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记|孩祸

作者: 鄂佛歌 | 来源:发表于2023-06-25 19:4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九八九年冬天的一个黎明,二十五岁的魏二女穿着花秋裤披着花缎面子的羊皮袄小跑着上厕所。厕所在胡同口,迎着街面,蓝砖砌的。小镇上有五六个这样的厕所。天空泛着暗青色,空气中有一股冰冷的湿气。这湿气让魏二女的秋裤紧紧地绑在双腿上,像光着腿似的,她想返回去套条棉裤,可肚子里叽里咕噜翻江倒海已刻不容缓。她家里有尿盆,但只能用来解决小的,不能解决大的,要解决大的,必须去胡同口的公共厕所,这是她定下的规矩。

    她捂着肚子夹着双腿扭到厕所门口,看到墙根下放着一个红柳箩头,上面盖着一块花布,她只瞟了一眼就钻进了厕所里,刚褪下秋裤蹲在坑位上,就听到一阵哇哇的叫声,她吓得差点掉进坑里。这个声音就在厕所的墙外,仔细辨听,是婴儿的哭声,她马上想到了那个盖着花布的红柳箩头。等她走出厕所,走近那个箩头时,看到里面真的躺着一个婴儿,脸冻得铁青,两条手臂从花布被子里伸出来乱抓着,哭得嘴唇发了紫。

    魏二女转头四顾,天色比之前亮了些,但街上仍然空无一人。她蹲下来,摸摸婴儿的脸,冰得像生铁,这时它的小手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竟不哭了,睁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望着她。这时候比夜晚更冷,寒气像一根根钢针一样透进魏二女只穿着秋裤的皮肉里,她哆嗦了一下,抬起脚往家的方向跑去。

    孩子又开始哭,哭得更用力,哭得她心烦意乱,她快跑到自家院门口的时候猛地刹住了脚步,定夺了一会儿,转身跑回去,孩子像认识她似的立刻又停住了哭。她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鼓足力气吼道:“来人呐,救命啊!”回音在天边荡漾。等了一会儿,没来人,她实在冻得不行,顾不得多想,拎起箩头就往家跑。她一头撞开生锈的铁院门,又一头撞开油漆斑驳的屋门,跑进里屋,把箩头放在地上,在地上跺着脚,双手搓着发麻的两条腿。

    丈夫訾云光被她吵醒了,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埋怨道,什么毛病,拉个稀拉得鸡飞狗跳的!她吸溜着冷气没说话,浑身发着抖去扒拉炭炉里的灰。訾云光注意到了地下的箩头,他爬在炕棱边指着问,那是什么?魏二女不自然地笑笑,没说话,用火钳夹了一块炭扔进炉里。訾云光下了地,走到箩头跟前一看,脸色立时变了,叫道,你这是从哪弄来的?箩头里的婴儿受到惊吓,哭了起来。睡在炕上的儿子附和着哭了两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魏二女又往炉里放了一块炭,过去把儿子的被子往紧掖了掖,有点心虚地瞟了訾云光一眼,说,厕所跟前捡的。訾云光啊了一声,你捡个娃娃干什么?魏二女咂咂嘴,没应声。訾云光吼道,你说话呀!这可是条人命,不是什么东西随便就能往回捡!魏二女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捡回它来干什么。訾云光说,那你还往回捡?魏二女说,它快冻死了。訾云光说,冻死的人可多呢,跟你有什么关系?赶快扔出去!他穿上衣裤,撕了两张废纸,上厕所去了。

    魏二女过去把箩头提到炭炉子旁边,然后爬上炕叠被子。儿子和女儿还没醒,她把他们的褥子拉到炕角。叠完被子,她到外屋洗了手开始和面。訾云光进来了,站在里屋的门槛上看了一眼,回头说,咋还没扔?魏二女说,稍微让它暖和暖和再扔,能多支撑些时辰。

    煮好面,两个孩子醒了,魏二女慢吞吞地给他们穿衣服,訾云光坐在炕棱上呼噜噜地吃面。他吸溜完一碗站起来,低头看了一会儿放在炭炉旁的箩头,弯下腰把它提起来。魏二女停止了给儿子系扣子,不安地望着他。他提着箩头走了两步又放下了,说,我有工作,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还是你扔哇。魏二女唔了一声,訾云光已经走了。她从玻璃上望着他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才继续给儿子系扣子。

    女儿自己穿好了衣服,指着箩头问,妈妈,那是什么?魏二女说,小弟弟。女儿来了兴趣,滑溜到地下,跑过去掀开被子,叫道,妈妈,不是小弟弟,没有小鸡鸡!魏二女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难怪人家不要了。这时候那婴儿又哭了起来,两条弯曲的小腿乱蹬着,塞在裆间的尿布脱落了,魏二女看到了,那确实是个女孩,室内的温度让她的脸色恢复了红润。

    魏二女盛了两碗面,让儿子和女儿坐在炕桌旁边吃,女儿会用勺子了,儿子还不会,就用手抓着往嘴里塞,糊了满脸面汁。魏二女顾不上吃饭,过去把那个女婴从箩头里抱起来,她的裤子被褥全湿了。魏二女把她的裤子脱下来,抱在怀里哄,可她还是哭个不停。魏二女看到箩头里放着一个塑料奶壶,拿起来,触手冰凉。她抱着婴儿上了炕,把一早叠起的被子拉下一床铺开来,放下孩子,下地找了个搪瓷茶缸放在炉盘上,把奶壶里冻成冰碴的奶汁倒进茶缸里热了热,又装回奶壶,给孩子塞进嘴里,孩子不哭了,用力地嘬着奶嘴,白色的奶汁从两边嘴角流出来。魏二女又把婴儿的被子和褥子展开来搭在离炭炉不远的红躺柜顶上,一股好闻的奶腥气和尿骚味就在屋里散了开来。

    快中午的时候,魏二女把三个孩子锁在屋里,自己出去了。前半冬基本没怎么冷,今天突然变了天,黎明时的降温就是前兆。北风呼呼地吹着,街道被吹得干净又坚硬。阳光是明灿灿的,却丝毫感觉不到温度。街道上难得见个行人。小镇上只有这一条铺了沥青装了路灯的街道,别的地方都是砂石路或者土路,也没装路灯,所以一些重要的机构都分散在这条街道的两侧,比如镇政府,卫生所,供销社等。

    魏二女走进供销社,坐在栏柜后面的售货员洪英笑了起来,说,总算来了个人,今天可孤死我了,这天气把人们都冻住了!这个二十三岁的小媳妇儿,长着一张大脸盘,一副胖身材,男人白锁定是镇中学的老师。魏二女快步走到栏柜前,说,我给你送个人你就不孤了。洪英一愣,说,这是什么话,你给我送什么人?魏二女拉了把凳子坐在洪英对面,哼哧了半天,将自己捡到婴儿的事说了一遍。洪英张大了嘴巴,问,谁家扔的知道不?魏二女说,这我上哪知道去?扔孩子肯定是偷着扔吧。洪英问,小子女子?魏二女说,女子。洪英说,怪不得。魏二女神采飞扬地说,女子是女子,可又漂亮又机灵,一看见我就不哭了,我一走就死命地哭,我把她拎回家,她还冲我笑呢。洪英忽然警觉地问,你说要给我送个人,不是送这个孩子吧?魏二女激动地说,就是!

    镇上的人都知道,洪英和白锁定结婚三年多了,可一直没孩子,不是他们不想要,是生不出来,两人因此跑遍了各地的医院,偏方用了无其数,可是毫无效果。

    洪英板起了脸孔,说,我们自己会生,是不想生,我们响应国家号召,要晚婚晚育!魏二女说,是嫌女子吧?洪英说,都什么时代了,谁还有那种重男轻女的思想?是我们从来就没想过要领养孩子。魏二女说,领养的咋了?我家儿子就不是我亲生的,我待他比待我亲生闺女都亲。洪英哼哼两声:我和你不一样,我没你费……魏二女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哆嗦着嘴唇问,费什么?洪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弯腰从栏柜里拿出一把铁锁,说,你有买的没?我要下班了。别看洪英只是个站栏柜的,也是正经的国家干部,准时准点上下班。

    离开供销社,魏二女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她磨了半天嘴皮子,事没办成,还生了一肚子的气,她知道洪英说她费什么,是费男人,訾云光是她的第二个男人。她的第一个男人名叫金福,外号金大锤,据说他的那个东西特别大,像铁匠铺里打铁用的大锤。金大锤还没成家的时候,镇上的男人就常开玩笑说,将来哪个女人嫁给他,一定会让他给弄死。后来魏二女嫁给了他,他没把她弄死,反倒被她弄死了,足见魏二女的“费男人”之名不虚。

    新婚之夜,黑灯瞎火的,魏二女也没看见金大锤的大锤到底有多大,只是略微感到有些疼痛,后来也就适应了,再后来反而觉得他有些不行。他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开始时气势如虹,仿佛横扫千军不在话下,可刚让她觉出点趣味他就形同一条死鱼了。这里说的“死鱼”,只是比喻,而后发生的一件事,让这个比喻成为了事实,金大锤真的成了死鱼。

    那是个夏天的午后,魏二女正坐在院子里的井口边洗衣服,下早班回来的金大锤像打了鸡血一样一把把她推倒在地,扒下她的裤子,扑上去就开始摇晃。她往开推他,说,等晚上。他说,等不及了!她说,回屋里。他说,等不及了!她只能配合他。和往常一样,他没动几下身体一挺就结束了战斗。她在心里说,真还是等不及了。可接下来她发现不对了,只见金大锤翻出了白眼珠子,身体抽搐了几下从她的身上滚落到地上,胳膊和腿像抽筋似的扭成了麻花,嘴角吐出一堆白沫子。她吓坏了,提起裤子跑出去喊人。当喊来几个人时,金大锤已经不动了,身体弯曲得连裤子都提不上去。最后人们就这样把金大锤抬到了卫生所。

    卫生所的郁大夫一见,急忙摆着手说,把裤子穿上,快点穿上,这里是医院,耍什么流氓!人们说,腿拧巴的穿不上,你快给看看哇!郁大夫说,这是干什么来着,咋还弄出这么个形状?魏二女着急地说,郁大夫你就别问了,快给看哇,再不看怕是要死了!郁大夫竖起了眉毛,用手扶扶眼镜,慢条斯理地说,望闻问切都是看病,刚才望过了,这不是还没问吗?有人说,两口子在院子里办事,金大锤一口气没上来,就成了这样。郁大夫瞪大了眼睛,说,在院子里?地上?还是白天?魏二女哭着说,大夫你快给看哇!郁大夫这才把听诊器挂在耳朵上,给金大锤做了一番检查,而后说,死球的了,抬走哇!魏二女啊了一声,问,他得了什么病?郁大夫说,心脏病,脑冲血,抽羊角风,都有可能,嗯,总之是——太猛了!

    金大锤就这么死了,不管是心脏病,脑冲血,抽羊角风,还是用力过猛,总之是死了。他死的时间地点和方式都极具新闻价值,一时间,魏二女的事迹在小镇上广为流传,她本人也成为小镇上十大风云人物之首。人们还传说她是个“白虎星”,据说这种女人缺吃缺喝不打紧,就是不能缺了男人,而男人若是沾染了她,就离阎王不远了。女人们说她费男人,男人们却很有些不顾生命危险也要试一试的勇敢想法,那段时间她家院门外就常有男人出没。

    魏二女本来也想一死了之,可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几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金叶子。这时候訾云光出现了,他是从南方来的,在镇上的炼铁厂上班,他和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租了魏二女家的一间南房。

    在金叶子快满一周岁的时候,訾云光的老婆生下一个儿子,可惜的是,他老婆难产死了,是卫生所的郁大夫给接的生。当时魏二女建议说,就在家里生哇,我女子就是在家里生的,镇上的人都在家里生娃娃,都顺顺利利的,卫生所多贵,再说姓郁的根本不会看病,只会害命,我女子她爸就是被他害死的。訾云光没听她的,搀扶着老婆去了卫生所。当时魏二女站在大门口嘀咕了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非得弄死娘儿俩你才歇心!她是真的希望出点事,所以当她得知訾云光的老婆死在卫生所时,本想过去说几句暖心话,话出口时却变成了这样: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不行不行,你偏偏不听!

    可说归说,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魏二女看到訾云光刚出生的儿子在炕上哇哇大哭时,就过去把他抱起来,撩起自己的上衣,把一只奶头塞进他嘴里,把原本是给金叶子准备的食粮给他吃。她对悲痛欲绝的訾云光说,你也别难过了,死了的活不了,没死的还得活,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孩子我先帮你带着,我没别的本事,带孩子还能凑合。

    从那以后,訾云光去上班时,就把儿子抱到魏二女的屋里,下班回来再抱回自己的南房里。他经常半夜三更把魏二女家的玻璃敲得邦邦响,叫道,大姐,孩子哭得哄不住,你过来给看看!其实两人同岁,但当地人没有称呼妹子的习惯,大姐算是尊称。魏二女就穿上秋裤,披件外衣,踏扁鞋跟,跑到南房。有时是孩子饿了,她便撩起衣服给他喂奶;有时只是想让她抱抱,抱一会儿就睡着了;有时只是包裹得不舒服,重新包裹一下就好了。后来魏二女对訾云光说,孩子就住在我屋里吧,抱来抱去的多麻烦,你多会儿想他了,就过来看看。

    訾云光上的是倒班,夜班下了他要抓紧时间补觉,中班下了已是深夜,孩子已睡熟;只有在早班下了有点时间可以陪陪孩子,所以他实际上是个甩手爸爸。久而久之,孩子对他都有点认生了。孩子的名字也是魏二女给起的,叫訾鑫。魏二女说,三斗金,以后不会穷。

    訾云光老婆的死是因为她确实没救了,还是因为郁大夫的操作失误,人们不得而知,所以人们也就无法评价郁大夫的医术和医德,但她确实是在搬进魏二女家不久后死的,所以关于魏二女是个“白虎星”的传说再次在小镇上传播开来,她不仅费男人,还费女人,凡是离她近的人她都费,住过她家房子的人必死无疑,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有天晚上,訾云光走进魏二女的家门说,大姐,我明天要搬走了。魏二女一愣,问,你不在炼铁厂干了?訾云光说不是,还在那干。魏二女说,你是嫌房租贵?訾云光说,也不是,你这房租够便宜的了。魏二女说,那是你们厂里给你分了房?訾云光说,也不是,炼铁厂马上要转制,别说分房,能不让裁掉就谢天谢地了。魏二女奇怪:那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搬?訾云轻声说,我老婆都死了,哪里好端端的了?魏二女说,你老婆的死跟住在我这里有什么关系?但她马上明白了,黯然地说,你让鑫鑫再和我待一晚上,明天我给你。

    魏二女家的缝纫机响了整整一晚上,天明时才停下,红躺柜的顶上摞着十几件孩子的衣裳,魏二女把能用的布料都用上了,拆了好几件自己的衣裳,还从被子里扒出一些棉花做了一身棉衣棉裤。她找来一块红围巾展开在炕棱上,把那些衣裳一件一件叠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红围巾上,四个角兜起来,两两打了结,结成一个包。然后她双手扶着腰,迈着八字步在砖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像小学生在背诵课文一样。她在记一些要嘱咐訾云光的话,孩子多长时间喂一次奶,夜间多长时间提一次尿,尿布要常洗,反奶了要拍背,被子不要盖得太薄,也不要盖得太厚,发烧了要用温水擦洗手和脚……

    魏二女把这些话反复默念了不知多少遍,可总还是觉得差了一件重要的事,回头再一件一件地细捋,又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有些急躁,做了几个深呼吸,走出家门。她在院子里徘徊了许久,几声鸡叫过后,天色一阵比一阵明,她终于敲开了訾云光住的那间南房的门,对他说,那些人都是瞎传的,我不是白虎星,我男人不是我妨死的,你老婆也不是我妨死的,都是被姓郁的给害死的!他就是个庸医,以前就经常给人配错药。你不要搬走,我带了鑫鑫半年多,我不放心他,等他长大一些你再搬,到那时我肯定不拦你!訾云光定定地望了魏二女一会儿,问,何以见得你不是白虎?魏二女哭着说,我给你看!于是訾云光就看了,还亲自检查和试验了一遍,证明她确实不是白虎,于是两人就过成了一家子。

    魏二女回忆着往事走到自家院门口,掏出钥匙开大门的时候,听到里面哭成一团糟,三个孩子的哭声各具特色,呜呜的,连续的,伤心的,像拉二胡一样的,是女儿金叶子;嗷嗷的,拔高的,歇斯底里的,像唢呐一样的,是儿子訾鑫;咹咹的,有节奏的,一声一声的,有力的,脆生生的,像小狗叫的,是捡来的那个婴儿。魏二女开了大门,那哭声就更大了,汹涌而来,把院子里充得满满的,把空气挤了出去,魏二女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等她开了房门,那哭声就像电视机突然调到了最高音,猝不及防,震耳欲聋,震得锅盖嗡嗡响,震得魏二女的脑袋也嗡嗡响,房子也仿佛在摇晃。

    魏二女快步走进里屋,看到女儿站在当地扁着嘴哭,儿子叉开腿坐在砖地上张大嘴干嚎,他的右眉梢上破了一块皮,红红的。魏二女过去抱起儿子,摸着他的破处问女儿,这是咋了?女儿指着炕棱说,从炕上掉下来了。魏二女跺着脚吼道,你是咋看的?说着把儿子放在炕上,把女儿也提到炕棱上,按爬在那里,扬起巴掌在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下。女儿的哭声变得尖利了。魏二女吼了一声,不许哭!女儿却哭得更厉害了,魏二女抽得也更用劲了,边抽边骂道,连弟弟也看不好还有脸哭?犯了错误还有脸哭?我让你哭,让你哭,让你哭……女儿终于不哭了,魏二女也终于停了手,她把女儿提到地下站着,从红躺柜里找出一卷白胶布,用剪刀绞下一块,贴在儿子右眉梢上的破处。

    儿子还在哭,魏二女把他抱在怀里摇着哄。她在哄儿子的时候,走到炕尾去看那个婴儿,它也在哭着,露出了粉红色的牙花子。伸手到被子里摸了摸,又尿了。好不容易把儿子哄得睡着,给那婴儿换了尿布,又开始忙活午饭了。午饭吃焖面,用胡麻油炝了葱花,炒了土豆条,添些水,搁上酸菜丝,把切好的面条均匀地撒上去,盖好锅盖,转圈用湿抹布围起来密封,等着熟,热气钻过抹布袅袅升腾,屋子里就有了一股温热的潮气,腻腻的。

    魏二女站在屋门口,透过耳窗的玻璃望着院门,不时地看看手表,她的心就一阵比一阵忐忑起来。终于,她看到铁院门朝里开了,门上的铁锈纷纷掉落,可见开门人的用力。她没顾上看进来的人是谁,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去咸菜坛里捞了一颗酸蔓菁,放在案板上切着。嘭的一声,屋门被推开了,反弹着又要关上,又被进来的那人一脚踢开。

    魏二女哆嗦了一下,菜刀差点切到手,她转头看着黑着脸的訾云光,訾云光死死地瞪着她,她紧张地笑笑,问,下班了?又紧张地望望热气腾腾的锅盖,说,焖面熟了。又紧张地开始切菜,说,我先切点咸菜,你去洗洗手。訾云光冷冷地问,那孩子呢?魏二女低着头切菜,一边说,在里屋。訾云光吼道,为什么没扔?魏二女头也不抬地说,她的衣裳和被褥全尿湿了,我给洗了一遍,我寻思着等晾干了再扔,要不这天气,马上就会冻成冰棍儿。她把切好的咸菜丝放进一个搪瓷盘里,拌了点油炸辣子,端进里屋。

    訾云光跟了进去,三个孩子都在炕上,女儿金叶子坐在炕棱上抓齿齿玩,这时不玩了,手里捏着一个齿齿害怕地望着訾云光。儿子訾鑫和那个婴儿头对头地躺在一床褥子上,盖着被子,压着压枕,都睡着了。訾云光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个孩子,扫过放在地下的箩头,扫过搭在红躺柜上的孩子的被褥和尿布,最后又回到那个婴儿身上。他的眉毛拧着,眼睛拱成两个可怕的三角,嘴角绷着,鼻孔里发出粗重的气息。

    魏二女把炕桌搬到炕棱上,把咸菜盘摆在中间,盛了两大一小三碗焖面放在炕桌上,自己在一边的炕棱上坐下,说,吃哇,有点糊。她夹起一块糊成黑疙瘩的面团塞进嘴里。訾云光那碗却没有糊,土豆条和酸菜丝混合在面条当中,一根是一根,油淋淋的。金叶子一边望着杵在地下的訾云光,一边怯怯地移到炕桌边,拿起勺子开始吃,她的碗里只有面条和土豆条,酸菜丝挑出去了,因为她咬不动,面也泡了水。訾云光兀自站着,把目光从那个婴儿身上转投到魏二女身上,可是魏二女始终低着头,不看他。

    訾云光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事说给洪英?说给她,传得比新闻联播都快,你还怎么扔?扔出去冻死了算谁的?人家亲娘老子都是偷偷地扔呢,你脑子进水了!你觉得这事很风光是不?你说现在咋闹?他的吼叫声把睡着了的两个孩子吵醒了,一齐哭了起来。訾鑫翻转身,从被子里爬出来,魏二女赶忙脱鞋上炕,把他抱在怀里哄。她盘腿坐在褥子跟前,一边哄着儿子,一边轻轻拍打着那个婴儿的被子。儿子很快又睡着了,那个婴儿还哭个不停,魏二女只得把儿子放下,盖好,把那个婴儿抱起来,可摇来晃去怎么也哄不住。她拿起奶壶看了看,已经没奶了。她解开棉衣的扣子,把内衣撩起来,把一个乳头塞进那孩子的嘴里,那孩子立刻不哭了,发出了唧唧的嘬奶声。

    魏二女抬起头看了一眼訾云光,低下头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洪英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怀不上,我就想让她收养了这个女子,叫个招弟引弟什么的带一下。訾云光说,人家洪英不要,你现在咋闹?魏二女说,先让孩子在咱家待着,我出去打听打听,镇子这么大,肯定有人要的。訾云光说,那如果没人要呢?魏二女说,挺喜人的一个孩子,咋会没人要呢?訾云光说,那就是没人要呢?魏二女低下了头,说,没人要,那就扔了。訾云光问,往哪扔?魏二女说,扔到哪都行,反正是个死。訾云光说,现在全镇上的人都知道咱们家捡了个孩子,忽然就不见了,你说人家会咋想?你如果没捡,那孩子就是狼吃了狗叼了也没人管,一旦知道是你把她扔了,一个个就都成了正人君子,非得把咱俩骂死不可!魏二女说,那就让他们骂我吧,你就说你不知道,你也可以骂我。

    訾云光吃完饭就躺在炕上睡着了,魏二女让女儿看好儿子,自己抱着那个婴儿出了门。她经过供销社门口时,里面跑出一帮人拦住她,好奇地扒开被子看那个婴儿,都说挺喜人的。魏二女说,你们谁要这个孩子?众人面面相觑,干笑着摇头。魏二女说,那你们帮我打听打听,看看谁家想要这个孩子,我倒贴两条羊腿!众人说,好,我们帮你打听打听。这时魏二女在人群当中看到了牛头,便说,牛头,我正要找你打牛奶呢,你能顾上不?牛头是个光棍汉,四十来岁,他本不姓牛,也不叫牛头,因为养了两头奶牛,又加上他是个背锅子,走起路来弓着腰像头耕地的老牛,人们便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牛头。牛头不仅养牛,还种着大棚,这几年富得流油,只是因为生得畸形,至今没娶到老婆。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说,走哇!

    魏二女跟着牛头走过柏油街道,拐下一条土路。这里基本接近小镇的边缘了,人家很稀疏,东一户西一户的,有些人家的门前砌着猪圈或羊圈;三三两两的公鸡和母鸡在土里刨着吃食;路也坑坑洼洼的,很有些农村的感觉。半死不活的太阳毫无遮掩地释放出光来,却仿佛更冷了,冷风像刀子似的割着人的脸。魏二女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搪瓷钵子,两只手都冻麻了。牛头说,累了吧,我抱会儿孩子?魏二女说,不用,你帮我拿着钵子哇。牛头接过钵子,两手背在身后,猫着腰走路,他背上高高地鼓出一个锅底一样的大包,把衣服的后襟撑得吊起一截,露出了裤腰带。

    魏二女问牛头,你今天咋没出来卖牛奶?牛头说,卖了,没多卖,早早就收了工,天冷,牛也不好好产奶了。魏二女说,那是不没奶了?牛头嘿嘿一笑:奶牛和女人一样,说没有也能挤出两壶来。魏二女红了脸,不再言语。牛头瞟了一眼魏二女,她一边的胸部被孩子压住了,另一边的胸部被孩子挤到了外边,虽然隔着羊皮袄,还是能看出一个明显的鼓包。她的羊皮袄是花缎面子的,棉裤也是花缎面子的,同样的布料,绿油油的底料上,铺满了像大树叶一样的紫色的花,在太阳下闪着光,波光粼粼的。一身花的她显得那么好看。

    魏二女没注意到牛头正在观赏着自己,她忽然有了个想法,她说,牛头,你咋还不成家?牛头说,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以为我不想,可谁愿意嫁给我呀?嘿嘿,你愿意吗?魏二女啐道,你别鬼嚼了,我跟你说点正事。牛头说,说哇。魏二女拍拍孩子的被子,说,你把这孩子收养了算了。牛头愣住了,片刻后说,这要是头奶牛,我二话不说就要了,可这是个人,我哪有这本事?我会养牛,还没学会养人。魏二女说,你里外是一个人,有个孩子闹腾上也不孤单不是?都知道你这几年发了家,养个孩子不成问题,又有现成的牛奶,保管能把她吃得白白胖胖的。牛头半天没说话,只是弓着腰埋着头走路,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事。

    很快到了牛头家的院门口。院门的一侧,是用椽子围起来的牛圈,靠墙的地方搭了个顶棚,两头黑白相间的奶牛卧在棚子里反刍着干草,看到牛头,先后哞了一声,像二重唱。牛头得意地说,你看看,牛和人一样,我天天挤它们的奶,它们看见我就稀罕得不行,都等不上了。魏二女说,你别老不正经了,我刚才说的行不?牛头说,不忙,等我给你挤完了奶再说。掏出钥匙开了院门,领着魏二女进了院子,开了房门,说,你先进屋里坐会儿,马上就好!说完拎着钵子出了院子。

    魏二女只好进了屋,屋里乱糟糟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一盘大炕只铺了块够一个人睡的地方,别的地方裸露着土坯炕板,炕板上堆着几个鼓囊囊的麻袋,一只硕大的老鼠嗖地钻进了麻袋中间的缝隙中去了。魏二女心想,真是个守财奴,挣那么多钱也不把家好好拾掇拾掇!摸了摸炉筒,稍微有点温度,就拉了把凳子坐下来,两只手轮换着抱孩子和摸炉筒。

    过了一会儿,牛头端着满边满沿的一钵子牛奶走进屋,牛奶溢了出来,在发黑的砖地上淋出一条白色的虚线。他把钵子放在炉盖上,说,两头牛凑了一钵子,够斤半。魏二女说,斤半就斤半,给你斤半的钱,刚才我说的行不?牛头坐到炕棱上,甩了甩手,又在麻袋上擦了擦,说,我倒是想要个娃娃,一个人过得真没什么劲。魏二女立刻高兴起来,把孩子往高举了举,说,这不是现成的吗?人们常说,女子是爹妈的小棉袄,牛头,你这后半辈子有靠了!牛头说,这个娃娃我倒是喜欢,就是——他却不说了。

    魏二女急忙问,就是什么?牛头叹口气说,这个娃娃有病,我不敢要,要下是个麻烦。魏二女问,什么病?牛头说,心脏病。魏二女问,谁说的?牛头说,你别问,总之是有人说。魏二女愤愤地说,肯定是洪英瞎说的,她那张嘴真是贱死了!这孩子我一早才捡到,又没去医院查过,咋知道她有心脏病呢?牛头说,洪英那张嘴是够贱的,但你也打不了保票说这孩子一点病都没有不是?你说她没病,为什么不自己养起来?魏二女说,我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没指标了,再说我家云光也不同意。

    牛头侧侧身体,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青城烟,抽出一支,划了根火柴点上,抽了两口,缓缓地说,二女,不知道你信不,在供销社门口时,我一眼看见这个娃娃就喜欢上了,这可能就是人们说的子女缘份吧,我认定她就是我的女子。魏二女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亮光,心中升起一线希望。牛头接着说,这几年的好政策,我倒是确实赚了点钱,也能给她治得起病。他吐出一个烟圈,飘摇着撞到魏二女的脸上,消散了。魏二女等着他把话说下去,他却不说了,一个劲地抽烟,好像这个话题到此终止了。

    魏二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央求道,牛头,牛叔,牛大爷,你既然有这个心思,也有这个本事,就求你把这个孩子收下哇。我这个人没本事还心软,这孩子我要是没看见就算了,可是看见了,真不忍心不捡她,更不忍心再把她丢出去,天寒地冻的。我一直觉得,孩子是天上来的,只有老天能断她的生死,我们凡夫俗子应该听老天的。大爷,我给你磕头!她的头没磕下去,因为抱着孩子行动不便,也因为牛头跳下炕扶住了她。牛头把半截烟头撇在地上,说,二女,你可别这样,我只比你大十几岁,给你当爹都当不起,哪能受得起你的头呢?你先坐下,咱们慢慢说。

    这时孩子哭了起来,魏二女只得站起身,把孩子横抱在怀里摇着哄,在地上走步。孩子还是哭,越哭越用力。牛头说,这是饿了吧,你带奶壶了没?给娃娃热点牛奶喝。魏二女醒悟似的坐回到凳子上,解开衣裳用奶头堵住了孩子的嘴,那只雪白的乳房让牛头咽了一口口水,他的裤裆处支起一个包,垫着厚实的棉裤,那个包又高又大,像他背上的锅。他的身上就有了两口锅,前面一个,后面一个,上面一个,下面一个。他撅撅屁股,坐到炕棱上,把前面的锅遮住了,后面的锅就更突出了。他又点起一支烟,听到一阵沙沙响,转头看到一只老鼠从麻袋中间钻出来,他摆摆手,喊了一声,去!那只老鼠脖子一缩,转身钻回去了。

    魏二女哄住孩子,抬起头说,叔,你如果肯要这个孩子,我给你买两条羊腿!牛头说,还是叫我牛头哇,满镇的人,就连刚会说话的娃娃都叫我牛头,我听惯了,叫别的还听着不顺耳呢!魏二女说,好,牛头,你说行不?牛头忽然嘿嘿地笑了两声:我差的是羊腿?我差的是人腿。魏二女说,这种时候你就别开玩笑了,我都急死了!牛头说,我没开玩笑。魏二女说,我上哪给你找人腿去?牛头说,你自己就有呀!魏二女说,你看你,越说越没边了,你要我这腿干嘛?

    牛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卷一下子燃到了根部,他把烟头扔在地下,说,二女,你是真心想救这个娃娃,我是真心想要这个娃娃,但我有个要求,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谁也别恼谁。魏二女说,你说哇。牛头把魏二女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说,我长得丑,可这不能怨我,是我娘老子把我做成这样的,我也想娶老婆,谁不想呢?可我今年都快四十了,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不知道那是软的还是硬的,是滑的是涩的,是热的还是冰的,你说亏不亏?魏二女不安地望着牛头,抿了抿嘴唇,她不明白牛头说这个和领养孩子有什么关系。

    牛头接着说,到现在我都没死了娶老婆的那份心,可咱们这儿不如农村,农村能买老婆,全村人帮忙看着,跑不了。以前被拐卖到村里的女人,被人看着左逃右逃逃不走,就死了心,死了心还帮忙看着别人家买来的老婆。咱们这儿要是买个老婆,非得被人骂死不可,还得给你举报了,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咱们这儿的人,觉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嘴上说生儿生女一个样,可心里还是只想要儿子。嘴上说丑有什么,可就是不嫁给你;嘴上说不嫌你穷,可也不嫁给你。不嫁给你还说你买老婆是犯法的。咱们这儿也不如市里,市里只要你有钱,女人多的是,论次算,论夜算,论月算,都行,反正亏不着自己。咱们这儿,邻里乡亲惯惯熟熟的,不好意思下手,也没人干那事。你给她钱,她心里想干,嘴上却把你骂得肠肠肚肚都生了蛆。二女你别笑话我,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农村有好人有坏人,市里也是有好人有坏人,咱们这儿,说不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农村人落后,市里的人先进,咱们这儿是假先进,真落后,表面上看比市里的人都先进,实际上比农村人还落后。说来说去,老婆还得自己娶,可我这个条件,再要带上个娃娃,这辈子肯定是无望了。你明白我说的没?

    魏二女耐心地听完牛头这一番长篇大论,说,明白了,你是想找个老婆,可我也帮不上你呀。牛头盯住魏二女的乳房看了一会儿,说,我直说哇,这个娃娃我能要,要下就不准备娶老婆了,假如她真的有病,我也给她治病,供她上学,将来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她还认我这个爹,我就认她这个闺女;她要是不认我这个爹,我也没怨,谁让我喜欢她呢?我和她有父女缘。魏二女笑着说,还是你觉悟高,思想先进,怪不得你那么会挣钱。看了一眼正在嘬奶的孩子,她怎么能不认你呢?没听人们说,儿子都是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女子才是家中宝,实心实意对你好。这个女子,我认准了,没问题,将来肯定孝顺你!牛头说,可我还是觉得,一辈子没碰过女人太冤了,还不如一头骚猪呢,母猪排上队等日。魏二女低下了头,脸红了一大片。

    牛头干咳了一声,说,我说的再直白些,你要是让我碰一下,让我做一回真男人,这娃娃我就要了,以后绝不给你添麻烦,你继续过你的小日子。魏二女猛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瞪着牛头。牛头说,我刚说什么来着?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谁也别恼谁。养个娃娃不容易,我也不能白养,就这么个条件,你好好想想。我晚上睡觉不插门,你想通了来找我。他跳下炕,拿起笤帚假装扫地。魏二女说,不用想,想不通!抱着孩子转身出了屋,片刻又折回来,扔下一块钱,端走了放在炉盖上的搪瓷钵子。

    西边的太阳已离地一杆高,蒙蒙的,像罩了一层纱,却不怎么冷了,风也停了。魏二女走在土路上,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搪瓷钵子,钵子里的牛奶在她刚出来的时候洒了不少,不那么满了。她气呼呼地,不停地骂着脏话:活牲口,王八蛋,狗杂种,难怪你娶不到老婆,你真该断子绝孙!她拐上街道,感觉有点累了,背上出了些汗,就放慢了脚步。

    街道空空的,被风扫得很干净。听到有人叫了声“二女”,她转头看,是石华伟站在华伟商店门口冲她招手。她站住了问,石哥你有事?石华伟说,你过来,我看看娃娃。她走了过去,石华伟把她让进店里,扒开被子看了看孩子,说,这也看不出什么病来呀!魏二女把钵子放在栏柜上,换了下手抱孩子,说,你也听说了孩子有心脏病?石华伟说,可不嘛,镇子就这么大点,有点大事小情就翻来覆去地传。魏二女说,就是洪英瞎说的,这孩子好好的,哭得可有劲呢!石华伟说,好不好咱们看不出来,得去医院检查,这种事,人们就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很难说清。又问,二女,你打算咋办?魏二女说,我也不知道该咋办?我捡她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天那么冻,我怕她冻死了。后来我想,让她在家里暖和暖和,再扔出去,能多支撑些时辰,兴许就被人捡走了。可又一想,要是没人捡,还是要冻死,这就等于是死在了我的手上,说不定放在原地方还死不了。我又想,让洪英收养哇,她结婚多年没孩子,她不要,还跟我吵了一架。我又想,镇上这么多人,肯定有愿意收养孩子的,可谁想又闹出心脏病的事。我现在完全没主意了。石华伟咂咂嘴说,二女,听老哥一句话,趁早扔了哇!魏二女说,扔了人们又要骂我草芥人命。石华伟想了想说,你偷偷扔,扔得远远的,扔到野外,扔到市区的火车站,有人捡是她的福,没人捡是她的命。你对外就说是送给了一个外地人家。魏二女说,人们能信?石华伟说,你管他信不信呢,顶多是个半信半疑,过上一段时间,人们也就忘了。魏二女哦了一声,说,我回去跟云光商量商量再说哇。

    离开华伟商店,魏二女抱着孩子,端着牛奶钵子,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她的脚步很沉重,心很慌,像是个走向刑场的囚犯。她走进了胡同,胡同里的路面平平整整,她却走得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太阳光完全被房子挡在了外面,胡同里的夜幕提前降临了。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不是走在胡同里,而是走在野外的树林里,枯树叶厚厚地铺了一地,被她的双脚踩得沙沙响,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她,她走它也走,她停它也停,调皮而恶毒。

    那是在四年前,魏二女还没嫁给镇上的金大锤,还是个农村的小姑娘,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她一个人跑到镇上玩,买毛线,吃羊杂碎,抓奖,瞎逛,看录像……回的时候,太阳已下山,她抄了一条近路,就经过了那片小树林。厚厚的枯树叶把凹凸不平的地面铺成了一马平川,踏脚下去,深一下浅一下的,她走得跌跌撞撞。

    天色越来越暗,四周一片死寂,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和脚踩树叶的沙沙声。她有点害怕,她刚在录像馆看了一个恐怖片,她后悔自己抄了这条近路,但这时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就忽略了脚下,她的脚踩到了一个硬东西,她被绊倒了。她挣扎着站起,去看那个绊倒她的东西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那是一个冻死的婴儿,脸圆圆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圆圆的,在暮色下,它的脸呈现出一种胶皮一样的青色,眼泪、口水和鼻涕结成几道青色的冰棱。尽管天色昏暗,尽管只看了一眼,那婴儿的样子还是像照相一样地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那天晚上,魏二女睡下后,总觉得那个冻死的婴儿就睡在她的被子里,像个铁硬的碌碡一样爬在她的胸脯上,张圆了嘴巴,睁圆了眼睛瞪着她,每次朦胧入睡,又尖叫着惊醒。母亲说,多见几个就不怕了。她可不想多见几个,一个见得够够的,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第二个。不过她还是接受了母亲的建议,既然脑子里的影像无法清除,时不时地跳出来吓她,还不如接受它。所以,当那个婴儿的样子再次在她的脑海中闪现时,她就不试图赶走它了,也不刻意想别的事转移注意力了,反而认真地研究它,在假想中认真地看它,搜寻着记忆中的细节,慢慢地,她就真的不怕它了。但她的心慌慌的,像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紧握着,要爆裂,当她明确了那种感受时,知道那是一种疼痛。那晚她做了一个梦,那个冻死的婴儿躺在她的怀里,冰得她直打哆嗦,后来就适应了,热传递让它的体温和她一样了,它消融了,变软了,活了过来,裂开嘴冲她笑。她醒来的时候,枕头被泪水打湿了。自那以后,她一听到有人看见了死孩子,心就慌慌的,晚上就要做那样的梦。

    魏二女终于走到了自家院门口,从院子里传出的孩子的哭声终止了她一切的胡思乱想。她回到屋里时,訾云光正在用鸡毛掸子抽打着金叶子的腿,金叶子每被抽打一下就像中电似的跳几下,用手扑挲着被抽过的地方,哭声拔高一截,喊道,爸爸不要打,我听话呀!訾云光看到魏二女,把鸡毛掸子撇在柜顶上,说,看看你家女子还像话吗?魏二女问,咋了?訾云光指了指炕。訾鑫盘腿坐在炕上扯开嗓子嚎着,脸上和身上糊着一些浅黄色的东西。金叶子跑过来抱住魏二女的腿哭着说,妈妈,是弟弟要吃屎,我抢他,我没有给他喂屎……

    魏二女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牛奶,腿让金叶子抱着,怀里的婴儿也哭了起来,她一时心乱如麻,抬起腿踢开金叶子,金叶子摔倒在墙根,爬起来又要扑过来抱魏二女的腿,魏二女吼了一声,别过来!金叶子便站住了,站在那里哭,魏二女又吼了一声,不许哭!闭嘴!憋住!金叶子急忙用手捂住嘴,像要呕吐似的抽搐着身体。魏二女把孩子和牛奶钵子放在炕上,淘了块湿毛巾给訾鑫擦脸。訾云光说,你还打了牛奶,你这是真要把她养起来呀!魏二女说,总不能让她饿死在家里哇,我晚上就去扔,对外人就说是送给了外地的人家,不管怎么说,给她吃个饱!訾云光一愣,旋即微微地点点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今天訾云光紧倒班,他上夜班走时,三个孩子都睡熟了,他站在门口说,半夜再扔,现在有点早。魏二女说,嗯。訾云光说,也不要等到临明,可有早起的人呢。魏二女说,嗯。訾云光说,扔得远一点,别让镇上的人看到。魏二女说,嗯。訾云光说,扔到国道边,那里有过往的车辆,说不定会把她捡走。魏二女说,嗯。

    起风了,吹得电线呜呜作响,街道上的路灯暗得形同虚设,华伟商店里的灯光却分外地亮,透过玻璃窗在街道上投下一片白幕,那片白幕上有三个活动的人影。魏二女站在华伟商店的不远处,盯着那三个活动的人影看了半天,目光慢慢地从街面上移到华伟商店的玻璃上。里面有三个人,一个是石华伟,坐在栏柜后面笑着,他的对面是镇上的老李头,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瓶高粱白,不时地往嘴里灌,另一只手大幅度地挥舞着,时而拍拍栏柜,像个大领导正在发表着激情洋溢的演讲。一个女人,是李老婆儿,要拉老李头走,她把他拉得站起来,他甩开她,又一屁股坐下,继续演讲。李老婆儿终于还是把老李头拉了起来,生拉硬扯地往门口走,老李头仍意犹未尽地向石华伟说着什么,石华伟只是笑。

    门开了,魏二女想逃离,听到老李头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老李头卷着舌头说,魏二女,是是是个好娃娃,华伟我跟你说,她是个好娃娃,打着灯笼都难找……李老婆儿骂道,快往回死哇,一喝上点猫尿就忘了自个儿是谁了!她把他扯出门外,门上安着弹簧,自动关上了。李老婆儿扶着老李头摇摇晃晃地向远处走去,钻入一条黑胡同不见了,老李头的声音还隐约传来:魏二女是个好娃娃……李老婆儿骂道,快悄悄儿地哇!

    魏二女望着那条胡同发了一会儿呆,机械地抬起脚步,走进华伟商店。石华伟笑道,二女,你要是早来一分钟,就能听到老李头夸你了。魏二女苦笑道,我有什么值得夸的?石华伟说,夸你救孩子的事呀,老李头说你这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你现在可是咱们镇上的新闻人物,了不得啊!魏二女尴尬地笑笑,说,石哥,别说这些了,我来是想求你一件事的。石华伟问,什么事?魏二女说,你家你做主,你把那个孩子收养了哇。石华伟一怔,说,不是有外地人肯要那个孩子吗?魏二女说,石哥,这事能瞒得过别人,能瞒得过你吗?这全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呀,只是对外的那么一个说法而已。石华伟噢了一声,问,要扔了?魏二女说,想是那么想的,可我总不忍心,石哥你把她收养了哇,我代孩子谢谢你了!石华伟笑道,二女,这万万不能!我家已经有了两个姑娘,你知道的,你嫂子又是个疯子,吃饭穿衣裳都要人伺候,我现在等于是带着三个孩子,还要看店,我实在无能为力啊!再说,我前些年开砖窑欠下一屁债,哪有闲钱养孩子呢?魏二女叹口气,转身走了。她在街上走了一会儿,路灯灭了,华伟商店的灯也灭了。夜深了。

    回到家里,魏二女站在炕棱前,仔细端详着三个孩子。他们都睡得很沉。儿子的嘴角淌着涎水,她伸手擦去。女儿的身体蜷缩着,不时地打个失惊,她把女儿摆正,往紧掖了掖被子。那个婴儿的头圆得像个皮球,一层稀疏的黄毛在头顶爬着,她睡得安祥恬静,全然不管自己的命运如何。魏二女掀开她的被子,把她重新包裹了一下,放进那个箩头里,底下垫了厚厚一层棉布,上面盖了被子,压了压枕。找来几个输液用的葡萄糖空瓶子,灌满了热水,塞进被子里。奶壶里也灌满了热牛奶,也塞进被子里,尽管她知道,她还不会自己拿奶壶。准备就绪,她提着箩头出了家门。

    路灯已熄灭,街道像墨染一样黑,魏二女顺着街道向远处走去。她走出镇区。风大了起来,吹得她手里的箩头前摇后晃,像荡秋千。脚下的路坚硬异常,脚踩着路,路反弹着脚,每走一步,都有一股力量通过两条腿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冷风灌进她的鼻孔,她出气很困难,走路也很困难,像是在巨浪之中逆流而上。她终于走到了国道边,放下箩头,背着风喘息了一会儿,弯下腰摸摸被子里的葡萄糖瓶,还热热的,这让她获得了一些力量。她顺着国道望出去,黑暗阻挡了她的视线,望不出多远。她望得眼睛都发麻了,也没望见除了黑暗之外的任何一件事物。她看了一眼箩头,抱着双臂向镇上跑去。

    跑出很远,哭声猝不及防地在她身后响起,夹在风声里。她放慢了脚步,哭声更大了,穿透了黑暗,刺穿了她的后背。她站住了,转回身去,哭声扑面而来,她仿佛看到了那声音的颜色,是一种胶皮一样的青色。她发起抖来。片刻后,她开始跑,向国道上跑。她看到一辆卡车亮着灯光从国道上呼啸而过,她改变了方向,向卡车追去,一边叫道,哎,等一等!卡车拉了一声长笛,不知是对她的回应,还是只是司机寂寞了,弄出点声响提提神。

    卡车的尾灯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黑暗又重新归拢成一整块,把她吞没了。她站在那里,双手托住膝盖喘着气,她望见镇上影影绰绰的房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追一辆卡车。哭声还在持续,她返回到箩头跟前,蹲下来,轻轻拍着箩头里的小被子,哭声变得柔和了,像唱歌,抑扬顿挫。她擦了擦鼻涕,站起来,提起了箩头。

    魏二女返回到那个拐上一条土路的叉路口时站住了,这条土路她今天下午走过,那时她满怀愤怒,嘴里骂着脏话,活牲口,王八蛋,狗杂种……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失忆了,当她恢复记忆时,她已站在了那个“活牲口,王八蛋,狗杂种”人家的院门前,旁边的牛棚里,奶牛身上的白斑像下了雪。她颤抖的手推了一下大门,大门虚掩着,来了一股疾风,把大门吹得甩在门洞的墙壁上,发出啪啦啦的声响,同时把她推进了院子里。

    她站在门洞里不知所措,蒙着塑料布的正屋窗户亮起了灯,接着院灯也亮了,屋门开了,牛头光着腿披着一件黄军大衣站在门口,说了声二女你来了,就猫着腰背着锅跑过来。魏二女本能地躲了躲,说,你别——牛头从她身旁跑过去了,在她身后关上了大门,嗒的一声,上了锁,说,回屋里吧,外面多冷!

    魏二女茫然地跟着牛头进了屋,牛头拉灭了院灯,插上门闩,提起暖壶倒了一缸水放在炉台上,说,二女,你把箩头放在地上,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拿起火钩子捅捅炭炉,又夹了几块炭放进去。魏二女站在地上一动不动,牛头看了她一眼,说,想通了?魏二女的眼珠子转了转,没说话。牛头说,咋了?有点不好意思?难免!他也不着急,上了炕,盘腿坐在褥子上,用被子围住两条光腿,四平八稳地等着魏二女好意思的时候。

    魏二女终于开口了,说,你说话要算话!牛头说,肯定的哇,全镇上的人哪个不清楚我牛头的人品?魏二女说,你要对孩子好!牛头说,肯定的哇,我光棍一条,就这一个女子,亲得命蛋蛋也似的,咋能对她不好呢?魏二女说,带她去医院检查,给她治病,供她上学,舍得给她花钱!牛头说,没问题,我只要能挣下,钱全是她的!魏二女说,你不能把这事说给别人!牛头说,这还用你交代?魏二女沉默了半天,说,好!牛头说,我也要提个要求。魏二女说,你说。牛头说,你跟我来三次,今晚一次,明后晚再各来一次,我知道訾云光要连上三个夜班……魏二女咬着牙打断了他:做梦!就这一次,不行拉倒!牛头退而求其次:那就两次,你提了那么多条件,我也要提个条件才公平。魏二女说,不行!牛头想了一会儿,咂咂嘴说,好吧,一次就一次!摇摇头,叹口气,仿佛做了一桩亏本的买卖。

    魏二女把箩头放在炭炉旁,蹲下来摸摸里面的葡萄糖瓶子,完全冰凉了,就拿出来放在地上,站起来爬上了炕,平躺下来,解开裤带,把裤子拉到膝盖处。牛头看着魏二女两截白腿中间的黑太阳,气息变得粗重起来,扔掉大衣,扑上去就啃她的脸。魏二女推开他,冷冷地说,不能亲,不包括这个的!牛头停顿了一下,双手解魏二女的衣扣,魏二女按住了衣服,说,上衣不能脱!牛头便爬到下面去脱魏二女的棉裤,魏二女用双手死死地拽住裤腰,说,裤子也不能脱!牛头说,不脱这咋干?魏二女说,那不是给你露着吗?就这么做,不做我就走!牛头赶忙说,好好,就这么做!他爬上了魏二女的身体,魏二女咬了咬牙,口腔里有股血腥味,咽下去,偏转头,那只老鼠又从麻袋中间钻了出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魏二女。牛头说,舒服不?魏二女没做声。牛头说,和你家云光比咋样?魏二女说,牛头,你的年纪当不了我的爹,也是我的叔,你折磨的我的人可以,就不要折磨成我的心了!

    魏二女回到家里时,是一个人,那个婴儿连同那个箩头留在了牛头家。儿子和女儿还在沉沉地睡着,她给炭炉里加上炭,烧了一壶热水,用大洗盆把自己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光着身体钻进被子里,冷得瑟瑟发抖,这时她才哭了出来,牙齿咬着被子,泪如泉涌。

    冷风敲打着窗户,缝在窗帘夹层里的塑料布呲呲地响,院门乒乒乓乓地摇着。这样的冷天气,烟囱的抽力大,炭炉子烧得很旺,炉盘的缝隙中间透出火光,在屋顶的氧层上映射出一环一环的图案,闪闪烁烁。这闪烁的光亮照亮了窗台下的红躺柜,像极了灵棚里的棺材。

    等到炭炉里的火着下去,屋顶的光环隐去,窗户上泛起了朦胧的曙色。魏二女睡着了,像打了个盹,片刻后就醒了。吵醒她的是铁院门的一阵巨响,像是有人踹它。她坐起来细听,那声音又消失了,耳边还回响着嗡嗡的回音。再细听,那不是回音,是孩子的啼哭声。哭声开始小,隐隐约约的,继而大了起来,一波一波地传进屋里来。

    魏二女出神了好一会儿,穿上秋裤下了地,踏扁鞋跟趿拉上鞋,披上花缎子面的羊皮袄走到院子里。像昨天的此时一样,天蒙蒙亮,天空是一片暗青色,气温却比昨天低得多。风停了,寒冷凝结成一整块,那哭声穿透铁门,撕破寒冷冲了过来。魏二女跑到大门口,从门洞墙壁上的一个小方孔里取出钥匙打开锁,朝里拉开双扇大门,脚下是一只箩头,一个婴儿躺在箩头里面哭着。

    箩头还是那只箩头,婴儿还是那个婴儿。魏二女没管箩头和婴儿,抠起鞋跟跑了出去,顺着胡同跑到大街上。被冷风洗劫了一夜的大街愈发干净和冷漠,街道黑油油的,东头通向天堂河的石桥,西头通向国道。没有一扇开着的门,也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只有那哭声始终跟随着魏二女的脚步,从胡同里涌出来,在大街上飘荡着。魏二女浑身发着抖,牙齿打着架,嘴里哼哧哼哧地喷着一团团白雾,像要出发的火车。然而她没有出发,她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返回胡同。

    回到自家院门口,箩头和婴儿还在,婴儿还在哭着,哭声吵醒了邻居古老婆儿,她披着棉袄站在她家院门口,指着箩头问,二女你这是唱的哪一出?魏二女提起箩头,望着古老婆儿说,大娘,这个孩子你要不?古老婆儿嗐了一声,说,我们老古家儿孙满堂的,要她做什么?转身回去了,咣的一声关上院门。

    这会儿工夫,天亮了许多,天空的青色转成了灰白色。胡同直直的,可以望到街面上,街对面的房子挡住了视线,几支高大的烟囱从房子后面冒出头来,那是訾云光上班的炼铁厂。烟囱被刷成了白色,可以依稀看到上面红色的“计划生育”的标语。魏二女低头看了看那婴儿,她的脸露在外面,冻成了胶皮色,但她还在顽强地哭着。魏二女提着箩头回到屋里,把婴儿抱起来,塞进自己的被窝里。给炭炉加上炭,火着了起来,那孩子不哭了,魏二女却哭了起来,边哭边骂,活牲口,王八蛋,狗杂种,不是人造的……

    院门响了一下,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传进屋里。魏二女刚擦干眼泪,訾云光就进了门,他一眼看到地上的空箩头,面有喜色,问,扔了?咋没连箩头扔掉?魏二女屁股靠在炕棱上站着,背后的被子鼓起一个包。她说,没扔。回身指了指被子。訾云光急步过去掀开被子,看到了那个婴儿。他瞪起眼睛问,咋没扔?魏二女支支吾吾地说,扔了,可又被人捡了回来,放在咱家大门口。訾云光吸了口气,问,谁捡回来的?魏二女心虚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听到大门响,出去看的时候,孩子已经放在大门口了,没看到那个人。訾云光问,你扔在哪了?魏二女说,国道上。訾云光说,一定是你扔的时候被人看到了,你多会儿扔的?魏二女说,临明,就前一阵子。訾云光说,我不是让你半夜就扔的吗?我就怕有早起的人会看到,你咋听不进去人话呢!魏二女低着头,用左手的指甲抠着右手指间的茧,抿了抿嘴,没说话。訾云光飞起一脚,踢飞了箩头,箩头飞到了红躺柜顶上,弹了两下掉在地上;箩头里的花被子跌出来,盖在炭炉上,魏二女眼疾手快,一把扯开,所幸没被烧着,但洁白的护里被烤黄了一片。訾云光吼道,别他妈的过了,还过个球呢!

    熟睡中的金叶子打了一个激灵,醒了,害怕地看着訾云光。魏二女喊了一声,睡!金叶子便把头缩进了被子里。魏二女把花被子撇在炕棱上,抬头瞟了一眼訾云光,又低下头去,轻声说,对不起,我错了!訾云光骂道,光说错有球用,现在咋闹?魏二女咕噜咽了口口水,说,事到如今,没办法了,只能咱家把她养起来了。訾云光竖起了眉毛,指着炕上的那个婴儿说,她有心脏病,你让我把她养起来?我哪有钱给她治病呢!魏二女说,不用治,她能活到哪天算哪天,生死由命,哪天死了哪天扔,外人也没话可说了。她要有幸能长大,也不用让她上学,随便给点吃的穿的,花不了多少钱的。等到够岁数了,就让她到城里打工去。将来她是飞黄腾达,还是饿死街头,都与我们无关,我再不认她。訾云光狠狠地叹了口气,爬上炕,钻进被子里睡觉去了。

    訾云光睡了一整天,魏二女做出早饭叫他,他哼了一声:不吃!午饭好歹吃了点,吃完倒头接着睡。三个孩子,金叶子最懂事,不会无缘无故地哭闹;訾鑫和那个婴儿却时不是地会爆发出一阵大哭,每当这时,訾云光就会猛地坐起来,吼一声不要哭了,随手抓起一件东西狠狠地摔在地上。魏二女不得不严密地监视着两个孩子的动向,发现他们一有哭的苗头,就及时采取措施。她边干家务边哄孩子,放下这个抱起那个,有时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有时怀里一个,背上一个。一天下来,心力交瘁。

    吃过晚饭后,訾云光闷头闷脑地坐了一会儿,抽了两根烟站起来要走,魏二女讨好地说,离上班还早,你再睡会儿,到时我叫你。訾云光说,家里都哭成个灵棚,还睡个球!愤愤地出去了。听到大门一声响,魏二女松了口气,放下两个孩子,揉捏着酸麻的胳膊和大腿。訾鑫屁股一挨炕,就哭了起来,那个婴儿本来没哭,受到了哭声的感染也吭哧起来。魏二女冲着坐在炕角抓齿齿的金叶子发脾气道,你是个死人,哄一哄呀!金叶子忙不迭地扔下齿齿跑过来,坐在两个孩子中间,一手拍着訾鑫的肩膀,一手拍着那个婴儿的胸脯,嘴里念念有词,噢噢噢,不哭不哭,弟弟不哭,长鸡鸡的弟弟不哭,不长鸡鸡的弟弟也不哭……

    听到大门又响了一声,魏二女以为是訾云光返回来了,急忙抱起两个孩子,门开了,进来的却是牛头。魏二女吃了一惊,警觉地问,你来干什么?牛头呵呵一笑,说,二女,借一步说话!魏二女把两个孩子放在炕上,走到外屋,把里屋的门关上。她仇恨地瞪着牛头说,为什么说话不算话?牛头嘿嘿一笑,说,没有不算话,是我觉得亏,你如果再跟我睡两次,我就领养了那个娃娃。魏二女气得脸色铁青,骂道,你想都别想!你根本就是个牲口,连牲口都不如,吃人饭不拉人屎,干得是断子绝孙的事!你妈肯定是让驴日了,没夹紧腿生出你这么个王八蛋来!她流下了眼泪。

    牛头丝毫不恼,仍是笑着,说,这回说定了,再睡两次,我保证不反悔。魏二女哭着说,我当了一次傻瓜,你就以为我是真的傻吗?我是把你当人看呢!指着门口,你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我家云光要是知道了,不把你的锅子剜下来喂了狗是狗嫌你臭!牛头本来直不起腰,这时又刻意地往下弯了弯,背上的锅子更突出了,仿佛是种荣耀似的。他叹口气说,女人啊,再聪明的女人在男人眼里都是傻子!你给你男人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这会儿又搬出你男人来吓我,你觉得能吓得住吗?你觉得你男人知道了这事,是先剜了我的锅子,还是先撕烂你的窟子?呵呵呵!魏二女偃旗息鼓了,呜呜地哭着。

    牛头说,我不骗你了,把话挑明了说哇,就算你跟我睡上十次,我也不会领养那个娃娃的,我缺娃娃吗?我缺的是女人。有了女人,管球他断子绝孙不断子绝孙呢!我来是想告诉你,这事有了开头,就不好结尾。你要是听话点,再跟我睡两次,咱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电视里咋说来着,噢,守口如瓶,我保证会守口如瓶!如果你不听话,这事可能就和你捡到娃娃的事一样,很快就会,就会,对,满城风雨。

    魏二女颤抖地说,你真无耻!牛头说,无耻就无耻,你要是让我天天睡,天天骂我无耻我也心甘情愿。魏二女说,我死也不会!牛头说,事不要做得太绝,话不要说得太满,我不催你,你慢慢想,今晚明晚都行,我晚上睡觉不插门。如果你不来——停顿了一下,盯着魏二女的小腹——你毛毛上面有片胎记,挺好看的。魏二女说,你滚!牛头说,好,我滚!说着走向门口,拉开门,回头又说,你的东西挺有力气的,吸得我腰疼,嘿嘿嘿,不过只要你来,我舍命陪君子!牛头走后,魏二女嚎啕大哭起来,金叶子拉开里屋的门,探出一张小脸惊慌地看着妈妈。魏二女抱起女儿,一张泪脸紧贴着女儿稚嫩的脸。金叶子伸出小手抹着魏二女的眼泪,说,妈妈不哭,我听话,我听话!魏二女却哭得更厉害了。

    第二天清晨,訾云光下了夜班回来,没和魏二女说一句话就睡了。魏二女像昨天一样,边哄着两个爱哭的孩子边干家务。訾鑫爱哭,疼了哭,痒了哭,饿了哭,撑着也哭,走着坐着都要哭,哭着睡着,醒来第一件事还是哭。訾云光曾说,这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娘,他是哭他娘呢!那么这个小女孩呢?她为什么也爱哭?她出生的时候又经历过什么呢?不过魏二女发现,这个孩子爱哭但好哄,只要把她抱在怀里在地上走步,她立刻就不哭了,嘴角还抽出一丝笑。魏二女心想,你妈是在火车上生的你吗?就怕站!

    魏二女找来一根尼龙绳,把那个箩头掉在房梁上,做了个摇篮,把那孩子放进摇篮里。摇篮很管用,只要让它荡起来,那孩子即使饿了也不怎么哭,最多吭几声。推摇篮的任务就交给了金叶子,这让魏二女省心不少。金叶子把这个任务执行得一丝不苟,只要摇篮一停,不管那孩子哭不哭,她都要让它重新荡起来。她轻声告诉妈妈,不长鸡鸡的小弟弟可好哄呢,悠呀悠,悠呀悠,悠着悠着就不哭了。魏二女纠正道,她是妹妹,不是弟弟。金叶子重复,妹妹,妹妹,她是妹妹……魏二女说,就叫她悠悠吧。金叶子又重复,悠悠,悠悠,她叫悠悠……那孩子自此有了名字。

    牛头骗了魏二女,但有一件事情他说到做到,他果然让魏二女“满城风雨”了。那天訾云光上夜班,睡到半下午睡饱了,就出去串门。魏二女做出晚饭等不上他回来,就和孩子们先吃了,给他留了一份,坐在热水锅里。訾云光回来时已是八点多,魏二女听到院门被粗暴地踢开,一阵急促而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紧接着屋门也被粗暴地踢开。魏二女吓了一跳,以为是牛头又来了,后悔自己没锁大门,她跑到外屋,正要去案板上拿菜刀,看到进来的人是訾云光。

    訾云光的样子也让魏二女吓了一跳,穿在他身上的天蓝色的工装沾满了尘土,像是在土坑里打了七十二个滚;头发乱乱的,脸上有一片鲜红的擦痕。他手里提着半瓶高粱白,身上也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魏二女急问,你这是咋了?和人打架了?猝不及防,她的小腹上挨了重重一脚,向后倒在葵花杆堆上。魏二女啊呀一声,还没来得及爬起,訾云光就扑过去,一连串的重脚不选择部位地踹在她身上。

    妈妈呀!你咋了?魏二女尖叫着在葵花杆堆里打滚,可滚来滚去也滚不出訾云光的打击范围,葵花杆哗啦啦地摊开。訾云光又抄起一根葵花杆,劈头盖脸地打过去,魏二女双手抱着头,妈妈老子直叫唤,葵花杆打在她的胳膊上片了茬,白瓤子的碎屑满屋乱飞。

    里屋的三个孩子哭得声嘶力竭,金叶子出溜下地,跑过来喊道,爸爸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訾云光每打一次,她都要激烈地蹦一下,仿佛每一下都打在了她的身上。魏二女喊道,你疯了吗?訾云光骂道,老子就是疯了,老子的老婆让别人睡,你说老子该不该疯?换了一根更粗更结实的葵花杆,抡圆了胳膊往下打,魏二女的惨叫声像抖花腔,像马嘶,像鬼叫。金叶子扑过去抱住訾云光的腿,试图往后推他,哭着说,爸爸不要打,爸爸不要打!被訾云光一脚踢开,摔倒了,她爬起来扑在魏二女的身上,葵花杆就落在了她的背上,她的叫声变了调,带着颤音。訾云光终于住了手,拄着打断了半截的葵花杆站在地上大喘气,浑身抖作一团,拿起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口,眼泪哗哗地下来了,说,你居然,你居然跟那个锅子,你他妈的真是贱死了!

    母女俩紧紧地抱在一起,魏二女抚摸着金叶子背上刚才挨杆子的地方,她终于明白了訾云光突然发疯的原因,心中有愧,哭着说,对不起,云光,我只是不想让悠悠冻死,谁成想那个老牲口说话不算话,糟蹋了我,又把悠悠还了回来!云光,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我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訾云光哇哇地嚎着,拿起酒瓶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喝完,手一扬,乒的一声,酒瓶摔碎在砖地上,玻璃片子溅起来,划破了魏二女按在金叶子背上的手背,流出血来。

    訾云光转身回了里屋,再出来时,双手举着悠悠,悠悠的双脚和双腿乱动着,像蹬着自行车。訾云光说,一切都是这个孽种造的孽,老子今天摔死你!说着,双手举过头顶,像扔石头似的把悠悠扔向地面,魏二女大叫一声不要,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金叶子,扑过去,在悠悠落地前接住了她。悠悠已哭得没了声,脸憋得黑紫。魏二女挣扎着坐起来,披头散发,像个神婆,她双手卡在悠悠的腋下,抖了几下,悠悠才哭出声来。

    金叶子连滚带爬地过来,挡在訾云光面前,哭着说,爸爸,你打我吧,不要打妈妈……里屋的訾鑫也扯开喉咙嚎着,满屋充斥着声调各异的哭声。

    隔壁的古老婆儿急匆匆地跑进屋,说道,云光,你这是干什么?老婆打汉,金银满贯;男人打老婆,吃的没一颗!再咋说也不能打老婆!她拽住訾云光的胳膊,把他拽到院子里,说,你今天上的是夜班哇,去大娘家醒醒酒,该走了,别误了正事!訾云光哭着说,她,她,她跟那个锅子……古老婆儿打断了他,你别听风就是雨,唱词里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没捉住就不能算,这可是要判命的事!訾云光说,她自己都承认了……古老婆儿又打断了他,你还说?自己老婆的名声要自己维护,老婆就是家,坏了老婆的名声,就等于是损了祖上的德,散了儿孙的福……两人出了院子,声音小了下去,古老婆儿家的大狼狗叫了几声。

    魏二女止住哭,呆呆地望着空洞似的屋门。屋里的灯光散出去,照亮了南房门前的一口井,砖砌的井口上架着铁制的辘轳,转圈的地面上结了冰。金大锤就死在了那里。半天,魏二女抱着悠悠站起来,进了里屋,把悠悠放进了摇篮里,摇篮荡悠了起来,悠悠不哭了。訾鑫哭着爬到炕棱边,伸出两条胳膊要抱抱,魏二女把他抱起来,让他爬在自己的肩头,她拍着他的背。金叶子站在她面前,抽咽着,嘴一歪一歪的,身体一抖一抖的。

    魏二女蹲下来,说,转过身去!金叶子转了过去,背对着她。魏二女撩起金叶子的衣裳,金叶子的背上有几道鲜红的伤痕,像几条血蛇似的爬在那里,好几处破了皮。魏二女用手指按了按那些血蛇,它们会动,一缩一缩的,伴随着金叶子啊呀呀的叫声。魏二女又呜呜地哭了起来。金叶子转回身,伸手擦着魏二女的眼泪,说,妈妈不哭,我不疼,我不疼……魏二女把金叶子搂在怀里,哽咽着说,妈妈对不起你!

    几声鸡啼,晨光洗去了夜幕,一阵凄厉的女人的嚎叫声响彻小镇的上空,惊醒了与世无争的小镇居民。人们纷纷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走上街道,相互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循着声音走入一条胡同,人们看到两辆摩托车停在一个院子门前,嚎叫声就是从那个院子里传出来的。四个穿着棉大衣戴着棉帽子的男人从院子里走出来,人们拥过去打听情况,这四个男人是炼铁厂的领导,他们说,訾云光昨晚醉酒上岗,违反操作规程,在投料时跌进了炼钢炉,当场化成了水,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炼铁厂门前搭起了灵棚,扎起了纸火,请来了鼓匠班,披麻戴孝的“孝子”们齐刷刷地跪在大门口,挡住了工人们上下班的去路。鼓匠们在呜哩哇啦地吹打,“孝子”们在呜哩哇啦地哀嚎,他们是魏二女的家人。他们不辞辛苦地从农村赶上来,不畏严寒地跪在寒风凛冽中,在临近新年的喜庆空气里肆意释放着悲伤的情绪。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炼铁厂终于给他们赔偿了两万元钱。他们再接再厉,又把阵地转移到华伟商店门口,因为那晚訾云光是从华伟商店买的酒,先坐在店里喝了一瓶,临走时又拿了一瓶,他们再次获得了胜利,石华伟赔给他们五千元钱,还被他们席卷了一堆商品。他们趁热打铁,接着在古家院子里安营扎寨,因为那晚訾云光打完魏二女以后,古老婆儿把他拉到了她家,鬼知道她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古家穷,赔不起“孝子”们要求的钱数,古老婆儿就带着十五岁的女儿古芳去向魏二女求饶。自从訾云光死后,魏二女就没出过家门,整天失魂落魄地半躺在炕上,披头散发,目光呆滞,上衣敞开着,两只乳房暴露在外面,以供三个孩子随时吮吸。她没跟着家人去闹事,她甚至不知道他们突然从农村上来要干什么,是办年货吗?古老婆儿和古芳进来时,魏二女的眼睛飘动了一下,她一时想不起来她们是谁。

    古老婆儿说,二女,咱们两家一向交好,没仇没怨的,你就高抬贵手哇!魏二女不说话,只是发呆。金叶子说,妈妈,她让你抬手。她过去把魏二女的手抬起来。古老婆儿说,二女,咱们做邻居有些年头了,我老婆儿平时没对不起你的地方哇?你忘没忘,那年我家喂了口猪,杀猪那天你也没去帮忙,杀猪菜烩出来,我满满地给你端来一钵子;还有,你家金福没了的那段时间,你生下娃娃不会养,我也没少帮忙哇。那天我是好心,看小訾那么打你,怕打死你,我才把他拉到我家,就是让他醒醒酒,这咋还摊上这么大一件事呢?魏二女无动于衷。古老婆儿说,古芳,给你二姐跪下!古芳便跪倒在砖地上。古老婆儿说,求求你二姐!古芳说,二姐,求求你!魏二女还是不为所动。古老婆儿叹口气,说,我老婆儿也给你跪下哇!身体一矮,也跪了下去,二女,我老婆儿光骨了一辈子,别说给人下跪,就连软话也从没说过一句,今天我也不要脸了,求求你大人大量,放过我们一家子哇!你古叔没本事,小子三十多了都给他娶不起老婆,哪有钱给你呢?我给你磕头了!说着,磕下头去,古芳也跟着磕,只是她的身体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每磕一下,身体就要摇摆一两下。

    金叶子好奇,跑到炕棱边看了看,又跑回到魏二女身边说,妈妈,她们跪在地上碰头呢,不疼吗?两人一连磕了十来个头,直起身,古老婆儿拍拍古芳的肩膀说,你家人把灵棚搭在我家院里,我这姑娘胆小,都被吓出病来了,如果不是过来向你求情,她一直就在炕上躺着呢,连地也下不了,二女,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说着老泪纵横。

    魏二女的目光顺着炕皮投在古芳刚刚高过炕棱的小脸上,冷笑一声:小美人,也是个祸种!古芳打了个寒噤,急忙低下头去。古老婆儿又说了一大堆话,然而魏二女充耳不闻。睡在摇篮里的悠悠哭了起来,金叶子赶忙跑过去推了一下摇篮。摇篮荡出去又荡回来,金叶子躲闪得慢了,正好撞在脸上,她一屁股坐在炕上,捂着脸吭了两声,害怕地望了一眼魏二女,没哭出来。古老婆儿说得舌头都卷了,还是没能说动魏二女,她拉着古芳站起来,看了魏二女好一会儿,说,二女,别把事做绝了,张和尚,李和尚,慢慢轮到你头上!

    两人走后,魏二女呆呆地望着门口,半晌,她把目光收回来,转投到金叶子身上。金叶子正襟危坐在那里,鼻尖被箩头碰得发了红。魏二女招了招手:过妈妈这儿来!金叶子受宠若惊地爬到魏二女身边,躺在她的臂弯里,伸手拉下她撩起的秋衣,又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胸,像大人哄孩子似的。魏二女抚摸着女儿的头,望着屋顶的电灯,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不知古老婆儿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她刚才只看到一张漂亮的小脸蛋,她知道女人都是害人精,漂亮的女人就是害人精中精。

    片刻之后,她又知道了一切,知道訾云光化成了水,溶成了一块铁疙瘩,然后被做成锅,做成炭炉子,做成铁大门,做成犁和耙,做成汽车和火车,做成火箭飞上天;知道农村的家人上来了,他们一遍一遍地盘问她事情的经过,他们悲戚,他们叹息,然后他们就开开心心地扎起了纸火,热火朝天地谈论着如何去闹事;知道他们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他们割了肉,买了酒,摆了庆功宴。母亲边啃骨头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心疼地说,我这个二女子没夫命,这一个人带着这么多娃娃可咋活呀?父亲则说,别可怜她,都是她自找的!大哥说,要是知道一闹事就能闹出钱来,金贵死时就该闹了!大姐夫说,就是嘛,那时尸首还在,摆在卫生所门口,不信他不给钱!二哥鬼鬼祟祟地问,那牛头呢,闹不闹?父亲狠狠地瞪了一眼魏二女,说,闹,不闹白不闹,反正脸都丢尽了!大嫂说,对,听说那个杂种有钱呢,还要当成个大户来闹!二嫂说,他是由头,放过谁也不能放过他!大姐说,对,闹不出钱就闹死他,也算是给妹夫报了仇!

    鼓匠声不时地从古家的院子里传来,魏二女看了看女儿,见她不停地咂着嘴,吞咽着口水。女儿怕她,饿了也不敢说。炕尾堆着一堆家人从华伟商店拿回来的面包、饼干、罐头、方便面之类的零食,她不放话,女儿也不敢动。这时她才隐约觉得对女儿有些愧疚,指了指那堆东西,拍拍女儿的肩膀说,去吃吧,想吃什么吃什么。金叶子跑过去拿起一包饼干,她不会往开弄,用牙齿咬住一个角,两只小手用力扽,包装纸破了,饼干撒了一炕,有的立起来像车轮一样滚着。金叶子慌了,爬倒身体手忙脚乱地往起捡。魏二女说,不着急,慢慢捡,妈妈不骂你。金叶子捡起一块饼干,跑过去塞进魏二女嘴里。

    魏二女的家人连战边捷,终于让古家出了血。古家实在没钱,就把家里那辆砸锅卖铁又拉上饥荒买来的二手摩托车赔给了他们。他们稍事休整,又把灵棚搭在了牛头的院子里。这回吸引了不少围观者,镇上的人都知道,牛头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和魏二女的家人正好棋逢敌手,所以都想去见识一下龙争虎斗的精彩场面。魏二女的家人刚把灵棚搭起,牛头家的院子里就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都穿着厚厚的皮袄或棉袄,男的戴着棉帽子,女的罩着厚围巾,一个个跺着脚,搓着手,哈着气,兴致勃勃,精神抖擞,孩子们也提前燃起了过年用的鞭炮助兴。

    魏二女的家人们在牛头的院子里闹腾了六天,期间男的轮流在牛头家的炕上睡觉,女的却不敢,因为牛头说,我牛头生冷不忌,娘也行,女子也行,媳妇也行,我保管都能把你们伺候得舒舒服服吱哇乱叫!女的只好回魏二女家休息。虽然六天不是一直在哭,但他们的嗓子都哭哑了,一个个发出的声音像鸭子叫;虽然有炭盆取暖,但硬挺几个晚上也真够受的,这个冬天没下雪,却不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暖和。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忍受着味觉上的折磨,因为牛头顿顿炖肉吃,猪牛羊肉轮着炖。第一天晚上,牛头从凉房里提出一条羊腿,对他们说,亲亲们,晚上给你们炖羊肉!回屋就炖上了。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不吃白不吃,争取吃到牛头服软为止。可是等到肉炖熟,牛头却用尿盆盛了端到他们面前,说,我一向上下不分,尿盆就是饭盆!尿盆边缘还泛着一层恶心的白碱。他们顿时没有了胃口,谁也不吃。牛头说,这可是你们不吃,不怪我人情不好!自己拿起一块羊肉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第二天牛头炖的是猪排骨,仍是用尿盆盛着,牛头又当着他们的面吃到打饱嗝。第三天炖牛肉,第四天炖鱼,都是用尿盆盛。

    第五天炖鸡肉,魏二女的二哥约摸着肉快熟时,跑进屋里,垫着抹布把锅从炉灶上扒了下来,端到外面,刚放在地上,牛头就跑出来喊道,啊呀,调料还没放全呢!跑到锅跟前,解开裤带,往锅里撒了一泡尿。这回彻底惹怒了他们,骂声日你妈,几个人扑过去把牛头按倒在地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牛头不躲不挡,不喊痛不求饶,还哈哈大笑,大声喊道,使劲儿,把日板子的那点劲儿全给老子使出来!他们打累了,放开了他,他擤一把血鼻涕,吐一口血唾沫,仍是满面笑容,说,这可是你们不打,不是我不让你们打!

    第六天是除夕,天还没亮就有人放炮,这里响一声,那里响一串,空气中弥漫着勾人想家的火药味。这时他们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鼓匠也开始抱怨,说从今天开始,他们要双份的工钱,还要把之前的工钱全结清了才继续干活。魏二女的家人完全丧失了斗志,商量了一会儿,魏二女的父亲说,撤哇,没戏,这孙子就是块滚刀肉,软硬不吃!

    魏二女的家人终于撤出了牛头家的院子,他们来的时候踌躇满志,雄纠纠气昂昂;走的时候垂头丧气丢盔弃甲。他们脱下了孝服,焚化了纸火,标志着他们全面撤出了对小镇的战斗。小镇居民都松了口气,好歹不用在哭丧调中过年了,又难免有些失望,不可一世的牛头再一次取得了胜利,年轻后生们竟有点崇拜他了。

    他们回到魏二女家,总结了一下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然后开始分钱,用收入减去成本,剩下的钱按人头均分。因为大姐夫出力最多,且是大家的领导者,每遇难关,总有惊人手段,所以另外得了一辆摩托车。大嫂和二嫂对此颇为不满,争论了一番,也就同意了。魏二女虽没参加战斗,但因身份特殊,也得了一份钱,是四千三百元。魏二女说,我不要,你们快走吧,再不要来了,我给你们丢了脸,你们不要认我了。

    家人走了好长时间,魏二女一直在发呆。金叶子站在炕上,看一眼放在油布上的四千三百块钱,再看看魏二女。訾鑫玩着一块面包,一边模仿着外面的麻雷声。摇篮里的悠悠发出了“卟哇卟哇”的声音,这表明她很高兴,她不高兴的时候会发出“咩咩咩咩”的羊叫声。魏二女望了望对面墙上的日历,自訾云光死后,日历就没撕过,永远停在了那个日期。

    临近中午,镇上的人开始放午饭炮,年的气氛浓烈了起来。魏二女看到女儿又在不停地砸嘴,问,你饿了?金叶子点点头。魏二女忽然想起,这段时间她没做过一顿饭,三个孩子都是靠零食和奶粉活着。她问女儿,你想吃什么?女儿说,饺饺。魏二女下了地,披上皮袄去凉房里拿了两个剁碎了捏成圆球状冻起来的饺馅团,放在盆里消着,一边和面。金叶子去外面跑了一遭回来比划着说,妈妈,人家的门上都贴着这么长这么宽的红条条,上面还有黑花花,可好看呢,咱们家没有。魏二女说,过年了,那是对联,但咱们家不能贴红的,你爸没了。金叶子失望地噢了一声,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和好面,冻了一冬的饺馅还没消下,魏二女忽然说,叶子,看好你弟弟!就出去了。

    胡同两侧的墙壁上,到处贴着通红的对联和福字,有的是用黑毛笔写的,有的是用金粉写的,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有的人家还挂起了大红灯笼。这段时间,魏二女满眼都是黑白灰,乍一看这些彩色,还有些刺眼。一个女人站在大门口倒脏水,看到魏二女,就愣在了那里,像是看到了什么新鲜事物,等到魏二女走过去,才匆匆地跑回家,向家人们传达“魏二女现身了”这一意外的讯息。

    魏二女走到街上,街上很冷清,商店都锁了门,供销社也锁了门。华伟商店还开着,石华伟的两个女儿正在店门前的街道上踢毽子,看到魏二女,骂了声“不要脸”,就跑回店里去了。魏二女跟了进去。正在给几个顾客卖货的石华伟愣住了,问,你来干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魏二女身上。魏二女说,石哥,家里没了人,第一年贴对子是黄的还是绿的?石华伟放松了神经,牙缝间挤出三个字:不知道!魏二女说,那你这儿有黄纸和绿纸没?石华伟又挤出两个字:没有!魏二女只得离开了,听到店里的一个顾客说,还有脸来你这儿,真不知羞耻!另一个说,她家年年死人,不知道贴什么对子?

    魏二女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最后拐入一条胡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一个院子里跑出来,穿着红花棉袄,是石华伟的疯老婆,她疯疯癫癫地边跑边唱着山曲儿:男人和女人混在一瘩瘩,睡觉哇,睡觉哇,管球他的了……魏二女加紧脚步,走到胡同最里面,看到白锁定家的铁栅门大开着,她便走了进去。

    白锁定和洪英正坐在炕棱上吃饭,炕桌上摆着一盘炖鱼,两盘凉菜,还有一瓶白酒。两人看到魏二女,一齐愣住了,对望了一眼,白锁定说,是二女啊,快坐下吃饭!魏二女摇摇头,说,我想问问洪英,供销社有没有黄纸和绿纸?洪英说,有啊,可多呢,咋了?魏二女说,那麻烦你去趟供销社,我要买几张。白锁定明白了,说,你是要贴对子?魏二女点点头。白锁定说,第一年是贴黄的,第二年贴绿的,第三年贴粉的,你家是按第一年算还是按第二年算?魏二女想了想,訾云光是第一年,金大锤是第二天,说,咋也行,主要是娃娃爱呢,还要麻烦白老师你给写写,两副就行,院门一副,正屋门一副,窗口和凉房就不贴了。

    白锁定拿起抹布擦了擦手,向洪英说,钥匙呢?我去供销社顺便写了。洪英皱皱眉头说,供销社的钥匙能随便给人吗?白锁定说,那你去拿回几张纸来,我在家里裁了写。洪英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说,我放假着呢!白锁定不好意思望着魏二女。魏二女点点头,转身往出走。洪英忽然叫道,等等!跳下炕,问,你要几张?魏二女说,反正就是要裁两副对子。洪英说,好,我跟你去,不过不要让白锁定写,他的字难看,你让李爱文写,人家可是大作家呢!白锁定说,李爱文还会写毛笔字?洪英笑笑说,会呀,写的还可好呢!白锁定说,没听说过。洪英说,说得好像全镇上就你一个人会写毛笔字似的!白锁定便不敢说话了。

    魏二女跟着洪英去了供销社。洪英忽然变得殷勤起来,拿出两张黄纸,亲自动手裁出两副对子,又说,再买瓶墨汁和一支毛笔哇,求人家写对子,费人家的东西不好。魏二女拿着裁好的黄纸、墨汁和笔,去了老李家。老李家的大女子原是省城一所中专学校的学生,可上着上着,就在去年冬天忽然退了学,说是要当作家,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专心写作,连人都不见。她已经有作品登上了省报,老李头经常拿着那张报纸给镇上的人炫耀。

    魏二女推开门的时候,老李一家人正围着一张方桌在吃饭。老李头警觉地问,二女你有事?魏二女说,想让你家爱文写两副对子。老李头说,她不会写毛笔字。魏二女说,洪英说她会写。老李头说,洪英那张嘴,比天气预报都不靠谱,我家的对子还是找她家白老师写的呢。魏二女哦了一声,转身正要走,李爱文站起来说,二姐,到我房里,我给你写!老李头说,你多会儿学会写毛笔字的?别瞎应承!李爱文没理他,领着魏二女进了西屋。西屋更像是凉房,堆着一垛装着葵花籽和玉米粒的麻袋,还堆着一堆玉米空轴轴。一张单人木床缩在墙角,床上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床尾一尺远的地方,摆着一张字台,上面摊开一沓稿纸。

    李爱文把稿纸收拾进抽屉,把黄纸条铺开来,说,二姐,我属实不会写毛笔字,写得难看你别怪。魏二女说,没事,只是给孩子看的,有那么个样子就行。李爱文便拿起毛笔,在墨汁瓶里蘸了墨,在瓶口上抹尖笔头,却迟迟不下笔。她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空白纸,在上面写了个“魏”字,说,二姐,我就这水平,你看行吗?魏二女看了看,歪歪扭扭,毛毛刺刺,像刚学写字的小学生写的,不过她说,行,可以的。

    李爱文便把毛笔竖起在黄纸条上,问,写什么?魏二女说,你随便写,你是作家,我不懂这些。李爱文说,其实我也不懂,这要求是对仗的,有规矩,写古体诗词的人肯定会写,我是写小说的。魏二女说,写哇,咋也比我这个半文盲强。李爱文想了想,说,那我写一副王羲之的对联行不?魏二女说,行!李爱文便抽抽扭扭写下一副:福无双至今日至,祸不单行昨夜行。接着写下横批:吉祥如意。拿到床上晾着。铺开第二副空白联,定定地盯住看了半天,动笔开始写。先写下一句:恩情似海今生债。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接着写下第二句:大爱如山来世还。魏二女喃喃地说,今生债,来世还,这副写好了。李爱文转头看了一眼魏二女,眼眶有些湿润,提笔写下横批:好人好报。魏二女说,这个不好,不如写成“恶有恶报”了。李爱文凄然地望了一眼魏二女,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李老婆儿推开门说,二女,让她写着,你过来吃口饭。魏二女说,不了,孩子们都还没吃呢,我得赶紧回去。她把四条对联摞在一块,卷起来,说了一句“爱文麻烦你了”,便走了。

    魏二女快要走到街上时,听到李爱文在后面喊,二姐你等等!魏二女站住,李爱文提着一个白布袋子跑过来,说,二姐,这是我家腊月包好的饺子,你拿回去和孩子们吃吧!魏二女说,不用不用,我回去也是要包饺子的。李爱文说,这么迟了,孩子们都饿坏了,拿回去一煮就能吃,猪肉白萝卜馅儿的。她把布袋子塞进魏二女空着的手里,转身跑回去了。

    魏二女回到家,煮了李爱文送的饺子,娘几个吃了。魏二女洗了锅碗,说,叶子,咱们去贴对子。金叶子高兴地直点头。魏二女熬了一勺面糊糊,背着訾鑫,领着金叶子,把两副对子贴在大门和正屋门上。魏二女问女儿,好看不?金叶子拍着手说,好看好看,黄的比红的更好看!魏二女的心一阵刀绞似的疼痛。

    过了晚上十一点,外面的炮声密集起来。孩子们都睡着了,魏二女站在院子里,头顶是一片五彩斑斓的天空,一颗颗彩蛋响着哨音拉着蛇一样的亮尾巴撞到天幕上四散开来,银花飞溅。胡同里传来了欢笑声,爆竹的碎块打在铁院门上,当当作响。炼铁厂上空的烟花最为壮观,比往前任何一年都壮观,那片天空完全被光亮遮住了,花团锦簇,绚烂夺目。不知不觉间,魏二女已是泪流满面。她忽然跑回屋里,从门箱柜里拿了把菜刀,在水瓮沿上磨了两下刀刃,夹在棉袄里的腋下跑出家门。

    胡同里有好多人在烧旺火放炮,照得四周一片通明。隔壁古家除了古芳所有的人都出来了,魏二女低着头从他们跟前经过,古老婆儿在她身后大声叫道,我拉了一场架就赔了你家一辆摩托车,你们把我家芳芳吓病了该赔多少?魏二女没理会,加快了脚步。两旁是一堆一堆的旺火和一株一株栽起的花炮,喷着五颜六色的火花;地上成板成板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出一片火光。魏二女感觉自己正在走向火海,走向汹涌着通红岩浆的炼钢炉,两边的人默默为她送行。她还能听到古老婆儿在身后大骂,爱钱不要脸,大过年的还要出去卖!

    街道上没有胡同里热闹,两边的商铺开着灯,却锁着门。只有个别讲究的生意人,会在店门口燃起一堆旺火放炮。华伟商店的门口也燃起一堆旺火,用葵花杆搭起一个巨大的锥形,火光冲天。石华伟往火堆里扔着葵花杆,大概是觉得火头不够高吧,他用铜勺在一只桶里舀了勺汽油泼上去,火头立马窜起一丈多高,翻滚着浓浓的黑烟。他的疯老婆绕着火堆又叫又跳,披散着的头发起伏荡漾,像极了跳大神的巫婆。

    石华伟的两个女儿捂着耳朵抬起头望着闪光雷在天空中爆炸,她们看见魏二女,不约而同地各自拉起一长串鞭炮铺开在街上,用烧着的葵花杆点燃,鞭炮就形成一道火花四溅的屏障挡住了魏二女的去路。魏二女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目无旁顾地朝前走。石华伟急忙抄起一根葵花杆挑着鞭炮,一边大骂着女儿,两个败家货,还嫌被人讹得不够惨吗?鞭炮还没挑开,魏二女已经踩着火光走过去了。她的裤腿里钻进了几个炸开了的鞭炮,脸上也溅到了鞭炮的碎屑,然而她浑然未觉,直直地,大踏步地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魏二女拐上一条土路。房屋稀疏了,天上的烟花也零落了。她走到牛头家的院门口,大门上没贴对子,院里也没开灯。两只奶牛在圈里卧着,抬起头望着天空。魏二女踹了一脚大门,大门没锁,朝里开了。她走了进去,看到正屋上也没贴对子,一间屋的窗户上散发出灯光。魏二女走过去,又一脚踹开门。

    牛头正坐在炭炉跟前的小凳子上喝着酒,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盘咸菜和一缸茶水。他看到魏二女,愣了一下,旋即站起来,平静地说,二女你来了?仿佛之前他们有过什么约定似的。魏二女咬咬牙,从怀里抽出菜刀,指着牛头狠狠地说,我要杀了你!牛头叹口气,说,杀哇,我让你杀,我要是哆嗦一下,就是你生的!他闭上眼睛,脖子往前伸了伸,整个身体就更加弯曲了。

    魏二女的手在颤抖着,磨亮的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炭炉里的火熄灭了,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柜顶上的香炉里栽着三柱香,飘着缕缕青烟,混杂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半晌,牛头睁开眼,说,咋还不动手?自从訾云光死的那天起,我就日日夜夜地盼着这一天呢!今天过年,是个好日子,电视上咋说来着,对,良辰吉日!魏二女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牛头说,敢,你敢,你魏二女有胆量,有见识,是花木兰,是穆桂英,是梁红玉,是女中豪杰,是巾帼英雄,比这镇上的男人要强他妈的几百倍几千倍几万倍!来哇,照着这儿——他用手砍了砍自己的脖颈——你也痛快了,我也解放了!

    魏二女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牛头往前进了一步,伸手把魏二女手中的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动手哇,不动手你就不是魏二女了!魏二女的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然而这火焰却迟迟没能转换为行动。隔壁院子里响起一声炸雷,震得一扇没插插销的窗户朝里开了,带着火药味的冷风扑了进来。

    牛头叹口气,过去关上窗户,然后摘下挂在腰间的钥匙串,走到墙角,打开一个雕花的黑板箱,从里面拿出两捆钱,走到魏二女面前,说,这是两万块钱,你先拿着,以后有需要,尽管说话。魏二女看着那两万元钱,鼻孔里喷着粗气。牛头说,拿着吧,你以后的日子肯定会很难,你家人把镇上的人都得罪完了,訾云光用一条命给你换了一个炼铁厂的正式工指标,也被你家人闹没了。你以后缺钱就随便来拿,以后我牛头的命,就是你魏二女的!你放心,过罢年我就找个兽医站把自己劁了。

    魏二女最终没拿那钱,也没杀牛头,她扑到炕棱边,挥起菜刀砍了一顿麻袋,麻袋里的玉米粒像金豆子似的四处飞溅。那只藏在麻袋中间的老鼠受到了惊吓,跳下炕,从开着的门口仓惶逃走了。魏二女把菜刀深深地插入麻袋中,没往出拔,哭着跑了。

    一会儿工夫,接神的热潮就退去了,街道上留下一堆堆未燃尽的灰烬和爆竹的残骸,天空中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炮声,人都不在了,一下子就冷清了,仿佛一年的辛苦只为了这片刻的繁华。胡同里有几个孩子在捡着没炸响的鞭炮,猫着腰,撒拉着脚,有的叼着烟卷,有的拿着一截香,捡到一个带捻的,就用烟或香点燃扔向空中。他们看到魏二女,就都直起身,定定地望着她,然后像得到一个命令似的跑回自家的院子里去了。

    魏二女一头撞开大门,跑到井口边,爬在辘轳上喘着气。井口黑黑的,深不可测,仿佛连通到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魏二女喘匀了气,缓缓地抬起一只脚踏上井沿,然后把腿伸了下去。她双手抱着辘轳,把另一条腿也移到井口里。她坐在井沿上,双脚交替踢着井壁,腐蚀了的砌井砖扑簌簌地掉着皮,大小不一的砖皮落到井水里发出高高低低的叮咚声,像在敲打着乐器。一股暖流从井底涌上来,她想,那里一定很暖和。

    正当她的屁股即将离开井沿时,感觉到有人在拉她的后衣襟,回头一看,是女儿。金叶子光着身体站在那里,冻得瑟瑟发抖,她害怕地说,妈妈,回家!魏二女挣扎着从井口爬出来,抱起女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望向天空,那密密麻麻的满天繁星在她的泪眼迷蒙中融合成一片白光,白光中有无数赤着双脚光着屁股穿着肚兜扎着小辫的小孩在七彩云朵上欢快地奔跑。

    【全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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