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同鸭讲

作者: 印第安城主 | 来源:发表于2023-03-24 03:4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在我们老家海宝村,有一所小学,离我住的村庄不足两百米。一九九二年我就在那里上一年级。不过在此之前,我已经上过一次一年级了。

我在河东小学上一年级的记忆大多都在我的脑海中消失不见了,淹没在三十多年来各种鸡毛蒜皮的琐碎之中了。唯独留下不多的片段,偶尔可供我想起。

那一天,我们数学老师陈老师正在讲台上谆谆教诲,吐沫星子横飞。而我坐在第一排,吹着一个气球,同样吹得口水乱飞。在此之前,并没有人告诉我,上课的时候是不能吹气球的,所以我也不觉得上课时吹气球有什么不妥。

陈老师卖力地讲课,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我以为他在鼓励我吹得更大一点,于是我吹得更卖力了。我腮帮子鼓老高,眼珠子也瞪得溜圆。正在我开心地吹着气球时,陈老师一把从我嘴里抢走它,我看着那个气球在陈老师手里发出“突突突”的声音,一抖一抖地,把我费尽力气吹进去的空气,还有口水都吐了出来,觉得十分可惜。

前功尽弃的我感到有些失落。不过,自此之后,我就知道了上课的时候不能吹气球。我用一个沾满了口水的气球,换来了我学生生涯的第一个人生道理。

陈老师家住在我外婆家附近,他却在我们河东小学教书。陈老师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陈飞,小的叫陈翔,都跟我一个班。

到了周末的时候,我就会跟着陈老师,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去我外婆家。我们踏着青草和野花在田野里穿梭,走在各种水田和菜地边高高低低的田埂上。陈老师的腿最长,在前面走得飞快,他的两个儿子,陈飞和陈翔则紧随其后。

我的个子最小,腿也最短,在后面连走带跑地追赶他们的身影。我斜挎着我那三块五毛钱买的军绿色书包,军绿色书包里放着我的语文和算术课本,还有一个印着武松打虎及九九乘法表的铁质文具盒。我一边跑,书包一边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

快走到陈老师他们村庄的时候,我们就听见了陈老师的妈妈在跟人骂架。我们和陈老师的村庄之间还隔着一条马路,还有围着村庄一圈圈的树。我并没有看到陈老师妈妈骂人的神态,可是她骂人的词句,和村庄里的狗吠声一起传进我的耳朵里,十分清晰。

陈老师妈妈骂人的声音时高时低,抑扬顿挫。我觉得她骂得非常押韵合辙,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什么叫“押韵”,就是觉得好像在听我们全班同学一起念古诗一样,甚至比我们念古诗的时候更有节奏感。

陈老师早已经抢先一步越过马路,扑到那片抑扬顿挫的声音中去了。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我看见他正穿着鞋,把一条腿伸进了池塘里,左右摆动,涮着裤脚上的泥巴。

我并不知道他是被别人推到泥地里去的,还是他自己摔下去的。我只是觉得他的样子特别滑稽,我盯着他在池塘里涮裤脚的样子嘿嘿傻笑。

陈老师发现了我正在盯着他,也发现了自己的狼狈。于是他问我,你可认识你外婆家?

我点点头。

他把手往一个方向一指说,往那边走,别走错了。

2.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我看见有行人从我家门前踏着齐膝深的积雪路过。而我则百无聊赖地呆在家里,那一天的学也不用上了。不多时,我的外婆冒着积雪赶来了。后来,我就随着外婆去了她家。

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从河东小学退学了,既没有向老师请假,也没有跟老师打一个招呼。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在河东小学的课堂上,我甚至怀疑河东小学的老师压根就没发现班级里少了一个学生。

我在外婆家无所事事地又玩了半年,转过年来在海宝小学重新上起了一年级。

海宝小学的教室是一排红砖瓦房,凸露的红砖墙上到处都是方形的窟窿。在我的印象中,海宝小学的窗户是没有玻璃的,一条条横七竖八的木条乱七八糟地钉在窗户上和门上。

教室门上本来应该是玻璃的地方,也敞露着一个大大的窟窿。每当有学生没完成作业,或者没有背出课文时会被“留堂”,所谓的“留堂”就是中午放学不准回家吃饭,被“留堂”的学生并不会老老实实地就范,常常从这个洞里“越狱”,回家吃了饭再从洞里钻回来。

我们海宝小学是没有厕所的。说来不可思议,但是,事实确实如此。于是学校西墙边就成了男生们小便的常规场所。这堵西墙是整个学校唯一刷有水泥的地方,却不幸沦落到如此下场。

每当下课,男生们就排着队,对着水泥墙冲刷出一道道尿渍,并互相攀比着谁的尿渍更高。长此以往,地上尿液横流,骚气冲天。老师们不得不在地上用铁锹挖上一排圆圆的坑,以供大家方便。如果要上大号的话,大家就只能各回各家,或去附近的民厕解决。

这堵西墙不但是我们尿尿的场所,也是我们平时用来磨铅笔刀的地方。我们把铅笔刀展开,在刀口夹上一根木棍,抓住刀身,刀背抵住水泥墙粗糙的墙面,从一头猛跑至另一头,一路火花带闪电。往复几次就能将其磨制成一把“屠龙刀”或“倚天剑”。

我们海宝小学也是没有四条腿的桌椅的,学生需要自己从家带桌子板凳去上课。我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桌子可供我带去上课,好在我的同学吴晓风弄了一个三条腿的桌子,而我带了一个长条凳,所以我们一拍即合,凑成了同桌,总算让我们不用站着上课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地面上本来就有各种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坑,这三条腿的桌子根本无法站立得住,所以我们上课之时,不得不用一只手撑住桌子,好不让它倒下。为了以示公平,吴晓风不时跟我更换座位,由他扶上两节课,再由我扶上两节课。

我们一年级和四年级的班主任都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叶老师。我们一年级和四年级凑在一个教室里,一二两组是一年级,三四两组是四年级。上一年级的课时,叶老师就站在讲台的左边,面对着一二两组。上四年级的课时,他就站在讲台的右边,面对着三四两组。

叶老师不仅教语文还教画画课和音乐课,一人身兼数职。叶老师只上到过小学三年级,既不懂画画,也不懂音乐。所以上这两门课时,他就坐在讲台上讲鬼故事。

既不上画画课,又不上音乐课,还不上语文课时,叶老师就在讲台上批改作业,一边改作业,一边把做错题的同学喊上去,让他们张开手心,拿起拇指粗的白蜡条狠狠抽上去。

这根白蜡条往往都是我的同桌吴晓风敬献给叶老师的。他从家门前的池塘边把它撅下来,用铅笔刀小心翼翼地削去皮,露出白生生的枝干。在叶老师需要用手握住的地方,他还非常贴心地留下两寸余长的树皮,好不让蜡条上黏糊糊的液体粘到他手上。我有幸被这根白蜡条抽过几次,啪的一下抽在手心里,火辣辣的疼。他每次抽我,我都在心里默念,吴晓风你个王八蛋。

我们班里有个同学,家里是开小店的。每次都带各种零食和汽水到学校里,我每每看见都羡慕得要死。我一直将这个同学奉为天人,直到有一次,他被我们的叶老师无情地从神坛上掀下来,我才知道他不过如此。从那以后我就更怕叶老师了,连天人都打,更何况我们这些小啰啰。

那一次叶老师批改到了这位天人同学的作业,把他喊到讲台上。我们这个同学战战兢兢地走上去,在叶老师面前低着头,肃然起敬地站立着。

叶老师这次没有拿起那根白蜡条,而是撸起了袖子,把两只大手按在这个同学的嫩脸上,使劲地揉搓起来。我看见这个同学的脸像个面团一样,一会被搓成圆的,一会被搓成长的。两只眼睛一会变成一条缝,一会又变成三角形,不停地变换成各种形状。这个同学最终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脸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从此以后,他在我的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叶老师还会一种非常优雅的吐痰方式,每次吐痰时,他的嘴巴一瘪,噗呲一声,一口痰就如同箭一样从他的嘴里射出来,飞出老远才落到地上。

叶老师不光批改作业时,会不时转过头噗呲一声。写黑板时,也会不时转过头噗呲一声。读课文时,也会不时转过头噗呲一声。抱着课本回办公室时,会不时转过头噗呲一声。总之,叶老师随时随地都在噗呲。

在他的潜移默化之下,我也渐渐学会了这一特殊技能。不时噗呲一声,把嘴里的吐沫射出老远。学会这一技能之后,我十分的自豪,感觉我也像叶老师一样优雅了。有一天我的姨娘从镇上回娘家,我得意洋洋地向她展现起我这一新学的技能。

姨娘被我这滑稽的吐痰方式逗乐了,惊讶地问,你跟谁学的?

我说:叶老师。

姨娘说:千万别这么吐了,难看死了,像鸡屁股一样。

得知姨娘的这一观点,让我难过了很久。原来叶老师这么优雅的吐痰方式,在旁人看来居然像鸡屁股。不过我不太同意这一观点,“叶”这个字在我们的方言中听起来像“鸭”,所以“叶老师”听起来就像是“鸭老师”。因此,不应该说它像鸡屁股,而应该说像鸭屁股才对。

从此以后,叶老师再这么吐痰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一只鸭子撅起屁股的画面。

3.

在河东小学任教的陈老师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调回了海宝小学。跟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陈飞和陈翔。陈飞升到了三年级,我并不了解。但是陈翔留了一级,进了我们班,是个混世魔王。

有着高中学历的陈老师,在我们海宝小学是个鹤立鸡群的存在,一举升任了校长,成了叶老师的顶头上司。这一点让叶老师十分不满,经常在上课的时候跟我们说,陈老师教数学是三流水平,教体育更是九流水平。

他说这话的时候,陈翔就站起来表示不满,说:我爸说你就是个小学生,整天只会讲鬼故事,只能教三年级,连四年级都教不了。

叶老师满脸胀成跟猪肝一个颜色,拿起白蜡条把讲桌上的字典抽得啪啪响说,陈翔你给我闭嘴。我看到字典被叶老师的白蜡条抽得直发抖,自动翻了好几页,感觉我的手心又开始火辣辣的疼了。我看看叶老师,再看看陈翔,心想陈翔你要倒大霉了,叶老师连天人都敢打,打你不跟打小鸡似的。

然而让我惊讶的是,陈翔看见叶老师拿起白蜡条,非但不害怕,反而更加得意洋洋地说,我爸还说叶晓磊是个傻子。

陈翔说了这句话,叶老师的脸更像是煮熟的猪肝了,我仿佛看见他的头发上都升腾起了一股白烟。然而让我失望的是,叶老师居然没有把陈翔喊到讲台上用白蜡条狠狠地抽他手心,只是拿着白蜡条哆哆嗦嗦地指着陈翔说,你爸说的?你爸说叶晓磊是个傻子?

叶晓磊这时候举手了,站起来说,爸,我不是傻子。

我感觉叶晓磊说这话的时候,两个厚嘴唇一张一合非常滑稽,然后我看到陈翔哈哈地笑起来,其他同学也嘿嘿地笑起来,叶晓磊自己也得意地笑起来,我也笑起来了。

叶老师说,都给我闭嘴,你也给我闭嘴,跟你说了多少次,上课的时候不要叫我爸爸,要叫叶老师。

叶晓磊闭上了他厚厚的嘴唇,他的嘴唇即使闭着的时候,也是微张着的,他肥厚的下巴耷拉在脖子上轻微的抖动着,依然发出呵呵的笑声。

过了一会,叶晓磊又把手举起来了。

叶老师生气地说,干什么?

叶晓磊从座位上站起来,提了提裤腰带说,叶老师,我要撒泡尿。

这下陈翔笑得捂住了肚子,全班也都哈哈地笑起来了。

4.

以前我们是没有体育课的,学校里连体育器材都没有,别说体育器材,连操场都没有,别说操场,连围墙都没有。

但是陈老师来了之后,把叶老师讲鬼故事的音乐课给取消了,改成了体育课,由他自己亲自带。改成体育课之后,我们没有鬼故事听了。他给我们拉到学校西墙边上我们尿尿的地方旁边的一块空地上,让我们在那里练习立正,稍息,齐步走。

陈老师没来之前,我们听鬼故事听得很开心。他一来我们非但没有鬼故事听了,还得冒着大太阳练习齐步走。不但得冒着大太阳齐步走,有时候农忙的时候,他还把我们拉到他家里帮他剥花生,搓玉米。我们都对陈老师很不满,剥花生的时候,剥一颗吃两颗以示报复。

陈老师名字叫陈华基,在我们的方言中,“基”读音跟“鸡”一样。于是我们背地里都叫他“花鸡”。大家经常说,花鸡又来了,让你去剥花生。另一个就说,你叫他花鸡,当心被他听见了给你个零蛋。这个就说,都花鸡了,给啥零蛋,生个鸡蛋差不多吧。然后我们就乐此不疲地为这个百听不厌的笑话笑起来。

有一次,他们又说起了这个笑话,被我抢到了机会,当我说完“生个鸡蛋差不多吧”我就抢先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发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引起一片笑声,而是仍然只有我一个人在笑。

我好奇地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他们一个个都板着脸,肃然起敬地望着我身后。我回头就迎上了陈翔铁青的脸,陈翔长得人高马大,他的身高跟他爸的学历一样,在我们当中鹤立鸡群。他一把薅住我的脖领子,把弱不禁风的我像提一只弱鸡一样,从座位上提起来说,谁给我爸起的外号?

我说,不是我。

陈翔说,那是谁?

我说,我也不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陈翔说,还有谁这么说?他说完用凶狠的目光环顾四周,同学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我想说,有吴晓风,吴浩然,吴亚如……可是我又想,吴晓风给我提供了三条腿的桌子,还帮我扶桌子腿呢,我不能出卖他。可是我要是不说他,光说别人,以后大家肯定不带我玩了。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只好说,我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陈翔一把给我搡出去说,去你妈的。

我一头撞到了后面的桌拐上,感觉到头上嗡了一下。我懵头懵脑地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陈翔。紧接着有股热流从我的额头上流下来,流到嘴里我还舔了一下,咸咸的。我并没有觉得疼,但是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摸了一把。看到手上红色的血时,我才感到害怕,张大嘴巴哇哇哭了起来。于是在那天下午,一个小屁孩一路哭着往家里走,脸上流着泪,头上流着血,把脸哭成了花狗屁股,对路上遇到的村邻的询问充耳不闻。

5.

后来我的外婆带我去找到我们的班主任叶老师告状。叶老师说,老大姐,这事情不是我不管,可是陈翔他是陈老师的儿子,要管也轮不到我来管。

然后叶老师转头噗呲一声吐了一口痰又说,但是,我相信陈老师作为一校之长,一定是不会偏袒自己儿子的,他一定会以身作则,把这件事情处理得公公道道,给你,哦,不,给你孙子一个说法的。

然后叶老师冲我招招手说,过来。

我盯着他桌子上的白蜡条,脖子一缩,感觉手心又疼起来了。

然后我看到叶老师和蔼地把桌子上的白蜡条收到桌肚里,又笑眯眯地冲着我说,别怕,过来呀。

我走了过去,叶老师抬手往我头上伸,我脖子又是一缩。叶老师不耐烦地说,别老是一缩一缩的,跟缩头乌龟似的。他把手按在我的头上缠着的绷带上问,还疼不疼了?

我摇摇头说,不疼了。

叶老师说,哎……可不能这么说,呆会见到陈老师,一定要说还疼,很疼,非常疼,疼得撕心裂肺,疼得肝肠寸断,最好能疼得哭出来,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叶老师说,很好,我带你们去找陈老师。

叶老师带我们去办公室之前,从窗户把头伸进教室里喊,陈翔,给我滚出来。

于是叶老师在前面领路,我和外婆走在中间,陈翔则远远地跟在最后。我们四个人朝着破旧不堪的教室后面更加破旧不堪的办公室走去,教室虽然四处窟窿,但好歹是砖墙瓦顶,办公室虽然没有窟窿,但却是土房草顶。

叶老师料事如神,陈老师果然问我,还疼不疼?

我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叶老师,最后看向陈老师说:还疼,很疼,非常疼,疼得撕心裂肺,疼得肝肠寸断。

可是我实在是哭不出来了,我挤了挤眼睛,也没有挤出半点眼泪来,只好惴惴不安地看向叶老师,没想到他却满意地对我微微点头。

叶老师说,陈校长,我相信你作为一校之长,一定会以身作则,一定不会护犊子。

陈老师看了一眼叶老师,并不理他。指着我脑袋上缠得像木乃伊一样的绷带,转头对着陈翔喝道:小王八蛋,是不是你干的?

陈翔看了看我头上的绷带,惶恐地摇头说,不是我干的,医生干的。

陈老师啪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说:我问你绷带啦,我问你绷带啦?我他妈问是不是你把他头打破了?

陈翔捂着脸,诚惶诚恐地点头。

叶老师冷笑着说,一巴掌换人家头破血流,还是划算。

陈老师又看了看叶老师,铁青着脸猛地站了起来,屁股下面的凳子哐当倒地,桌子上的笔筒哗啦一声倒下,里面的笔噼里啪啦地全落在地上,他后脚蹬地,前脚迈出,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冲过去,飞起一脚把站得老远的陈翔一脚踹翻在地。我被吓得惊叫了一声,陈翔却愣是一声没吭。

后来外婆回去了,叶老师把我和陈翔领回教室,命令他不许再欺负我。陈翔下课的时候却依然跑到我的座位旁,一拳砸在桌子上,把我吓得一激灵。他却并没有进一步动手揍我的打算,只是恨恨地说,我一定要叶守宝好看。

6.

第二天叶老师姗姗来迟,我们发现他变得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们却又说不出来。看了半天,吴晓风才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说,他怎么什么也没带?

叶老师平时上语文课,通常都一手抱着一摞书,它们分别是一本教材,一本厚厚的字典,还有一本教师参考书。书的最上方通常都会放着他的眼镜盒,还有那根让我们闻风丧胆的白蜡条。另一手则端着一个印着“吴店乡邮政储蓄”字样的搪瓷茶杯,他每次在噗呲完之后,都要揭开茶杯的盖子喝上一口。

准确地说,叶老师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带,他手里还是捏了一样东西的。只见他把手里的眼镜盒放到讲桌上,哆哆嗦嗦地打开眼镜盒,又哆哆嗦嗦地拿出其中放的眼镜。他拿出来的已经不能称之为眼镜了,只能称之为疑似眼镜。一个镜片已经不知所踪了,另一个镜片则裂得粉碎,跟一朵菊花似的摇摇欲坠地镶在镜框上,镜框折断成了七八节,一条眼镜腿也不翼而飞。

叶老师声音颤抖地说:陈翔,你还真是个小王八蛋啊,你还真是个混世魔王啊。

后来吴晓风绘声绘色地跟我描述了那个晚上陈翔的作案过程,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他说,陈翔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从家里偷跑出来,带上从他爸爸那里偷来的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跑到叶老师的办公桌上,先是在他的搪瓷缸里撒了一泡尿,又在他的坐凳上拉了一泡屎,接着把他的眼镜从眼镜盒里拿出来,放在地上连蹦带跳跺了个稀碎,再原模原样地收回眼镜盒放回原位,连那根白蜡条都被撅断了,临走时还把他放在桌上所有的书都给偷走了。

不过后来据陈翔自己的描述,他并没有偷他爸的钥匙,而是抬起一脚就将那个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破旧木门踹塌了。当然,我认为他是在吹牛。

据说,叶老师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先是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在他刚感觉到裤子上传来一阵黏黏糊糊的触感时,已经把搪瓷缸里盛放了一夜的童子尿喝进了嘴里。陈翔说他猛灌了一大口,一茶缸的尿喝得剩不下几滴了。喝完之后,他就掐着自己的嗓子在办公室外面呕了半个小时,又回家换了裤子,才灰溜溜地来上课。

无论叶老师怎么威逼利诱,陈翔自始至终总是一口咬定自己一无所知,说:我昨晚八点就睡了,不信你可以问我爸。

叶老师气得嘴唇直发抖,说:我问你爸?我问你奶奶,我问你祖宗,你们一家都是王八蛋,你奶奶是老王八蛋,你爸爸是大王八蛋,你是小王八蛋。

陈老师刚好从门口路过,听见叶老师在咒骂自己全家是王八蛋。愤怒地一脚踏进教室,指着叶老师的鼻子问道:老畜生你他妈骂谁呢?

叶老师气糊涂了,说:老畜生就骂你呢,骂你怎么了,你听着,你妈妈是老王八蛋,你是大王八蛋,你家这个兔崽子是小王八蛋。

陈老师更生气了,说:去年你给我妈气得够呛,还把我推泥塘里,我都没跟你算这个账了,你他妈现在又来搞我儿子,你说说,你倒是有证据吗?要是没证据,你就完全是在放屁,放狗屁,放狗臭屁,放又臭又响的狗臭屁。

叶老师虽然是语文老师,可是毕竟只上过小学三年级,在高中学历的陈老师面前,只能是丢盔弃甲,理屈词穷,骂人的功力远远抵不上陈老师一成。叶老师拿不出证据,又不愿承认自己是在放狗屁,除了气得发抖,只能翻来覆去地声明,陈老师一家从上到下都是乌龟王八蛋。

两人吐沫星子飞了半天,谁也不能说服对方承认自己是在放狗屁,或者全家都是王八蛋。于是就从文斗发展成了武斗,年轻力壮的陈老师最后还是占了上风。在其他教师闻讯而来,把他俩拉开之前,陈老师已经率先踹断了叶老师的一条腿。

7.

叶老师被踹断了腿之后,回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又打着石膏,拄着拐棍来上课了。断了腿的叶老师,就像没了牙的老虎,我们都不怕他了。

他上课的时候,坐在讲桌前把一只打着石膏的脚翘在凳子上,用吴晓风重新敬献的白蜡条指着黑板讲课。他让陈翔起来回答问题,陈翔吊儿郎当地站起来,说:老子不知道。

叶老师又气得发抖,白蜡条敲打着桌面说:你跟谁老子老子的,你给我上来。

我们都眼睁睁地看着陈翔一步三摇地走上讲台。

叶老师说,手伸出来。陈翔就乖乖地把手伸出去。叶老师举起白蜡条杆往下狠狠抽下去,陈翔却把手一缩,说打不着。

叶老师气得都结巴了,连说好几个你,你,你。

陈翔又把手伸出去说,叶老师,别生气,给你打。

叶老师把白蜡条杆往讲桌上一摔,骂道:滚,滚,你给我滚下去。

陈翔笑嘻嘻地转过头来看着我们,对我们做了一个鬼脸,我们觉得叶老师不那么可怕了,于是都快乐地笑了起来。

叶老师怒不可遏地说,都不许笑。

然而叶老师刚转过脸去,却发现自己的白蜡条杆被陈翔顺走了。陈翔跑到教室最后排,对着叶老师得意洋洋的挥舞着自己手里的战利品。

叶老师怒气冲冲地喝道,你,你,你给我拿回来。

陈翔笑着说,好的。

又乖乖把白蜡条杆送了回去,叶老师伸手要接,陈翔一缩手,说:拿不着。

叶老师已经快没有力气生气了,有气无力地说,你给我滚,滚出去。

陈翔又说,好的,接着抓起叶老师放在讲桌上的教材,呼啦一下就跑出门去了。

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

8.

不过后来,叶老师终于报了这一箭之仇。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叶老师这一仇,一直等到我们上四年级时才报。

我们上三年级的时候,那个摇摇欲坠的红砖瓦顶的教室已经成了危房了,每当大风天的时候都会从屋顶掉下几块瓦片来,时不时还会掉下几块砖来。

学校担心我们再这样继续在这个已成危房的教室里上课的话,恐怕会九死一生。好在新教室新学校已经在盖了,那是个十分完美的学校。我去看过,不但窗户上有玻璃,地面是平平整整的水泥地,而且还有四条腿的桌子,和带靠背的椅子。不但有厕所,有操场,还有体育器材和一人多高的围墙。

不过,那时候这一切都还没完全竣工。我们得暂时在附近闲置的民房里进行艰苦的教学活动。这种教学活动有多艰苦呢,我们当时上了一篇课文,说的是抗战时期,根据地的孩子们怎么上学的。课文里详细地描述了他们艰苦卓绝的学习条件,比如没有黑板就用小木板代替,没有凳子就坐地上啦等等。

我一看,心想这不就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吗。

我那时候没有地方坐,就整天坐在教室后面的一堆尚未去皮的木材上听课,弯着腰在树皮上写字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后来我不得不转移战场,迁移到窗台边站着听课,这样我可以借用窗岩伸出来的水泥台子写字。

不过虽然条件艰苦了一点,但是其实我们还是十分开心的。我们甚至开发了一项以前都没有过的娱乐活动——跳壕沟。

我们四年级所在的民房旁边是一条大马路,马路边上有一条两三米宽的壕沟,壕沟里有不深不浅的水。

为了追求刺激,我们下课时,就通过一段助跑,然后在壕沟边沿猛地一顿,再往前一窜跳过去。我们大多数时候都能成功跳过去,只是在偶尔运气不好的时候会有人落水。

一旦落水,裤子鞋子都湿透了,就跑到马路边堆着的电线杆上坐着,在大太阳下面晒上几十分钟,没一会就干了,晒干了再回去上课。

就在我们过着这样快活的日子之时,叶老师忽然对我们说,小子们,想不想去新教室?

我们齐声说,想!

叶老师说,好,搬上你们的课桌椅跟我来。

于是我们浩浩荡荡地跟在叶老师身后,提前结束了我们在民房里的教学生涯,开进了新学校。我们占用了一个有着两个黑板的教室。这个教室原本是计划要留给五年级使用的,但是叶老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占了再说。

身为校长又身兼五年级班主任的陈老师闻讯大惊失色,说这真是岂有此理了,他怎么能占用我们的教室呢?

于是他也带着五年级的学生搬着他们的课桌椅,也提前结束了他们在民房里的教学生涯,浩浩荡荡地向新学校开来。

陈老师让五年级的学生把课桌椅全部摆在我们的新教室门口,让学生就在那里就地坐下来。然后他就来到我们班门前跟叶老师理论起来。

叶老师斜倚着门框,面色冷静地看着陈老师,嘴角挂着冷笑。

陈老师继续发挥他出神入化的辩论技巧,从五年级学业需要说到学校的政策,又从学校的政策说回五年级的学业需要。巧舌如簧,苦口婆心,头头是道,义正言辞,不容辩驳。

但是叶老师始终冷冷地看着他,无论陈老师说什么,他自始至终都只有一句话:

“你讲的都是叉的。”

看来叶老师在两年多的卧薪尝胆后,终于寻得了一招以不变应万变的吵架终极大法,这实在堪称是吵架届的独孤九剑。

无论对方说什么,叶老师始终只这么一句。

“你讲的都是叉的。”

这一次骂战足足持续了三四个小时,堪称我们海宝小学历史上的经典之战。其经典程度不亚于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在紫禁之巅的那一战。

史称:鸡同鸭讲。

这一战,以叶老师的完美胜利和陈老师的灰溜溜离场而结束。从此以后,我们四年级就占用了本应该被五年级使用的教室,叶老师以一己之力战胜了大魔头陈老师,维护了我们四年级神圣不可侵犯的利益。

光荣与叶老师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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