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世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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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今年过生日的时候我又收到了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从我四岁以后，每年都会收到这样的一封信件，落款人是妈妈。外婆也会在每年我生日的这天给我煮一碗撒着葱花的长寿面，然后借着去向列祖列宗给我祈福的理由，留给我与远方来信独处的时间。

他们都说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在十四年前，因为癌症离世。白发苍苍的外婆告诉我，她的女儿永远停在了37岁那天。

可我总觉得母亲仍在这个人世间，在很多人都淡忘了她已经死亡的许多年后，冥冥之中我仍感觉到她仍在以一个完整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身旁。

劲道爽滑的面条裹起漾着青绿葱花的清汤随着吞咽的本能滑入胃里的那一瞬间，我便想流泪。这封沾上屋外茉莉花香的信件最后，每年都是亘古不变的一句祝福：“我的年年，岁岁平安。”

在学校被同学嘲笑是没有妈妈的小孩的时候，在走过田间小路被街坊邻居投以可怜和同情的目光时候，我都想大声地朝他们反驳：“不是的，我有妈妈！她化作了天上的星星，她还变成了放在家里的录像带，还给我写了很多很多字……她就在我身边！”

“哈哈哈，神经病吧你！你妈妈都病死了怎么可能还在你身边啊。”

02

年幼懵懂的我不明白死亡背后沉重的奥义，只是在他人或同情或怜惜的目光中，又一次溯回到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纯白色房间，脸色苍白到没有一点血色的妈妈身上插了一堆透明管子，我又害怕又无措地站在床边，在某一瞬间捕捉到了妈妈逐渐清亮的眼睛。

手心被一股温热覆盖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望向妈妈轻启的唇瓣，她的声音轻的像常人陷入梦乡后微弱的呼吸，怕惊醒什么似的，让我一度以为是在做梦。

那天我穿着粉色的公主裙站在妈妈的床边听了半晌，才听到妈妈叫的是我的名字。

“年年，我的年年……”

当我在外婆的暗示下正要去俯下身听清妈妈后边的话时，也正是那个所有声音都忽而消失了的片刻，机器刺耳至极的“滴”声长鸣划破了病房中沉重而压抑的氛围，继而是外婆骤然爆发出的一声悲泣。

时间静止，我瞪大眼睛看着外婆霎时间就蒙上了一层水雾的泪眼，又看向好像睡着了的妈妈，后知后觉地开始掉眼泪。

原来那天是妈妈的生日。后来这天变成了妈妈的祭日。

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处理完妈妈的事后甚至衰老得更快。我一天天的长大，在外人眼里愈发娴静娉婷，而外婆像我乘车时窗外倒退的风景，我所在的列车加速往前开，我不舍地拼命往回看，却怎么也越不过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距离。

可是我那样的辩解之词旁人不懂，只有外婆会在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来牵起我的手带我回家，然后拿出妈妈留下的录像带、信件书籍等一遍又一遍的看。

妈妈留给我的东西全被外婆装在一个大箱子里，最顶部写了三个字：献世礼。

03

里边的录像带记录着我三岁以前和外婆妈妈的生活，更多的是不同情境下的妈妈。每当我点开查看的时候，总觉得身临其境，好像以另一种方式参与到了她以前的生活。

我知道妈妈喜欢看书，从她的书架上我认识了张爱玲、李碧华和三毛等等知名作家，还知道妈妈最爱翻阅的那本书是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影像中她甚至可以在一个阳光充足的闲适午后为自己沏一壶茉莉花茶，然后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

她也许不知道，后来我也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我打开影像后，小心翼翼地取出她留下的这本她曾经翻阅过的散文集开始看，在我偶然舒展身体抬头看向影片中的她时，她也在下一秒抬头朝镜头看去，在那一刻，我觉得母亲仍旧鲜活地存在于我的生命里，并且相信我们的灵魂是共鸣的。

再往后我发现自己快忘记母亲的声音和样子的时候，就会去找更早一些的影片看。

小时候我爱哭也爱笑，不喜欢给别的人抱，否则一撇嘴不高兴了就要哭。但神奇的是只要抱回到母亲和外婆的怀里时，眼泪关得比水龙头还快。隔壁的赵婶都说我打小就机灵，母亲录下这段影像时外婆抱回了我，我真的乖的没有再哭闹。

“年年一定是很喜欢妈妈和外婆，因为我听说小孩子只让自己熟悉的和喜欢的人抱呢。”影片中念这句旁白的声音温润轻柔，仿佛穿过镜头的阻挡，真切地停留在我的耳畔。

妈妈在我降生之后，肉眼可见地皮肤松弛了、细纹也更明显了，但是“母亲”这个角色让她周身都泛着清浅柔和的光辉。那时妈妈一定想明白了，我不是偷走她青春的小偷，我是她的又一个青春。

在我的周岁宴上，妈妈抱着我在祖宗牌位前虔诚地祈祷许愿，而后趁外婆不注意对着镜头悄悄说了那三个愿望：“年年健康顺遂，年年平安喜乐，年年万事如意。”

既是沈年年的年年，也是每一年的年年。

04

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就学会了在每次语文的考试中写关于亲情的文章。那时候我写母亲，也写外婆，很容易就能拿到了最高分。但每次老师让我当着全班朗读时，即便看到有的同学红了眼睛开始要掉眼泪，我都还是觉得不满意。

我觉得我写得一点也不好，我压根写不出妈妈和外婆的万分之一好。我能够拿高分，是她们的爱让我的文章变得有生命力。

那些仅凭言语就已经能够打动人的事件，亲历的人后来才会明白，这一定是生而为人所能感受到的最真挚的情感。而更加深入骨髓，让人觉得乐与悲都达到极致的，是声嘶力竭到最后才觉明，大喜大悲用再华丽的语言都无法将它们准确描述。

我曾经举着妈妈在乳白色的茉莉花前的自拍问外婆：“外婆，你也会死吗？”

外婆看着照片中笑得温婉动人的女儿，浑浊的眼睛蓄满了泪水，可是干瘪的嘴巴却在对我笑：“年年，每个人都会死的。但是年年很幸运，妈妈给你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妈妈……你要健康平安的长大。”

长大的代价就是必须要和爱的人分离吗？我眨着眼睛听到外婆这句话，似懂非懂。

外婆布满了老茧的手摩挲过我的后脑勺，这种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就像小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哄睡的感觉，那时候初生的婴儿带着无知与不安降生到这个未知的、充满危险的世界，直到它们遇到了母亲的庇护。

“可是外婆，如果要我长大是要失去妈妈，那我可不可以不长大了？既然都要死，我们为什么要活着呢？”我撞进外婆的怀里，问出这个幼稚的问题。那时我还不知道时光与岁月皆是无情，妄图想要以天真来与命运抗争。

外婆她的身上散发着很淡的药香，让我安心之余又有些惶恐。这种味道和之前母亲身上的相似，又有些不同。

“傻年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既来之则安之，那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而且死不是代价，它只是世界上所有人的归宿。”

05

那天我和外婆一遍遍地翻看母亲留下的影像，庆幸在这个时代，可以不费什么力气的就去留下妈妈清晰的影像来给我观看。这天也是我和外婆第一次讨论“死亡”这个沉重的字眼，从前我对死亡充满恐惧和抵触，下意识地就想去逃避；而早到致事之年的外婆比我多了几分坦然，她把死也看得更世俗，讲起时言语间便是淡然。

母亲留下的其中一封书信里她同我谈及死亡和生命的意义，“生命和死亡本来是没有意义的，真正赋予它们意义的本身，是我们。”

生亦何苦，死亦何哀。

明白生死不过须臾，真正对死亡放下芥蒂那会，我不过21岁。

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雨，我又再一次进入到那个惨白色的空间，站在外婆的床边。她总想隔着雨幕往外看，嘟囔着说想要看看月亮。

但是雨实在是太大了，在本来昏黑静谧的夜色里显得嘈杂而刺耳。雨声清晰可闻，可是外婆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微弱，像是被挂在门外燃着烛火的灯笼，火苗在风雨中摇曳闪烁，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没一会，雨停了。外婆的心跳声也停了。我想起来为什么外婆想要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月亮，因为妈妈叫沈明月，她肯定也想她的女儿了。我执着的去寻找窗外高悬于天边的月亮，期望此刻我与外婆的目光能够在妈妈的见证下完成最后一次相遇。

在处理完外婆的后事那天，我又再一次拿出了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唯有在此书中才能找到慰藉与继续向前走的勇气。

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我们来到这个生命和躯体里必然是有使命的，越是艰难的事情便越当去超越它。偏偏喜欢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韧力有多么的强大而深奥。当然，这一切的坚强不是出于我自己，而是上天赋予我们的能力，如果不好好的去善用它不是可惜了这一番美意。—— 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

06

十七岁那年的盛夏，我谈了男朋友。也是在这一年的生日，母亲这年来信的内容除去每年必定写下的祝福，主题是喜欢和爱。在这封信里她讲述了她失败的婚姻。

妈妈和爸爸是因为工作认识的，也许是妈妈的叛逆期来得比较晚，加上当时社会流行起闪婚闪恋的风潮，她在外公外婆频繁催婚情况下没有多加考虑就答应了求婚。那时他们不过交往四五个月，当然是相爱过的，但是缺少磨合期，忘了是不是真的合适。婚姻的柴米油盐、相看两厌磨灭了最后一点相爱的甜蜜，他们最后选择离婚。

“我的年年早到了会为优秀的男孩子心动的年纪，因为妈妈也经历过青春这个阶段。妈妈一点都不反对年年去体验心动和喜欢的美好。但是妈妈想跟年年说一句话，喜欢是乍见之欢，爱是久处不厌。妈妈是想跟年年说，无论是喜欢还是爱，都要慢慢来才好。而且希望年年不要轻易对别人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这太沉重了，没有做好准备前、情感还没有到底那个阶段时，不要夸大化自己的感情，也不要对未来抱有太高的期望。不要美化一段还没有经历过的日子。”

后来在这段感情中我不得不感慨妈妈说的是对的。现代社会的感情太快餐式，周围人的感情告诉我，他们三两天就可以说爱，七八天就问可不可以亲吻，没到半个月就暗示能否去家里留宿，完事后仅凭一句“没感觉了”就和平分手说拜拜。这样的感情模式像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一样，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而庆幸的是，在我即将要带这个男生去看外婆时，我才发现热恋期过渡到磨合期时，我与他之间矛盾频发且难以调和，最后及时止损，尊重彼此意见和平分手。

十八岁那年，随着高考录取通知书一起到来的，是妈妈的最后一封信。

这封信并不如之前的那般长，我看着那简短又沉重的百来字，读来便只觉热泪盈眶。

在我成人的这天，妈妈代替上天送来了第一份礼物。

“我的年年，先恭喜你终于迈入了人生的新阶段。在别人眼里，你早以长得娉婷温婉，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不再是一个只会哭闹的小孩了。但在妈妈这里，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宝贝。妈妈要谢谢年年这些年代替妈妈的角色陪伴在外婆身边。而妈妈还想对年年这个刚刚成年的小孩说，这个世界向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妈妈只希望你保有初心，只成为你自己就好。祝妈妈的年年成人快乐。愿你无论身处逆境顺境，都向前走下去就好。健健康康，阳光快乐。”

07

后来老师提问我们“母亲”是什么？我提笔就在纸上写下一句回答：

“大概是我能够毫无根据又勇敢坚定的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会有一个人站在我身后支持我、鼓励我向前走下去。”

妈妈曾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对世间的一份礼物。而于沈明月女士而言，沈年年的诞生更是上天献给她的厚礼。

或许在她弥留之际，我早已成为了她的一整个世界。

世间的人擅长相识，但他们更擅长遗忘。

而幸运的是，只有我不断地在与妈妈相知。往后行走在这世间的每一步，我都能感受到生命的那种陪伴与圆满。

我在妈妈的爱下长大，这种爱与关怀是无形的，却像蚕茧的壳一样将我温柔包裹，免受许多世间风雨的侵袭，而我能够确信的是，这种爱还会伴随我的一生。

外婆生前还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人是有两次死亡的。第一次是生命到达了终点，肉身的衰老与腐朽；第二次是当这个世间没有人再记起你，你会陨落于无人知晓之时。

而我知道在我孩提之期成长到独立于天地间的单独个体再到古稀之年，都不会去忘记外婆和妈妈。

物质的东西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腐朽消弭，但精神里的永远长存屹立不倒。

“年年别哭，勇敢大胆地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