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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叫闵冬的姑娘,渐渐聊出了感情。冬天的时候,我去了她家。
上车的时候我穿着短袖,下车的时候穿上她吩咐我准备好的羽绒服,我在火车上睡了一天两夜,感觉又经历了一次从夏天到冬天。
出了站,我醒了,心里像空气一样透亮。气温并没有带给我预期的冲击,我和闵冬一眼就认出彼此,很快就并肩来到马路上。这个城市的树令我大吃一惊,树叶就像被上帝按下delete键,枯枝如线,冷脆的天空没有遮挡,呈现出一种正义凛然的灰白色,无边无际,俯视着我和她。
她一个人住。这也是我从南到北,而不是她从北到南的决定因素。当然为爱奔波理应是男人的责任。进了房间,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擦得干干净净。似乎电视柜上摆着蓝色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大束绽放的塑料花。
两人相对,我想说点俏皮话,就像在网络上那样,张开口却是想冲个凉,闵冬对这个说法十分困惑,此地人的清洁习惯是去浴池,不是每天都去,闵冬是一周一次。我吃了一惊,她脸白白的,指甲粉粉的,那么干净。
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水凉得像小刀子滑过,刀锋贴脸,久久不肯离开。镜子里那个家伙鼻子红红的,呆头呆脑,就像一条受冻的小狗,我试图让它做出懒洋洋的神情,它偏不听话,拉得更长,它眯起眼睛,鼓起腮帮子,皱起额头,可是,真要命,跟我所希望的全不一样。那张小狗脸就是我天然的特色,我拿它没办法。没法洗澡令我沮丧至极,更觉得自己臭不可言,闵冬凭什么会喜欢呢?这是不可能的。
“你们南方人经看。”闵冬却说。“细看英俊得吓人一跳。”
我大吃一惊,原来达成的共识——她是美女,而我是不起眼的家伙,似乎被打破。不是她没有我想像的美,也不是我比不起眼稍微顺眼一点,而是,我以为她根本不在乎长相这种事情呢。像她这样的美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降临在我的生活里来呢,除非她不自知。我当然是知道的,尽量保持第一次看她照片时候的感觉,才不会像没见过世面的人那样表示出惊艳的痴呆表情。
但这句话也打破了某种禁忌。我俩都不能自持,然而也没到可以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的程度。于是倒上我带来的酒——这是她一再要求我带的礼物——毫无顾忌地聊起来,仿佛我们终于找到了对方,希望并相信这是我们在世界上遇到的最后一个人。
然而两杯酒喝下去后,出现了波动。她开始说起她的前男友——她曾经的天才男友光环退却的整个过程,说她做了比我想象中更愚蠢的事。我说我也是个傻瓜,无论如何我们是同类人。
如果不是那束塑料花的话,一切都会美满的,但这束花的分量远远超过我们中间所有的语言。它们无声的语言雄辩而且不可反驳。它们不用开口就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像我爱你一样爱我。”这就是花所要表达的意思,尽管是假花,在我们喝醉的时候真假不是那么重要。有时候她会停下来喝一口酒。我想就算是最烈的酒她也会以同样平静的方式喝下去。她只是在奉行一种仪式,就连她说话的方式听起来也像是仪式的一部分似的。
我们不能去睡觉,这事关某种更为严肃的仪式。她提议我们去看电影,那是连场电影,其实是录像。我记得其中一部是《青春珊瑚岛》,波姬小丝赤裸着在海水中出没。“那时她多年轻啊。”闵冬在我耳边感叹。“每一幅都像挂历。”
这电影我看过。小时候我们家还住在有阁楼的那种老式骑楼里,有次半夜我下来尿尿,看到我爸一个人在看电视,屏幕上一男一女好像没穿衣服,在一大片金黄的海滩上悄无声息地奔跑。
碧海,蓝天,两个赤裸的孩子在沙滩上奔跑嬉戏。我心里冷笑一声,这片子简直纯洁得像骗人的童话,也值得一个男人深夜背着人看?我忽然决定大胆对身边的女孩出手。我隔着毛衣抚弄她的身体,她向我投来哀求的眼神,更加鼓励了我,我装成对自己的手毫不知情的样子,任它为所欲为,身体的其它部位却端端正正,眼睛看着屏幕,直到那两个伊甸园里的孩子相约去死。于是我们接吻。“你能像她那样吗?”我说。黑暗中,她散发着酒香,瞳仁晶亮:“如果你能,我就能。”接下来我们一直昏昏沉沉地接吻,直到双双在座椅上睡去。
第二天早上出了录像厅我看到了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的雪。我站在门口看雪,雪下得稀薄,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白,雪花太轻,完全没有重量,落在一幢幢脏兮兮温漉漉的屋顶上。这个城市里大多事物都是来自前苏联的发明,跟我来的地方如此不同。
远处一个巨型烟囱喷吐着雪白的水蒸汽,就像在喷吐着雪花,闵冬说那是热电厂,她就在那上班。这天是星期天,我算计好了,我们还有一整天可以呆在一起。
有个男的骑自行车路过,回头看我们,尤其是我,又看看我们刚离开的录像厅,迟疑地停下来。他眉毛睫毛上都是霜花,像圣诞老人似的,嘴唇额外饱满红润,他问闵冬:“这谁啊?”
这是闵冬的表哥,一大清早下夜班遇上表妹跟一个男的从录像厅出来,显然“一个朋友”这种说词在他看来说不过去。
“现在不都这样吗?”闵冬说。
“都这样你就就就这样?”表哥结结巴巴申斥她,他看上去迟钝,却对我很看不起:“你就是看她她她漂漂漂亮呗,你个傻叉。”
我没什么可说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只能证明他说的是对的。
见我们都不说话,他更生气了,“我妈怎么说的,宁要身身身上冷,不要脸脸脸受热!” 像警察为案情而愤怒一般,他跨上自行车走了。
我和闵冬都默默无语,过了会儿我摸摸她的头,说:“别哭了。”
表哥又回来了,自行车在雪地上吱嘎一声打了个趔趄,让他甩出的话缺乏本该有的威慑力量:“我告告告诉姥姥爷去!”说完再次气愤地走了。
“告诉就告诉!”她一下子哭得厉害,“你们全家都那样有什么资格说我!”
此情此景虽然让我心中犹疑不定,但也并没有什么疑问。我和闵冬从夏天聊到冬天,她是个健谈的人,我对她可以说是相当了解,能这么大老远地来看她,我当然不是“傻叉”。我们是在“亚细亚的孤儿”聊天室认识的,那么一大屋子的“孤儿”只有闵冬一个人敢于承认自己没爸也没妈。就凭这点就足以证明她的与众不同,虽然后来知道她还有别的亲人,但在我心里这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2.
我饿了,下火车一天一夜还没吃到什么正经东西,包括在火车上那一天两夜。而且很冷,越来越冷。物理书上说下雪的时候会释放热量,估计这雪下得不够大。我提议去一间冒着热气的早点铺,闵冬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有点幽怨,可能觉得我此时还有心情吃东西太不像话了,没准真是个“傻叉”。她又缠一遍围巾,看得出也冷得哆嗦,我一把把她拽进去了。
我第一次吃到油炸糕和咸的豆腐花,这里叫豆腐脑,喝一碗之后,我的脑子不再抽搐地疼,闵冬一直不吃不喝,前一天她顺从得简直令我不知所措,此时她凛然的样子倒让我感觉有几分把握,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你表哥家怎么了?其实我对这个并不怎么关心,一心想着在她家里人知道的情况下我还能跟她怎么着。
她继续别扭一会儿,说不吃变凉的豆腐脑,要喝热豆浆,抿一口豆浆然后开始说。她姑姑家的事是先从电厂讲起的,此地电厂是最好的单位,闵冬爸妈是电厂事故走的,要不是他们出事也轮不到她进去。姑姑也在电厂,人漂亮工作又好,后来就找了个大学生。夫妻感情一直不错,后来有一天姑夫离家出走,说要去过自己的生活,没办离婚手续,也没有第三者什么的,几乎无缘无故,就走了。
这还没我爸一膨胀就去睡北妹有意思。几年前屋村拆迁,我们家分得好几套房子。我再也不用从阁楼下去尿尿。却开始为不知回哪个家烦恼。
我有点心不在焉,看着老板在油锅里炸东西,一小块面团放进去,在滚烫的油中翻滚着,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金黄。
闵冬一再强调她姑姑是个美人,说没人能想通姑夫为啥出走。
“我不信你姑姑能比你还美。”我觉得有必要夸她一下,既然她不是对外貌超然物外的人,那她肯定需要这个。
“根本没法比!”她马上否定,又强调一句:“我不像我姑姑。”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她又开始撒娇:“真正的美人都特傲慢,我多上赶着啊,不招人稀罕。”
关于“上赶着”和“稀罕”我们交流一番。自然而然切断有关姑姑的话题。东北话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这是一种毫无阻拦的语言,头脑里闪过什么念头,就直截了当讲出来,所以跟人交谈显得放肆而又特别风趣。
我说:“我上赶着来找你,我稀罕你。”
闵冬笑了,笑得真像花一样,让我用我们那个地方的话说稀罕她。
我说:“我中意你。”
我的殷勤,主要是口音,让她开心起来。她说饿了,想吃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嫌恶地看一眼我吃剩的油炸糕,叫了一碗馄饨。吃完后,我们又来到街上。
雪继续下着,落在冰冻的地面上,一走动就踢起一团,我的脚冻得像块石头,就跺着脚走路,一下下硬邦邦敲着,我的脚像马蹄。
我问闵冬哪有宾馆,高级点的,最好五星级。我的背包里有一整沓钱,来之前我对拿多少钱上路毫无概念,只觉得越多越好,现在看来花钱的机会需要自己寻找,否则那笔钱几乎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就太愚蠢。那跟我妈有什么区别?虽然这笔钱是她慷慨地一次性给我的,像扔一沓卫生纸,她也不在意我去哪里,她不再是吝啬的家庭妇女,全副心思都在保卫家庭上面。
闵冬愤然地瞪着我,好像受到了污辱——“宾馆?!你当我是啥人?”
我很委屈,我想洗澡,这绝对不是肮脏的念头。
于是她带路,我们来到大众浴池。
浴池是一个水泥平房,后面有个大烟囱冒着烟。绿漆木门上勒着弹簧,有人出来进去,门就耐心地晃悠着,漾出一股股热气。进去一溜白方瓷砖,黑铁水管,热水慷慨地浇下来,劲道十足。三个池子我挨个儿泡一遍,包括老头儿们霸占的最热的那个,他们只露个头,神色机警,像水獭似的,在朦胧的雾气中为我鼓劲儿:“小伙子,坚持住哇!”自然,两分钟后我就红通通地跳出去。老头儿呵呵笑着。
出来的时候我骨头都酥了,似乎长这么大第一次真正洗澡。冷风吹在我格外鲜嫩的皮肤上,想到自己竟然在千里之外跟一群陌生人赤裸相对,我开始奇怪那种从未有过的无所谓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空空荡荡,轻飘飘的,大脑近乎空白,潮润润香喷喷的闵冬出现在面前也作不出反应。
风比早上大些,身上的热气没走几步就化为乌有,我感觉自己的头在一寸寸凝结,摸摸头发,硬硬的,全是冰棱儿。我和闵冬夹紧胳膊贴着楼房走,马路上公共汽车正小心翼翼地行驶着,旋即淹没在烟气一般的风雪之中。
“下大雪的时候会冒烟儿。”闵冬对我喊一嗓子,吐出一团白雾,头发冻得一条一条的,像美女蛇。
她把头紧紧靠在我的肩膀上,雪花扑脸,她眯着眼睛,有一会儿我们默默走着。
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想什么?”她说:“你知道那句话吗?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当我看她时,她的侧脸上露出那种格外认真的表情。
“什么是爱呢,世上真有这东西吗?我姑说的对,上赶着不是买卖,你对他好他就觉得被捆绑起来,我捆绑他干嘛呢?为了他自己都不够用的爱?”
她挽着我的胳膊,不时打一个冷战,在我耳边摩擦牙齿,一说话就吹出一缕缕寒风,钻进我的衣领。她的脸冻得粉白,鼓着嘴巴,我要亲她,她抗拒着,低声地笑起来,你怎么这样呀,然后,她在那个吻中嗒嗒地交错着牙齿,差点切掉我的舌头。一回到那间客厅,闵冬就不再允许我靠近她,也没有让我进卧室去睡觉,她自己也不睡,下厨房乒乒乓乓弄一桌子菜,说要好好招待招待我,于是两个人坐下又喝起酒来。
3.
看她的样子还有一场推心置腹的倾谈,我便提醒她别忘了表哥。本来我是不想开这个口的,但似乎她忘记这码事。要真惹上什么麻烦还不如我一个人去宾馆睡觉呢。闵冬笑了,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很难形容,反正她这么一笑我就放松,上前又想亲上一亲,她推开我,我也无所谓。
她问我打算在这里呆几天,我说看你喽。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怪?我笑笑,你双子座嘛,是善变。她说那你讨厌善变。我跟她碰了一杯,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无所谓。
“可你认真想一下,永远不可怕吗?”
那种滔滔不绝又来了。我又跟她碰一杯,但没喝下去。我酒量不行,两杯酒下去,一股热辣冲上头顶,加上我的头刚刚解冻,觉得头晕得很。
“我其实不怕永远,又善变又永远,才是最好的。你说,有没有这种的?”她不等我碰杯就一饮而尽。“你一定不习惯我说这样的话。没人喜欢这些话。”
“当然喜欢。”我说。并非撒谎,可这种话只适合在网上聊,现在我只想跟她来点真格的,或者去睡觉。“对了,你姑姑家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真的想听,我只是不想说话,她姑姑的故事越长越好。
闵冬于是继续讲起姑姑的故事,还是从姑姑是个美人说起。姑姑年轻时比波姬小丝还像挂历上的美人,照片挂在照像馆橱窗里颠倒众生,远近闻名。自从懂事起闵冬就拿姑姑当偶像,喜欢跟在她屁股后头转。而姑姑呢,高傲而多变,她心情好时,就教孩子们认字唱歌,忽然之间烦了,脸色一变,就砰的一声推开门,把他们轰出去。表哥就是生生被他妈吓结巴的。
我说姑夫离家出走是因为姑姑脾气坏吗?闵冬说也不见得。姑姑也不是脾气坏,她就是太知道自己好看。姑夫对姑姑简直是纵容,从没有半句怨言,有人说姑姑性格太自私啥的,他反而劝人家,说不能怪她,她跟别人不一样,她生来就是受宠的。
但若说姑夫特别宠爱妻子吧,可也说不上,他本来是研究声纳的,长年呆在海里的实验船上,其实两人聚少离多。据说实验船摇起来连老鼠都受不了,会跳海自杀,后来姑夫就调回电厂中学教物理。
闵冬爸妈出事后,她还小,爷爷跟她叔叔婶婶住,他们俩整天吵架,爷爷就让闵冬去姑姑家。姑夫脾气特别好,又勤快,喜欢做饭,就是不爱说话,姑姑也不爱说,表哥倒是爱说,但没人爱听他说。
“记得那几年可真安静啊,星期天在家,表哥上厕所尿尿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姑特别喜欢睡觉,像婴儿似的每天要睡十几个小时,我也跟着使劲睡。后来我姑夫离家出走,我姑就不睡觉,再也没看见她睡过觉。”
人怎么能不睡觉呢?我全身心都在呼唤着睡觉。我努力做出一个疑问的表情,问她姑姑后来怎样,姑夫有没有下落。我希望她沉浸在自己讲述的故事里,不要总观察我的反应。
听上去那个男人的离家出走像个玩笑,把自己的几件衬衫裤子塞进旅行袋,说走就走,不见了。大家总觉得不是真的,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人们才慢慢相信这是真的。家里人到派出所登记名字,报失踪,没有消息,自己去找,托人找,都找不到。有人说在上海看见,有人说在哈尔滨看见,全是捕风捉影。闵冬的姑姑深受打击,在爷爷家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会突然间嚎啕大哭。在街上走着走着,也会忽然停下来,脸上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
有一个瞬间我仿佛看见那个女人,她有一张备受打击的脸,可这打击丝毫没有改变她的美丽,如果有,只让她成为一个更有嚼头的美人——睡美人变成疯美人——疯美人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我的脸,我向她含糊地点了下头。美人举杯邀我喝酒,“当”的一声,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盹住了,抹了把脸,低头摸索自己的杯子。
这一天,真是太长太长。
我听到对面的女孩在喃喃自语:“我说,我不大理解。”
我也不大理解,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我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听一个没头没脑的故事。
“你说一个人下定决心是怎么回事?”她问。我感觉到她在目光严厉地盯着我看。
我摸到酒瓶,给她加点酒。我再无退路,只好模模糊糊地回答:“这也许,跟意志力有关吧。”
“那么说,男人的意志力比较强大?”
“也不一定,有的男人就很缺这个,比女人都缺。”
“那么说,只是意志力坚强不坚强的缘故,跟决定的事情……我是说,跟我姑姑无关喽?”
“可能吧,他不是说想过自己的生活吗?一个人想过另一种生活,就是跟过去的一切决裂吧,不是因为你姑姑,或者,不只是为了你姑姑。”
我觉得自己说的不错,我正是这么想的,如果可以,我也想跟自己的生活决裂。包括眼下的处境。不是为了谁才想这么干,但谁也都可以算上。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另一种生活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把自己的生活搞垮吗?”闵冬脸上泛起激动的神色。
那个男人在去年被找到。谁也没料想,他就在下边一个小县,离这儿才几十公里。表哥去找,看到他爸跟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街边卖炸油条。而他们住的不是自己的房子,也不是租的房子,根本就不是房子,是个窝棚。塑料布油粘纸之类的东西盖的。
这就是他选择的生活。
表哥没能把他爸劝回来。他爸说,我跟你们无关。表哥说我是你儿子,他爸说,过去的事,忘了。表哥说我妈想起你来就哭,家里这样我也找不着对象儿,你回家陪陪我们,怎么就不行啊?
“还是不回?”
“不回。”
“说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我表哥那样子,你看见了,对我们也讲不大清楚。我爷后来又让一个亲戚去看,那个亲戚回来说,是真的。塑料薄膜上还有积雪呢,里头冷得像冰窖似的。”
“这人的意志真坚决啊。”我此时不知怎么终于隔绝困倦,进入了这个故事。
“你这么想?这么说来,你是佩服他的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种生活——还是姑且称之为那种生活吧,是超出我想像的,我是第一次有了关于寒冷的体验,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呢?
闵冬说你说的也没错,这人可真不是一般的要强。亲戚见他和那个女的可怜,想给他们留点儿钱,他不要,亲戚给他扔下就走,他在后边儿喊一嗓子,把钱扔在雪地里。
“那就这样了?”我问。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心里堵得异常难受,又说不上来。
后来,闵冬爷爷还是去了那个村子,结果没见着人,窝棚里只剩下一个破皮的热水袋。
“你知道我爷回来说什么?”
我摇摇头。
“他说,人这一辈子,无非是为一张脸,解脱了也好。”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是因为讲述太投入还是喝多了,她脸上白的更白,红的更红,头发也更加乌黑,美得令我心惊,我好像才注意到她的美貌,在此之前,我是知道的,但又似乎并不真的看见。
4.
那个冬天,我从南到北,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美人,第一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第一次见到真的雪,冒着雪花的大烟囱,梦境一般不真实。
她说她为那个优秀的前男友自杀过三次。她愿意去爱,愿意为爱付出一切。哪怕最后发现根本不值,也不后悔。她问我对姑姑姑夫的事怎么看,将来会爱上什么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
我在有着一束塑料花的客厅里颤栗着,我什么都说不出,也不想说,只想抱紧她,成其好事,却终于没有敢。
她说:“将来我要是结婚,我要跟他吵架,没事也找茬儿,作妖,发脾气,哭,摔东西,他打扑克输了钱,我就把他的啤酒统统摔碎。他要是揍我我就跑,找我表哥削他,还得让我爷骂他个狗血喷头,再写一份保证书,按手印,保证再也不揍我。这类事情总是要发生的,这才是日子,它没准就是我的生活,这种生活也比那种生活强。”
她像喝白开水似的把我带的两瓶酒都喝光,让我去睡觉,说自己睡不着。说她就想说话,不想睡觉。
我就拼命坚持着不睡觉听她说话。
她说她去年吃了半瓶安眠药,被送进急救室,接着又给关精神病院住了两天。她被绑在担架床上抬进医院,身上只穿着秋衣秋裤,脚上只穿着医院的袜子,连鞋也没有。晚上睡不着,就在走廊里坐着,有个老女人自言自语一瘸一拐走着,一直走到天亮。天亮了也看不见,窗玻璃是类似毛玻璃那种,看不见外面,就是看着它一点点刷白。病人们陆续走出病房,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个小伙儿挺利整,还有一个染头发的姑娘,但大多数都是丑的,老的,胖的,就是想象中的精神病的样子。
她拼命想正常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对护士保持微笑,对医生的所有问题有根有据地回答,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干那种傻事,但没人在乎。她以为自己要死在里面,最后是她那个男朋友求她爷爷把她救出来的,然后出去两个人就彻底分手。
送她进去的人是她姑姑。
“我根本不像她。”她咬牙切齿地说,“起码我没疯,我干吗疯?意志力,对,我有意志力,却不想拿它来控制自己的感情。说什么人一辈子就为一张脸,放下就是超脱,我一个字儿都不信。能配得上的脸就根本不会用来丢!这才是关键。你知道吗?我姑夫是个懦夫,就像实验船上跳海自杀的老鼠,他受不了我姑姑的美,受不了平静的幸福,他只配得上又老又丑的女人,住在窝棚里,那让他安心,一个人掉底,就再也不怕有一天掉到哪去。就这么回事。”
有一会儿她没再开口。“因为我就是想跟人说说话。”终于,她说。“现在说完了。也许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来往。你不说话,我的话又说完了。”
一股伤感的气氛陡然弥漫在我们之间。我为我自己真的有点儿伤心羞愧。却终于倒在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知。
那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感觉这间屋子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仿佛睡在一颗硬糖里,一丝波动都没有,闵冬趴在酒瓶边上毫无声息,我上前用手指感受她的鼻息,热乎乎的,很稳定,抽回手指,一股好闻的类似花香的气味缠绕在上面,颤微微,甜丝丝的。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满屋子都是那种味道,越靠近玻璃窗越浓。我在结霜花的窗玻璃上又哈气,又用手捂,还用舌头舔,终于弄出一小块透明的地方,眼睛贴上去一看,吓了一跳。窗外,雪片急匆匆落着,不是白天看到的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从天上掉下来,一直掉到没有大地的白茫茫的虚空里。
下大雪的时候会冒烟儿。闵冬说。
我注视着这场白色风暴,悲伤着,汹涌着,怒吼着。
“有一天,我会娶你,”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我说,“然后现在的这一切就会变得像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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