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开

（一）

慈恩寺供台前，秦川把一盆盛开的栀子花放在了一个永生牌位前，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后退一步站立不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感受到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

十年前……

“姐，你等等我！”秦川一边跑一边喊。

姐姐秦兰停了下来，打开紧握的右手看了看手里攥着的几颗种子，然后对着慢慢跟上来的秦川说：“你快点，不然种子要渴死了！”没等秦川到她跟前，她转身又跑开了，再次拉开了和秦川之间的距离。

安山村的乡间小路上，两个孩子一个在前面跑，一个跟着屁股后面追。

“啊……”

姐姐秦兰听到叫声回头一看，弟弟秦川摔倒在地。她心里一紧想回去搀扶秦川，可后来一想摔一跤不会有多大的事，所以她只是站在那焦急地等待着。

“弟弟，你快点啊！不就摔一跤嘛！快点起来！”

姐姐站在原地依旧没有上去搀扶的意思。可几分钟过去了，秦川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蠕动的身体慢慢蜷缩了一起。姐姐感觉情况不对快速的往回跑，来到秦川跟前，看着倒在地上的弟弟表情狰狞很是痛苦的样子。

“弟弟，弟弟，你怎么了？不要吓唬我！”秦兰害怕的哭了。

秦川咬着后槽牙，身体不停的颤抖声音从嗓子眼哼出来：“姐…姐…我…难…受。”

“哪里难受，告诉姐姐。”秦兰有点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地哭。只见秦川一个劲地抓着胸口，脸憋得通红。

秦兰感觉到了事情得严重性，站起来撒丫子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哭着喊：“弟弟，你别怕，我去叫爸爸！你等我。”秦兰迈大了脚步，一刻不敢停歇，一口气跑回了家，没进家门就喊：“爸，妈不好了，弟弟…弟弟他病倒了。”

“什么……你说啥？”爸爸秦木森扔掉手里正在刨着的玉米，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妈妈阿珍在厨房里也闻声跑了出来。

“兰儿，你说啥？你弟弟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弟弟…弟弟…他跑着跑着摔倒了，然后趴在地上起不来，看着很痛的样子。”秦兰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鼻涕和眼泪。

木森转身就奔着秦兰来的方向跑去，没跑几步鞋子甩了出去，他光着脚拼命地往前跑。阿珍带着秦兰在后跑，她们的速度显然比秦山慢了很多。阿珍一边跑一边嘟囔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川儿平安无事。”

秦兰害怕急了，哭的已经没有泪水，鼻涕一直流，只能不停的用手背去抹。

木森光着脚一路不停地跑，在他找到秦川的时候，秦川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呼吸已经很微弱了。木森没有犹豫，立刻抱起秦川向村卫生所跑去。

“张大夫，张大夫！”木森推开卫生所的门大喊。

闻声赶来的张大夫把木森引到治疗室后把秦川放在床上。张大夫带上听诊器掀起秦川的衣服，把听诊器放在手心捂了一会后放在秦川心脏位闭目细听。听了一会后，张大夫表情严肃，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医疗手电筒，左手扒开秦川的眼睛用医疗手电照着眼熟探头细看。

“他这是心脏病突发。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况吗？”张大夫收起手电转身到走到药柜前在快速的寻找。

“没…没有过。什么！心脏病？”木森瞪大了眼睛，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害怕。

张大夫从药柜里取出一个药瓶，来到病床前，转脸对木森说：“帮我掰开他的嘴巴。这是治疗心脏突然的硝酸甘油，孩子之前有心脏病病史嘛？”

“嗯，啊……”木森有点不知所措。

“快帮我掰开他嘴巴。”张大夫急了。

“哦，好……”木森慌张的来到张大夫对面，俯下身用双手掰开了秦川的嘴巴。

张大夫把药丸塞到秦川舌头下面然后合上嘴巴。此时阿珍和秦兰也来到了治疗室，累得面部通红，满头大汗。

“大夫，大夫，我儿子怎么样了？”阿珍颤巍巍的双手抓住张大夫的衣袖眼含泪水问道。

“别着急，已经稳住了病情。”张大夫安慰阿珍说。

“你们的孩子是心脏病突发。之前有查出来心脏病史嘛？”张大夫看了看木森又看了看阿珍问。

阿珍惊恐的眼神看了看木森说“没…没有！”

张大夫看了看神情紧张的木森说：“那我建议你们带着孩子去县城大医院做个检查。”

“妈妈……”躺在病床的秦川醒了。

阿珍听到秦川喊妈妈，慌忙的跑到病床前伸手摸着秦川的额头。秦兰听到弟弟的声音，脸上露出了微笑，一直害怕的她心情平复了一点。

从医院回到家后，木森把秦川放到床上休息，让秦兰在边上看着。木森和阿珍走出卧室关上了门。他们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神情恍惚。

“阿森，该咋整？”

“咋整！你说该咋整？明天我带小川去县城再做一次检查。”

“可上次医生说了，只有换心脏才能治愈小川的病。”

“那就换，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子也要给他换。”

阿珍不再说话，只是埋头啜泣。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木森起身出了屋子，沿着小路走远了。阿珍知道他又去找他哥哥秦木林借钱去了。虽然知道机会渺茫，但她没有阻拦。

秦川刚被查出有心脏病的时候，为了能尽快给秦川治疗，木森找他哥哥借钱过一次钱，可木林并没有借。

木林一家靠做小生意发了家，现在生意越做越大，家境比较富裕，建起了三层小楼。但他似乎并没有一副菩萨心肠，即使是对待自己的亲戚也是一样的。

（二）

木林家楼下正堂客厅，木森坐在边上的红木椅子上，木林和他媳妇坐在正面主人正位。木森一直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来回的摩擦。

“哥，秦川需要立马手术，不能再耽误了。”

“哦，你说这个和我有什么关系？”木林点了一个烟，深深吸了一口道。

木森紧握双手，低着头说：“我…我想找你借钱。”

木林一声冷笑后回答道：“钱没有！即使有也不会借给你。”很冷，很冷的语气，冷的有点不近人情。

“你不至于见死不救，他可是你侄子。”

“你可说清楚，他秦川是秦家的种嘛？”木林的媳妇双手抱怀没好气地说。

“我的好弟弟呀！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倾家荡产。他秦川如果是秦家的种，我木林不会见死不救。但我不会为了一个捡来的孩子冒风险。”木林把烟按进烟灰缸用力碾了一下，接着说：“你走吧！我不会借给你的。”说完木林起身往楼上走。

“哥，算我求你了。”木森说完扑通一声跪下了。

已经上了楼梯的木林停了下来，可他没有回头。冲着跪在地上的木森挥挥手说：“走吧。你这一跪不值钱。”

“我是找你借，我会还给你的。哥求求你了，救救秦川。”木森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发疯一样大喊。

木林媳妇发出一声冷笑：“可笑，还？你拿什么还？靠你们种地一辈子也还不起。抓紧走。”

木林上了二楼，木林媳妇双手抱怀蔑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木森，这是在撵木森走。

木森见他们铁了心不打算借这个钱，也就不在坚持，起身便回家了。

秦川并不是木森亲生骨肉，是木森在路边的草丛里捡的。阿珍在生秦兰的时候因为大出血，命虽然保住了，但落下个不能生育的毛病。一直想要个儿子的木森和阿珍便把秦川领养了。

秦川刚被抱回去的时候因为一直体弱多病，木森带着秦川去医院做检查时，便查出有心脏病，当时医生说孩子的病不算太严重，几年之内不会有生命危险，等大一点再来做检查到时候如果有必要可以做心脏移植手术。这个消息被木林知道后，他找到木森劝阻木森不能收养秦川，还说秦川这病会拖累起他。

但木森最后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收养了秦川，并对秦川隐瞒他的病情。秦川的这次病情发作，木森决定先带秦川去县城检查一下看看具体病情，然后再做打算。如果必须要做手术，木森已经想好了，就算在大街上乞讨也要凑钱给秦川做心脏移植手术。

第二天，一大早木森借来了一辆自行车。阿珍准备了干粮和水装进包里给他们路上吃。

秦兰和秦川正坐在院子里种栀子花的种子。秦兰把种子埋进一个装满泥土的木桶里。秦川拿着水瓢给种子浇水。

“姐姐，等我看病回来，这花会开吗？”秦川看着渗进土里的水冒着气泡，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秦兰看着弟弟说：“会的，等你回来它就会开出花来，你的病也会好的。”

“嗯，那姐姐要好好照顾它。”秦川笑着看着秦兰说。

“弟弟，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它的，不会让它生病的。”秦兰也跟着笑了。

“小川，我们走了。”木森一边说一边推上自行车。

“爸爸你看我和姐姐种的花，姐姐说等我们回来它就会开了。”秦川跑到木森跟前指着木桶说。

“是的，姐姐说的没错。那我们抓紧出发，早点回来看它开花。”木森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搂起秦川放到了自行车后座。

“姐姐，等我回来。好好照顾它。”坐在自行车上的秦川激动地对秦兰说。

“会的，你放心吧！”秦兰挥了挥小手说。

木森蹬动了自行车，顺着乡间小道骑走了。此次前去县城大概两个小时的路程，为了省钱木森没有选择坐车。木森一边骑着车一边思考该如何给秦川凑手术的钱。他开始自责起来，怪自己没用赚不到大钱，没能力给秦川看病。

坐在后座的秦川一直说说笑笑，听着他的笑声木森心里更加的难受，难受的以至于哽咽起来，发出啜泣声。

“爸爸，你怎么了？”秦川拍着木森的后背。

木森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说：“爸爸没事，只是沙子进眼睛里了。”

“爸爸，你放心，川儿不会有事的。”秦川从后面搂住了木森的腰把脸贴着木森的后背上。

木森抽回一只手摸着秦川的小手说：“对川儿会没事的，川儿放心医生会把你的病治好的。”

等木森到县城医院已经10点多了，挂了号拍了片子，然后就是等报告出来。木森带着秦川坐在医院里的长凳子上，木森内心焦急。秦川面露微笑，心情并没有因为来来回回的医生和护士而变差。

秦兰知道等弟弟回来花是开不了的，为了哄弟弟开心她决定到后山上去采一朵正开的花。为了守住这小秘密，她选择不告诉妈妈，自己一个人背着竹篓拿着小锄头就上山了。

秦兰还小，崎岖的山路对于她来说已经很困难了，山上还有很多灌木杂草，走起来就更不容易了。

秦兰走两步就停下来看看，观察四周有没有她要找的花。这个花正开的季节，秦兰找了很久可就是找不到。感觉花和秦兰在玩捉迷藏一样，一个小时过去了，花的影子都没见着。秦兰没打算放弃，擦擦额头的汗水，她继续寻找，山路越来越陡，她心里有点害怕了。一个不留神，脚底一滑，抓住一根树藤，后仰了一下，差点摔倒。

这个时候她看见右前方不远处一朵白色的花迎着太阳盛开。可它生长的地方满是岩石而且很陡峭，秦兰没有信心能够成功的取到那棵花。可想到弟弟失望的眼神，她又鼓起了勇气。她仔细的观察那片岩石，她要在里面找到一条能够走到那棵花跟前的路。秦兰试探脚底下的岩石，慢慢踩下去，结实了再移动另外一只脚，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向前移动。秦兰腿在发抖，满脸大汗，手因为紧抓岩石无意间被磨的渗出了血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移到了跟前，秦兰一手抓住一根树藤，一手拿出锄头开始去挖那棵花。一下，两下，一点点的刨开坚硬的石头。说来也怪，这棵花在岩石缝中既然能生长得这么好，可见它生命力多么顽强。花根部的岩石被一点点打掉了，根部开始松动，秦兰用手抓住根部慢慢地往上拔。这一次她成功了，笑得那么得开心。

“弟弟，等你回来花会开的。我答应你的做到了。”秦兰小心翼翼的把花放进竹篓里，开始往回走。

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秦兰失去重心滑下了山坡，她用手拼命地去抓石头和树藤，但都没有成功。惨叫夹杂着石头滚动的声音，秦兰停止了滑动，她撞到了一刻树上，腰部摔在了突然的石头上，后脑撞在了树上，晕了过去。

在山里采药的村民李三听到尖叫声，寻找过来，看到躺在地上的秦兰，慌张的跑过去抱起浑身是血的秦兰就往山下跑。

“阿珍啊！不好了！阿珍！小兰受伤了。”李三抱着秦兰跑进木森的家。

正在收拾院子里玉米的阿珍看到浑身是血的秦兰大叫一身：“小兰……”人差点晕倒。

村民们找来拖开机，带着秦兰和阿珍直奔县城医院。

“老天爷呀！你怎么这么折磨我啊！川病还没好，小兰又出事了，还让不让人活了。”秦兰坐在拖拉机上抱着秦兰，一边哭一边喊。

不知等了多久，秦川的检查报告终于出来了。木森拿着检查报告，走进主治医生的办公室，用颤抖的手把报告递给了主治医生。医生接过报告看了仔细了起来。

“这孩子的病情比预想的要恶劣，需要尽快手术，不然也就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医生放下报告，看着木森说。

可能比木森预想的要好一点，木森并没有感到吃惊，面带为难之情。

医生看木森的神情不对便问道：“怎么有什么困难嘛？”

“这个…这个…对…有困难。手术费用大概需要多少？”木森浑身开始发抖。

“先照三十万准备吧！有可能还不够。”

“三十万…三十万…”木森眼睛湿润了。

医生表现很无奈：“还是抓紧筹备费用吧！心脏源匹配也需要时间的。”

“爸爸，爸爸！”秦川冲进了医生办公室，抱着木森的腿，抬头看着木森。

“姐姐…姐姐…血…血…”秦川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拽着木森往外走。

“姐姐怎么了？”木森一边往外走一边问秦川。来到大厅的木森看到阿珍身上沾满了血，秦兰躺在移动担架上浑身是血。

医生一边给秦兰挂呼吸机一边把移动担架往抢救室推。阿珍瘫坐在地上，哭干了泪水，嗓子哑讲话都吃力。

“小兰她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木森崩溃的大哭，摇着瘫在地上的阿珍，他想从阿珍那知道点什么。

“她…从…山上摔下来了。我以为她去找小伙伴玩了，没想到她会去后山。”阿珍眼神空洞，沙哑的嗓子讲的不是太清楚。

“啊…啊…”木森抱头大哭。

秦川吓得躲在角落里不敢动，一个劲地哭，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抢救室外，木森一家人焦急的等待着。他们跟老天祈祷，祈祷秦兰安然无事。抢救室内，医生正在倾尽全力拯救秦兰的生命。灯灭了，医生护士走了出来。

医生摘下口罩摇了摇头说：“你们再见最后一面吧！我尽力了，这孩子失血过多后脑又遭受重创。我真的尽力了。”说完一身低下头走开了。

木森和阿珍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但还是冲进抢救室想再见秦兰一面。秦川被留在了外面，他还不知道他姐姐的情况，他还在等着姐姐出来陪他一起玩耍。

木森和阿珍扑在收拾台，看着面色惨白的小兰，已经没有眼泪哭了。

“小兰，小兰，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妈妈对不起你，没把你看住了！妈妈无能。”阿珍啜泣地说。

“妈…疼…”小兰虚弱的张嘴说。

“兰儿，兰儿，我的兰儿啊！”阿珍又痛哭起来。

木森忍住眼泪抽动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小…兰…你要说什么？你说，爸爸和妈妈听着呢！”

“我知道我活不了了，等我死后把我的心脏给…给…弟弟。我…要在弟弟…弟弟…的身体里陪着你们。陪着…陪着弟弟。”

秦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木森知道时间就是生命，这或许是拯救秦川的最后机会。他强忍着内心的痛哭，疯了一般跑到秦川主治医师那边，把情况和医生说了。

医生决定先做手术把秦兰的心脏取出存储起来，然后再做心脏源匹配。

抢救室外，木森抱着秦川啜泣不停。阿珍坐在边上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折磨的已经不成人样。抢救室内，医生正在把秦兰的心脏取出，然后放进了一个金属设备里贮存起来了。

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护士手里抱着奇怪的设备。

“接下来要做的是心脏源配对，如果配对成功立马手术，你们可以着手准备费用了。”医生说完，带着护士离开了。

下午五点左右，木森一家坐在医院的长凳上，短短的一天时间木森和阿珍老了许多。老天对于她们来说似乎太残忍，没有一点公平可言。他们埋怨老天，埋怨老天如此待他们一家。

秦川的主治医生拿着一份报告激动的大喊：“奇迹，真是奇迹。配对成功了，配对成功。”

木森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还伤心。

“你们抓紧时间准备费用吧！抓紧手术，要抢着最佳时间完成手术。”

秦川坐在一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声地说：“妈妈，姐姐怎么样了？”

阿珍抹了抹眼泪，过去抱起秦川安慰着说：“姐姐没事，她需要休息。过段时间就好了。”

秦川笑了：“就知道，姐姐不会有事。我们还要一起回去看花开呢。”

阿珍转过脸去，流下了眼泪。

秦川站在牌位前低头默哀，他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哽咽着说：“姐，我来看你了。你看这盛开的栀子花多么美！”

做完手术后的秦川回到家，木桶里的花已经开了，长得很茂盛，花也开得很漂亮。

秦川在心里思念着姐姐：“姐姐，你快回来，回来看看我们一起种的花，它已经开了，很美很美。”

直到秦川长大了，他才知道姐姐永远回不来了。如今秦川考上了大学，他每年都会带着一盆盛开的栀子花来慈恩寺看他的姐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