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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很多年没人来看我了,看到你站在这里我想到一个人,他是个杀人犯,我记得他的名字——约翰塞克拉。他的模样与你十分相似,都有蔚蓝的眼睛和绕着脸颊的白胡须。
你一定好奇他杀的人是谁吧?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他在黑夜里拖进来一个麻袋,当时我身上还长着嫩绿的树叶,院子里一束月光盖在麻袋上,他边踹着麻袋里的人边从腰间拿出军刀轻轻划过袋子,嘴里重复两遍,要不是你这个混蛋煽动战争 ,也许敌军没有这么快打过来。他越说越气,将袋子里的男人拖出来,扇着他的嘴巴,大骂道,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多少人?
袋子里的男人披头散发,正瞪着他。
约翰许是恨极那双瞪着他的眼珠子,拿起手里的刀架在男人脖子上,叹了一口气,另一只手在胸前画十字架,也许主会原谅他的罪恶。我和我的同伴目睹他杀死那个人的全过程,只见他动作十分利落,一刀封喉,血溅在我所在的土里。褐色的石板凳横在中间,月光慢慢滚动在他周围,他坐在石板凳上,望着夜空,周围一切很安静,几分钟后一只麻雀从我身上飞过,上面有一个鸟巢供它居住,秋天来了 ,风比以往都大,叶子一片又一片地落。他拿起一张布将军刀上的血擦干,再插回腰间。
他就这样杀了一个人。
我与他应该没有关系 ,但我曾在六岁那一年被班上同学指责为杀人凶手 ,可你知道吗?我谁也没杀,他们却对我充满敌意,每天上学路上,外祖母将我拎到校门口,那群孩子都凶狠地瞪着我。我没有勇气和外祖母诉说,更没有胆量向老师告知。我被敌意包围,拳头、石头、脚指头,从手到脚,从上到下,我遭受到各种攻击。他们有时候会将我当做玩具一般戏弄,比如用藤条将我捆起来挂在一棵树上,接着开始转一支不管指向哪都是我遭殃的笔。
我当时特希望那支笔在外力的作用下无法转动,可人存在的世界,在哪都是受力。笔的顺方向或是反方向 ,指向谁都会给我带来不一样的惩罚:指向善良的同学会轻扇着我的脸,连手指印都没有留下;若是指向凶狠的同学 ,可能我会被踹一脚,悬挂在沉闷的空气里摇晃,身上全是伤痕。直到他们的母亲或者父亲高呼他们的名字,我才松了一口气,侥幸的心态在幸存下来的身体里暗自流动。他们父母的声音从校门口传过来,传进这个同学皆知却不易被父母们发现的刑地。等他们陆续离开,我便在心里嘲笑他们,暗念着“他们不过如此”这类的话,下一秒尚未绽放出的笑容便将死沉的眼睛拉扯,我察觉到自己仍挂在半空,便不及窃喜,开始担扰自己没被好心人发现,在那一刻我想起我的外祖母,可她总比别人来晚一步,她上了年纪,腰板不直 ,叫了我好几声。她的声音从我盼望中到来,又在绝望中离开。无奈之下,我只好祈祷,愿有人能解救我,幸好主有一颗怜悯之心。我遇到一个善良的同学,好几次我被挂在此处都是他路过将我放下。
他问我,为什么他们会把你当成杀人犯?
我说,你觉得我会杀人吗?
他摇了摇头。
他是学校里第一个相信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解救我的人,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脸上长满雀斑,笑起来会露出梨涡,可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这于我而言,是一种遗憾。
遗恨我见过很多,在约翰塞克拉离开这里的第一天,战争就打响了,我听到门外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炮火、脚步、嘶吼还有孩子的哭泣,这些声音汇聚在一块,让我感到不安。我的同伴比我老一岁,它在这个院子里已经有四十多年 ,从约翰十岁那一年它便在了。约翰的父亲是一名商人,他总是外出经商极少回来 ,而约翰的母亲喜欢种一些花花草草 。你瞧,在你右边那烤焦的木架子,它们堆在一块,有一些土埋在它们的缝隙里。我想,你应该很难想象,这里原本是三排架子,每一排都种着各种花:有牡丹、芍药、玫瑰等等,仆人每次给花浇水都显得小心翼翼,动作缓慢又费时,看着轻松,其实不易,这一切都因为约翰的母亲,她是一个偏执怪,严格要求仆人控制好水的用量,如仆人受到她可怕的谴责,若与她顶嘴,那么将会被辞退。她虽如此 ,却对我的同伴与我爱护有加。我是在约翰十一岁那一年种下的,她与约翰亲自为我和我的同伴浇水,我成长比较缓慢,从土里冒出来满怀感激,因为我遇到一个好主人。
她还给我与我的同伴起了名字,隐隐约约记得她唤我的同伴为安德,而我为安娜。我想她定是将我当成女孩子一样看待,在冬天时她还与仆人为我与安德缝上厚厚的衣裳,她怕我们冻死在孤寂的雪天里。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在想,若不是这么善良的她,恐怕我们早就死了。
可这么善良的她却死在下一个冬日,她是病死的,那时约翰才十三岁,而我只有两岁,我与安德亲眼看到她被人抬出来,钉在封闭的棺木里,她离开得很突然,让谁都无法接受。唉,那可怜的约翰,哭得眼睛都肿了,你一定无法想象这个杀人犯曾经也是个爱哭的孩子,可时间久了,他在逐渐长大,也在逐渐淡忘,仿佛在这个院子里,好像有人离开就不会被人记起,但很多年的冬天过去都没有人为我和安德披上厚厚的衣裳。安德说好像有人给它那被雪覆盖的身体裹过厚厚的衣裳,我也觉得他所说的似曾相识,但硬是想不起是谁造就了我们脑海里的记忆。
不知多少年冬天过去,我和安德一直活着,我们都没有被残酷的雪所打倒,但我没想到的是,五十年前的那一场战争却让安德永远离开我。
炮火将这个屋子炸得面目全非,连整个院子都在凹陷,空气里总有一股烧焦味,火不知道从哪个房间开始燃起,连院子都无法幸免,风往安德那边吹来,它的身体被火点燃,那时的空气沉闷又干燥,没有雨落下。我那可怜的安德被火缠绕着,从头到脚,它身上的叶子仿佛是无数根火柴,一点就着。没有人能救它,也没有神赐予它跑得飞快的双脚,我们是不能动的,自古以来都是被土地困在某个地方,但追究原因都是为了服务人,而现在杀死我们的却是人。
人有善也有恶,有人发动战争就有人提倡和平,一切都有两面性,我开启自我安慰,在这种安慰中不断祈祷:祈祷下一场雨让安德活下来,也让这该死的战火熄灭;祈祷约翰能回来瞧瞧被困在此处的我,我显得十分可怜,极有可能也会被火燃烧殆尽,现在是安德,下一个绝对是我,死亡即将降临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难免想起这么一个朋友;祈祷伟大的神明或是别人口中提到的耶稣,我希望这一切都能回到曾经没有战争的时刻,那时安德还在、院子还在、我那善良的主人还在。可“轰”的一声,将我的祈祷炸毁了。安德的身体逐渐化成一团灰,它死之前还希望我能活下去,可按照趋势,我定会与安德是同一个结局 ,可神明显灵,耶稣保佑,就在火快烧到我时,一个士兵冲出来,他提着灭火器将我身上的火熄灭,可他不知道我多么痛苦、多么遗憾、多么煎熬,无论如何,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活着,所以得感谢那个士兵。现在想来,那个士兵很可能是约翰的儿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叫彼得。
在我的印象中也存在一个士兵,当时我正在学堂上课,外面传来轰炸声,一扇窗户的玻璃碎在地上,老师表现得很镇定,指着黑板上的字,说了几句,但同学们早吓坏了,他们有的望着外面,手在桌上有规律地颤抖,有的捂住嘴巴发出尖叫声,还有的站起来往轰炸声的反方向逃。老师扯着嗓子喊完最后一句,这是你们最后一节课,下课吧。他额头冒着冷汗,拽着一本历史书叹气,瞧见同学们纷纷踩在椅子上准备翻过另一扇窗户。此时,门被撞开了,老师挡在一群士兵面前说,他们都是孩子,你们不该闯入此地。其中一个士兵站出来,举着枪对准老师的脑袋,摊了摊手说,真是个弱小的家伙,我若是你便选择投降,这样你还有机会当我们的同伴。老师摇了摇头,朝我们挥手,已经有三个同学爬出去了,我排在第六,正看着老师,他脸色苍白,不断地挥手,可一名士兵举起拳头打了他一拳。他扶着墙站着,露出一丝微笑,什么也没说。那名士兵像被惹火了,又往他脸上打了几拳。我吓得不敢冒出声,准备爬下窗户,排在我前面那几名同学早没了踪影。我跳下来,教室里传出老师的哀嚎。我停下脚步想回头看一下老师却被一只手拽着我背后的衣领,我回头看见一个士兵,不过他穿的衣服和教室里的士兵不一样,我猜想他们应该不是一伙的。士兵看着我,笑着说,你怎么样?我带着疑惑看向士兵,说,你是谁?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说,快躲起来。我说,我不认识你,我不能跟你走。他说,我是彼得,来救你,快走。我说,真的吗?他说,对,你是叫杰克吧?我很是惊讶地说,你知道知道?会不会是同名?他说,不会的,你是……不对,你不就是杰克塞克拉吗?我摇了摇头,严肃地告诉他,你听好了,我叫杰克路易斯,不叫杰克塞克拉。他想了想,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说,都一样,跟我来吧。我甩开他的手说,不一样,我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说,那谁是好人?我说,我外祖母对我就很好。他说,那我带你去找你外祖母。没等我开口,他又说,她还住在教堂对面吗?我看向他充满疑惑地说,你怎么知道?他说,跟我来吧。
他走在前面,每走三步都看了看四周,快到教堂时他忽然问我,杰克,今年你几岁了?我说,七岁了。他说,你现在住哪呢?我说,我从小就在我外祖母家。他不再说话,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前面的巷子口忽然冒出几个穿蓝色军装的士兵。他推了我一把说,快去你外祖母那,以她的聪明才智一定会保护好你。我往教堂的方向跑去,想起外租母和我提过,教堂是战争不能入侵的地方,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我边跑边祷告,让主保佑我,还有那个士兵,可惜我忘记问他名字了,只记得他穿着黑色的军装,可很多年过去,约莫在我二十多岁那一年,我发觉他像极了我,不对,应该说我像极了他,也许,有些人已经模糊到用自己的模样来代替。
很多事情注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但有些事情却会在脑子里翻滚,时不时涌现出来。我觉得你忘不掉的事情都是你不想忘记的,或者,在你的意识里已经成为虽然时间流逝,却仍反复记起的存在,这种感觉我也有,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几十年,见过几代主人相继离开,也见到安德死在我眼前。我恨离别,也恨战争,更恨时间,你可能和我一样,也一同恨着这些,毕竟我们都生在这个命运无法改变的年代,在这几十年,战争总是断断续续,它停下来时我能听到孩子的嬉笑声,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院子里曾有过一个孩子的笑声,可惜的是,一个妇人抱走那个爱笑的孩子。在这儿,我一共见过三个孩子,一个是约翰、另一个是彼得,还有一个便是那个爱笑的孩子,他被抱走时好像还没有名字,那时的他瞧上去只有两三岁 ,约翰瞧见那孩子离开,眼睛泛红,看向那个妇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叹了一口气 ,坐在我身旁说,他父亲就是个混蛋,孩子刚出生就离开了 ,连名字都没给孩子取。一向坚强的约翰捂住脸,眼泪从手指缝里滑下来。他缓缓站起来,一滴泪落在我身旁,我嗅到离别的滋味 。
那个孩子也许是约翰家里的 ,可他从小离开,从没有回来过,兴许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里。
孩子离开半年后,彼得回来了,他满脸沧桑,后背背着一把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约翰问他,他也只是微笑着,在安德身上划了一条横说,他,又高了一些。约翰说,去见过了?他点了点头 ,将一个黑色麻袋留下说,最近少出门。约翰紧握拳头说,若不是那该死的议员,这战也许没打这么快。彼得没有说话,转过身挥了挥手说,走了。约翰站在原地,手扶着我,又一次流泪,还边流泪边骂着那名议员,我想这就是他要杀死议员的原因。
我是看着约翰长大的,他和我一样,讨厌离别、讨厌战争、也讨厌时间。
离别、战争、时间,这三样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从小在外祖母家长大,可当敌军攻陷城镇时,外祖母将我交给了一个好心的铁匠。我拽着外祖母的手,她的衣裳正渗着血,她身后站着一群士兵,他们要对我们赶尽杀绝。铁匠拽着我,绕过好几条街道,空气里全是血腥味,路边倒下许多人,有我认识的左邻右舍也有我不认识的陌生人,不过他们都死了,样子看上去有些吓人,好几个人眼珠子还睁着 ,定是有什么不了的心愿,不知道外祖母还有没有不了的心愿,可我再也见不着她了。
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女人,是她把我拉扯到大,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更没有其他亲戚。我常问外祖母,我母亲是个什么人?外祖母说,她,就是一个不听劝的傻子。我说,我母亲不傻。她笑了笑说,她傻就傻在嫁错你父亲。我说,那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外祖母脸一沉,说,他是个极其自私的人。外祖母似乎很讨厌我父亲,她极少和我讲起父亲的事,至于母亲,她偶尔会在无意中提起我母亲的名字——西米露路易斯。她还说我随母亲的姓,名字是她取的,叫杰克路易斯。我很好奇自己父亲的名字,可外祖母从不说,只告诉我父亲在母亲怀我的时候就离开了,至于他去了哪,没有人知道 。外祖母说到这里,总是不自觉地落泪 。她咬紧牙关说,若不是你父亲,也许你母亲还活着。我问外祖母原因,她边哭边说,你母亲怀孕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当时外面出现混乱,你爷爷也参与在那一次混乱中,无暇顾及你母亲,这才导致你母亲生下你就去世了,你说你父亲是不是很自私,是他抛弃你们,而且不在意你母亲的生死,若他在意过就不会不告而别了。
我当时听到外祖母的话,确实恨过父亲 ,也恨过爷爷,可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他们。
我跟着铁匠逃过战争,却无法忍受外祖母的离开,那是我头一次尝试到失去至亲的悲痛。
我咬着铁匠的手,他推开我说,我知道你很痛苦,可现在在打战,每天都会有死人,不是你就是我,所以别过于悲伤,因为我们都会走向死亡的,这都是迟早的事。
我当时无法理解他说的话,直到现在我躺在病床里,想起许多人和事,好像我活了几十年,感觉每一天都为活着而感到庆幸,可这种活着具体放大之后,不仅让我感到无趣,还让我产生悲伤。
悲伤从外祖母去世便开始,再到后来我的妻子死于战乱中,我才真正明白,人都会往那条路走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错,时间会扼杀掉一切,我记忆中有一个孩子,他喜欢蹲在我身边说许多话,有时候会说起他的学堂,有时候会谈起他的外祖母,还有的时候他会提到我。他说想在我身上挖一个洞将自己的心事藏起来,这样日后就能拿出来当做回忆,可残酷的战争摧毁了一切 ,那个孩子说的话被炸碎了,他看到自己的父母亲倒在血泊里,愣在原地,蹲在我身边,身体颤抖得厉害。那个可怜的孩子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双亲,他定是吓傻了,才一动不动地站着。幸好他慈祥的外祖母将他一把抱过来,从另一扇门离开,那扇门的对面是一座教堂,每一天我都能听到钟声,那里没有战乱,只有一位慈祥的神父在吟诵,我听得十分清楚,可我不能立在教堂内。我想教堂一定是个充满和平的地方,那里有许多白鸽飞出来,他们嘴里叼着各个国家的国旗,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它们被神父养大,是自由的,这种自由是神父赐予的、是主赐予的、是蓝天赐予的!它们飞呀飞,可我生怕它们飞向我这儿,这里早是一团碳,也许下一个死的就是我。谁不想结束战争,当火点燃我的身体时,我总感觉自己随时会葬身于火海。
我不记得战争多久了,两年、十年、五十年,漫长又短暂,停止又复燃,在一阵又一阵轰炸声中,孩子那慈祥的外祖母也倒在地上,他失去最后的亲人,眼泪从脸颊滴在满是炭火的衣服上。他不想逃了,许是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他活着,这是一个冷酷的世界,随时都有人牺牲,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
又是一阵轰炸声,孩子来不及躲避,地上的土没有意识地凹陷,两旁的房屋开始倾斜,飞来的瓦片堆在孩子脚边。
孩子快跑吧,我多希望他能活着,你知道吗?他若活着,就还有人和我说话,可他被覆盖了,身上除了瓦片就是沙子,唉,他才七八岁呢,怎么就没了,也让我死了吧,让我陪陪他,在另一个世界陪他,以一个全新的名字开始。
你说的孩子我好像在哪见过,好像是在梦里,也好像是在一段又一段记忆碎片中。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也是一个苦命人,自我躺在医院那天开始,我的脑子就极少清醒过。我不记得很多东西,却在这种情况下诞生了两个画面和无数个声音。
先和你说一说第一个画面,画面里所有的人都喊我为彼得上校,这让我觉得我就是彼得,我穿着和彼得一样的军装,看向那群士兵,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准备好赴死了吗?他们纷纷喊道,准备好了。其中一个士兵举着一把枪冲在前面,他是我见过最英勇的士兵,只见他乱杀了几个敌人,虽身上多处被子弹穿过,可他从不后退,抱着必死之心前进,他的身体倒在敌军的旗帜下,那被他扯下来的旗帜,是我们必胜的铺垫,我们太需要这样的勇士了,我想高呼他的名字,却发现我还没有认识他,无奈之下,我只好脱下自己的军帽给他敬礼。礼毕,我让士兵冲在前头,不管地方炮火多么激烈,我们都不后退。
“轰”的几声逼近我脑门,我的神经似断了线的风筝,它们时而让我痛苦万分时而让我毫无知觉。我开始产生疑惑,难不成我就是彼得,可这种疑惑却被第二个画面打断。
第二个画面,我变成一个孩子,蹲在一棵树旁边,那棵树的叶子全掉光了,光溜溜的身体还绑着一条被火烤焦的绳子。我对枯树说,这里原本有一个秋千,可现在什么都没了。枯树听懂我说的话,它告诉我那是我外祖母给我绑的,我的外祖母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可是轰的一声,画面开始扭曲,脑子里冲进许多人,他们身着蓝色军装,举着枪对准我的脑门,狠狠地开了一枪又一枪。我疯疯躲闪,一颗手榴弹朝我扔来,眼前一片漆黑,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被困在废墟中,里面漆黑一片,脚跟黏着没有干透的血,一股莫名的气体压着我,将我压倒在地,头卡在两块巨石中间。我感觉我快死了,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又一阵枪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枪声止了,我听到有人在喊彼得上校,便扯着干巴的喉咙喊着,有人吗?救救我。我喊了好几遍,感觉喉咙被火烤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看到一束微弱的光,而在光后面是一双满是疤痕的手,这只手朝我伸过来又缩回去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瞧见一双蔚蓝的眼睛还有那绕着脸颊的胡须,是一个男人,他正翻着压住我的石头,摸着我那搁在石头外的脚说,疼吗?我摇了摇头问他,我外祖母呢?他说,你外祖母是?我说,我外祖母是安娜路易斯,你知道她吗?他转过身说,那个,她也许还活着,我是这样认为的,你觉得呢?我擦拭眼泪,点了点头。他将我抱起来说,孩子,跟我们走吧,会有人照顾你。我看到院子里的那棵树倒了,什么也没说,只是重复说着,我外祖母还活着吗?还有……我的父母亲,他们说今天会回来,怎么没看到他们呢?他将我抱得比方才还紧,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说,他们还没有回来,你放心,等你好了,他们自然会来看你。我说,你没有骗我吧。他说,不会。我说,明天是我生日,他们都会回来的,对吗?他点了点头说,如果不忙的话,他们一定会到。
可是画面一转,我哭了,应该说,那个孩子哭了,我已经分不清我是不是他?可他哭得很伤心,一次又一次问,我外祖母呢?我的父母亲呢?我的家呢?其实他应该知道,他的家早就没了,放眼过去,院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坑,大小不一致,但味道都是血腥味。孩子蹲在那棵倒在地上的枯树旁哭着,但很快孩子的声音逐渐被彼得的喊叫声覆盖。
我想,那个彼得上校,也可能是另一个我,他也是我脑子里的一股声音,很快两种声音开始交杂在一块:
彼得说,孩子,你怎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孩子说,我想他们了,可我找不到他们,他们会找我吗?
彼得说,会的,孩子。
孩子说,你有亲人吗?
彼得说,有,一个父亲,不过他是个杀人犯,他杀死一个议员自己也难逃一死,可他死了就算了,还让我背牵连,我因为他被扣上了杀人犯的名义,整日似过街老鼠一般活着。所以,孩子,你比我幸运多了,至少你还有可以等待的东西,说不定你等着等着他们就会出现了。
孩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真的吗?
彼得说,是真的。
过了几天,孩子与彼得熟悉起来,他跟彼得说他和枯树说过的话,还让彼得闲着的时候去找一棵枯树说话,因为枯树是死的,不会打断活人说的话。他说这句话时 ,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但却能瞧见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
彼得问他,怎么哭了?
孩子说,这句话是我外祖母说的,可是很多天了她都不来看我,我都住在医院里,他们都没来看我。
彼得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孩子,我骗了你。
彼得说完这句话,我的脑子开始来回切换画面,一会是孩子,一会是彼得,仿佛他们是我的两个人格,可事实并非如此,当护士走进病房唤我为彼得上校时,我才知道我的名字是彼得,可我记不得我的姓了。我问护士,你记得我的名字吗?护士说,当然记得。我说,可以告诉我吗?护士笑着说,你又忘记了吗?我点了点头,从病床上坐起来。护士说,你是一名英雄,你叫彼得安塞拉。我想了想,我好像是叫这个名字,隐约记得父亲曾唤过我的名字。那个自小对我严厉的父亲,他一直想让我继承家业,家里的财富是爷爷那辈打下来的,我们家族做的是外贸生意,我偶尔也会跟随父亲出航。我总喜欢张开双手去迎接海风,看着蔚蓝的大海,身子想中了魔力一样,渐渐往海里坠,是父亲喊醒我,他连喊三声,彼得安塞拉,彼得安塞拉,彼得安塞拉。我缓过神,站直身子,回应父亲,他松了一口气,说 ,别靠太近,危险。他的声音比刚才喊我的时候温柔许多,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离自由太近便是死亡。可当战争爆发的那一刻,人们便没了自由,而我也举起枪捍卫原本存在且对生命产生敬畏的自由。我拼命训练 ,从抬着枪跑步累得喘气的士兵到浴血奋战的上校,这期间我经历了三十年,可这三十年过后,我什么也没有剩下,只被迫待于这一间病房,护士重复跟我说过这是我的专属病房,只有我这样的英雄才配有这种的待遇,可我并没有感到快乐,而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这样孤独让我瞧见护士就会和她说上几句话。
护士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她的眼睛很像我死去的妻子,每一次她戴着口罩,将那只眼睛暴露在我面前,我不由自主地哭了。她问我,怎么了?我摇了摇头,抓住关于妻子那剩余不多的回忆,可到现在,我只记得她为我挡下三颗子弹,那原本可以要了我命的子弹却让妻子挡下——她绝对是这世上除了我父亲之外对我最好的人,可我却没有保护好她,还被她挡在面前,这对于一个士兵而言是极大的耻辱。我将妻子抱起来,远离战场,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看向我,像我们初识时的模样。
我将这一段回忆说给一旁的护士听,她那双眼珠子让我变得更加悲伤,我转过身没有看向她,而是在意识带动下问她,那个,外面还有战争吗?我听不到任何的轰炸声,除了隔壁房间的呕吐声和脚步声,仿佛便没了其它声音。她瞪着我说,上校,这是你今天第三次问我了?我的态度很坚决,说,麻烦请你再说一遍,我真的记不清了。护士说,战争已经结束二十年多了,上校。我惊讶地合不上嘴巴,什么?二十多年了?护士说,对,1871年停止的,你还记得吗?
我试图回忆,好像听到一群人唤我彼得上校,我顺着声音走去,那里有一座学堂,一个孩子跑了出来,没等我开口,孩子却蹲在一棵枯树旁介绍自己,说,你好,我是杰克路易斯。他介绍完自己,又指着倒在地上的那棵枯树说,这个是我的伙伴,它有名字的,叫安德。我朝他笑了笑,看到倒在地上的枯树,好像自己也见到类似的枯树,不过它的名字叫安娜,而我已经和它进行了一场漫长又混乱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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