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花

作者: 常莲 | 来源:发表于2022-12-30 13:0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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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三是亲眼看着他娘走的,缟素一片,他在棺材板合上之前往里面塞了束白蝴蝶兰。

    “没啥,我娘喜欢花。”

    刘三摆了摆手,看着自家老娘逐渐被木头盖子挡得严严实实。

    在那个文盲遍地走的时代诸如刘三赵四李五这样的名字数不胜数,姓加上家里平辈里年龄排老几也就成了个大名,但刘三不叫刘三。

    刘三出生不久前他爹积劳成疾去了,去时还没来得及给孩子起名儿,剩下孩子母亲张秀莲带着三个孩子,给刘三起名的活计也就落到了张秀莲身上。那年她不是第一次当母亲了,她知道新生命的诞生不仅意味着家庭成员数量上的新增,更代表着千钧重的担子落在她一个人的肩上。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烛光摇曳下年轻的张秀莲眼底尽是坚毅——她要让三个孩子健康长大。

    中国有句老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小刘三的名字是在出生后临近满月才取好的,这与同龄小孩没出生或者出生后不久就取好了大名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张秀莲不想草率地对待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亲生骨肉命名的权利。她是个没上过学的传统旧农村妇女,大字不识几个,为了给刘三起个有意义的好名字每天都在忙完农活以后拿着家里老大老二共有的一本破字典研究,村里但凡是懂点的都被她问了个遍,终于,在刘三满月前,她认认真真,却又有点别扭地用错误的笔顺写下了给孩子取的大名——璟晔。

    这在当时是不多见的名字,大家打趣儿她倔,她看着土炕上的小孩儿,眼底兜满了母亲才有的温柔。

    张秀莲有着农村妇女的淳朴和腼腆,刘三长大些后曾问她为什么在一堆建设建国红英红霞里他却叫这么个名字。孩童稚嫩的脸庞上写满疑惑,母亲渐生的皱纹上却挂了些红晕,那天的晚霞很漂亮,与母亲相称。她在刚起好这个名字时曾多次想象着以后向自己的孩子解释名字的缘由,但话到嘴边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直到刘三上了大学,在校长致辞中听到了个成语——珺璟如晔,他震惊于母亲不识字却能生生给自己这样寓意深远的名字,同时又如沐春风,好像又回到了家乡,又看到了在土炕边上纳鞋底的母亲。

    1971年刘三12,那年大哥刘生为了他和二姐辍了学,往往日头没亮就跟着母亲一起下地,每每天黑了回来,却常常不见母亲。

    有天学校提前放了小半天假,刘三在学校里做完了功课才回家,他比以前更努力了,因为他明白自己能在教室里安心上学的机会是大哥换来的。傍晚刘生独自扛着锄头回来,刘三见状连忙将热乎的洋芋从炕头的小火炉子上拿下来递给大哥。

    “咱娘呢?”

    刘生像是饿狠了,却又只是小心翼翼掰了一半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回应刘三。

    “娘说要一个人走走,挺多天了,一会儿就回来了。马上入夏了日头也长,不用担心。”

    刘三面儿上应着,大抵是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应有的好奇心作祟,本安分的刘三低下头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第二天刘三利用午休时间完成了部分学习任务,又挤吧挤吧下午的课间,在放学时第一时间冲回了家,几里山路并不好走,小小少年奔跑的身影给大山增添了几抹亮色,红领巾挂在脖子上随风飘着,说不出的生机,说不出的朝气。

    二姐刘玲在镇上的初中寄宿,一个半月才回来一次,刘三看着家里没人,焖好了饭温着后便朝着家里包田的方向走,掐着时间磨蹭磨蹭果然是遇见了他大哥,问了母亲的去向后刘三别了大哥沿着羊肠小道跑去,在小路上远远地观望母亲。张秀莲背篓里的锄头露着半截,这位被压力和岁月打磨得不再年轻的母亲蹲在了小河旁,洗干净脸上的尘土,对着倒影梳理好务农时弄乱的头发,这位母亲起身抖了抖衣袖,晚霞扑朔,倒也有种质朴的清雅气息。

    张秀莲就这样走着,步子都轻快了,背篓里干瘪的、圆鼓鼓的、条形的薯类作物滚来滚去翻个不停,活脱脱是撒了欢儿,刘三就这样隔着路望着母亲,不远也不近地跟着。

    那时候小山村的路是走出来的,泥土路两侧是团团丛生的杂草野花,刘三看着母亲的背影,看着那有些伛偻的身子一次次弯下在不同的草丛里摘下一朵朵野花——他的母亲太温柔了,不忍心留下太多痕迹,因此每丛只采一朵花。张秀莲手里攥着的野花慢慢集成了束,一个个都昂扬着脑袋,好不俊俏。刘三就这样跟着母亲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外的破庙前,待母亲进去,他安安静静地躲在了门外的柱子后。

    这里早就没了生气儿,大佛掉色掉得厉害,庙内建筑多多少少都带点不同程度毁坏的痕迹,张秀莲将那捧小野花放在断了许久香火的主尊佛前,嗣后又利索地拿走旁边枯萎的那束。跪在佛前,张秀莲双手合十,仿佛属于她一人的圣歌奏起。

    没有拥挤,没有和尚唱经,却又那么书圣。

    刘三站在柱子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直到母亲起了身发现他才回神,母亲眉目间含着笑意,月光倾城。

    “娘,这大老远的来干啥啊?”

    “娘小时候听你姥姥说:‘佛前供花,来世漂亮。’”

    佛前供花,来世漂亮。

    刘三在心里默念了一路,他借着余光偷瞄母亲,顺着那一道道名为时光的沟壑看到了母亲眼眸中的清澈。

    “我那时才意识到,我的母亲曾经也是扎着麻花辫穿着花布衣服的漂亮女孩,我的母亲也是爱美的。”几十年以后刘三在自己的书里如是说。

    至于供花,就成了刘三和母亲的小秘密。

    那年秋收时,张秀莲和刘生忙活到天黑才回家,回家后只见炕头温着的晚饭却不见刘三。彼时,秋风里,月光下,破庙中,一少年在佛前手捧鲜花。

    “愿佛祖保佑我的母亲今生、来世,平平安安,漂漂亮亮。”

    1977年,刘玲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而刘三也面临着最重要的高三,一家人围着封红通通的录取通知书发愁。

    那年收成差,借也借不出来,全家人节衣缩食,满打满算也只够一个娃上学。张秀莲红了眼,在见证了孩子们二十年寒窗苦读的小木桌子旁坐了整晚。

    翌日,刘玲不见了踪影,全家人忧心忡忡来回找到傍晚才等到她回家。张秀莲抱着女儿,眼泪止不住流。

    “妈,让三儿去吧,我去说不定就读个专科,三儿学习好,比供我强,总不能看着弟弟临门一脚却高中没毕业就下来。”

    刘三只记得那天他和大哥喂完兔子割完草回来,姐姐不顾母亲的阻拦哭着撕碎了那张代表着梦想、凝聚着汗水,披星戴月近二十载才换来的录取通知书。

    刘三接着上了高三,带着自己的,大哥的,二姐的梦想,上了高三。刘玲早早嫁了人,却并不幸福。

    一个农村少年无数次在深夜里舞蹈,在煤油灯下奔跑,奔向理想和未来。他记不清母亲多久没有去供花了,记不清姐姐多久没回家,记不清大哥的腰什么时候开始也有了毛病。

    1978年,他成为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大家不知道他去的学校具体是什么样,只知道这孩子出息,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

    这年张秀莲的鬓角已经爬满了白发,眼角除了皱纹还有零零星星几颗老年斑,这位一生要强的农村妇女第二次低头去给孩子借学费,第一次是给刘玲,第二次是给刘三。

    刘三不记得那天送行的人有多少,只记得来的人有好多好多,有二婶,有三叔,有童年玩伴,刘三只记得他的路费和学费是姐姐的彩礼,是哥哥的汗,是母亲的白发,是乡里乡亲一个个番薯,一个个鸡蛋凑出来的。

    就是在那年夏天人大的开学典礼上,刘三通过校长的演讲才知道了自己名字的寓意。

    他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1983年夏,刘三跟几个同学拉到了第一笔投资,接着一头扎进了炼钢业。

    前几年还能抽个空儿回家看看,过了几年刘三硬是连续好几年也没捞着回去,从亲力亲为监工到扩展涉猎范围,变了的是每月每年给母亲寄的钱,不变的是刘三要争的那口气。

    1992年冬,刘三看着四年没回的老家,千言万语都卡在嗓子眼儿里吐不出来。村子里暖融融的,一片喜气洋洋,中国人管这叫年味儿。母亲却红了眼,说他瘦了,瘦了好多。

    刘生早已成了家业,延续了千千万万中国农民的生活,娶了个贤惠妻子,家里有个大胖小子。刘玲酗酒的丈夫在前几年脑溢血去世,刘玲现在跟母亲住在一起,二人也有个照看。

    那年冬天特别冷,又特别暖和。张秀莲带着刘三一家一家,只多不少地还了那年乡亲们为了供他上大学凑的钱。

    村旁的老庙已经得到了翻修,香火不断,没人知道有位少年在二十多年前的破庙里,手捧鲜花,祈求佛祖让他的母亲平平安安,漂漂亮亮。没人知道有位母亲在干完农活后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河边洗净面庞,采一路野花放在佛前,相信着自己的母亲曾说过的话。

    “佛前供花,来世漂亮。”

    那时的少年稚嫩却昂扬,意气风发。那时少年的母亲坚韧淳朴,却仍像个姑娘,爱美,爱漂亮。

    那天张秀莲带着老花镜,又像往常一样在炕头纳鞋底,头发大多已经白了。

    “这是老大的,这是姑娘的,这是三娃的。”

    半个月不到,厂里有事得刘三回去一趟,临行前母亲给他装了大包小包一堆农产,旅行背包的最底下是新纳好的两双鞋垫,每双上都绣着花。

    雪停了又下,刘三看着家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聚成一个小黑点。

    “娘,大哥,姐姐,天儿冷,快回屋。”

    一个个儿连声答应,最后也没见谁回屋。

    1995年,毫无预兆的一通电话乱了刘三的节奏,匆匆交代好企业内部工作后便匆匆去了家乡市医院。

    母亲患了癌,查出来已经是晚期了。

    张秀莲倚着枕头坐在病床上,说话说不清楚,手里攥着三双鞋垫。

    刘三跑着进了病房,二姐的眼眶红了一圈。

    “来齐了,这是老大的,这是姑娘的,这是三娃的。”

    张秀莲把鞋垫挨个分给三个孩子,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恍惚间刘三仿佛又回到了他跟母亲在破庙前的那个傍晚。

    母亲走了。

    刘三走在送葬队伍前列,唢呐声下,又是缟素一片。

    最后刘三一个人去了母亲的墓碑前,上面的小老太太笑得慈祥又漂亮。

    “娘,您还记不记得,佛前供花,来世漂亮。”

    送母亲走的那天来了很多很多人,母亲淳朴善良了一辈子,挺多人抹眼泪的。

    愿母亲安息罢。

                                ——刘璟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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