表示歉意的话都没有，好像父母错怪女儿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思丹中学时的学习成绩在全校一直是数一数二的。她那时剪的短发，有一对会说话的眸子，每当对你笑的时候你都仿佛目睹一朵花的绽放，有时是蔷薇，有时是牡丹，还有时是芍药。她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让人像吃棉花糖一样惬意。她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觉得很舒服。

思丹是不乏追求者的，但她只知道学习，另外也受了她爸的影响。记得有次我去她家找她玩，刚走进院子就听见她爸在屋里训话。时间点掐得那么准，仿佛是看准我来故意说给我听的一样。那浑厚的嗓音像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了我的脚步，只听她爸说：“你也大了，懂的事也多了，有的事我不说你也明白。但是我还得提醒你几句：女孩子家要知道羞耻，要知道男女有别。和男孩子在一块的时候要格外注意了，别让人家占了便宜，否则将来是要嫁不出去的。你李大爷你可知道？他家大闺女本来都办了婚礼的，结果结婚当天晚上人家男方发现这女的是个二手货，结果闹着要离婚。你看看，结婚头一晚就要离婚，你说这叫什么事？所以你可得千万记住：结婚前一定得守住底线，不该做的绝对不能做。否则不光是你嫁不出去，一家子也跟着丢人。我是丢不起这人，到时候别怪我不认你这闺女。”我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就悄悄退了出去。后来我去她家的次数就少了些。

其实她爸没必要来这么一出。说来也怪，那么多人追求过思丹，可我一直没有对思丹产生过特别的感情。也许由于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我已经在潜意识里把她当做自己亲妹妹了？

以思丹的成绩，我们都以为她一定要上清华北大了，最不济也是复旦、浙大。可高考成绩出来后，她的分数竟然比我还低一点，顶多上个一本学校。她输在了心理素质上，她后来的悲剧很大程度上也和这一点有关。早在高考前一两个月她就焦虑得晚上睡不着觉、吃饭吃不下，整个人瘦了许多，几乎见不到她笑。出成绩后她消沉了一段时间，我极力安慰她，但她迟迟难以从阴影中走出来。

终于有一天，当我再次见到她时，居然久违地看到她笑了，一朵白茶花在她脸上盛开。她对我说：“这样也好，我们可以报同一所学校了！我自己去一个陌生城市怪孤单的，还是有个伴好！”

就这样，我们报了同一所学校并且都被录取了。

进大学后思丹留起了飘飘的长发，褪去了臃肿的中学校服，换上了五花八门的少女装，其中她最爱穿的是一件白色连衣裙。这么一来她仿佛变了个人，和她走在一起衬得我有些土里土气的。我惊讶地看着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现在已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女，在这之前我只觉得她和我一样是个土包子。

在大学里思丹依然很受欢迎，追求者络绎不绝。这使我沾了不少光。由于经常和思丹在一块儿，男生为赢得自己喜欢的女生好感，无意中做出的那副傻里傻气的样子我得以见了不少。他们成了我的反面教材，使我在追女生时避免像他们那样。我也由此有了许多小弟，一些男生为了靠近思丹会对我大肆笼络。

有次在餐厅有个不认识的男生主动给我拿了筷子，然后坐在我对面一边吃一边同我攀谈，仿佛和我很熟。我注意到他脸上有只透着红光的鼻子，他的举止恭敬得让我有些尴尬。

“我叫李洋。”他有些紧张地笑着。

一开始我还一头雾水，直到他怯怯地打听起思丹我才明白过来。

我私下里问思丹有没有看中的，她说没有。

“我觉得那个打篮球的挺帅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问思丹。

“不要。我对他没感觉。”她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你到底喜欢啥样的呢？”

“我也不知道。”她想了想说，“跟着感觉走吧。”

多年来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但她从未告诉过我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关于男女之间的事我们从来不多谈，不是我不想聊，是每当说到这个话题她都会岔开。我知道她这是受了她父母的影响，她父母对她的廉耻教育里极为重要的一条就是要自重，换句话说就是要矜持。

“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思想还这么保守，你是从上世纪穿越过来的吗？”有次我这样挖苦她。当时我们正坐在公园一张长椅上，偶尔有几个散步的从我们面前走过。

她喝着奶茶，仿佛没听到一样。

我突发奇想，打算恶作剧一下，于是看准了离我们不远有个中年男人正向这边走来，略微抬高了嗓门说：“有句名言你肯定听说过：‘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还大的是人类的心灵。’下一句是什么你知道吗？”我一脸坏笑。

“是什么？”她问。

“下一句是‘其中通往女人心灵的通道就是阴道’。”路过的中年男人向这边投来古怪的目光。我幸灾乐祸地看着思丹的表情慢慢僵住，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紧接着我又说下去，“张爱玲在《色戒》里也写：‘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到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到......’”

还没等我说完，思丹就站起来低着头快步走了，接下来好几天都没和我说话。

也许是观念保守的缘故，面对众多追求者思丹从未心动过，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我和思丹经常去学校体育馆打羽毛球。大二下学期的一天，我们去时发现场地已经被占满了。我在众人之中一眼看到了那只红鼻子——李洋和一个同伴正在一个场地打球。我走过去问他是否可以加上我和思丹组双打。他兴奋地两眼直放光，满口答应。如果可以回到那一天，我一定会离李洋远远的。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李洋的同伴，将来会给思丹带来灭顶之灾。

他叫任长龙，是比我们大两级的学长，快毕业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还不错——留着平头，五官显得很稚嫩，小小的鼻子和嘴，显得天真未凿。他说起话来很周到，举止老成，态度友善亲和，给人以踏实可靠的感觉。

那天我们打了一个多小时，我和思丹一边，李洋和任长龙一边。李洋由于第一次和自己喜欢的女生打球所以格外紧张，几乎什么球都接不住。倒是任长龙一直很淡定，刁钻一些的球也能接住。可以看出他球技不凡，但他常常为了照顾思丹而给她容易接的高远球，给到我的时候就不客气了，不是扣杀就是放网。当思丹为没有接住球而表示歉意时，他会温和地说：“没事儿。”让人听了很受用。

打完球我们一起往宿舍走，路上相互加了微信。

“你是王思丹吗？”任长龙微笑着问思丹。

“是呀。”思丹回答。

“我老听李洋念叨你如何漂亮，如何有气质，一直希望见见你本人，今天愿望终于实现了。”任长龙笑得更浓了。

“哪里哪里，过誉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思丹也笑了。

“可在喜欢你的人眼里，你就是他的女神。”任长龙突然换了一副认真的口吻，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立马又换了副谐谑的腔调：“对吧，李洋？怎么不跟你女神说句话？平时肉麻的话那么多，我听了都起鸡皮疙瘩，现在见了真人倒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了？”

李洋拘谨地走在我旁边，好不容易憋出三个字：“别乱说。”

“我哪是乱说。是谁跟我说的：‘要是王思丹能做我女朋友，就让我裸奔也行，不过前提是不能让她知道我裸奔’？”

我和思丹都笑了。

“净瞎说......”李洋嘟囔着。

后来我们常常约好了时间去打球，一开始是任长龙和李洋先去占好了场地等我和思丹。随后的一个多月里，除了一周打一两次球，任长龙和思丹并没有什么现实中的交集。不过当时思丹没有告诉我的是，这段时间任长龙每天都在微信上和她聊天。一开始聊的都是很平常乏味的东西，比如吃了什么，等会儿要去干什么。虽然乏味，但这样的聊天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两人开始产生依赖感。我发现思丹见到任长龙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温柔，到后来离着约定好的打球时间还很早就催着我一起去，结果最终变成了我和思丹先去占场地等任长龙和李洋。

我知道思丹喜欢上了任长龙，我对此并不反对，因为我对任长龙的印象也不错。但两人迟迟没有确定关系，我很好奇两人为什么迟迟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终于有一天，其中有一人耐不住性子了，我竟没想到这人是思丹。

一天我们吃完了晚饭在校园散步，思丹试探着问我：“你觉得任长龙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呀。”

“我也这么觉得。”她停了一会儿后带着点柔情说，“他这一个多月里一直在和我聊天，一天也没有中断。”

“说明他对你很在意啊。”

“但是......”思丹欲言又止。

“怎么？”

“你能帮我个忙吗？”思丹像是下了好大决心才说出这话。

“什么忙？”

“你能帮我问问他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吗？这么长时间了他什么表示也没有。”思丹红了脸羞涩地说。那欲笑不笑的神情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

这是思丹第一次在感情方面主动，我知道她是动心了。看到她有喜欢的人而且那人也对她有意，我很欣慰。我要帮她这一把。在微信上我问任长龙到底喜不喜欢思丹，他说喜欢。那就跟她告白啊，她一直等着呢，我说。在我的督促下，他终于在“5.20”这一天约思丹出去玩，见面时送了她一束花，并且对她告了白。

两人确定关系后任长龙很疼爱思丹。思丹胃一直不太好，经常胃疼。我们一起出去玩时，任长龙总要带着个有吸管的保温杯，里面盛着热的红糖水，以便思丹肚子疼的时候随时给她喝。他背包里还备好了暖宝宝和姨妈巾，考虑之周到让我当时的女朋友直羡慕且嫉妒：“你就不能跟任长龙学学？看人家是怎么疼自己女朋友的。”坐自动扶梯时，任长龙会特意站在思丹身后。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思丹穿着短裙子，他想给她挡住下面的视线以免走光。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细节，这一个个细节密密织成了一张罗网，牢牢地套住了思丹的心。从小到大还没有人对她这样好过，她过去缺失的爱终于得到了补偿，然而与此同时也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李洋不再同我们一起打球了，总是推脱有事。我猜他是因为嫉妒任长龙。有次我又在餐厅碰到了他，他没像之前那样给我拿筷子。我们端着餐盘找地方坐下后他一直没说话。我主动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最近在准备考研。”他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

我们随即聊了聊考研的事，然后是沉默。我知道思丹和任长龙在一起一定让他心里不好受，想安慰他一下又怕揭他的伤疤。我们就这么默默地吃完了饭。

“去操场散散步吗？”他令我惊讶地发出了邀请。

“好呀。”我意识到他可能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猜无非是向我诉诉苦之类的。

操场上人不太多，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有的像是情侣。我有些同情李洋，我准备好了安慰他的话。

“你要提醒一下王思丹，任长龙没有看起来那么好。”李洋冷不防抛出了这句话。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现在跟他闹掰了。他其实是个渣男。我喜欢王思丹，我希望她好好的，我不能眼看着她落到渣男手里。任长龙其实并没那么爱王思丹。他对王思丹表面上很好，但是他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他私下里跟我说王思丹有点婴儿肥，胖了点，但是身材还不错。他还说要让一个女人跟定你，最好的办法是让她怀孕。”我想起了歌德和张爱玲的那些关于通向女人心灵的话，不禁浑身发凉。

“而且，你不了解他。”李洋继续说下去，越说越激动，“他见到漂亮点的女生就上前搭讪要联系方式，更别提主动跟他要联系方式的了。他在哄女生这方面很有天赋，女生还都吃他这一套。他常常同时跟好几个女生聊，把她们发展成暧昧对象，然后再把她们睡了。现在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睡过多少个。他经常在宿舍炫耀，还给我们传授他那些泡妞技巧。你是王思丹的发小，你一定得好好劝劝她，别被任长龙骗了。”

我震惊了，原来在那副人畜无害的外表下竟是这样的嘴脸。我很气愤，我不能让他得逞。谢过李洋我立马去找思丹，跟她转述了李洋的话，督促她查查任长龙的手机。

“我不信。”思丹坚定地说，“李洋一定是因为嫉妒才说这样的话，我不信任长龙是那样的人。”

思丹已经陷进去了，但我不能眼看着她陷下去。我也不顾合不合适，在她耳边苦口婆心地提醒她，假如任长龙想要得到她的第一次千万要拒绝。她听到这些话总是红着脸说这个她当然知道。以我对思丹的了解，我想她应该不会贸然行事。但我还是有些担忧，怕任长龙会用什么不正当的手段。由于他现在对思丹挺好，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是个渣男，我不好和他撕破脸，只能不断提醒思丹要做好防范。

过了几天，思丹欢喜地对我说：“昨天我看了任长龙的手机，上面一切正常，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她脸上带着笑，宛如一朵盛开的粉红芍药，但在我看来却觉得凄艳。

“他泡妞那么有经验，当然知道如何隐藏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东西。你别被他骗了。”

“你别疑神疑鬼的了，他真没你想象那么坏。就算他之前和很多女生谈过，那也是他的过去，现在他的心全在我这里，我信任他。我去上自习了。”见我还要劝，她起身走开了。

暑假到了，任长龙也毕业了，而我和思丹还有两年才毕业。我心想这下以后两人见不着了，应该会渐行渐远了吧。事实证明我错了。本来商量好要离校的前一天，思丹突然对我说任长龙提议去西安旅游，她答应了，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预感到大事不好，当即答应带女朋友一起去。去之前我反复对思丹讲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有什么危险一定给我发消息。她很不以为然，觉得我是小题大做。

到了西安要住宾馆，我提议男生住一起，女生住一起。任长龙不同意，说：“都成年人了别像个小学生一样死死板板的。”我拗不过他，两个女生也都有些赞成他的意思，于是只得让步——我和女朋友住一间屋，他和思丹住一间屋。因为不放心，我和女朋友在他们房间玩到很晚。回房间后我给任长龙发消息说，你那边有什么动静我这边都能听见，你最好不要乱来。他回复了个无辜的表情。

当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后来的几晚也都平安无事，也许是我的警告起作用了。玩了三天，我们就各自回家了。我感到如释重负，所担忧的事并没发生，以后估计也不会发生了，因为任长龙家在广东，学校和思丹的家都在北方，两人见面不方便。我以为这段感情因为异地大概要画上句号了，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思丹居然会跑去广东找他！

“我要去找他。”回到家后不几天，思丹平静地对我说。

“什么？”我仿佛闷头挨了一棍，“你找他做什么？”

“我要去和他一起住。在家里我呆不下去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我要去找他，一刻也等不及了。”思丹一脸坚毅，像是要上刀山下火海的样子。

“那么远......你爸妈肯定不同意，你忘了你爸对你说过的话了吗？你爸要知道了怎么办？任长龙就是想引你上钩，然后把你甩了，再去找下一个目标。你怎么这么执迷不悟呢？况且去了你住哪？”眼看思丹要跳入火坑，我焦急万分。

“他说房子他去租，他会把我照顾得很好的。而且我只是去跟他一起住而已，并没打算和他怎么样。你不用替我担心。”

思丹冷静的话对于我却像是火上浇油一般，让我五内俱焚。过去一谈论性话题就要捂着耳朵走开的思丹，如今居然要婚前和男生同居！看来她是铁了心了，任长龙的计划就要得逞了。去了以后还不是听他摆布？目前最后的办法只有告诉思丹的爸妈，他们或许可以强行阻止思丹。但是这不就相当于告密吗？我和思丹一直很看不起告密的人，认为那是小人才做的事。假如我告诉了她爸妈，我和思丹的友谊大概要结束了。我纠结了一晚上，第二天还是决定去跟她父母说这事，相比于我们的友谊她一生的幸福更重要。不巧的是白天她爸妈不在家，晚上我再去的时候，却发现思丹已经悄悄走了，上了火车才给她爸妈打电话说和同学旅游去。她就像快要撞上礁石的泰坦尼克号，即使发现了礁石也无法完全躲开，怎么着也得被刮开个大口子。

任长龙租了个房子，每天给思丹送饭。我因为担心思丹，不时地给她发消息问她在干吗。她一开始还回复得很及时，后来大概是厌烦了，隔一天半天才回复我。我问任长龙有没有对她做什么，她一直说没有。视频打过去也很正常。事情好像没有我想象那么糟糕，难道李洋真的是因为嫉妒才说的那些话？难道我真的错怪任长龙了？

暑假结束后我和思丹返校了。我见她还是那么阳光，和任长龙虽然异地却依然亲密，视频通话的时候当着我的面大秀恩爱，让我忍不住吐槽。于是我认定自己之前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再次见到李洋时我干脆装作不认识，因为他是个污蔑别人的小人。

有天我和思丹去逛公园，在那把我们曾坐过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之前在这里你曾经跟我讲过张爱玲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思丹问我。

“记得，当时你还生气了。”

“现在我的经验告诉我，那些话是对的。”思丹仿佛话里有话。

“你的经验？什么......”我一时没明白过来，随即我恍然大悟，“你不是说任长龙没把你怎么样吗？”

“的确没怎么样，是我自愿的。他带我见了他一个亲戚，还给了我一些钱。他说一定会娶我。我早晚都是他的人，早一些晚一些有什么区别吗？”

“你怎么肯定那人是他亲戚？就算是真的，他为什么不带你去见他父母？他说娶你是给你画大饼，万一突然把你拉黑了你去哪找他？”

“我怎么能不相信他呢？他对我那么好，和他住一起的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当时我就打定主意要跟这个人一辈子，除了他我谁也不嫁，即使我爸妈会反对。你也知道我爸妈不许我远嫁，要的彩礼也不少。为了他我甘愿和家里决裂。就算他没带我去见他亲戚，我也愿意把我给他，我整个人都属于他。”说到这里，思丹的脸又红了，“况且我知道他家在哪，我能找到他。”

任长龙一定有问题，一个重大的疑点是他没有带思丹见父母，而是见了个什么亲戚。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我预感他下一步就该断绝关系了。我开始盘算到时候如何安慰思丹，却没想到任长龙会用那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抛弃思丹。

有天早上我醒来后竟然发现任长龙订婚了！他发了一条足以给思丹毁灭性打击的朋友圈，配图上的他人畜无害地微笑着。我第一次见识到人在做出极其卑劣的事后可以那样若无其事。思丹起床比我早，她一定比我先看过了。我给思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接。我发消息问她舍友，她舍友说思丹早上起来就一动不动呆坐在宿舍，不知怎么了。过了许久，思丹终于接我电话了。

“一起去吃饭吧？”我故作轻松地说。

“不吃了。”思丹有气无力地说。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哪行？你现在看到了，那人就是个人渣，你犯不着为那种人难过。走吧，去吃饭吧。”

“你自己去吧，我不饿。”思丹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我上次见思丹这样萎靡还是高考失利那次。我乐观地以为思丹大概也会像上次一样走出来，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可我错了。

晚上我收到了思丹的一条消息：“我去找他了，现在刚上火车。”

她连假都没请就去了！我再次被思丹惊住了，她一连串的惊人举动快让我认不出她了，这还是那个听话保守的思丹吗？我打电话劝她快回来，人家都已经订婚了，总不能再退婚吧？

“我只是想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定有他的苦衷。我相信他，弄清楚原因我会原谅他的。”思丹平静地说。

“你怎么这么傻！”我生气地对她吼，“他明摆着只是和你玩玩而已，你竟然还把他当好人！”

然而无论我吼再大声都是徒劳的，思丹已听不进我一句话。她像一只掉进网里的小飞虫，怎么也挣脱不掉那张网，那是张情网。

思丹不再接我的电话，我也无从得知她去了后的详细经过。她回来后也基本不怎么说话，因此我只能知道事情的大致轮廓。据她说去任长龙家后先碰到了他母亲，他母亲对于他还有个女朋友完全不知情，只能对她说抱歉一类的话。她没能见到任长龙，他一定是听说她来了故意躲着她，把她微信和电话也拉黑了。她上门几次后任长龙的父母不乐意了，警告她不要再来了。她没办法只好回来。

回来后思丹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再也没出过宿舍。据舍友说她每天都在给任长龙发消息，屏幕上全是红色叹号，像一滴又一滴的血。她把舍友的微信借了个遍，为的是加上任长龙跟他说句话，结果全被拉黑了。晚上她也不睡觉，坐在那里一直到天亮，偶尔还会自言自语。她舍友都有些怕她了，尽量避免单独和她共处一室，有的甚至申请调宿舍。

思丹回来后我只见过她一次，我没想到那竟是永别。当时她刚回来，我去接她。眼前的思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两眼没了光彩，脸色发黑，仿佛从来没有笑过，言谈举止间似乎对一切都已不在意。她浑身散发着冷气，和她走在一起我甚至觉得冷峭，不由得打了几个寒噤。我的安慰于她来说像是凛冬里的一根火苗，不一会儿就被寒风吹灭了。

思丹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也在痛苦着。多年来她就像我亲妹妹一样，我看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我甚至在酝酿报复任长龙的计划。我对那个恶魔只有刻骨的仇恨，我恨不得以我的报复行动让他体验家破人亡的滋味。然而我不知道他家在哪，思丹也不会告诉我。在我盼望着思丹能早些摆脱痛苦时，她的痛苦戛然而止，以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

有天深夜，思丹破天荒地发了条朋友圈，也是她最后一条朋友圈。配图是一个窗户，她写道：“对别人来说，窗户通向光明。但对我来说，窗户通向解脱。”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给她发消息她也不回。当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知过了多久，竟迷迷糊糊远远看到了思丹。她一身白裙子，凄然地望着我，似乎要说什么，眼神中满是不舍。我喊她，她不答应。我向她走去，她却飘着向后退，离我原来越远。我拼命追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我惶急地大喊，却听到了乱哄哄跑动的声音。紧接着我被人晃醒了：“女生宿舍有人跳楼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穿上几件衣服就往女生宿舍跑，到现场后发现尸体已经被白布盖上了，周围拉起了警戒线不许人靠近。我心中还存着一线希望那不是思丹。她才二十出头，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早早地落幕，她还有着锦绣一般的的未来！可不一会儿我打开手机，看到了思丹在凌晨四点多给我发的消息，仅有的希望也破灭了：“永别了，谢谢你这些年来的陪伴，你多多保重。我会在另一个世界为你祈祷的。”看完这条消息，我的眼里溢满了泪水。

思丹的遗体经过整容化妆后，我去看了她最后一眼，和她做最后的告别。她安详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正做着甜甜的梦，又或许是装睡，随时都会睁开眼睛冲我调皮地微笑。想起过去的一幕幕，我的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她似乎没有走，而是出远门了，不久后她就会风尘仆仆地归来。如今亲眼看到她的遗体，我才痛切地意识到我已经永远地失去她了。

思丹的父母因为觉得丢人，在短暂的葬礼后就草草将骨灰下葬。思丹那三个还在上初中和小学的弟弟在葬礼上竭力装出难过的样子，等仪式一结束就在外面嬉闹起来。处理完思丹的后事，思丹家人的生活又恢复了平常，仿佛家里从来就没有思丹这个人似的。

两年后，我站在思丹坟前回忆完这一切，天已经快黑了。我开始往回走，冷风依然吹得我脊背发凉。远处的树隐没在了黑暗里。一轮残月病恹恹地挂在天上，像一个垂死之人快要合上的眼睛，从中射出些微弱的最后的光。我在小路上疾行着，以图尽早离开这惨境。走着走着，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思丹穿一身白色连衣裙的瘦弱身躯，眼泪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愿思丹在地母的怀抱里永远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