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恋人

作者: 麦田里的兔精 | 来源:发表于2024-07-03 18:3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苏菲,你确定春节留守?”茉莉把贴了红、黄、蓝标签的试管分类放进试管架,好奇地问。

    “嗯。”她知道茉莉为她好。她和茉莉是硕博连读的同学,现在两人都是海洋生物研究所生物工程实验室的研究员。茉莉去年春节和谈了五年的男友结婚,因为他男友终于考上公务员。茉莉给苏菲的建议是找对象一定要找工作稳定、最好是公务员或事业单位的,这样才能保证今后的生活水准。

    苏菲把红色礼品袋放在实验桌上,抬头看看窗外时阴时晴的天光。董老师委派她给一个退休老教授送春节慰问品。往年都是他亲自送。董老师临时接到任务,去浪岗岛做海洋生物调研。苏菲是单身,无牵无挂,最适合跑腿。

    “看来一个春光灿烂、桃花绽放的春节要泡汤了。天气预报还说这将是1951年以来第二个春节台风呢。”茉莉无精打采地说。这时,她想起什么,又把话题引了回来:“要不你考虑一下医生的建议?台风是吹不来对象的。”

    苏菲挤出一抹无奈的笑。她虽不排斥异性,却从没有产生过渴望异性的冲动。为此,苏菲妈在年初的时候就对她下了最后通牒:今年还嫁不出去就别回家过年。苏菲不怪妈绝情。因为爸去世得早,妈深知无依无靠的苦,她不想女儿步她的尘。直到春节前两个月,苏菲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暗沉无光的脸蛋和无欲无求的眼神,她不记得有多少次了,躺在床上似睡非睡、逢睡必梦,情绪在烦躁和低落间徘徊,经期也让她捉摸不透,于是不得不请假去看医生,这是她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因病请假。医生得知她35岁还没谈过对象,问她是不是平时工作太忙。苏菲像写实验报告一样,把自己的工作、生活详细向医生做了说明。医生的结论简单明了:性冷淡。苏菲问能治好吗。医生建议她调整心态,放低姿态,尝试多接触异性。

    苏菲拎着礼品袋从地铁站出来,坐上开往城郊的公交车。一路上人越来越少,视野却越来越开阔,心中升起困兽出笼的惬意。苏菲觉得大城市的好在于交通网发达,没有公共交通到不了的地方,以至于半年前买的牧马人多半时间都躺在车库吃灰。她觉得这样也挺好,既省了油费,又避免得路怒症。苏菲买车的唯一目的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可以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荡。拿到车的第一个周末,苏菲一路向西开到一处幽静溪谷,晚上睡在车里,第二天早上在清脆的鸟鸣声和潺潺的溪流声中自然醒来,用清澈见底的溪水洗漱,这让她觉得身心得到涤荡。

    有人说我们认为生活如此平淡,是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东西是属于自己的。对苏菲而言,长时间重复、乏味、缺少成就感的工作始终是她生活的全部。可即便如此,她也没觉得自己的生活需要一个男人来充实。

    “自由路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注意安全。”

    苏菲的思绪被报站声打断。按照董老师给的地址,苏菲拐进一条墙头长满苔藓、路边绿化野蛮生长,并且幽静得不同寻常的断头路。路上除了一对步履蹒跚的老人和一只躲在大叶榕树后面窥视来访者的黑猫外,别无他物。时间仿佛把这里遗忘了。

    据说这种小洋楼是民国时期高官住的,政府统一翻新后,无偿提供给为国家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养老用。苏菲按了一下拱形铸铁小门旁的门铃,无人应答;她又按了一次,希望不要白跑。一分钟后,“咔哒”门锁自动弹开。苏菲推门之际,一只栗花猫怪叫一声从门缝里像鱼一样滑溜出来,经过苏菲时竟不怀好意地瞥了她一眼,转眼间就和外面接应的黑猫一道,闪电般爬上榕树,隐密于繁茂的枝叶间,那种轻车熟路的架势让苏菲惊叹。当她回过神,准备踏进院子时,一个满头银发,身形瘦削的老太太从一楼大门里摇晃出来。她身穿草绿色棉布连衣裙,外套米白色针织开衫,脚上趿拉着粉色软底鞋,满头银发随风飘扬,那双明亮透彻的灰蓝色眸子像嵌在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的两颗宝石,熠熠生辉,透着一股孩子气的桀骜。苏菲本是拘谨的,因为她要拜访的是生物学界久负盛名的生物学教授——黄仁心教授;苏菲所在的生物实验室也是黄教授亲自申请创建的。她想象中的黄教授应该是鼻子上架着精致的金丝边眼睛,头发整齐、衣着质朴、目光锐利的模样,但眼前这位像一朵开在暮色中的花儿一样可爱的老太太让苏菲瞬间松弛下来。

    “黄教授您好!我是生物实验室的研究员,我叫苏菲,是董辉煌董老师让我来看望您,给您送春节慰问品。祝您新年快乐!”苏菲吐字清晰,态度谦恭地说明来意。

    “什么?你说什么?”老太太宝石般的眼睛越发明亮,皱巴着脸,一只耳朵伸向苏菲,声音洪亮。苏菲这才意识到黄教授耳朵不好使,便弯下腰,对着黄教授凑过来的耳朵,抬高音量,又说了一遍来意,并把礼品盒举到黄教授眼前。老太太立马明白过来,心有所喜的模样,像极了藏不住心事的孩子。

    苏菲被黄教授招呼进家里。一进门苏菲就闻到浓郁的腥味,但黄教授似乎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室内没有开灯,有些昏暗,深蓝色的窗帘上繁星点点,仿佛夜幕提前降临。靠窗摆放的深蓝色斜纹布长沙发上放着一串用彩色贝壳串成的手链、一把剪刀和几个多出来的贝壳。沙发旁边有一架钢琴,琴盖开着,乐普掉在木地板上。当苏菲的眼神从厨房飘过时,发现腥味是从一盆海产品散发出来的。苏菲吃惊,黄教授竟买这么多新鲜海产品。

    “贪嘴的猫子,以为我听不见它,又来捣乱。”黄教授嘟囔说。

    客厅另一头是卧室和书房,窗帘也是深蓝色,星星图案;卧室外面连着通向二楼的老式木质楼梯,楼梯又陡又窄,扶手已被磨得油光闪亮。黄教授怎用得了这样陡峭的楼梯,苏菲担忧。

    “您会弹钢琴呀!”苏菲用手指指钢琴,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她觉得一个会弹钢琴的科学家和一个会画漫画的医生一样,都有着充满活力的有趣灵魂。

    黄教授看了看钢琴,想起什么,淡淡地说:“想弹就去弹吧。”

    苏菲摇摇头,大声说:“我不会。”

    “喜欢不一定要会。”她仍是淡淡地说,并指指沙发,示意苏菲把礼品袋放沙发上。“将去之人,还让人惦记。”虽这样说,她的目光仍是令人心悦的。

    苏菲看着黄教授,突然想起自己的奶奶。苏菲奶奶活到99岁,最后十年耳朵成了摆设,但奶奶的生活丝毫不受影响,和她的鸡、鸭、狗、羊聊起天来没完没了,悠然自得。

    “你从实验室过来吗?要很久吧。吃了饭再走?我今天在市场买了好多新鲜海鲜!”黄教授喜滋滋地说。

    苏菲是北方人,从小没吃过海鲜,到了南方才知道自己竟对海鲜过敏。苏菲对着黄教授的耳朵大声说:“我对海鲜过敏,会得急性肠胃炎。”边说边揉肚子,做呕吐状,表情痛苦滑稽。

    “那你能吃什么?”黄教授疑惑地看着苏菲,意思是:难怪这么瘦弱。

    “除了海鲜,我不挑食。”苏菲喊,仿佛她就是自己的奶奶。就在这时,苏菲听到楼上有动静,手向上指给黄教授看,并做出努力聆听的样子。黄教授怔了一下,解释说:“可能是贪嘴的猫子又来了。”

    苏菲看着又陡又窄的楼梯,决定替黄教授上去查看。

    “不用去了,它自己会走的。”黄教授拉住准备上楼的苏菲,眼神闪烁。苏菲把这瞬间的闪烁当成是智慧之光划过,因为黄教授又嘟囔了一句:“存在即合理。”

    苏菲觉得黄教授就像自己的奶奶,亲切、可爱,完全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古怪和孤僻。

    苏菲离开黄教授家时夜幕已降临。空无一人的街道在昏黄的路灯下更加幽暗、寂静,遮天蔽日的枝叶彷佛一个金钟罩,把台风前的闷热潮湿阻挡在外,阵阵凉风,沁人心脾。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苏菲想起董老师说过黄教授致力于研究基因杂交技术,一生未婚未育,退休后几乎不与人往来。苏菲担忧,黄教授那么老了,又独居,万一……苏菲觉得科学家们都有“怪癖”,比如董老师,明明当了二十几年教授,却不喜欢别人叫他教授。“或许人因有癖,才能获得绝对的自由吧。”苏菲心想,并从包里拿出黄教授送她的书《我们的身体里有一条鱼》:

    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时髦的男女文青)最爱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往何处去?”从生物演化史的角度看,这些问题有相当明确的答案,一点也不“玄”或“炫”,也不需要什么哲学思考。哲学反而会把问题弄得更复杂,更难被解决。说白了,你只不过是达尔文所说的那“无穷无尽最美丽最令人赞叹的其他种种生物”之一。在38亿年前,你是那个单细胞的生物。到了大约3.75亿年前,你是水中的一条鱼。现在你身体里的那根椎骨,就演化自你平日吃鱼时丢弃不吃的椎柱。鱼的历史比人的历史古老多了……

    苏菲不明白黄教授为什么要送她这本书。这本书更适合没有生物学背景,但又对人类的演化史好奇的人看。

    苏菲在波澜不惊中度过春节值班的前两天。“如果你在烟花满头的时刻,一个人孤独地守岁,会觉得这世界的绚丽与你无关,你是时光深渊中的弃子,倍觉凄凉;可你在一个岗位上忙着,年便好熬多了。”此刻,她对这句话理解得真切、透彻。几乎是与此同时,黄教授的形象出现在苏菲脑海里,自从第一次见面,黄教授就像一颗播在苏菲心里的种子,让她时时牵挂。

    下了班,苏菲开车四十分钟到达黄教授家;而上一次,搭地铁、转公交,总共耗时一小时四十分钟。果然省钱的唯一方式就是浪费时间。当她按响黄教授家的门铃,并从门缝往院子里看时,仿佛是从门窗紧闭的小洋楼里发出的钢琴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二楼深蓝色的窗帘快速晃动了一下。苏菲甚是诧异,难道又是猫?就在这时,苏菲曾见过的那对古稀老人又出现在断头路上。等他们靠近时,苏菲问:“您好?请问您见过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吗?”老爷爷没有任何反应,像一根腐朽的枯木。老奶奶抬头看了一眼苏菲指的房子,又上下打量一番苏菲,用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低沉声音回答:“没有……从来没有。”

    苏菲目送老人蹒跚离去的背影,霎那间有种恍惚的错觉。可能最近压力太大,又总失眠,才会产生这种荒诞的想法;况且黄教授过着隐居生活,和邻居们不熟也很正常,苏菲自我解释。就在她犹豫是否继续等待时,“咔哒”一声,门锁自动弹开。苏菲走进院子时,她为自己不日再来打扰感到忐忑,但她也下定决心,即使被赶出去也无妨,只要黄教授平安无事就好。

    苏菲推开一楼大门,昏暗的客厅在深蓝色窗帘的映衬下,犹如寂静的大海,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产生进入大海的错觉。放在沙发上的红色礼品袋没有被挪过的迹象。寂静持续两分钟后,苏菲有种不详的预感。她径直向卧室走去。书房门开着,一目了然。当她推开卧室门时,发现黄教授安详地躺在床上,仿佛沉浸在蓝色的梦里。苏菲想起奶奶去世时的样子,也是那样安详、悄无声息,忍不住眼眶湿润。瘦小的黄教授如婴孩般陷在卡通图案的被子里。苏菲伸出手,轻轻抚摸黄教授冰冷的脸,泪如雨下……

    此时烟花爆竹声从远处传来,如暴雨前的闷雷,沉闷,经久不歇。突然,苏菲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她第一反应,那绝不是猫。她快速跑出房间,冲进厨房,拿起一把锋利的尖刀。那种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果敢坚强和临危不乱,在亲历奶奶去世时已在她心底萌生。

    苏菲像一个寻求真理的女战士,手握尖刀,来到二楼。迎面一个房门紧闭的房间。苏菲屏气凝神,侧耳倾听,果然听到摆弄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她一手握紧尖刀,一手握紧门柄,猛地推开房门,尖刀刺入空气时,一个皮肤惨白的年轻男子正盘腿端坐在床上,无辜的大眼睛惊慌失措地看着闯入者。显然,男人受到了惊吓,浑身颤抖得厉害,尽管此时苏菲手里的尖刀已不再狰狞地朝着前方。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苏菲目光如炬,厉声问道。

    男人没听见似的,垂下头,惨白的手里捏着信封。“那是什么?”苏菲又问。男人仍是一言不发,木头一样垂着头,手里的信封翻过来又翻过去,最后有字的一面朝上。苏菲快速瞥了一眼,竟发现信封上写着“苏菲收”。“这是给我的!”苏菲吃惊,并向前一步。男人立马往后挪,把信放在床边。苏菲不敢松懈半分,毕竟面前是个魁梧高大的男人。她左手紧握尖刀,警惕的眼神死死盯着男人。趁他眨眼间,苏菲以触碰老虎屁股的速度一把抓起信封,迅速后退到安全距离。又一阵烟花爆竹声响起时,眼前的一幕让苏菲惊呆了:男人像鸵鸟一样躬起身体,头埋进被子,活像一只失去母猫护佑的猫仔子。苏菲瞪大惊奇的眼睛瞅着眼前的一幕。直到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终于停歇时,男人还扎在被子里,身体颤抖不已。

    苏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向男人慢慢靠近,轻抚他颤抖的后背,就像安抚她曾收养过的一只流浪猫那样。

    四周恢复寂静时,男人感受到苏菲带给他的抚慰,从被子里探出头,怯生生看着她。在昏暗的泛着幽暗蓝光的房间里,他们互相凝视、观察,仿佛对方是个异类。男人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寻常,雾一般浓密的深棕色头发下是高高隆起的额头和眉骨,透着王者般威风凛凛的气势;长长的睫毛下深邃的灰蓝色眸子在黑暗中异常明亮,似乎会发光;线条优美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像某位电影明星。这样的一张脸大概能使最缺情趣、最不经意的人怦然心动,让人驻足谛视,而后又久萦于怀。苏菲逼迫自己收回目光,仓惶逃出房间。她从来没有过那种把心弄丢了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在楼梯口处拆开信:

    “苏菲,新年快乐!我预感到你还会再来。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充满矛盾的激情和充满迷茫的坚持。尽管我们选择的是一条孤独寂寞的科研路,但作为女人,我们又是幸运的,我们不仅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能改写人类演化的进程。当你舍弃世俗陈规、人云亦云,便有了充沛的精力、自由的灵魂,朝期待的方向发展。科学和演化一样,都是靠我们人类意志推动的。

    记得我送你的那本书吗?演化一直在发生,我们曾是一条鱼,我们身体里的这一条鱼依然在活跃,它埋藏在我们的基因中,告诉我们——演化从未停止。探索生命本质的历程也将永不止步。

    ……

    我承认,小海是我个人意志的产物。但我始终坚信,技术本身不存在善恶之分,其是善是恶,取决于使用者的价值观,也取决于人类未来将要往哪里走。

    一想到他终有一天会躺在冰冷的实验台上,成为研究模型,我的心痛如刀绞。是啊,他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整个人类社会的,他有自己的使命。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走出过家门,见见真正的大海。苏菲,我是多么自私、多么爱他呀!……”

    苏菲竭力抑制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心脏,努力用所学知识唤醒大脑,用最前沿的理论重塑认知,终于怀着敬畏之心读完黄教授的信。她仿佛进入了黄教授的科学世界,理解了她的科学观。她久久凝视附在信里的一张照片,照片是在海底拍摄的,一个身穿潜水服的女人正在抚摸一条金黄突额隆头鱼的大脑门,而那条长相酷似人脸的鱼竟温顺得像个孩子。苏菲从女人散发着智慧和桀骜之光的眼睛看出那是年轻时的黄教授。

    不知过了多久,五分钟,还是五个小时,窗外再次响起烟花爆竹声时,苏菲猛然惊醒,急忙返回卧室。小海睡得很熟,宽阔的胸膛有力起伏着。苏菲走近,像从显微镜下观察细胞的变化,看得仔细、认真,从头到脚,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此时,他低垂的睫毛如灰色的蛾翅歇落在英挺的挂着泪痕的面颊上,浓眉微蹙,嘴唇紧闭,睡得并不踏实。苏菲的眼里充满温柔与怜惜。这种温柔与怜惜自从她的猫去世后就再也没有过。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只患有先天性疾病的猫在生命最后一刻流露出的不舍。她为此陷入迷茫,对自己的职业使命产生怀疑:他们的实验室和全国任何科技部门一样,利用先进的科学技术为人类谋福利,治疗疾病、增加产量、改善食品品质等,但对那只被人类丢弃的猫却无能为力,任其自生自灭。而现在,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小海,不仅颠覆了她固有的科学认知,更重新燃起她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激情。与此同时,一种无所顾忌的冲动和义无反顾的坚强主导了她,她要带小海去看真正的大海,因为他也是那“无穷无尽最美丽最令人赞叹的其他种种生物”之一。

    傍晚的余晖如离别的恋人,欲去犹依依。小海睁开眼再次看到苏菲时,已不像之前那样提防,而是好奇地看着她,观察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去看大海,好吗?”苏菲试探问。当小海孩子般喜形于色时,苏菲仿佛看见了面露欣慰的黄教授。

    他从床上下来,向下拉了拉起皱的白色亚麻衬衫。浅蓝色睡裤有些短。赤脚站在木地板上时,竟如此高大,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他异常英俊,深棕色的头发有些凌乱,还微微带些稚气,前额的头发直直地垂落在过于高爽的额头上。他站在门边向前伸出了手,为的是感受一下白天被太阳晒透了的空气的温度,这双手纤细娇嫩,显得十分秀气,他的脚步迟迟疑疑,梦游似的走下台阶,走出院子。

    离开黄教授家后,苏菲发信息给董老师,告诉他黄教授去世的消息,并为自己擅自离岗而甘受任何责罚。发完信息后苏菲关闭了手机。

    汽车行驶在铺满霞光的高速路上,整个世界像被镀了层金色,而小海正是这金色世界的主人。直到金色落幕,换上幽暗的蓝色,一尘不染的空灵的湛蓝,使人彷佛进入时空隧道,苏菲多么希望时空的尽头是未来。

    小海除了偶尔发现一些新奇事物时表现出不可思议的惊奇外,异常平静。苏菲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旁边坐着的小海就是一个和普通人一样正常的英俊男人。

    苏菲和小海到达海边时,海面已漆黑一片,泛着银色的鳞光。“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来看海,好吗?”苏菲提议。但她发现小海面露不安,神色紧张,忙解释说:“晚上天黑,所以大海看起来像是黑色的,其实大海一直都是蓝色的。”听了苏菲的解释,小海终于放松下来,但却不肯离去。当他们靠近沙滩时,小海又驻足迟疑,隔着银白色的沙滩注视漆黑的大海,感受咸味的海风,聆听巨浪的低吼,良久……

    苏菲在距离海边最近的一家酒店订了间大床房。前台小姐说春节期间是当地旅游旺季,本来是没有房源的,一对内地情侣临时取消,才空出一间房。当前台小姐询问苏菲预定几天时,苏菲感觉自己是决定小海命运的刽子手。“五天。”她回答得茫然,仿佛失了舵的船。

    苏菲和小海来到酒店房间时已是午夜。自从看到大海,海浪声如影随形,不绝于耳,时而澎湃,时而粗旷,现在竟是舒缓而富有节奏的低吟。看到小海痴迷地陶醉在海浪声中,神情凝重而忧郁,苏菲打消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顾虑。午夜的疲惫使他们在2米宽的大床上各居一隅,伴随着轻柔的海浪声,滑入梦境的深渊。

    次日早上苏菲醒来时,小海正趴在阳台的玻璃护栏上眺望大海。看着他伟岸的背影和在风中凌乱的浓密秀发,苏菲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尽管匪夷所思。“饿了吧,我们去吃饭好吗?”苏菲带着养精蓄锐后神清气爽的语气问。小海扭过头,看着她,眼里全是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想象。

    他们在酒店的自助餐厅用餐时,苏菲对小海面前堆成小山似的海鲜食物已不再感到吃惊。饭后,苏菲带小海去酒店负一层的商业广场买换洗的衣物,并突发奇想给自己选了一条白色连衣裙,这是苏菲人生第一条裙子,她自己衣柜里像挂了一排校服,全配的裤子。见多识广的女店员居然失了神,全程没有理会刷卡付款的苏菲,一双桃花眼就没从小海脸上挪开过。苏菲无暇理会,她一颗心都扑在怎样让小海一生的快乐都集中在这五天。

    “现在还早,我们可以晚会儿再去看海。”当小海盯着摆在一楼大堂角落的钢琴超过5秒钟时,苏菲提议。她发觉自己“察言观色”的本领突飞猛进。

    得到苏菲的理解,小海满心欢喜,长腿鹭鸶一样两步并一步走向钢琴。由于体格过于高大,钢琴和琴凳对小海来说如同小人国里的道具,以至于他弹琴的姿势就像背上压着一块石头。但从他缓缓移动的指尖流淌出的琴声却像波光粼粼的海面那样清透空灵,五彩缤纷,光彩夺目。苏菲不懂音乐,但小海的琴声却让她产生飘在海面上的幻觉。

    琴声停止时,苏菲还飘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直到小海像一棵粗壮的大树矗立在她面前,让她产生从海面到地面瞬间移动的错觉,只觉得台风登陆前使人烦躁的潮湿闷热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苏菲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小海,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气息。

    来到海边,小海完全变了个人。脚刚碰到软绵绵的沙子时,还有些犹豫,当发现并不会陷进去后,便大胆向前蹚,鞋子里灌满了沙,干脆一甩脚,鞋子甩出去好远。苏菲后悔忘了买人字拖,跟在后面一手拎自己的鞋,一手拎小海的。当穿过沙滩到达海边时,小海把脚伸进海水试探,扭头看看苏菲,惊奇的眼神掩不住兴奋,他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脸憋得通红。苏菲忙安慰:“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开心……”小海羞愧地垂下头,随即又把视线转向大海。他慢慢走进大海,一个海浪打来,贱得满脸海水。

    “回来小海,再往前就危险了!”苏菲提醒。小海彷佛没听见,继续往前走,还时不时回头对着苏菲顽皮一笑。眼看小海只剩头飘在海面上了,苏菲急得大喊:“小海,回来!危险!”可话音未落,一股巨浪翻滚过来,如压路机一样,巨浪碾过的海面平整光洁。苏菲吓傻了。眼睁睁看着小海往大海深处走,而没有制止,因为她潜意识里认为小海是属于大海的。可现在小海不见了,消失在大海里了,苏菲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只剩她一个人。她茫然无措地看着小海消失的海面,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砸凹脚下的沙面。

    不知过了多久,在遥远的海面上,一个黑色小点悠悠飘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沙滩上的人能清晰辨认出那是一个人。“快看,他是从那座小岛游过来的,肯定是……”有人指着远方一座只能看见模糊轮廓的小岛,惊奇地喊。苏菲抬起苍白的脸,用手背使劲揉了揉眼,吃惊得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跪在沙滩上大声喊:“小海……小海……”声音被海浪冲散,荡漾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小海从海里走出来时,身上只剩内裤。成熟的男性特征异常明显,头发湿答答地贴在脸上,结实的肌肉似乎被海水漂成了粉红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踏着明显比先前坚实有力的步伐走到苏菲面前,看到苏菲红肿的眼睛,知道是因自己一时贪玩惹得,他张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便垂下头。苏菲宁愿自己难过,她想站起身安慰他,可是腿跪麻了,一下子又跌坐在沙滩上。她摆出一副得意的神气,说:“这沙滩貌似舍不得我起来。”小海不禁嬉笑,一把横抱起苏菲,大步向大海走去。苏菲吓坏了,她根本就不会游泳,顶多敢站在没过小腿肚子的水中。她试图挣扎,但小海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苏菲越挣扎,他就越玩兴大起,嬉笑着把苏菲抱进海里。苏菲真的害怕了,带着哭腔说:“小海,我怕。”小海没理会苏菲的哀求,只是稳稳托住她的身体,向大海深处走去。说来奇怪,苏菲紧贴着小海的身体时,紧张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丝丝兴奋和悸动,以至于她都没察觉到自己什么时候被变换了姿势。原来是小海把她放到自己的背上,好让她更舒服一点。苏菲感觉像趴在一块温暖的滑溜溜的石头上,她突然想起《西游记》中驮唐僧师徒渡过通天河的鼋,忍不住痴笑起来,竟完全没有了紧张感。原来自由自在徜徉在大海里,竟是这样一种感觉。苏菲喜欢这种放飞自我的感觉。

    临近黄昏,海浪越来越大,苏菲明显感觉到小海没有之前那么激情澎湃、孔武有力,速度也慢了下来。“我们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好吗?”苏菲对着小海的耳朵喊。小海倏地一下转过身体,仰面朝上。苏菲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已骑在小海的肚皮上。苏菲很诧异,他是怎样做到通过手臂划动和两条腿像鱼尾一样摆动,就可以让身体像小船一样载着她浮在海面上。此刻他们四目相对,小海异常英俊的脸庞因兴奋而微微抽动,大而澄澈的眼睛里全是满面娇红的苏菲。

    就在他们往岸边游去的时候,一个超级巨浪朝他们气势磅礴地砸过来。小海一个翻身,把苏菲拥入怀中,两人如坐过山车般被海浪高高抛向空中,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在一片白色的天光中,苏菲只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个……

    小海一上岸,立即吸引了游客们的目光。苏菲明显感觉到一股炽热的雌性气息压过来。女人们顾不上身边的男伴,羞红了脸也不肯把目光从小海的身体上挪开一秒,仿佛仅仅只是看着,身心就得到前所未有的抚慰。就连男人们也忍不住暗中拿自己和小海对比,继而流露出自讨没趣的酸涩。

    为了避开人群,他们穿过一片棕榈树林,绕过一个专为儿童设计的人工泳池,向酒店方向走去。

    换过衣服,已到晚餐时间。苏菲决定带小海去离酒店不远的酒吧街寻找吃食。

    裹着海水味道的清凉海风穿过热闹的酒吧街时,苏菲和小海正并肩穿梭于熙攘的人群中,听着似懂非懂的方普,相互之间新奇又热情。酒香和食物的香味在海风和爵士乐的推波助澜下,几乎让人忘却庆祝的是什么节日。小海像是从外星来的,对什么都充满敬畏的好奇,同时也招来一波又一波炽热的目光。突然,小海在一个海鲜烧烤摊位前停住,并把一路上招来的炽热目光,毫无保留地投射在烤得滋滋作响的海鲜上。

    “来两串!今天下午才捕回来的,新鲜!”摊主热情招呼。

    二十分钟后,摊主边收档边感激地说:“托您的福,今晚可以早点回家过年喽!”

    苏菲吃不了海鲜,但买了两块因为担心长胖而从不碰的甜点和两个大椰子。等小海吃饱喝足,苏菲建议去海边散步,好让小海消消食。夜晚的大海深沉而宁静,犹如一位胸怀博大的母亲,在她的庇护下,令人叹为观止的生命的种种模样得以共存。而陶醉在海风和椰子汁里的小海该归为哪一类?又该何去何从?深沉的沮丧如浓重的雾笼罩着苏菲,她多么希望黄教授能在冥冥之中告诉她该怎么做。

    白天的欢乐并没有改善苏菲“逢睡必梦”的状况,整整一夜她都在梦里寻找小海,直到被台风吵醒。她以为还在梦里,因为旁边没有小海的身影。她一骨碌爬起来,顺着耷拉在床上的被子一角,在床边地毯上找到小海。昨天肯定把他累坏了。她趴在床边,俯视熟睡中的小海,仿佛一夜之间,他从男孩蜕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苏菲的眼睛痴痴地盯着小海那张线条优美、厚薄恰到好处的嘴唇,仿佛那是一块怎么吃也不会发胖的甜点。与此同时,一股神秘的力量牵拉着她往下滑……往下滑……不知什么时候,一秒钟还是十秒钟之前,小海已经睁开了眼。但对那张蛊惑人心的嘴唇着了魔的苏菲竟毫无察觉。就在嘴唇碰上的那一刻,他们四目相对,又密切又拘束。此刻,苏菲再也不去想他到底是个什么物种了。

    突然,一道凌厉的目光使处于沸点状态的苏菲极速冷却下来。任她怎么努力,嘴唇像被牢牢焊住了。原来嘴唇已成为她滑出去的半截身体的唯一支点。苏菲试图抽出压在身体下的胳膊,可身体如一条滑溜溜的鱼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若不是小海及时用双手搂住她的肩膀,苏菲很可能已经和地毯来了个激吻。如此一来,苏菲又像前一天在大海里那样趴在小海的身体上。但这一次苏菲却有异样的感觉,在她的大腿根部,仿佛有根铁杵硌着她。苏菲的脸如火烧云般发烫,她倏地从小海身体上爬起来,背对小海,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我是想叫你起床的……”她在心里骂自己:小海只是天真,又不是傻子,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解释连傻子都不信。好吧,那就承认我就是想亲他那又怎样!大家都是成年人,没啥好藏着掖着……苏菲转过身,正准备大义凌然地表达心声,小海却不见了,地毯上残留着被压塌的痕迹,证明这不是苏菲的意淫。苏菲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毯上,她后悔死了,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呀!还没来得及痛定思痛,她又开始担心起小海,担心他迷路、遇到危险。苏菲蓬头垢面跑出房间,等待电梯的过程中,那个像丧钟一样总是在最不经意间敲响的担忧——万一小海永远消失了该怎么办?再次向苏菲袭来。啊,万恶之吻!

    电梯仿佛移动了一个世纪才下到一楼。当苏菲走出电梯时,被一楼的阵容惊着了,原来是酒店在为举办“当浪漫遇上传统,我在台风中等你”新春暨情人节嘉年华活动做最后的准备。电梯入口处斜靠着一个穿礼服的人形KT板,面部被黑色礼帽遮住,只露出一截棱角分明的下巴,旁边印着“钢琴王子空降 我在台风中等你 新春音乐会”

    苏菲都快忘了世界上还有“情人节”这么个华而不实的节日。她找遍大堂的角角落落,甚至趁人不注意溜进男厕所,到处不见小海的影子。活动还没正式开始,但无处消遣的游客们已经提前过来营造节日氛围。苏菲绝望地靠在落地窗上,看着窗外忽停忽落的台风雨被疾风吹得失去了重心,雪花似的随风飘扬。

    “钢琴王子好帅呀!”

    “ 音乐会提前了吗?”

    “大概王子也着急过情人节吧。哈哈……”

    苏菲对除了小海以外的任何王子都不感兴趣,但熟悉的钢琴声响起时,她还是忍不住看向人群涌动的方向。除了一个挨一个的后脑勺,根本看不见弹钢琴的人。钢琴声却像一根无形的链子把苏菲拉向人群。在人群中央,她看见了她的王子,独自徜徉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热情的掌声响起时,小海惊恐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围拢过来的人群。但是很快,他发现这些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并不陌生。短短几天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仰慕的目光,并且能把它与苏菲那独一无二的目光准确区分开来。他不由得垂下头,本就粉红的脸更是面若桃花,这又引起人群中一阵骚动。

    “王子害羞了!”

    “太可爱了吧!”

    “啊,我想去跟他合个影。你帮我拍照。”

    ……

    “妈妈,妈妈,钢琴王子弹的‘海上孤舟’真好听!”一个小女孩对妈妈说。

    尽管小海像一根杵在地上的木桩子,表情木然,任人摆弄,但人们求合影的热情不减反增。只有苏菲能感受到小海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她挤过人群,走向小海,眼神对上的那一刻,抓起小海的手,挤开人群,穿越大堂,冲向雨中。

    当他们绕过儿童泳池,穿过棕榈树林,踩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时,竟发现不一样的大海。雨中的大海不同于晴天时那种明亮和热烈,散发出一种蛊惑人心的朦胧、宁静和神秘的气息。

    “我想去海里。”苏菲怀着失而复得的激动,深情地看着小海,柔声祈求道。小海起先疑惑地看着她,但很快就表现出一副接受挑战的神气,一抹蛊惑人心的浅笑挂在他微微上扬的唇边。

    苏菲趴在小海的身体上,感受着雨水和海水交融后,泼洒在脸上、身体上那种酣畅淋漓、忘乎所以、涤荡心扉的快意。不知不觉,他们已远离海岸线,在迷雾般波涛翻滚、暗潮涌动的海面上,苏菲已完全辨不出方位。但小海那无穷无尽的活力和王者般的自信,如茫茫大海上的灯塔,给了苏菲克服紧张和恐惧的勇气。渐渐地,模模糊糊中,苏菲彷佛看见了那座孤岛。她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游到了孤岛附近。离岛越来越近,他们也越来越兴奋,仿佛他们到达的是一个只属于他们的极乐世界。突然,小海触电反弹似的猛地调转方向,并一把抱紧苏菲,向海底下沉。没过几秒钟,苏菲就因憋气而脸色涨红。就在她感觉快要窒息时,小海的嘴唇紧紧贴上了她的嘴唇,一串精灵一样的气泡从唇间蹦出,她恢复了神志,看清了周围的事物: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海水照射进来,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鱼令人眼前一亮,形形色色的海草争奇斗艳,仿佛置身于《西游记》中的海底龙宫。

    苏菲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到她看见一条鲨鱼在头顶徘徊。小海用眼神提醒她保持镇定,并紧紧抱着她。苏菲觉得自己给一股温热的力量稳住了。此时她梦寐以求的吻正在给她续命。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惊心动魄中体验到前所未有的亢奋。如果此时丧命,她也会面带微笑地死去。

    当他们终于从海底浮出海面时,海浪在台风的推波助澜下来势汹汹,气势磅礴,甚至比刚才的鲨鱼还要凶猛得多。小海犹豫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岛,驮着苏菲向海岸游去。在一波接一波猛兽般的巨浪中,他们时而攀上浪尖,达到顶峰,时而沉入谷底,隐没于浪花之中,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激荡使苏菲几乎昏厥。

    当两人落汤鸡一样出现在酒店大堂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人们正以高昂的热情投入情人节的互动游戏当中——男人背着女人赛跑。小海好奇地看着苏菲,苏菲向他解释了游戏规则,没想到小海似乎很热衷。只要小海快乐,苏菲不介意以如此狼狈的样子参与活动。

    “GO!”一声令下,小海背着苏菲像鱼一样滑了出去。结果毫无悬念,好比绿皮火车遇到了和谐号。酒店负责人把装有代金券的红包放在小海手里时,有人认出小海就是早上一曲惊人的“钢琴王子”,于是激动地喊:“钢琴王子好帅啊!”紧接着,那些早上错过聆听机会的人起哄道:“钢琴王子再弹一曲!”酒店负责人一时也懵了,他们请的那位“钢琴王子”因为台风的原因宁愿支付巨额违约金也不肯来现场演出。此时小海的出现,正解他们的燃眉之急。酒店负责人顺水推舟,邀请小海在晚上的活动中为大家演奏钢琴,酬劳是“爽约王子”的一半。苏菲一听,断然拒绝,她宁愿整个晚上和小海单独待在一起,这样小海就只属于她一个人。但负责人却绕过苏菲,征询小海本人的意见。出乎苏菲的意料,小海肯定地点点头,表示答应。苏菲突然意识到,小海有自主权,她无权干涉。

    苏菲觉得和小海在一起的时光就像抓在手里的沙子,越想抓住越是从指缝哗哗地流走。整整一个小时,小海在房间和阳台间来回走动,间或若有所思、忧心忡忡地看向孤岛的方向。

    音乐会开始前,酒店负责人亲自送来一套黑色晚礼服。苏菲穿着白色连衣裙。从电梯内壁反射出的模糊画面,像一对赶去参加婚礼的恋人。苏菲突然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雄性磁力吸引,不由得心潮澎湃、脸色绯红,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向发射源倾斜。然而可恶的电梯竟以火箭般的速度到了一楼。

    当小海坐下调试钢琴时,听到声音的游客,像受到神力的召唤,陆续围拢过来。酒店负责人亲自带一队保安来维持秩序,那架势仿佛小海就是爽约的“钢琴王子”本人。钢琴声响起时,喧嚣的人群瞬间被音符封住了嘴,所有人都沉浸在优美的旋律里。小海弹的每一首曲子,已成为小海“迷妹”的小女孩都能说出名字来。“不知道现在学还来得及吗?”苏菲怀疑地想。

    一首熟悉的钢琴声响起时,苏菲听见有人说:“这是理查德‘梦中的婚礼’”

    苏菲纳闷,“梦中的婚礼”名字听起来应该是充满浪漫和欢乐的,但她却感受到淡淡的忧伤。那柔美的曲调中所描绘的梦中的憧憬,旋律中有欣喜,音符里藏着忧伤,还有那明快的节奏,无不让人感到时光流逝,美好停不住……

    “至于吗?这不就是商场、超市、图书馆关门时放的音乐吗。”一个声音调侃说。

    苏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早已下过一场雨。难怪听起来耳熟,但只有此刻她才真切感受到其中的梦幻和忧伤。苏菲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忧伤,如此心痛。

    小海弹到第十七首曲子时,苏菲听到小女孩说叫“你微笑的样子”。会是谁微笑的样子呢?苏菲想。突然,琴声像唱破肚皮的知了,戛然而止。一个像刚从泥塘里爬出来的女人跌跌撞撞跑进大堂,颤巍地喊:“海里有鲨鱼……有人被吃了……有人被吃了……”喊声很快变成凄厉的哭声。

    人群瞬时像热锅上的蚂蚁,乱作一团。混乱中有人喊:“海里的鲨鱼不可能跑到酒店里来。”于是,人们又像得到真理似的冷静下来。有人安抚惊魂未定的女人,有人拨打110,有人拨打120,有人拨打95110……大家有序尽自己所能忙碌着。谁也不会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人主动放弃安稳,甘冒生命危险从鲨鱼口中救人。

    当苏菲发现小海消失了时,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只剩冰冷的躯壳。她跑出酒店,顷刻间消失在急风骤雨中。游客们此时表现得十分遵守秩序,因为酒店负责人正通过紧急广播安抚大家:“敬的贵宾朋友们,新年好!我是海滨度假酒店的经理蔡珅邺,鄙人给大家拜年啦,祝大家新年快乐!我郑重向大家承诺,本酒店所有安全措施百分百到位,确保大家放心、安心、开心地度过美好的春节假期。另外,今晚凡在酒店用餐的客人都将获赠一份黑松露焗鲨鱼翅,为大家压压惊。祝大家在新的一年大鹏展翅,一飞冲天!最后,预祝大家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大堂很快又恢复节日的欢闹。在狂风骤雨的伴奏下,节日氛围空前高涨。

    当苏菲失魂落魄出现在海边时,海岸警察已在勘察现场及周边海域情况,医务人员已把昏死过去的伤者抬上救护车。一名戴眼镜的年轻警察远远看见闯过来的苏菲,一边招手示意她不要靠近,一边向她走过来:“你好,请问你有事吗?这里目前比较危险。”苏菲毫无血色的脸如死人一般惨白,这引起年轻警察的注意:“你认识伤者吗?”苏菲表情木然、眼神呆滞。年轻警察只好把身上的雨衣脱下,披在苏菲身上,语气凛然:“如果没事,请你离开这里。”这时,远处的胖警察招呼年轻警察过去。年轻警察看了看苏菲,没有执意驱赶,转身离开了。沙滩上留下两名警察,其余警察上了巡逻船。年轻警察上船前特意交代留在岸上的警察留意苏菲。

    当海岸被无情的黑夜笼罩时,巡逻船回来了。胖警察一上岸就大声嚷道:“连根鱼翅都没见着。”“鲨鱼在进行迁徙或捕食的时候,由于台风、暴风雨等情况,导致海水的潮汐和流动发生变化,让鲨鱼迷失方向,误入浅海域,也不是不可能。”年轻警察补充说。“如果真是鲨鱼,能留下活口?”这个警龄超二十年的经验派向来看不上张嘴就来的理论派。年轻警察无意于舌战,因为他知道人类总是妖魔化鲨鱼,因为它们是难以捉摸的,生活在一个不属于我们的环境中——海洋;他也知道他从《自然》杂志上看到的数据“在世界范围内,平均每年有6个人死于鲨鱼袭击,而人类平均每小时都会直接或间接杀死11417条鲨鱼,每年杀死约一亿条鲨鱼。”在无知和欲望面前苍白无力。

    警察离开之前,不得不强制把苏菲送回酒店。

    苏菲走进昏暗的房间时,没有开灯。她怕灯光会驱散房间里留存的小海的气息。靠近阳台的木地板被雨水淋湿一大片,她记得提醒过小海让他关上阳台的玻璃门,因为她当时正在卫生间描天生稀疏的眉毛。阳台的藤椅上搭着小海换下来的衣服,地上放着他穿过的人字拖。苏菲试着寻找那座和她一样孤零零的小岛,可漆黑的夜色里只有暴风雨的嘶吼。苏菲没有起身去关阳台的玻璃门,因为她在暴风雨中听见了“梦中的婚礼”。

    次日天亮时,台风带走了暴风雨,也带走了“梦中的婚礼”。苏菲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沉沉睡去。

    梦中她像小海教她的那样巧妙躲过鲨鱼,孤身游到小岛旁。在那里,她见到了小海,小海开口说话了,叫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是那么好听、那么富有磁性。苏菲只是听着小海的声音,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看着小海深情的眼神,苏菲再也按耐不住排山倒海的思念,她决定放下所有矜持和顾虑,像一只发情的小野猫扑向小海。可是,她的双脚却像注了铅似的陷在泥泞中,越挣扎,陷得就越深。她祈求地看着小海,小海却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变成海面上遥远的一座孤岛;

    小海躺在实验室那张解剖尸体的床上。董老师、茉莉,还有两名实习生正在从小海身上取下各种组织,放进装了五颜六色药剂的试管里。董老师指着小海说:“这条金黄突额龙头鱼的肺和腮都要取下来好好研究……”“可他明明是一个人呀!”苏菲声嘶力竭地叫喊,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她紧闭双眼,任泪水狂流,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小海又开始弹钢琴,还是那首“梦中的婚礼”。苏菲想让他换一首,因为她一听到这首就忍不住流泪。可小海弹得那么投入,躬着背的身体陶醉地摇晃着。苏菲只好任由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苏菲醒来时,空荡荡的房间里还回旋着哭泣的余音。若不是泪水浸湿的半边头发和枕头上的泪痕,她差点以为房间里进了孤魂。自从小海消失的那天晚上,她就开始发烧,一直昏睡不醒,直到两天后的现在,脑袋像灌满海水的皮球,思维迟钝,却跳跃得厉害,总是一个想法还没捋顺,另一个疑问就张牙舞爪跳出来,几乎要冲破太阳穴。一阵急促的固话铃声把她从纷繁杂乱的思绪中解救出来,是酒店前台打来的:“苏小姐您好!请问您的房间还需要续住吗?”苏菲的意识还没有回到现实,她环顾四周,竭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思考,直到话筒里再次传来前台小姐的声音:“您预定的房间今天到期。如果需要续住,麻烦您在12点前来前台办理续住手续。”苏菲气若游丝地问:“今天几号了?”前台小姐回答:“今天是2月17日农历年初八。”

    苏菲放下电话,怔怔望着头顶天花板。突然,她想起初九是返工日子,惊得她猛地坐起来,但一阵眩晕使她紧闭双眼,一分钟后才慢慢适应。苏菲不敢相信八天的假期怎么一眨眼就过完了,关于小海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直到她从电视屏幕的反光里看见自己形销骨立、怅然若失的身影时,她坚信小海真实存在过,并且会永远存在她的心里,还有那首“梦中的婚礼”。苏菲想知道她昏睡的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她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滨海城市新闻:

    “2月14日晚一名汪姓游客不顾生命危险在冲“台风浪”过程中,被不明海洋生物袭击,目前仍在我市中心医院观察治疗。汪先生自称是被鲨鱼袭击所致,并声称其被鲨鱼拖入深海后有人搭救了他。本台特邀海洋生物学家林彬彬教授为我们解释这一现象。”

    “大家好,我是研究海洋生物的林彬彬。这次的鲨鱼袭人事件,在我个人看来可能性不大。一方面,大型鲨鱼因鱼翅遭殃,被长年大肆捕捞,早已岌岌可危;另一方面,我国近海的小型鱼类也因为拖网捕捞、密网捕捞等灭绝式捕捞方法而接近枯竭,没有足够的食物密度,根本养不活大型鲨鱼和鲸等海洋顶级猎食者。鉴于伤者的言论,不排除人在绝望时产生幻觉的可能性,比如海市蜃楼、沙漠绿洲等。”

    画面转到病房,“那肯定是一条大鲨鱼,要不是有冲浪板,我的肚子早被咬穿了!我当时隐约看见有个人影从鲨鱼后面绕过来,鲨鱼突然松了口,掉转头去追人影,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画面转到警局,“我们接到求救电话后第一时间赶到事发海域,发现伤者躺在离海边五米远的沙滩上,腿部和腹部都有伤痕,并处于昏迷状态。据我们现场观察,伤者是被人拖上岸,并放在沙滩上的。”

    ……

    苏菲把和小海有关的东西都收进行李箱后,仍眷恋地环顾房间的角角落落,生怕漏掉一丝小海的气息。当视线扫过枕头时,她感觉心被攫住了,俯身挪开枕头,竟是那串用彩色贝壳串成的手链和一张酒店便签纸:爱苏菲。此刻模糊的泪眼已看不清手链的真实模样,但它见证了爱情曾盛开过,并在苏菲的心底存了一辈子可以回味的香气。

    手机铃声响起时,苏菲已恢复平静,只不过是心如死灰的平静。“苏菲,明天有一项重要任务需要你协助,有问题吗?”董老师郑重其事地说。苏菲知道,董老师惯用这种“伟大的科学事业缺你不可”的心理战术给那些长年坚持和努力而得不到反馈的孤独的科学人打鸡血。有一次苏菲钻进自我怀疑的牛角尖出不来,董老师说:“想想看,你这弱小的身体,竟是万物演化中的一个小小环节,为生物演化默默做出贡献。知道了这一点,你难道不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谦卑感、神奇感!你难道不觉得生命是多么壮伟!”

    “没问题,董老师!”苏菲似乎又满血复活,不忘补上一句:“董老师新年快乐!”

    “每天都快乐,苏菲!”董老师总能在苏菲迷茫无助的时候给予她父爱般的温暖和鼓励。

    经过那片棕榈树林时,苏菲没忍住停下车,向烈日下孤寂的沙滩走去。台风过后的海水浑浊不堪,波涛翻滚的海面仍未完全平静下来,海中孤岛若隐若现。

    “小海……新年快乐……我很爱很爱你……”苏菲无限柔情地对着茫茫大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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