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直忙到过了正月十五,十六那天,送走女儿,我们回了新家,半夜妈妈上了个厕所,回来躺下翻来覆去不睡。我问她怎么不睡,她说,没了团,灰巴巴呢!他喜欢卧在床边,或者躺在卫生间,刚才我起来,哪儿也没有他……
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沉睡的悲伤终于苏醒……
一
两天了,我的团不吃不喝,卧在地板上,蜷成一弯上弦月,发着惨白的光;站起来,站成一头缩小的呆象,低着头,耷拉着尾巴,身体是矮墙,四条腿是干木棒;趴下,肚皮、四蹄、嘴巴紧贴着地板,眯缝着眼睛,趴成墙上的一条大壁虎……
他不叫不喊,看起来好像不是很痛苦,只是虚弱无力,却又拒绝吃喝,仿佛已经放弃挣扎,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我们带他到宠物医院,抽血化验后,医生说他心脏不好,肾指标过高接近衰竭,多处炎症,也就几天的光景,不治的话可能过不了年,治也不好说,很难治好,可以考虑安乐死。
我看看丈夫,丈夫看看我,我们又一起看向高台上趴着的团,他长长的毛因为瘦弱的身体略显凌乱,但依然雪白富有光泽,宝石般的眼睛虽然有些呆滞但仍然水汪汪饱含深情。我抚摸他的背,轻轻搂他,他把头抵在我胸前,依依不舍。
“输液吧!”丈夫把背着的双臂交叉到胸前,身体的重心从右脚移到左脚,转向医生,“花点钱吧,也许还能再活些天呢?”
“有用吗?不会是延长他的痛苦吧?”我犹犹豫豫,没有主意。
“试试吧,先输一天,有效果就继续,没有或者更不好就不输了。”丈夫看着我,“要不就这样放弃会后悔的,再说了,这大过年的,你说……”是询问,是商量,更是自言自语。
好吧!有人下命令出主意,剩下的就很简单,服从就是。
医生吩咐旁边的小护士给团插针,小护士答应一声,弯腰低头从台下拿起一个大大的喇叭状脖圈就要给团戴,我急忙阻止:“你要干嘛?别给他戴!”护士扭头看我一眼说:“他不咬?”我感到好笑:“当然不咬,你看他有劲儿咬?”
事实证明小护士的担心完全多余,推刀在团的右前腿上吱吱开动,一长条白毛脱落,粉红色的皮露出来,团团安安静静,任凭摆布;细细的针插进血管,团团不叫不喊,毫不反抗;胶布一圈圈缠,我一声声说:“轻点,松点,不要太紧……”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医生在那边摆弄着各种小瓶子,准备输液用的药品。团站在高台上,前蹄插着软输液针,胶布缠着液管,像从战场回来的战斗英雄。我走过去抱着他瘦弱的身躯,手碰碰他灰黑的鼻头,干干硬硬。
医生说输液得好几个小时,让我们先去忙,一会儿来接。丈夫手机响了,得去办事。家里妈妈一个人在家,我也得回去。
放开团,往后退了一步。他好像觉出我们要走,低头看看地下,身体往前凑了凑,好像要跳下来。我连忙抢前一步拦住他,拍拍他的头,轻声安慰:“别怕,一会儿来接你。”
放手,试图再一次走开,但他身体靠我那么紧,紧得我一动他就会掉下来。
医生过来,拿了大笼子,抱起团放进去,我们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宠物店,那时刚刚下午两点。
五点半,医生还没打电话,我和丈夫急急赶过去。丈夫停车的时候我先跑进去,团在笼子里站着,看见我耳朵动了动。丈夫跟着跑进来,说:“不错呀!团忽灵了,看见咱们站起来了。”
我知道不是,他本来就站着,但我没有说话。
医生说到七点半才能输完,团也尿过了,让我们放心。
回来给妈妈做好饭,伺候她吃了药,我们再次赶过去。
团从笼子里出来,哒哒哒地往门外走,出去在转角处撒了一大泡尿。丈夫高兴地说:“不错不错,有劲儿了,能走了。”
医生开了一盒有关宠物肾的药,示范怎么往他的牙齿周边抹着喂,又拿了一支小的注射器,说可以把奶粉从牙缝里给他注射,叮嘱只要不吐,就可以喂给他吃,或者强灌给他喝。
丈夫抱团上车开回来,到楼下停好车,又抱着回家。
我开水冲奶粉,丈夫跟在后面递筷递碗,一边说;“可以稠点,多放点奶粉。”
奶冲好了,丈夫小心地吸满一针管,掀开团的嘴唇,沿着黑的牙洞白的牙齿蒙着捅着慢慢推进去一管,又一管,嘴里说着;“可以喂五管。”有一滴半点从嘴里漏下,丈夫念念有词:“除了漏的,就都是进肚的,不错不错,喂了不少。”
“好了,你走吧,晚上我起来看他。”丈夫要去陪伴八十五岁的住另一个小区的老母亲,我不想让他多耽搁,催促他走。
“好的,那我走了昂。”丈夫边说边穿鞋出去,门“嘭”地一声关上,门外响起咚咚咚的下楼声。
我转过身,看见团团站在那儿,头顶着墙,肩膀一耸一耸,吐出一大滩白色的粘稠物……
…………
二
团那天吐了以后,我觉得他命不久矣,输液也是徒劳,延长痛苦而已。所以决定不再折腾,任其自然吧!
那天晚上,团没有像往常一样趴在妈妈的床尾睡觉,而是卧在马桶旁。妈妈上厕所,叫它让开,他也不动。早上起来,发现他站在卫生间,头拱在洗脸池和墙之间的空隙中,泥塑木雕般。丈夫抱他下楼小便后又抱上来,他继续站着。我和丈夫隔一会儿看一次,约摸一个小时后,他才躺下。不是嘴巴肚子朝下平铺着;也不是仰面躺,蹄子朝上露出肚皮满心欢喜;更不是身子趴着头抬起来左顾右盼跟我们眉目传情;而是侧身躺着,四蹄无力地伸展在胸前,眼睛半闭半合,胸脯微微起伏,一副衰弱无力的样子。
我蹲下来,轻轻触碰他的鼻头,干干的,往上滑,握住他紧闭的硬硬的嘴巴和鼻头往上抚摸,滑过他依然光滑的毛,竖竖的耳朵,下滑至长长的脖颈,松软蓬松的毛盈盈一握,凸显出他大鸽子般的头。叫他名字,他睁开眼看我,大眼睛依然明亮,水汪汪的,似有泪珠闪动。
快中午了,我去做饭,听见低低的呻吟声“嗯——”长长的尾音。急忙跑过去,看见他已经头和尾掉了个儿,见我进来,头朝后仰着看我。
匆匆忙忙做好饭照顾妈妈吃了,我拿了小板凳,坐团旁边。他不时哼两声,身体扭动,蹄子用劲儿扒拉着我,头向上抬,很痛苦的样子。
丈夫说看样子不行了,恐怕挨不过今天。我说,哪能呢!不可能这么快,退一万步说,即使不行也让他自生自灭,反正不能害死他。丈夫说好吧,那咱商量下,完了埋哪。我说那还用商量,不管埋哪。他说不管也得说个地方。我说你烦不烦,出门随便拉埋哪儿都行。他说随便也得随便个地方。我说森林公园,森林公园,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说那好,我这就去买把圆头铁钎,找个纸篓。说完就打开门出去了。
背很疼,颈椎也不舒服,前一天晚上没睡好,很困,但我不敢去睡,默默地守着团。看着他虚弱痛苦,耳边就那么悠悠地回荡起那首渺远的歌: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想起大女儿还不知情况,就拍了照片和录像发过去。女儿很快打了视频过来,看看团,说怎么能这么快,我上次回家他还到火车站送我呢,这才几天,是不是我给他洗澡洗坏了。我说这不关你的事,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不要太难过。
没想到,一个多小时后,团忽然前蹄扒地,划拉划拉几下子,居然挣扎着站起来,脸朝着门,呆呆的。我赶快帮他打开卫生间门,他趔趔趄趄走出来,正好防盗门也咔哒一声开了,女儿风尘仆仆出现在门口。我这才明白团早已听出女儿的上楼声。
从来没有独自开车的女儿,和我通话以后,一个人开一个半小时的车从长治赶回来了。
我的团看着我的女儿,可能也无力亲热,噗通一声又卧在门口。女儿抱起他,放在客厅靠墙处,嘴里埋怨着:“怎么这么湿?”我说一直在卫生间,可能有水。女儿默默地拿了吹风机,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给团吹毛,嘴里念念叨叨;“你还怪我吗?我不该给你洗澡,把你洗坏了……”
我说,格,你别这样。女儿没回应,我看到她低下的头和垂在脸上的头发,露出半边脸红红的,不知是心急开车赶了那么远的路,还是哭了。
女儿来了,团交给她,我放心地睡了一大觉。醒来后,女儿告诉我,团好像好起来了,开始喝水了。丈夫这时也回来了,手里拿着钎,还有一个大纸箱子。我们都讽刺他,说团看见你给人家准备后事,吓得赶快好了。丈夫把东西一扔,开心地说,只要能喝水,就有希望,我去给他买葡萄糖喝。
走了半截,又扭头问我们,可以喝葡萄糖吧?
二女儿正在百度上查,说可以喝,没问题。丈夫颠颠儿地跑去买葡萄糖回来。我们一会儿一会儿一点一点地用注射器喂。
晚上,团又噗踏噗踏地走到我妈的床尾,噗通一声卧下,我们于是都放心地各睡各的。
总之,我的团看起来有了求生的欲望,好像从死亡的边缘回来了。
三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听到团的蹄子在扒拉地板,哒哒哒地好一阵子,好像在冰面上滑溜溜站不起来。我起来看他,喂水,不喝。早上醒来,见他又在卫生间呆呆地头顶着墙不动,好大一会儿后,才缓缓卧下。拿水再喂,还是不喝,毫无生气。
理智告诉我,昨天的好转是回光返照般的假象,他要走了。
大年三十,先生在旧家陪狗狗,我在新家陪孩子和两位老人。新年钟声敲响前五分钟,先生打电话说团拉了一大泡,恐怕不行了,他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让我回去。我想团终于熬过了除夕,迎来了新年,也算长了一岁,走了就走了吧!
匆匆忙忙赶回来,进门见团眼珠忽灵灵地瞪着看我。丈夫坐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歪头看着团,若有所思,似在提问,又像在解释:“不知道刚刚怎么就眼睛都不睁了,现在又好了。”我问大便处理了没有,他说擦了。我看团的屁股,粘稠的屎糊着,一大片白毛都是黄的,简直不能看。我说即使走也得干干净净走呀,把毛剪了吧!丈夫从一个袋子里拿出剪刀,我问这是什么剪刀,怎么没见过。丈夫说给团刚买的,还有梳子,让团到那边用。我让丈夫去睡,然后耐心地一点点把弄脏的毛剪掉,又用湿巾慢慢擦,直到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完了陪团团坐了一会儿,睡觉的时候已经快两点了。
大年初一,团完全站不起来,丈夫几次抱他下去,站也站不稳。晚上又准备抱的时候,发现身下湿了一大片。
“哎,团,俺孩儿真伤,可怜呀!”丈夫说。
四、
大年初二,婆婆住不惯新家,我们只好送她回她住的房子。大女儿和女婿也回来了。白天,我们轮流去看了好几次团,晚上安抚好两位老人,又一起来到旧家。
团团气息奄奄,头歪在一边,但两只眼睛还是那么含情脉脉。他完全瘫软在地上,肚子瘪塌塌凹下去,身下湿漉漉的。我帮他翻了个身,翻上来的那面肚子上的毛黏糊糊的泛着老旧的枯黄,一上一下缓缓地起伏着。把灌了水的注射器伸到嘴边,他好像咬紧牙关不肯再喝。剥开嘴边的软皮,沿牙缝把水注进去,他舌头动了动,牙齿得得得地打战,碰得注射器管咯咯咯地响,好不容易停止了哆嗦,舌头舔了几下,像是喝着水了,但地上却有淋淋的水滴滚落。
“安乐了吧?”先生问。
我、大女儿、女婿、小女儿四下里站着,默默地俯视着窄窄过道里的团,谁也不说话。
“问题是有没有希望好起来?”我问,试图寻找最后的能证明自己并非狠心残忍的理由。
“好个屁,再各支两天,或者三天五天,也就是活受罪,没多大意义,咱们也难受。”丈夫首先肯定。
“我——想——,大概——是——好——不了——了吧?”隔了大概有一分钟,女婿背靠着厨房门框,歪头看着团,悠悠地似问非问。
“不可能——好了吧?”小女儿一向理智,这会儿走向前来。
“那怎么办?”大女儿跟团最亲,几次丢团都是她锲而不舍地找回来,现在她蹲在团的身边,手摩挲着团的嘴巴、耳朵,轻轻剥开他的眼皮,又用手在团眼前晃着,试探他的反应。团气息奄奄,眨巴了一下眼睛。
“安乐?格格你说,妈妈说等你回来定夺,你说!”丈夫把决定权又抛给了大女儿。
“我这么重要,都等我?那——就安乐?”
“那明天早上吧?”丈夫又开始往后推。
“还让他受?要走早点儿走吧!不要再哼唧哼唧一晚上了!”我忽然有点迫不及待。
“现在有人?大初二的,都过年呢!”丈夫习惯性地在想困难。一旁的小女儿早拿着手机,走到那边去了。
“新市街的安迪宠物医院可以,我打通电话了。”不一会儿,小女儿端着手机走过来,表情严肃,视线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去不去,去了就告诉人家,现在就过去。”
“行,现在就走。”我说。有人下命令指方向,剩下的服从跟随就简单多了。
小女儿又开始打电话联系。
丈夫把大纸箱拖过来,示意女婿拿上那张提前买好的大铁钎。我从架子上扯过那块准备好的黑底红花的大方巾,轻轻盖在团身上,大小宽窄正正好。小女儿打完了电话,提起鞋架上放着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团团的各色用具:梳子,剪刀,水碗,狗粮盆,还有写着团团出生日期的身份证牌子。我拿起鞋柜上的狗绳和项圈,丈夫忽然吼起来:“拿那个干什么,难道去那边还要把他拴住?!”
我瞅了丈夫一眼,默默地扔下。
“谁抱狗狗?”我说。
“还能有谁?我吧,你们都有事儿了。”女儿一边说着,一边弯腰要抱。
“走开走开,我抱!”丈夫语气强硬,不容争辩。
大女儿默默闪开。
女婿掂着钎和纸箱,小女儿拎着袋子,丈夫抱着团,嘴里碎碎叨叨:“乖,可怜的,团,真乖……”,我和大女儿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成行列队地开始下楼了。
五
“哎呀,车钥匙呢?”小女儿忽然喊道,手在衣兜裤兜里摸索着:“我身上怎么没有?”
“掉家里了?”我边问边返回去,在平时放钥匙的鞋柜上搜寻,没有;桌子上,沙发上,床上,都没有。
“是不是刚才停车就没拔下来?”本来是疑问句,但当她侧身抢先跑下楼梯,推门跨出单元门,一把拉开门口白车的驾驶门时,这句话变成了设问句:“还真是!”
原来,车钥匙牢牢地在方向盘下插着,像原地待命的士兵,昂首挺胸,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今晚有行动!”
后面的人紧跟着也来到车前。女婿打开后备箱,丈夫把团轻轻地放进去。盖着方巾的团一动不动。大女儿弱弱地问:“为什么放后备箱呀!”丈夫把宽大的方巾边沿往团身下垫了一些,把旁边的一个盒子往里又推了推,给团腾出更大更舒服的空间,没有说话。
女婿打开后车厢的门,钎把斜伸进去插到副驾上空。大女儿、女婿和我坐后面,小女儿开车,丈夫坐副驾,满满当当。
打火启动,白车缓缓向后倒出停车位,左转,上斜坡,右转,沿着小区主路开向出口。一辆红色的蛙形小车走在前面,检测杆“嘀”一声,稳稳升起,红车流畅通过,检测杆缓缓落下。我们的车也慢慢推进,一点点靠近检测杆,但眼看着都撞上了,杆却纹丝不动。向后倒,再试,还是出不去;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五次——我们的车载着将逝的团,诡异地在小区门口倒了五次,检测杆才万分不情愿地呜咽着直起腰身。
是感觉到它的老朋友就在车上,不愿这么轻易地放它离去吗?是想留住我可爱的团,想让他雪白的身影还能每天穿梭在它的身下吧?对我们的决定不理解,不同意,在埋怨,在苦苦阻挡吗?
…………
七拐八绕,按照导航的指引,不一会儿,我们成功地找到了那家安迪宠物医院。
门还锁着,电话打过去,那边的人说马上到。
挂断电话不到五分钟,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他边开锁,边问情况,让把团抱进去。
屋子不大,进门一处小小的厅廊,往里走两三步,左边一个小门,挂了半截布帘,右边靠墙立一个高台。丈夫抱了团进来,按中年男人的吩咐放在高台上。
六
团软塌塌地躺在台子上,脑袋枕着台子一边固定高起的枕头状的部分,身子四蹄和尾巴全部毫无生气,摆成啥就是啥。只有眼睛能证明他还活着。我把手伸到他眼前晃动,他还会眨巴着眼睑保护躲避,尽管看起来虚弱无力。
医生再次问怎么了,打算要怎么样。
我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抢着反问,这种情况医生您看他还能不能好起来。
医生一只手扶着台子边缘,一只脚前,一只脚后,低头看看团团,又仰头看着我们,问狗狗多大了。
我说,十周岁多,丈夫说十一岁,大女儿说13年九月的,小女儿说十岁半。
医生问这种情况多久了。我们都互相看看,思考着,丈夫说去年冬天发现行动迟缓,一个月以前尤其异常,最近五六天情况恶化,不吃不喝。我补充说,有时灌点水能喝进去,我们以为会好,哪知第二天又不好了,基本上什么也不吃,这两天纯粹站不起来,大小便失禁了。丈夫说不叫失禁,是他不能动了,只能随地大小便。
医生说是的,他都能闻到刺鼻的氨气味。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记录,想了想什么时候下雪,联系娃回来的那天,然后说不吃不喝,抱着上楼下楼解溲,已经十天了。
医生说,可以肯定是好不起来,也许还能撑个三两天,但只是延缓死亡,徒增痛苦,受罪呀。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想让医生再次说一遍,好为我们的决定找到更站得住的理由。
我看着团,我们的目光会集。我喃喃地说,可是团还很清醒,他在看我呢!医生说,他知道,能听懂,什么都清楚,你得跟他说明白,说明白了就好,他走得轻松,也不会埋怨。
我抚摸着团的头,轻轻握着他硬硬的紧闭的嘴巴,扒拉他的嘴唇和下巴。脖颈上的毛有斑驳的褐色呕吐物,一绺一绺的,齿缝和牙龈处有血往外渗。
我一下一下抚摸着团的头,鼻子发酸,喉头哽咽,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团,咱走吧!不受罪了,不怕,一会儿就好。团眼睛微闭,目光平静,似在告别。丈夫扭过脸去,两个孩子背转身,我看到大女儿抬手在脸上抹。
医生,你可以保证没感觉,不会疼吧?会很快吧!我转向医生,向他讨要最后的保证。他摆摆手,说这尽管放心,一下子就过去了。于是我说那就按电话里说的,开始吧!丈夫站在团的那一头,远远地问得多少钱。医生说他打的是什么正规的药,不会像有的打哪种哪种,五百。丈夫说这么贵,三百五吧。医生说他不会弄虚作假,但费用不能低,要不换成什么什么药,那可以低一点。我马上接口,打最好最无痛效果最快量最多的药,只要不让团受罪,不讲价,你要多少就是多少。丈夫看看我,眼神里满是柔软,不再谈价,说那好,你准备开始吧!
医生拿出推刀,我连忙说,输液的时候推过毛,在身下的那条腿上。丈夫说不要动团了,就再推这条腿吧。我用沉默表示赞同。同样地,医生锋利的推刀推出了一小条毛,露出粉嫩的细腿,插进连着管的输液针头。
医生转身进了后边有半截布帘子的小门,有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叮叮当当玻璃敲碎的声音传出,不一会儿拿着四个大注射器走出来。
七
医生把三支注射器放在团塌陷凹下的腰腹处,剩下的一支拿在手里,针头对着腿上的针管开始注射。我一只手不停地摩挲着团头上的绒毛,另一只覆盖在团的眼睛上,嘴里念叨着,团,不怕,一会儿就好!
忽然,团的耳朵猛地动了一下,我明显地感觉到碰到了我的手背,同时我的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我把大衣裹紧,大声地叫起来,哎呀,团耳朵动了,这是怎么了?
医生说,那是神经反应,是最后一次震颤。你看他瞳孔。我放开手,从空洞的瞳孔里看到团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于是轻轻用手指合上他的眼睑。推完四支针,医生拿听诊器听心跳,说心跳没了。
这时我的肚子痛越来越剧烈,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绞,能感觉到冷汗呼呼地在额头脖颈后背冒出来。我于是再不能呆下去,更紧地裹了羽绒服,两手按着肚子,嘴里嘶嘶地吸着气,跑向厕所。丈夫追过来,一迭连声地问怎么了,边把纸塞到我兜里。
我痛得说不出话,急三火四躲进厕所,蹲下去,哼哼唧唧,腿控制不住地颤抖,两手用尽挤压腹部,结果除了挤出两股气流再无旁物,疼痛感消失了。提起裤子,被疼痛搞得有气无力,慢悠悠走回去,扒拉开围在团身边的众人,站在团的头边,看到团的嘴巴微微张开一点。
这时痛感又一次袭来,我再度跑开,再次努力,这次除了把痔疮控出来,什么也没排出。然后是第三次………我只要过去看团,就会肚子痛,来来去去折腾了一个小时多,想着团肯定是彻底没有知觉了,我的肚子也不难受了,我们才把团和他的一应物品放在纸篓子里,仍然抬到后备箱。
丈夫执意要开车。他问埋哪,不等我回答,又说埋经常遛狗狗的那个山沟下的小树林里吧,那也算个森林公园,最主要里面有许多高大的树木,还有一条横贯其中的河流,尽管现在干了,但毕竟是河,医生刚才说埋在河边好。
我们都说好,于是我坐副驾,他们仨坐后面。车子沿新市街东行,红绿灯处右转到太行路,左转红星街,上高架桥拐向森林公园。一路上街灯成行,灯光闪烁,远远望去,一排排一列列向着我们走来,又缓缓向后退去,像暗夜中水面上的河灯,带着祈祷,写着祝福;又像碧天里的星星,飘飘摇摇,给迷路的灵魂指引着方向。
小树林的入口在文昌街北面,下了一个斜斜的陡坡,不远处左转继续缓坡行驶,道路被一条铁链锁住了,丈夫下车,敲着右边小院的篱笆门。平房里的灯亮了,走出一个老大爷,丈夫从车里翻找出五十元,递给老大爷,求他开锁放我们过去。善良的老大爷坚决不要钱,很痛快地给我们放行,什么也没问。
七
车子继续前行,转了一个弯,车灯打出的光照亮了路上厚厚的雪,车子开在上面咔嚓咔嚓响,一溜的斜坡,一溜的泛着银光的雪。两边是峭楞楞黑黢黢的树木,如鬼一般。我问开下去能开上来吗?丈夫没说话。车子稳稳地开下坡,来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停下来。
我的肚子又开始有冷风进入,隐隐的疼似暗流涌动。车灯亮着,灯光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明亮。大家下车,路左边就是那条深深的河道,可以看得见河道里的皑皑白雪。车停的地方正好是河道中间桥身的位置,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咔——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女婿拿着钎,在河道边随便选了一处向下挖,但地面好像很坚硬,钎怎么也插不进去。丈夫说让他来,结果也是只抠出一点点土。
我捂着肚子,疼痛越来越无法忍受,不觉又迫不及待起来,说算了吧,就把他直接扔这水沟里,下面雪那么厚,正好让他打滚。
没有人接我的话,丈夫和女婿开始往后面深处走,小女儿紧紧跟着。我疼得几乎不能抬步,丈夫让大女儿扶着我让回车里坐着。
返回到车边,我没有上去,而是在路右边选了一处靠塄的积雪,着急忙慌地蹲了下去,也不管优雅不优雅,任由决堤的排泄物翻江倒海般喷涌而出……
解决了胃痉挛和肠绞痛,身子轻松起来,我大步流星折回去,发现团已经躺好。穴的大小刚好与团的身体长短吻合,像量身定做的温床。纸盒子被扔在远处,医生说不用盒子,直接入土更好,更容易腐烂,更可能尽早转世。
女婿正走上前,弯着腰调整团的头,以使他躺得看起来更舒服一些。接下来丈夫一钎一钎往里填土,团雪白的身体一点点被土覆盖,直到完全看不见,翻出的新土逐渐减少,坑重归于平整。
女婿接过钎,把剩下的土铲起均匀地撒在墓穴周围。我和大女儿轮流接过钎,平平地插入四周的雪下,铲起一钎又一钎白雪拢在新土上,直到完全被雪覆盖。
小女儿跑回到车上,把三根仙女棒插到墓穴上,蹲下用火柴点燃。仙女棒发出耀眼的光,火花噼啪四溅,像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宣告着一个生命的陨落。天上有什么亮亮的东西划过,与仙女棒的点点红光汇聚,光影灿烂。
八
仙女棒的光耀眼却短暂,稍纵即逝,穴上又恢复了车灯照耀下的朦朦胧胧,细长的铁丝似三柱香火直直地立在新土上,仿佛还有袅袅青烟盘旋缠绵。五个人静静站了一会儿,不知谁说了一句,走吧!于是上车启程。没有原路返回,我们遵循着“不走回头路”的原则,沿小树林圆形小道绕了一圈,从入口处开出来。
夜已深,手机上显示已近午夜,对面金太祥小区几座小高层仍有几方窗户灯光明亮。我们不会忘记,今天是大年初二,旧年三十才搬过来住,没想到团的安居之所正对着新家,那么近,真好!
婆婆还在凤鸣等着丈夫,妈妈也在对面盼我回家,女儿的小猫咪在凤庆无人照管。没了团,我们似乎轻松了很多,又似乎仍然那么沉重,兵分三路各自归去。
推开家门,妈妈穿着睡衣坐在桌旁,右手握着她的拐杖,左手拿着她的药盒。见我进来,她笨笨地先问了句:“团团还是不行?”我说,昂,埋了。她向我举起药盒,说,没吃药,我自己吃了。我大吃一惊,说,你怎么又吃?走的时候专门看着你吃了的,怎么能这样,都是什么药呀!抑郁的,脑梗的,帕金森的……你怎么能一顿吃两次,想吃……接下来的几个字我没敢说出口,硬生生咽了回去,眼睛却直直地瞪了她,我想传递给她严厉的批评,让她明白下不为例。她愣愣地看我,眼光躲闪,像犯了错的孩子嘴唇嗫嚅着,含混不清,“嗯嗯,那,我……”
…………
一觉醒来,抓过手机一看,将近九点。拉开厚厚的窗帘,和暖的阳光扑了满屋,外面已是一片灿烂。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都好,很应节气,毕竟过了立春,已近雨水。每天接待完亲戚,我陪着妈妈在小区里走,在小小的园子里坐。阳光肆意泼洒,淋着腰背,浸着脖颈,温润细腻,光滑熨帖,暖暖的,令人陶醉。
初五下午,大约五点半,我站在厨房准备做饭,妈妈在客厅择完豆角,拄着仗颤颤巍巍送过来。锅里就满水放火上,豆角切成小段丢进去。等水煮沸的功夫,透过窗户向外望去,一眼看见对面凹地里茂密的小树林,黑压压的树冠连成一片,树干隐在坡下,小小的下坡入口清晰可见。
以前这个时候,应该是叮嘱妈妈在家等着,我带团遛狗狗的时间。可是现在团走了,就去了那里,绿树环绕,小桥流水。今天是第三天,我忽然想去看看。
把火关到最小,像往常一样,跟妈妈匆匆说了声,你等着,我去去就来。推开门,坐电梯,出电梯右转左转出小区,几步跨过马路来到对面,扭头看看,隐约可见八楼窗户,似乎还冒着袅袅的炊烟。
沿着窄窄的陡坡跑下去,转弯处听到粗细高低不同的狗吠声传来,连忙停下脚步,寻声望去,篱笆围城的小小院落外,零落着几只黑的黄的大大小小的狗,正冲着我张大嘴用力吼着。许是狗狗在履行护卫职责,许是我身上已没有他们熟悉的味道,叫声充满敌意,即使我轻脚慢步,也没能让他们彻底放松。那只黑色的大狗远远跟着我,直到我走过院落,左转淡出他的视线。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幽暗却不荒凉。蜿蜒的斜坡上积雪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清爽爽路面真干净。路两边高树林立,长青的叶子密不见光,能听见深处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偶尔有几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倏地一下飞出来,清脆的叫声随了那灵敏的身影在四下里婉转。
再往前走,路左边渐渐开阔,一大片草地映入眼帘,抬脚踏进去,枯黄的草中探出片片青绿,初春的土地柔软而潮湿,那夜梦幻般的雪原荡然无存,只是远处后塄山坡处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草地两边是走势曲折的深沟——两三人高的河道,河底的积雪依然很厚。慢慢往里走,视线被一处小丘般的土堆吸引,联想到刚才下坡时路边挂的牌子:禁止上坟烧纸,于是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座古旧坟冢。土堆斜后面,红红的一方新土上,三根燃过的仙女棒齐齐站立,像三个守卫的士兵。不远处那个长方形纸箱子静静地倾斜在草地上,露出里面一角黑灰的布垫子。我站在新土前凝视良久,想着团长眠于此,家门前还有人家住户,不知他们是不是已经相互认识,可曾月下散步,早起出屋?我在心里呼唤我的团,小树林里静寂空灵,我看到风从林间穿过。
折转身,循着那天车停的路边,我弯着腰仔细寻找伴随我整个送别团过程的那泡屎尿,还有当时随手扔掉的白色垃圾,但路边冬青后的土塄除了残存的积雪,就是裸露的黄黑的春天的新土,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白色的垃圾更是荡然无存……
起身,抬头,望远处,夕阳的余晖把西天映照得正绚丽灿烂,几抹橘黄色的晚霞横亘在西山,那是太阳最后的呼吸。树林边的棵棵细竹在夕阳中挺直了腰身,黄绿的小身子正散发着勃勃生机。势必,小竹子要抽叶拔节,势必,枯叶子干草儿要化作春泥。
尘归尘,土归土,但太阳每天都会落下,第二天,又会升起。正如绚丽的晚霞在悄然无声中隐去,明亮的路灯在不知不觉中亮起。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双向车流奔腾不息。
对面那幢大楼巍然耸立,大楼里第八层,有我的老母亲拄杖靠窗而立,正眺望着街面,盼着她的女儿回家。
向着夕阳仰起头,朝着飞鸟招招手,对那群不理解我为什么来这儿的狗狗道声再见,我迈开大步,飞速向家跑去……
尾声
照顾妈妈,招待亲戚,陪伴过年回来的孩子们,还得抽时间简书上日更写作,在微信里督促学生们完成作业,太多的事儿填满了我的白天和黑夜,团团似乎被忘掉了。
过了十五,年总算告一段落,十六那天,送大女儿回长治,送小女儿去北京,我们又搬回旧家。做饭的时候,我听到拖地的丈夫不时叹口气,念念叨叨:“收拾干净,就再也没有团的毛毛了。”我说:“多着呢,够你想好多次拖好多天的!”
晚上,照顾妈妈躺下,收拾完,看了会儿书,微信里女儿发过来一连串照片,黑白的背景,黑白的团,心忽然乱了。合上书,摸黑来到床边,上床挨着妈妈躺下。黑暗里感觉妈妈翻了个身,我连忙欠身凑过去,发现她大睁着两眼。我问怎么不睡觉,她说:“没了团,灰巴巴呢!那会儿团爱在床边卧着,刚才起来去上厕所,没看到它……”
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沉睡的悲伤终于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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