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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瞿瑞才拿出破旧的魔术箱,面带微笑便开始了表演。他从帽子里变出缤纷的丝巾,从空气中抓出跳跃的纸牌,又放飞洁白的鸽子。街道两旁,路人被他的手法所吸引,驻足观看,惊叹声和掌声此起彼伏,然而当瞿瑞才巡回帽子收赏时,人群却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寥寥无几的硬币在帽底作响。这位留过洋的瞿家少爷那磨损的外衣口袋,像是一个无底洞,总也留不住一个铜板。他常常去帮助那些食不果腹的穷人,亦会给小妹与阿莱送些小惊喜。
“你能变出平安符吗?”小妹问瞿瑞才。
“这次恐怕不行,我们下次再说吧。”瞿瑞才面露难色地回答道。
瞿瑞才牵着小妹的手,另一只手把玩帽子里的铜板,牛阿莱为瞿瑞才提着道具箱跟在他俩身后,跟随他们走过一家昏暗的杂货铺。铺子里摆放着各种小玩意。不一会儿,他便神奇地从无到有,从口袋里神秘地掏出了两个精致的平安符,轻轻地放在了小妹和牛阿莱的掌心。
“你不是说,变不出平安符吗?”瞿南白问。
“魔术师的话可不能当真,只要是你想要的,只需眨一下眼,我都能为你变出来。”瞿瑞才笑道。
牛阿莱望着空空如也的帽子,早已洞悉一切,却只是含笑不语地望着这对兄妹。
2.
瞿瑞才隐居于广州的一隅,他们的居所有一眼古井,用那井水蒸煮出的米饭散发着一种简单而纯净的香甜。屋内的暗格是这座小院最大的秘密,它不仅通往一个囤积食物的地下室,更隐藏着通向外界的密道。那两条密道穿越重重障碍,一条通向北边的林子,另一条则悄然伸向南方的小河。这密道虽然从未被启用过,但它是瞿家夫妇为守护儿子和女儿留下的最佳逃亡方案。
瞿瑞才带着徒弟和小妹刚回家不久,便有敲门声传来,门是牛阿莱打开的。门外,一位自称罗莹梅的女士静静地站着。她的到来,就意味着危险信号,也代表着,瞿氏夫妇已经遭遇不测。 平日里活泼的瞿南白,见到来客,此刻也异常安静。瞿瑞才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扑克牌,却不慎让一张关键牌滑落。他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泛起了泪光,手中的茶杯险些摔碎。罗莹梅见状,连忙接过茶杯。
“又搬家?”牛阿莱轻声问瞿瑞才,“就不能再等等?”他明白,对于刚找到一点安全感的瞿南白来说,再一次的流离失所,将是一次极大的打击。瞿南白的安睡,是这个家在动荡中唯一的幸福,牛阿莱不忍看到这份宁静再次被打破。
“不能等,必须走。”瞿瑞才与初次见面的罗女士几乎同时开口,语气坚定。
“你妹妹才只有八九岁,正是上学的年纪,在你走后,我或许能帮她找到个好归宿。”罗莹梅对瞿瑞才说。
“不必了,”瞿瑞才道,“我可以带她回长沙,回老家以后,家中自会有人安排她上学的事。”
罗莹梅递上一个荷包,里面装着她所有的积蓄:“我知道这不多,但希望能帮到你们。”
“多谢,但路费我们已备妥。”瞿瑞才婉拒了这份好意,他知道,当下每个人都不容易。
“我们要回老家了,今晚就走。”瞿瑞才提高声音,向不远处的小妹宣布了这一决定。
3.
瞿瑞才并未直接携小妹与徒弟返回长沙,而是先前往秦家。秦家,乃是他大学同窗之友的宅邸。瞿瑞才与秦家千金秦夏云的相识缘起于法国求学时期。
瞿南白对秦夏云记忆犹新。
五年前,她随兄长造访秦家,瞿南白还曾在这家的客厅内弹奏过悠扬动人的钢琴曲。她正聆听琴音之时,瞥见一抹着白裙的身影悠然行来。那是天使吗?她心中暗自揣测。瞿南白曾在外国教堂聆听神父讲述天使的传说,那个故事她记不太清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故事中的天使都穿着长长的白裙,生活在美好的环境中,心中充满爱。
今年春节,瞿南白与兄长瞿瑞才及徒弟牛阿莱一同在秦家度过。这个年,他们过得非常开心。秦夫人与秦夏云亲手包了饺子款待他们。
瞿南白对饺子情有独钟,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她打了个嗝,悄悄对兄长说:“明年春节,我还想再吃饺子!”瞿瑞才宠溺地应允。
瞿南白迅速融入了秦家温馨的生活氛围。牛阿莱却深知,自己与这家人既非亲亦非友,仅是客人身份。餐桌上,他举止拘谨,仅食用自己碗中的食物,从不窥视桌上共享的美味佳肴。这与他在瞿家小院中的自得模样大相径庭。幸而秦家人敏锐察觉牛阿莱的举动后,主动为他盛满饭菜,使他不必再局限于碗中单调的主食。
凌晨时分,牛阿莱从卫生间走出,猛然发现窗台旁立着一个黑影,他心头一惊,暗忖:这么晚了,何人悄无声息至此,连灯也未开,莫非,这大户人家里遭了贼?牛阿莱轻手轻脚地走入厨房,手中紧握着一把水果刀。他缓步逼近那黑影,当他终于看清那身影时,心中的紧绷的弦终于松懈——原来,那人是瞿瑞才。
“你怎么大半夜不睡觉,站在这儿吓我一跳?”牛阿莱问。
话音未落,他注意到瞿瑞才触碰到脸部眼睛的位置。那动作似乎在擦拭着什么。
牛阿莱关切地问:“你怎么哭了?你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白天,你在妹妹面前总是笑得那么开心,他们去世的事,你一直瞒着她,怕她承受不住。但到了夜晚,尤其是新年佳节,你心中有难以承受之伤。你这样独自躲起来偷偷地哭,应该不止一次两次了,不是吗?”
瞿瑞才不再隐瞒自己的心事,他叹息道:“唉,你都知道了。”
牛阿莱放下手中的刀,走到瞿瑞才身边,与他一同望向窗外的星空。夜,深邃而沉重,将两个男人的影子无限拉长。两个人没有言语,只有肩并肩地陪伴。窗外的风,轻轻拂过,带走了一丝阴霾,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瞿瑞才回到房间,发现秦夏云在等他。她没有穿上那身飘逸的白裙,没有精致的小卷跳跃在头顶,取而代之的是蓝粉相间的格子裙和两条简单的麻花辫。
瞿瑞才问:“这么晚了,你为何打扮得如此正式?”
秦夏云并未直接回应,反而问道:“我刚学了新的华尔兹,想与你共舞一曲,只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你天一亮就要启程了,有些话,我必须现在就说:你妹妹尚且年幼,不宜长途跋涉,何不与她一同留下?在这里,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好吗?”
瞿瑞才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
秦夏云又说:“那我能否与你同行?”
“父母在,不远游。”瞿瑞才劝她道。
“真巧,我爸妈也说过这话,他们只希望我蜷缩在他们的羽翼下,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秦夏云说。
“他们说得对,安稳是福。”瞿瑞才认可道。
“也许,方才是我太冲动了,我还是决定不走了。”秦夏云说。
清晨,瞿瑞才携妹妹与牛阿莱踏上旅程,秦夏云前来送行。寒风轻拂,那些早来的嫩叶仍在期盼着一场细腻无声的春雨。大学时代,瞿瑞才与秦夏云虽未当面吐露心声,却在书信中互诉衷肠。那时的他们,满怀激情,情诗如泉涌。而今,两人相视无言。瞿瑞才动了动唇,终未提及自己母亲为他和秦小姐准备的两枚金戒指。他深知自己没法给秦小姐一个白头偕老的承诺。
4.
在车上,瞿瑞才凝视着那条红色丝巾,长久地沉默着。
“哥哥,我想学魔术,但牛阿莱说我太笨了。”瞿南白对瞿瑞才说。
“我有说过你笨吗,我是说,在学习魔术这件事上,你没有你哥那么有天赋,事实也的确如此嘛。师傅,你可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啊。”牛阿莱觉得冤枉,急忙为自己辩解道。
瞿南白撅着嘴说:“阿莱哥,我知道我单纯,眼神不犀利,手指也不灵巧,看上去笨手笨脚的,没法像我哥那样天赋异禀,变什么像什么。但我就是不服,你也没比我聪明到哪去,我哥不照样收你为徒了吗?凭什么你还这样取笑我?我觉得,你就是不愿意真心教我,才那样说的,我以后再也不找你学了。哥,你能教我魔术吗?”
“哥?”瞿南白见瞿瑞才许久没反应,她又唤了一声。瞿瑞才突然转过身将妹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说:“教我魔术的老师是位混血的苏联籍人,他叫弗拉基米尔。因为战争的原因,他暂时离开这里,回到故乡。若是以后,他再来到这里表演,你见到大街上贴着宣传魔术演出的海报,可以试着去找他,让他教你……也许,我是说也许,有一天,我不得不放弃成为魔术师的梦想;也许,有一天,我会做和爸妈同样的选择。我收阿莱为徒,既是因为我们都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让你拥有一个永不会缺席的哥哥。”
“不,我不要人代替你。”瞿南白心里这般想,但终究将这话咽回去了。她吸了下鼻子说:“哥,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的,明年过年,要一起吃饺子。我想吃你亲手包的饺子,我们一家人好久没在自己家团圆过了,我不想再在别人家吃年夜饭了。”
瞿瑞才将妹妹抱得更紧了,松开时,他看向牛阿莱,嘱咐道:“照顾好我妹妹,也要保护好自己。”
牛阿莱注意到,车并未朝火车站开去,但他没有询问瞿瑞才的目的地。今天早晨,他看到瞿瑞才像往常一样取报纸,但他从报纸中抽出了一叠信纸,快速浏览后,用打火机将其化为灰烬。牛阿莱知道,瞿瑞才一直在研究莫尔斯电码,尽管不解其意,但他明白,瞿瑞才真正的理想不是表演魔术,而是追求那条正义之路,如同他父母生前做的那样。
瞿瑞才叫停了车,拿出两张火车票,一张递给牛阿莱,一张给瞿南白。
“那你的票呢?”牛阿莱压低声音问。
“我本打算送你们回长沙,但现在看来,我走不了了。”瞿瑞才回答。
“大哥,你怎么将那两张票给阿莱哥?”瞿南白问。
牛阿莱对瞿南白说:“你大哥还有些事要处理,他让我们先赶路。”
5.
牛阿莱未能让瞿南白搭上返回长沙的火车,因为在赶往车站途中,他们的车票不幸被盗。牛阿莱的布衣口袋被锋利的刀片划开,一只肮脏而灵巧的手窃走了他们归家的凭证,也夺走了瞿南白昔日锦衣玉食的生活,迫使她步入了乞讨的境地。瞿南白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变得愈发懂事。她不再有任何怨言,不再挑剔,不吵嚷着要糖果,也不与牛阿莱吵架。她变得异常安静,经常用一双死寂的双眼去看这个残酷的世界。牛阿莱有时会被她的平静吓到,忘记她只是个刚过完十岁生日的女孩。
牛阿莱目睹了冥币公然在大街上叫卖的情景。人们并未因此感到忌讳而回避。反而,需求旺盛使得价格水涨船高。他询问一位年轻人购买冥币的缘由,才知道有的是为家人准备,有的则是为己。那人苦笑着说:“都快成饿死鬼了,死后怎能还这般窝囊。”旁边另一人听后深有同感,叹息道:“若是在和平年代,谁不渴望多活几年呢?但日本人的子弹可不长眼。我兜里就剩最后一枚铜板了,花完它也活不久了。我宁愿做个赌鬼,我赌下辈子,自己不再做饿死鬼,不再投生于枪林弹雨之地。”
目睹了无数饥民与荒凉景象,瞿南白问:“阿莱哥,我们会不会还没到长沙,就……”
牛阿莱从怀中掏出一叠边缘磨损的旧牌:“要试试魔法吗?”
两人开始游戏,瞿南白赌红桃A,牛阿莱则选方块A。瞿南白闭眼,双手合十,牌面紧贴胸口,心中默念。
“三,二,一,可以看牌了。”牛阿莱说道。
瞿南白睁开眼,翻转牌面,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哈哈哈,中了中了!”
牛阿莱笑得更欢:“你看,你的运气总是这么好,长沙城定能到达。”
“到了长沙,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种些花吗?”瞿南白问。
“当然可以,你喜欢什么花呢?”
“我喜欢寒梅和玫瑰。”
“这两种花都很美,我们一起种。”牛阿莱笑道。
“长沙会常下雨吗?”瞿南白又提出疑问。
“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从没去过。”牛阿莱诚实地回答。
“我一直以为那里也是你的故乡。”瞿南白说。
“虽未去过,但到达后,那里就会是我的新家了,”牛阿莱说,“在你哥和你父母的安排下,我的家人全都搬到了长沙,他们现在日子好过了,不仅薪资翻了倍,周末也有单休日了,他们现在一个月可以休四天呢,这是我们以前在泉州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担心的是,我们听不懂那里方言,我也怕吃不惯辣。”瞿南白道出心中忧虑。
“你哥说,你小时候去过长沙的,只是你不记得了。方言可以慢慢学,吃辣也能一点点适应。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可以一起吃清淡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不能吃辣。”牛阿莱安慰道。
“那以后,我们还能做好邻居吗?”瞿南白问。
“才不呢,我们会成为一家人!”牛阿莱纠正道。
一缕黑发遮住了瞿南白的双眼,牛阿莱细心地用两指捻起那缕发,温柔地别在她的耳后,轻声说:“你衣服破了,我来帮你补补吧。”他借来针线,笨拙地尝试着为瞿南白缝补衣物,虽已成功打上补丁,却在上面留下血痕。曾几何时,大哥为他们做这些琐事时,牛阿莱只觉得缝补是轻而易举之事,如今自己亲手操作,他才体会到其中的不易。
6.
天气愈发寒冷,又突逢夜雨,两人的衣裳被雨水打湿,在寒风细雨中他们冻得直打颤。但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快速赶路的步伐。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去未来的家看看。日夜兼程,终于离长沙越来越近了。牛阿莱预测,当他们抵达长沙时,会是个不错的天气。
“这也是用魔法预测的吗?”瞿南白问。
“如果说这是魔法,那它就是心情的魔法。”牛阿莱说。
“心情可以改变天气?”瞿南白问。
牛阿莱解释道:“当我们的心情愉悦、充满希望时,我们会发现周围的环境也变得更加美好。这就是心情魔法的力量。”
7.
天空依旧乌云密布,阴暗昏沉,仿佛有巨物即将压顶。沿途,他们目睹了众多民众从长沙城迁出。那些背井离乡的人脸上皆写满无奈与悲伤。武汉三镇沦陷,日军占领岳阳。战争的阴霾正笼罩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灵魂。他们都说,长沙城亦岌岌可危。牛阿莱预感到形势不妙,提议改变计划。但瞿南白坚持要亲眼看看长沙城。
牛阿莱道:“我们或许只能在长沙停留一日……”
瞿南白说:“阿莱哥,我真的很想去看一看长沙城,哪怕只是一日,哪怕只是一眼,我也愿意。”
望着瞿南白充满期盼的眼神,牛阿莱想起了自己对瞿瑞才的承诺——带瞿南白回家。
他无法拒绝瞿瑞才的重托,也无法拒绝瞿南白的请求。他只能说:“哦,那就去吧,你应该去的。去看看你的老家,看看你哥哥心心念念想回去的地方,看看你爸爸和妈妈成长的故乡,看看那座早在战国时期便已建城,现拥有园林、古阁以及新建筑无数的繁荣千年古城。”
8.
1938年11月12日深夜,长沙城火光冲天,被染红的天空比夕阳还要刺目,比鲜血还要红艳,仿佛是地狱之门洞开,将炼狱之景投射至人间。这座拥有百年历史的古城,在熊熊烈焰中挣扎,如同被绝望红黑之笼囚禁的巨鸟,无力挣脱。风中飘散的烟灰如同漫天黑雪,又仿佛蒸发了千年古人的眼泪,它们纷纷扬扬飘到湘江对岸,落入周边城镇成千上万名百姓的眼眸。这场大火在长沙城肆虐了五天五夜,将这座千年古城烧成了焦土废墟。
一位白发老人立于城外,痛哭至呕血,其声凄厉。
因方言之故,牛阿莱与瞿南白不解其意,唯能感其悲痛欲绝。
周围人的低语,偶有几句勉强能听得懂的方言传入瞿南白耳中,让他们拼凑出老人的故事:他在此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本该在暮年沐浴夕阳,安享天伦,晚年却遭此浩劫,眼瞧着这座繁华美丽的城在烈火中化为焦土。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忽然说没就没了。他痛彻心扉,生无可恋。若非家人死死拉住,他早已不顾一切冲入火海,与故乡共存亡,化作那漫天飞舞的灰烬中的一部分。最终,老人两眼一闭,再无声息。
老人的哀嚎、血泪与亡故,触动了周围人的心弦,激起一片愤慨与哀伤。
大火之后,长沙连日阴雨绵绵,仿佛是天地间一场无声的追悼,是对逝去之物的挽歌。
牛阿莱嘱咐瞿南白,在城外等候,若他七日不归,她便沿湘江独自前行。
在等待的时光里,瞿南白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也增添了几分沧桑。她逐渐明白——爹娘已永远故去,他们未留下只言片语,但不是他们不想留给子女什么,而是现实太残酷,一切都未来得及。
而今,这座承载了她无数美好想象的城市化为乌有,她的幻想也随之破灭。她在临时避难所等待着,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她的世界,魔法已逝,唯一仅剩的,只有阿莱兄。
七日后,牛阿莱满身疲惫地归来,他仿佛是拼尽全力才抵达她身边。见到瞿南白时,他已耗尽力气,踉跄跌倒。
牛阿莱告诉她,这场注定被载入史册的文夕大火,始于凌晨,起因于一个误传的日军攻城消息。成千上万名安睡中的百姓被火光惊醒,数以万计的百姓未能及时逃生,葬身于火海。
牛阿莱的亲人,他们一生勤劳如奴,本应平凡度日,风雨无惧。他自幼立志,欲以银两改变家族命运,曾梦想成为木偶技艺的传承者。
遇到瞿瑞才后,他视他为挚友,更视他为精神上的导师,他教他读书识字,无私地帮助他和他的家人实现梦想。瞿瑞才虽非名扬四海的魔术师,但其创意无限,勤勉不辍,令阿莱深深敬佩。他们约定好一起游历长沙城,一起等待和平之日的到来。
而今,古城不存,亲人活活被焚,日本军投下的炸弹随时有可能落在他们的头上,子弹随时有可能贯穿他们的身体。牛阿莱终于醒悟,自己不能终日沉溺于那些美好的幻想中了,他非诗人,亦非魔术师,命运驱使他拿起枪杆。
面对即将离去的牛阿莱,瞿南白心中很想挽留,但她明白,他只想为家人复仇,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尝试着轻声劝道:“如今,当兵不易,普通士兵难有枪械。若是手里没有一把好枪,你该如何战斗,又该如何保护好自己?”
牛阿莱说:“即使没有枪杆又如何,刀剑、木棍,乃至拳头,这些皆是利器,我誓以生命捍卫家国。”牛阿莱加入了那群少年兵,他们心中共同的信仰是“共产党”,这也是瞿瑞才曾为他指过的那条明路。离别之际,牛阿莱连夜制作了一个简朴的提线木偶赠予瞿南白,他说:“未来若家国犹存,愿有人铭记这些古老技艺,无论是湘绣之美,还是提线木偶之巧,皆是中华瑰宝,需得有人记得,并且传承下去才好。”
9.
1945年,战争的硝烟渐渐散去,一位归心似箭的青年在桥下偶遇一位银发苍苍的老人的背影。
他轻声呼唤道:“老人家?”
瞿南白缓缓转身。
青年瞥见她的面容,微微一愣,随即关切地问:“小妹,你是要过桥吗?我可以背你过去。”
瞿南白低头望向那条因战争炮火而残废的腿,心中五味杂陈:“我……还是算了,这桥不过也罢,”她紧了紧身上的破旧披风,继续说道,“日本人随时可能再来,他们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寸草不生。他们迟早会来的,他们很快又要来了……”话音未落,她又似乎陷入了沉思,低声念道,“但是,我怎么能怕死呢?大哥和阿莱哥还在等我,我应该回去。否则他们回来以后,会找不到我的。是的,我必须回去。家就在长沙城那头,无论多远,我都得回去。”她抬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他的装扮竟与阿莱哥当年穿着的破旧军装相似。岁月流转,瞿南白对阿莱哥的模样已渐渐模糊。她拉着青年的手,哽咽道:“阿莱哥,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饺子了,但此刻我最想的,不是饺子,而是你平安归来。阿莱哥,可否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
“今年,是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青年回答。
瞿南白轻轻应了声,从破旧的口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团布,层层展开,里面包裹着一个纸卷。她递给青年,略带歉意地说:“阿莱哥,你给我的提线木偶,我至今都还留着呢。我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你,我忘了备信封,还望你别见怪。”
青年满是不解,但出于好奇,他还是打开了纸卷——这封家书中,字密密麻麻,恍若涂鸦,若不细看,难以想象其为一封家书。
书信上写着:
“致大哥与阿莱哥:阿莱哥,自长沙城外一别,你音讯全无,没留一张与我的合影。我时常忧虑,害怕你将我遗忘,但我深知自己不会忘记你。我在院中栽下了梅花与玫瑰,遗憾的是,玫瑰未能等到绽放之期便已全部凋零,或许我并非适合侍弄娇花之人。幸而,梅花茁壮成长,虽花朵稀疏,想来,来年定能繁花似锦。除了这些,我还爱上了那些无名野花野草,如今它们都有了名字。每当思念你们时,我便去小院照料花草。大哥,小妹已经长大了,学会了些简单的卡牌魔术以解闷。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最想学的是大变活人,只需一挥手,就将你们变到我身边。但那种魔术,难度系数太高了,阿莱哥说得没错,我的双手的确太笨拙,所以这么难的魔术,还需待你回来慢慢教我才好。如今,我已能自食其力,雇主对我这个爱花的园丁颇为满意。请大哥和阿莱哥放心,我一切安好。”
青年问瞿南白:“这……真的是给我的吗?”
瞿南白点头道:“是啊。当年你离开时,正是穿着这身破旧的黄绿色衣裳。我询问了多人,他们都说,我认错人了,他们都不是你。但你究竟在哪里呢?我等啊等,直到今日,你终于回来了。这次,我……我应该没认错人吧?”
青年沉默一阵,又问:“写这封信时,你多大?”
“是九……不,十岁。”瞿南白纠正后,又补充道,“那年冬天,我与大哥和阿莱哥在别家共庆生辰,我刚满十岁,”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每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她深吸一口气,闭目忍痛,良久才缓缓吐出,长叹一声。往昔的痛苦回忆不断撕扯着她的心,令人窒息。
每当夜深人静,那些记忆便将她拉回那一年。
她永不会忘,那年房屋被炸毁,笔墨纸张皆成奢侈。信中,她力求简短,唯恐写至一半,便已成永诀。她屡次放下又提起笔,试图隔绝外界的炮火声,但那轰鸣依旧穿透耳膜,令她一次次用双手捂住耳朵,蹲在地上颤抖不已。连日的轰炸不分昼夜,她不知何时会成为炮火下的亡魂。她亦不敢合眼,因梦中尽是血腥与残酷,肢体横飞的景象挥之不去。她不愿让身负重任的大哥和阿莱哥为她担忧。因此信中她尽可能编织美好的谎言,将自己描绘成一位幸福的园丁,她只希望,这些简短的文字,能够带给他们一丝安慰。
瞿南白身旁有位怀抱婴儿的母亲,向她请求借用钢笔。母亲轻声说:“我想为我这苦命的孩子留下一封信,万一哪天我不在了,至少那封信能证明,我的爱永不消逝。这些话,我可能再也无法亲口对他说,只能写在信里面了。”
“我也是!”“我也是!”“小姑娘,这纸笔可否也借给我们用用?”那日,向她借笔之人颇多。
最开始借给她钢笔、纸张和墨水的大学生对她说:“我还有好多作业还没有写完,本想叫你省着点用。不过,我想你一定有好多话想跟自己家人说吧,小妹妹,不要再哭泣了。这纸和墨,你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反正我学校离得近,不够我还能去取。”当最后一位借笔者归还给她钢笔时,她欲归还那支墨水用尽的钢笔和空墨水瓶给那名大学生,可她寻觅良久,却始终未见那位大学生的身影。后有旁人告知,那名大学生可惜了,他本可顺利逃入防空洞避难,却选择逆向狂奔,只为救助一位素未谋面的行动不便老人进洞避难。他毫不犹豫地冲向危险,将老人推向防空洞,自己又再次跑出去帮助下一个需要搀扶的目标,但这一次,他未能逃得过无情炮弹的追击。她听后没有说话,默然流泪。一缕银白的发丝静静地从她额角滑落。
10.
青年问道:“你的阿莱哥,哦不,我的全名是什么呢?”
牛阿莱。她说。
青年愣了一下,这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牛阿莱是他们的连长。牛阿莱曾告诉过他们这些战友,他有个妹子,在长沙城等着他回家。有次全连饥饿难耐,牛阿莱还说,若能回家,他最想为瞿南白表演提线木偶的魔术。那次战役,全连在连长带领下艰难取胜,仅十分之一的人带着伤痕归来。大家无力将连长被炸得血肉横飞的遗体完好无损地带回,而牛阿莱对此似乎早有预感。他曾对他们言,若自己战死沙场,愿埋骨异乡,让自己的血肉与这万里河山融为一体。战友们心知,他此言是为了减轻大家负担,他向来如此为他人着想,却从未想过自己的退路。牛阿莱是这位青年见过最年轻的连长。他虽然只在老连长牺牲后临危受命做了三天的连长便也英勇牺牲。但在这些战友心里,牛阿莱永远都是他们的好连长,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这位年轻的连长曾寄语:“我们这代人历尽艰辛,我期盼我们的后代能够永远远离战火,不必再面对黑暗,不必再目睹战火的赤焰。愿吾之后辈,在这片土地上丰衣足食,大厦万千有家可归,夜夜安眠甜梦萦绕。”牛阿莱的心声与期望,也是无数抗日英雄的心愿。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为后代铺就了一条通往和平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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