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

作者: 繁星满天fx | 来源:发表于2023-06-17 23:3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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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孺子牛

    1

    “清粼粼的水来,蓝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阳春湖上横亘的一个大坝上,立着一个满脸素净,手指欣长,一身红妆,正快活吟唱的女子。只见她目光如炬,带着几分温柔和娇羞,俯瞰着整片淡绿的堤岸和无垠的水域。一壮一瘦的两头黄牛正贴着脑袋衔着堤上的紫苜蓿和黑麦草。几只牛崽则在近水的一处牧草上撒着欢,引得其中的母牛不时转过头紧张地“哞哞”轻唤着。大坝尽头,隐约可见一团白色的东西,正龟速靠近。

    那是1974年的初春,大坝上着一身红妆的新娘——正是命中注定的我的母亲。她踩着一双彼时并不多见的半高跟皮鞋,迎着朝霞和露水,望着流云和碧波,沉浸在早春一派温暖的气息里,耐心地等待她的如意郎君。

    不多时,母亲就被一个梳分头,身着一套明显褪色,口袋上别一支派克笔的中山装,骑着一匹羸弱而衰老的白马的男人接到了河东村。

    据说那天金子般的阳光洒满大道,母亲由父亲载着从魏家湾往河东村悠哉慢行,俩人默契地对唱着一段段豫剧名曲,一遍又一遍哼唱着,永不厌倦似的。

    多年以后,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和我勾勒起那天的场景。她说起父亲是怎样将她抱上马鞍,他们怎样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惹得众人围观。母亲说,那是她此生最美、最甜的时刻。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那么凝重,布满岁月痕迹的鼻翼似乎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母亲也多次提起那匹孱弱的老马,几度哽咽。

    翌年,姐姐出生了。父亲在母亲的床榻吟唱了一首《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末了,父亲对母亲说:“就叫她凤凰吧。”

    “好,”母亲微笑着附和。

    那时的河东村,人丁兴旺。村里划分了五六个生产小队,每队二十来户,全村总人口超过五百人。父亲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当时是村部的会计兼老支书的笔杆子。说到母亲和父亲的相识,母亲曾一度颇有些自豪。那时我外公掌管着全公社唯一的油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自然见多了。忽而有一天,外公竟对河东村一个老实巴交的老艄公起了兴趣。原来,老艄公有一个高大、英俊、勤劳、朴实的幺儿子。很快,外公促成了俩年轻人的见面。借用一句我父亲后来醉酒时常常炫耀的话——“英子可是满公社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女人啊……”父亲口中的英子便是我的母亲。后半句关键的话还未说出,父亲往往已经歪着脑袋打起呼噜了。

    在我的旧作《姑奶奶和她的猫》和《凡人歌》里,我曾重复提到一个事实:姑爷早年离世,撇下姑奶奶独自生活。爷爷见不得姑奶奶受冷清,便不顾奶奶反对,毅然决然地将姑奶奶从河西村接来。姑奶奶来到河东村,给寂寥的小院平添了许多热闹,同样地因为一些费解的原因,姑奶奶也给小小的院落带来无尽的烦恼,如一块抛入池塘的石块惊起层层涟漪。

    2

    母亲生下我姐姐凤凰的第三天就下床了。父亲眼神中新生的光芒还没停留多久,就被奶奶和姑奶奶的吵架声惊扰了。他看着哭闹中的婴孩儿,满眼无助,完全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困境。父亲的苦,可谓旧霜未干又添新霜。1973年,据说是工农兵恢复高考的那一年,父亲鼓足干劲儿,自信满满,临考前却被突然通知取消考试资格。多年后,父亲才摸清其中的底细,当时是被一个陈姓的大队长给举报了,理由是父亲有一个被划为四类分子的亲姑姑。而那个陈姓的大队长,正是老艄公的死对头。

    姑奶奶的到来,可谓做实了死对头的举报。面对命运的劫难,我未来的父亲选择和老艄公一样低下头,保持缄默。面对从天而降的好姻缘,老艄公却高兴不起来,他每天照例出工,选料、炒籽、粗磨、精磨、对浆搅拌、震动、分油,眯着眼睛把手头活儿做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当时父亲毕竟年轻,面对心爱的姑娘——也就是我的母亲,他张开沉睡的心灵,以热情的拥抱将母亲揽入怀中。

    然而奶奶和姑奶奶的争吵声却撕碎了这片难得的宁静。那时我奶奶的老观念尤其重,当女娃儿尖锐的哭声在小院回荡的时候,奶奶拉长了脸,气呼呼地转身走了。一旁拄拐杖的姑奶奶看不过,她挥舞起手杖,朝着远方的震雷山一顿指桑骂槐。奶奶回转身,指着姑奶奶的鼻子,嘴巴似机关枪,骂人不带脏字。姑奶奶额头的青筋爆出,她气得瘫坐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父亲在两个老太太之间无力地走来走去。他蹙着眉,绷着嘴,一会儿架起我奶奶的胳膊,有意往后推一推,一会儿拍着姑奶奶的后背,帮她顺顺气。哪知我奶奶更来劲儿了,反而跳起来骂我姑奶奶不是东西。

    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袭。母亲艰难地睁开眼,她颤抖着坐起身,踩着一双父亲的大拖鞋出来了。

    “我知道你们都是无意的,”母亲低着眉,若有所思地说,“要怪就怪我肚子不争气。”

    母亲用她凄婉的抽泣结束了两个老人的争吵。母亲因为伤心,加上她很快违背了河东村“女人要坐月子”的祖训,三天后便下床为一家子老老少少做饭,洗衣,下坡里劳作,落下了看似不痛不痒的月子病——怕风,怕冷以及偏头痛。

    其后一年的腊八节那天,孕期五个半月的母亲意外跌倒了。为护佑肚中的胎儿,母亲一只手死死撑住结冰的水洼儿,手部韧带严重挫伤,但还是控制不了身体的平衡,冰面很快被血水染红。301医院的手术室外,惴惴不安的父亲不得不接受孩子夭折的事实。好在母亲转危为安,出院后在父亲的照料下日渐恢复。然而母亲的眼神却变得忧郁,加剧了偏头痛症状爆发的频率。正是这经年累月的偏头痛,折磨了母亲大半生,梦魇般挥之不去。

    再两年,我和弟弟同时出生。父亲给我们分别起名金山、银山。母亲身体的浮肿渐消,气色也好了不少。

    小院又有了欢声笑语。姑奶奶拄着拐杖,一如既往地从小屋里进进出出。据父亲回忆,姑奶奶从棉褂子的夹层里摸出两枚袁大头交给母亲,说是送给小孩子的见面礼。父亲说,凤凰出生时也给过这样的一枚,完全印证了姑奶奶男女一视同仁的开明做派。奶奶与姑奶奶虽不是同路人,偶尔也拿来几个鸡窝里新捡的鸡蛋,俯下身捏一捏孩子们的小脸,对我的姐姐凤凰似乎也没了先前的嫌弃和厌恶。

    时光如袅袅炊烟,不绝如缕。灶台侧面的风箱依旧轰隆隆、有节奏地吞吐着滚滚热浪。灶台下的柴火烧得很旺,红彤彤的火苗跳跃着,仿佛要吞噬了整口大锅。锅里的蒸屉腾起一串串白茫茫的蒸汽,蒸汽连着柴火的烟雾,将屋顶几乎要遮掩了。

    3

    靠墙的方桌上摆着一个大瓷盆,里面盛满了蓬松的面团,像个大胖婴孩的圆脸蛋儿,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瓷盆边摆了几个花红柳绿的瓶瓶罐罐,分别装着洗净煮熟过的红豆、绿豆、芝麻、蜜枣。母亲抓一大团发面,铺在方桌上的面板上,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用力揉搓着,不时从旁边的小碗里揪一小撮面粉撒进面团,或者加入少许的温开水,继续揉搓。直至面团揉劲道了、顺滑了,母亲缓下身,将面团揉捏成一长杆杖的形状,一刀下去,面团立刻被切成了十几段。母亲随手拿起一段,在手里揉压片刻,魔术似的变出一个蜂窝状的球球,加入一勺红豆,旋转着面团再继续揉捏,不一会儿一朵开了花的红豆包子便出炉了。大约一刻钟功夫,案板上摆满了开了花的红豆包、绿豆包、芝麻包和蜜枣包。

    我在母亲身后的小凳上坐着,不时拿柴火塞进锅底的灶口里,火光腾地串起来,照得我的脸明晃晃的。

    “小心别燎到眉毛和头发了!”母亲回头看看我,笑着说。

    “我真想钻进灶头,里面能热出汗吧。”一大早的我手脚冰凉,身体有些哆嗦,下意识地往灶口伸长了身体和脑袋,就差钻进去了。

    母亲咯咯笑着,脸上漾出温和的笑容:“没眉毛了,我就用锅底灰给你涂一涂。”

    我们四目相对,哈哈大笑,灶屋里弥漫着快乐、温暖的气息。

    “你妈蒸的包子就是好吃!”父亲咧着嘴,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干脆。

    母亲脸上泛起红晕,露出少女的娇羞。她装上满满两盘子热包子,吩咐姐姐和我给长辈们送过去。

    隆冬以后,常常是一场接一场的雪。早饭吃过,母亲从床下寻来鞋样和鞋底,百宝箱里再摸出大剪刀、粉线笔、大底针和一些黑丝线。母亲先拿粉线笔,依着鞋样在鞋底走一圈,然后用大剪刀沿画好的线裁去多余部分。母亲眯着眼,给大底针穿上线,然后沿鞋样和鞋底的贴合处走针。母亲心思缜密,手脚麻利,常常一上午就能缝出一大一小两双新鞋。其间还有些零星的农活需要忙活,母亲断断续续、常常在三天前后总能制出一家老小八口人的新鞋。

    我一直以为,母亲过惯了苦日子。嫁给父亲虽然没有享过什么清福,实则足够乐观,能在了无波澜的枯燥日子里常常寻觅一丝光亮,给我们这个清贫、朴素的家带来温暖和希望。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几年间家里先后经历一些变故,奶奶、爷爷、姑奶奶先后因病离世。母亲哭昏了眼,偏头痛如麦场的滚石轮番来袭。姑奶奶撇下的白马,愈发衰老,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好似一阵清风就能吹个四脚朝天。原来专供的燕麦和苜蓿草耗费巨大,加上北京那边断了联系,母亲和父亲商量之后就改喂玉米和豆料。意外的是白马油盐不进,不几天就饿死了。

    4

    父亲终于从悲伤中走出,却不可避免地日渐瘦削。父亲村委的会计工作事情虽不多,却很杂,况且农忙事宜不容耽搁,父亲经常村委和河坡两头跑。我们姐弟仨渐渐长大。姐姐穿着母亲用出嫁时唯一的的确良衬衫改制成的花裙子,在风中的麦场上自由地奔跑,引来几个同龄半大小子夸张的起哄声。我和弟弟也到了踮起脚尖就能摸到屋后桑葚果子的年龄。家里的开销如屎壳郎先生毕其功于一役造出的粪球越滚越大。不烟不酒的父亲,不时背着母亲偷偷抽几根旱烟,身上总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

    院子靠东的猪圈里,卧着一只大黑猪,扇叶似的大耳朵上下扑腾,赶走了几只嗡嗡乱叫的蝇子。一群鬃毛发亮的猪崽们学着猪妈妈的样子有节奏地喘着粗气。

    母亲挑了一担井水,将木桶摆在靠近栅栏的位置,拿起葫芦瓢舀水,顺着母猪和猪崽的方向洒去。那时的我大约七八岁,厌烦了没完没了的暑期作业,便顺势合上书本,站起来观察母亲和她侍弄的那些大猪小猪。受着好奇心的驱使,我也拿起一只水瓢,舀起水就要往母猪和猪崽身上洒去。

    “不能往身上浇!” 母亲厉声喝住我,“它们和人一样,直接泼冷水会生病的!”

    我惊讶之余,也学着母亲的样儿,尽量把水洒在母猪和猪崽身体附近一二十公分的地方。或许,清凉的井水真的带走了猪圈水泥地积蓄的部分热量,母猪和猪崽发出舒服的哼哼声。那声音里少了几分烦躁,倒平添了一分安静的味道。

    多年以后,每当我听到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或者歌颂苦难的文章时,身体就像恐高的人被逼上高空,体内瞬间会发生一连串的生理反应。我讨厌贫穷,讨厌如刻刀般的贫穷偷走了我本不多有的信心和意志。现在细想,幸好那时我有天底下最好的母亲。她用集市上买回的几个苹果或一把鲜枣,缓解我脆弱的神经,她用一头头年猪和猪崽换下的钱,应付了我们三姊妹的学费和一家老少的开销。不懂经济学的母亲,却处处体现着开源节流,精打细算的生活智慧。家里的玉米、麦糠没了,母亲就四处采猪草,以解燃眉之急。

    池塘的荷叶翠绿欲滴,托出朵朵荷花。荷花连成一片,如同簇拥着的少女的面颊,又似火红的花的海洋。池塘的水面上,像插满了顽皮少年手里攥着的伞,把池塘裹得严严实实。母亲找了一块靠岸的少有荷花荷叶的水域,引着母猪下水,母猪试探着将身体浸入水中,猪崽们则像个熊孩子,一窝蜂纵入水中,水面飞溅起雾状的水花儿,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看着母猪和猪崽们泡澡的得意样儿,我脱了衣服,趟进清凉的水里。

    “这塘水不比往年,现在大家各自院里的生活污水,茅坑里的粪便尿液,雨天里都顺着地下的阴沟排进水塘,你看那荷叶多绿,荷花多艳,鱼儿多肥,都是水质发酵变坏的缘故!”母亲拦着我,她的话让我吃惊,我慌忙上岸,把脱了的衣服再重新一件件穿上。

    我回过头,看到母亲正在洗衣台边,左手扶着一个长竹竿,沿着顺时针方向旋转,渐次收缩的扇形区域越发狭窄,直至竹竿与岸边形成巴掌宽的楚河汉界。我才突然发现,相间的区域里已挤满了厚厚的、翠绿逼人的浮萍,这便是猪崽们的最爱了。我在母亲身旁蹲下,手里痒痒的,便以央求的眼神看着她。母亲似乎没发觉,右手握着的漏勺继续往竹竿与岸边的楚河汉界一探,便捞起满满一勺子、一勺子的浮萍,接着倒入身后提前准备好的竹篓里。

    “你来试试吧!”过一会儿,母亲将漏勺递给我。我接过漏勺,学着母亲的模样,也轻轻地往楚河汉界处一探,果然满满一勺子浮萍,我感受到丰收的喜悦,呲牙笑着。阳光下,母亲如荷花的笑靥是那么灿烂。

    5

    我和弟弟高一那年,姐姐正值高三。一天傍晚,一个高个儿、黑瘦,戴着镶有银边眼镜的青年人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凤凰要辍学。”眼镜老师停下车,一边倒腾脱了轨道的一段链条,一边颤抖地说。

    母亲睁圆了眼,高声怒问:“谁做的决定?”她转头看向正拿泥瓦刀修补花坛半墙的父亲。

    父亲握着一把瓦刀,正抹平一条半糊状的泥灰,压上几段碎砖,再用瓦刀敲齐整了。

    母亲走上来,厉声问道:“你做的决定?”

    父亲吐掉马上要烧到唇边的烟屁股,支支吾吾地说:“我……是有这么个想法……”

    “为什么?”

    “家里吃饭都成问题了,”父亲涨红了脸说,“娃儿们长身体,一个月吃不上一回肉!”

    “为什么不商量下?”母亲继续追问。

    “商量也是白商量,”父亲抬头和母亲四目相对,立马声音低了下去,他嘟囔着,“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母亲一声叹息。父亲继续操持着手里的瓦刀。院子里除了风声,偶尔的一阵猪叫和几声狗吠,安静极了。眼镜老师自觉无趣,长叹一声走出小院。

    6

    周末很快到来。中午时分,我们就着萝卜干炖肉的浓郁香味边大快朵颐边开家庭会议。母亲提议就凤凰参加高考上大学一事民主表决。姐姐垂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扒拉白米饭,眼睛死死地没有离开过碗边。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上一处蛛丝状的裂缝,他眉头紧锁,脸颊绷得通红,一只手掌在缺了角的桌子上来回摩挲着,像要努力抚平一张皱巴巴的旧纸似的。

    姐姐是我们三人里成绩最好的,我自然希望她参加高考。弟弟和我几乎同时举起了手。顷刻间,我见母亲举起了双手。

    “三票同意,两票弃权,”母亲盯着父亲,不动声色地说,“少数服从多数,凤凰参加高考。”

    “我们不仅要高考,还要读大学,” 母亲对凤凰说,“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读大学。”

    父亲将脱下的外套重新穿上。阳光照得父亲四口袋的外套发白发亮,对襟上的一串镀铜钮扣闪着刺眼的光。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走了出去,他幽灵似的无声无息。

    立秋日的一早,父亲开着一辆慢吞吞的三轮车出门了。半晌时分,我大伯神色慌张,匆匆地走进小院。后来,我们才知道父亲出了意外。好在父亲被送治及时,总算捡回一条小命。不过父亲的左腿不得不动了一个紧急手术,当父亲走出手术室的时候,便被宣告要终身依赖轮椅生活了。

    那以后,父亲的性情变得阴晴不定。母亲原本不爱说笑,后来说话便更少了。不仅如此,她还不时嘘声提醒弟弟和我,要我们保持安静。母亲养了更多的猪,承包了更多的旱地和水田,每天扛着镰刀或锄头早出晚归,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

    当父亲摔破第101只碗的时候,一张猩红的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忽而飞入寻常小院。与此同时,轰动整个村子的,还有村长女儿小林送来的一封书信。信是姐姐亲手写的,大意是:她已到广东清远,在一家电子厂上班,下月就可以往家里寄钱了。她说要赚足够多的钱,治好父亲的腿病,供养俩弟弟读大学。信的末尾,她希望妈妈别再那么操劳,也不要怪她做出忤逆母亲意愿的选择。

    那封信,彻底治好了父亲的狂躁。他开始好好说话,并且能够摇着轮椅帮母亲扫地、喂猪和洗菜。他甚至开始关心起我们兄弟俩的学业,有时会问问我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无疑让母亲和我大吃一惊。

    午夜时分,我推开虚掩的堂屋门。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到墙根处母亲的背影。黑漆的角落里,母亲的肩膀一起一伏,空气中弥散着嘤嘤的抽泣声。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母亲哭泣。我偷偷回屋,躺在床上,我想起我青春、阳光的姐姐,试想着她艰辛工作的画面。天边渐渐亮了起来,屋外响起第二遍鸡叫。母亲的抽泣声却在我的脑海一直回荡。

    7

    再两年,我和弟弟同时参加高考。我们不负众望,分别被中国最北、最南的两所重点大学录取。酒席办了整整两天,好酒的父亲竟然没有喝醉,轮椅上的他气色很好。母亲缓缓推着他,走进每一桌客人。大家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大学毕业后,我和弟弟相继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姐姐在清远也成了家,办酒席的那天,同时宣布怀了龙凤胎的喜讯。婚礼的现场,母亲几乎哭成泪人。父亲也醉得不知西东,嘴里叨叨着无人能懂的话语。

    弟弟为照顾父亲,返乡当了一名公务员。父亲的生活起居从此有了着落。母亲帮姐姐带孩子满一年,我和爱人也有了自己的宝宝。我电话过去,姐姐很慷慨地答应让母亲前来帮忙。

    母亲来了以后,买菜、做饭、洗碗、搞卫生、给孩子换洗等活计,全部包下来了。

    “妈,你歇会,”我说。

    “你陪孩子耍吧,”母亲说。

    “妈,我来——”

    “我来——”

    拗不过母亲,我常常手足无措地走出厨房。

    一天,母亲丢了手机。那是一款陪伴我五六载,弃之不用数月,前屏有些毛边,稍显笨重的旧手机。母亲说:“我也赶回时髦,没事上上网,追追你们年轻人的时尚。”

    我把母亲砖头块模样的老年机打开,和这款旧手机的话卡互换一下。于是,母亲第一次有了一款属于自己的智能机。下载安装浏览器,音乐,微信,某音,接着演示网络设置的方法。每教一个操作,母亲都让我停下,自己要亲自演示一遍,直到觉得没问题为止。母亲严肃认真的模样,让我想起我小的时候她教我写字母的情景。只不过角色转换了,今天我是老师。

    后来,母亲玩转微信,语音留言,视频聊天切换自如。当我和妻下班,有时间接过孩子,她会早早地做饭,吃完便找她的姐妹们跳广场舞了。回来不忘和我们炫耀,又认识了哪个老乡,加了哪个老乡的微信,还播放她们自编的新舞蹈。

    有段时间,母亲有些沉迷某音。我见她常常刷视频到半夜,不开灯,完全是黑灯瞎火的状态。我怕影响她睡眠,也怕长时间伤了眼睛。于是忍不住,有些孩子气地批评她。

    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向我做几个鬼脸。我心里一软,也不好接着说什么了。后来,母亲和我聊天,她觉得某音上的养生视频说的有道理,还有一些推荐的老电影也不错。为了佐证她的话,还时不时发我视频链接。只是我从未打开过这些链接。

    手机丢的那几天,母亲有些失魂落魄。她不止一次地去广场舞的场地找认识的老乡,询问别人是不是打了她的电话,接着一帮老乡又热热闹闹地谈天说地。

    再后来,我和妻给母亲挑选了一款崭新的智能机,母亲爱不释手,一脸的喜悦。只是家里新添二宝儿,我和妻工作繁忙,大部分家务都落在母亲身上,母亲老黄牛一般大包大揽,从无二话。人到中年,工作中常会遇见看不惯的人和事,有时心里憋得慌,便会不自觉地将这股气撒在母亲身上,母亲却从来不和我们一般见识。

    8

    迷迷糊糊之中,卧室外照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头昏脑胀,睡眼惺忪地起身开了门,看到颇为熟悉的一幕。母亲佝偻着腰身,一只膝盖完全跪在了地板上,另一脚跨在约摸五十公分外的地方。她一手拖着一个抹布,左手画圈,右手画线,反复擦拭着地板上一两处极难清理的灰渍或果汁留下的痕迹。阳光穿过客厅的落地窗,将母亲孱弱、单薄的身影照得透亮。

    “咳-咳-咳-”母亲的身体微微颤抖两下,发出沉闷的咳嗽声。她伸长脖子,竖起两只随岁月流逝一并失去灵敏度的耳朵,朝东边的卧室方向看了再看。东卧似乎传来孩子的翻床声和一两声哼唧,稍后便又陷入沉寂。

    “能不能让人睡个囫囵觉……”好不容易挨到周末,一个最适合补觉的清晨,就这样被毁了。糟糕的情绪像一头饥饿的雄狮在我身体里咆哮着,呼之欲出。喉结在喉咙里艰难地打着旋儿,耍横的话忽而被吞了下去。

    “妈,”我改口道,”你咋又跪地上搞卫生?”

    “方便使劲儿,弄得干净一些。”母亲重复着她先前的论调。

    “我新买的扫地机器人呢,六七千买的,”我感觉体内的雄狮又在蠢蠢欲动,时刻要伺机发力,便深吸一口气,对母亲说,“再不用就锈了!”

    “怕把小孩吵醒了,”母亲抬头看着我,猩红的眼眶里现出昏暗和疲惫的光。

    我望向墙角的挂钟,时针刚指向五点。

    “不能晚点弄么?”母亲向来倔强,我时常感觉她在很多事情上似乎有些故意地针对我,好像如果我不同她较上劲,拌几回嘴,就不能让生活继续。我苦笑一番,不自觉地嘟囔起来,“破地板有啥好拖的!”

    她长叹一声,接着没事人似的继续垂头做她的活计。

    过一阵子,母亲忽然回转头对我说:“马上就好了,快去睡吧,”她带着几分道歉的口吻低低地说,“这回保准没声音。”

    落地窗外,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雀儿飞来飞去,落在一个枝头,又从一个枝头飞向另一枝头。地上一片湿润,那是昨夜的微微细雨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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