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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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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灯光熄灭——还有我们散乱的影子
如同小鬼,不,不,是像小孩子。
看,他们布满四周,这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鲍里斯·雷日伊
黄昏时,老秦领着那男孩出现在岗亭外,他们的影子被西沉的太阳拉得狭长,这样的时刻让人预感到夜晚即将到来。黑皮迅速戴上帽子给他们开门,力伟一边慌乱藏好扑克牌,一边想老秦他们怎么来得这样快。老秦很不满意地捋捋黑皮歪斜的制服,又扭正他头上那顶歪向一边的保安帽,力伟给他递上一根烟,他也没接。力伟本以为老秦在发完火后要向他们暗示这年轻男孩是什么关系户,比如物业某个领导的老家亲戚,可是老秦什么也没说,他很不耐烦地努努嘴,好像在告诉男孩“以后这就是你待的地方”,然后拉开抽屉,翻出一套皱巴巴的保安制服,随手拍在男孩的胸前。男孩颤抖着接过制服后点头哈腰地向老秦道谢,可是话说得含含糊糊,力伟站在一旁什么也没听清,他想这男孩的舌头是不是有着先天缺陷,连吐字都这样困难。老秦监督男孩换上保安制服,这时他们才发现男孩还没有帽子,光溜溜的脑袋与制服极不相称,好似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偷。黑皮提出可以轮换着戴,反正他们三个人有两顶帽子,夜里巡逻时还得留一个守岗亭,黑灯瞎火的也没人会注意保安有没有戴帽子。保安就要有保安的样,不能让业主笑话,老秦冷冷地说,我们明珠海岸是城市最好的小区,你们应该为此感到光荣才对。
力伟当然知道明珠海岸是城市里的一颗明珠。他还在村里的时候,就从父亲和大哥那里听说过城市里那些高耸的楼房。许多年以前,父亲腿脚利索时在一家单位做门卫,传达室非常清闲,收收快递,接待访客,日子就这样混过去了。后来大哥也进城做了保安,他扛着一根橡胶棍保卫银行,戴头盔,穿防弹背心,全副武装地站在大门外,随时准备与歹徒战斗。一次抢劫时大哥提前嗅到危险,灵活地蹿到了柜台下,劫匪朝柜台开了一枪,什么也没打中。力伟是在全村人撺掇下当上保安的。村里的男人都进城当了保安,他们村也被叫做保安村。
老秦扔下男孩就小跑着离开了,急切得仿佛正躲避一场即将来到的灾难。力伟和黑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惑从暗处悄然升起,整个保安亭里寂静无声。男孩倒是懂事,抢先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给他们点上,力伟仔细打量这男孩,他给两个前辈点烟后自己抽出一根叼进嘴,烟草燃烧一阵后疲乏地停下来,力伟知道他根本不会抽烟。他只是把烟点上,然后叼在嘴里,好像以此证明自己是一个老练的保安,可事实上他连嘬滤嘴的动作都不会。黑皮一边洗牌一边邀请男孩打牌,值岗的时候多无聊啊,没有扑克你只能干瞪着眼发呆。男孩点头冲黑皮笑了笑,黑皮又问你会打什么,德州还是诈金花?男孩说就玩德州,我会打德州。黑皮发完牌押了一张钞票到桌上,力伟跟了一张,到男孩时他绞扭着双手,傻愣愣地看着他们。你在想什么?快押注啊,你身上不会没钱吧。男孩说我有钱,我有的是钱,随后转身从蛇皮口袋中翻出一只旧钱包,摸出两张钞票胡乱扔到桌上。力伟继续观察男孩,知道这年轻人根本不会打德州扑克,他连规则都搞不清楚,脸上盘踞着惊恐、惶然的神色。你怎么连德扑也不会玩啊,真没一点意思,你这人好无聊。黑皮把扑克牌重重甩下,蜷到岗亭角落刷起了手机,他把音量开得很大,短视频里穿着暴露的女孩伴随着凤凰传奇的歌声扭动身体,黑皮盯着这些短视频,陷入一阵又一阵的痴笑。男孩默默收拾好桌上散乱的纸牌,力伟问他家在哪里,为什么到城市里做保安,跟老秦又是什么关系。男孩低着头嗫嚅几声,低沉得仿佛耳边嗡嗡作响的蚊虫,力伟听得烦躁,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啊,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怯懦,这样惶恐?他索性不再追问,学黑皮的姿势半躺下来,打开手机点进抖音,漫游在无数个花花世界当中。男孩打开岗亭窗户,面对外面越来越黑暗的世界独自站了很久,黄昏已经结束,城市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大地,岗亭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手机嘈杂的音乐声在狭窄空间内来回振荡。
嘿小老弟,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得看着大门,有车过来就给他们抬起横杆。说不定今晚一辆车也没有。力伟告诉他。这小区比想象中大得多,肯定有许多人居住,可是怎么一辆车都没进出呢?力伟望向黑皮,他们笑了起来。你多吃点亏就明白了,这小区根本没什么人住,你看见那些黑黢黢的大楼没有?在这当保安,一天下来也见不着几个活人。力伟解释说。不是这样子的,男孩沮丧地转过身,靠着墙慢慢滑下去。我本以为明珠海岸是多么繁华的地方,老秦告诉我到晚上就热闹起来啦,健身的跳舞的捉迷藏的,可是他却把我骗来这么一个鬼地方。不过今天的确比往常要冷清,力伟想着想着站了起来,从傍晚到现在他们一个人也没看见啊,这个夜晚,明珠海岸的住户就像失踪了一样,或者社区正在举办什么集体活动而老秦忘记了通知,于是他们只能待在保安亭徒劳地守候。力伟边想边走出了岗亭,他拿手中的电筒照射向小区静谧的花园,那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将他的视线带到并排耸立的高楼。这些密集堆积起来的电梯公寓高二十六层,如果整个明珠海岸全都住满,估计有四五百户居民,可是现在力伟仰头只看见两三处灯光,它们仿佛宇宙中衰亡的星球,正挣扎着发射越来越暗淡的光线。这就是我们要保卫的地方啊,小老弟。力伟话音刚落就听见黑皮悠长的鼾声,他转身看到黑皮已经靠墙入睡了,而那个男孩此刻也偏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力伟把黑皮别在腰间的手电筒拔出来塞给男孩,咱们走,跟我巡逻去,别让小偷翻墙溜进来,让那种事情发生我们就全完蛋啦。
天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天知道预兆是否始于力伟或身后那男孩骤然摇曳的影子,可能是他握住手电筒开路而男孩保持谦恭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两人沿被规定的路线在山谷底端(那些高耸、寂静、暗淡的建筑构成了山峰)漫游,他装作热情地用机械般冷漠的话语询问男孩在决定做一名保安前都干过哪些活儿,会不会在业主进出时敬一个标准的礼,而他只能讪讪地回答“不知道”“我不会”“不过我可以学”,这样的时刻,那件事发生得猝不及防,以至于一阵风疾速掠过花园栽种的榕树,激起连续、响亮的沙沙声时,他仍以为是明珠海岸夜间惯有的寂静孕育了这一切。但那声音,那影子,那在夜色中变换着形状的一片矩形黑影,多么唐突地改变了他对夜晚和眼前寻常景象的认知,那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儿,你快看啊,就在喷泉后面,遮盖住地面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我不知道,我啥也没看见。力伟听见男孩疑惑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似的,他的确是瞪大了双眼,茫然地扫视着力伟指向的那一方空地:袖珍广场,一排铁树或者龙舌兰,鱼形雕塑,仿圆明园十二兽首喷泉,因光污染而呈现酒红色的浮云在夜间向大地投射红光。力伟知道“那玩意儿”很狡猾地将自己伪装了起来,在被他目击到的一瞬间,在被他破坏蓄谋已久的阴谋的时刻,“那玩意儿”仿佛逃命前喷射出污水的墨鱼,或者化作人形哄骗书生的狐精,它一定是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变幻成了某个司空见惯的景物,也许是一棵树,又或许是喷泉周围多出的一尊生肖雕塑,但它就潜伏在那里,潜伏在明珠海岸最核心的广场上。他不会让它逃走,也不会任由它继续潜伏下去,力伟知道这是自己身为一名保安的使命,他要保卫这些恢宏的高楼大厦。可抓住“那玩意儿”又是何其困难,他该如何向男孩描述那扭曲得差点变了形的黑影,又该如何证明它的存在,它的伪装和精心策划的阴谋?男孩继续跟在力伟的身后,他们已经接近广场中央的喷泉,我确定那玩意儿就在那里,你擦亮眼,会看见它现形的。男孩有点恐慌地偷瞟力伟,他大概会认为眼前这个怪保安精神失了常,竟把夜晚一阵风当成什么恐怖的鬼怪,此刻又不依不饶地拽住他,好像只有证明那鬼怪存在才能得到安慰似的,可是力伟也不能确定男孩是否如此设想,毕竟他什么都不懂嘛,他还会什么呢?这个年纪的青年,还难以适应城市的陌生,城市完全不熟悉的一面在他们眼中好像永远无解的谜题,他们既困惑又迷茫,怎么会看得见那躁动的黑影。但你要是当上保安就不一样啦,力伟想,同时用手电扫过喷泉四周的兽首,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不多不少正好十二个,你检查那边的花坛,每个花坛都种了一株龙舌兰,用点心,别让它偷偷跑了。男孩脸上依然是茫然的神色,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在哪里,又是怎么……这些疑问仿佛跳跃的溪流在山谷中流淌,力伟知道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搅得昏了头,你别想着巡逻工作有多轻松,仿佛随便走一圈就能回去睡大觉,到了夜晚可是有很多危险潜伏在暗处,不解决这些危险,你的饭碗就保不住啦。男孩机械地在花坛边翻找,他掀起龙舌兰粗壮的叶片搜寻,可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在哪里,又是怎么……接下来咱们得去凉亭搜查,它能藏身的地方也就只剩下那里了,力伟走在男孩前面,他的脑海中依然是“那玩意儿”消失前浮光掠影般的形象,他依稀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无疑那形象是记忆中十分熟悉的一幕,难道这东西潜入明珠海岸的阴谋是与他有关的吗?可是到了凉亭,两人什么也没找到。男孩的额头已经挂满了汗珠,他也感到恐惧了吗,他会不会亲眼看见那玩意儿,以此证明自己不是什么精神错乱的怪保安?力伟胡乱思考了一会,在男孩迷茫的神色尚未消散之前,他拽着男孩的手继续踏上巡逻之路,可以确定的是“那玩意儿”已经溜走了,但是它依然潜伏在明珠海岸,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追踪、逮捕它,将它从住户们酣畅淋漓的睡梦中驱逐出去,保卫这个静谧而美好的地方。
两边的高楼在夜里遮蔽了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光,可是堆积在天空的云层仿佛一面铜镜,浅红色的夜空,浅红色的地面,力伟在这样反常的时刻走夜路,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咱们还是回去吧,男孩说话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也感到恐惧了吗,小老弟你要学会坚持,这圈巡逻还没走到一半,更重要的是咱们还没抓住那东西呢,你要是害怕,就把腰间别着的警棍拿出来,最好开到电击档,遇见敌人就把他电翻,咱们两个打一个总不会吃亏。我不怕,我才不怕呢,我是想说为什么这里见不到灯光,就是住户们家里的灯光,难道这些大楼都空荡荡的,没有人居住吗。这回轮到力伟困惑了,他还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住在明珠海岸的居民这样稀少,为什么他们整天站岗、巡逻,都没遇见几个活人,为什么他们要重复这些动作……他想得十分惶然,后来索性不再想了,于是“那玩意儿”再次从暗处跳了出来,侵占他的脑海,迫使他将手电扫向路边隐蔽的花坛,那些地方如此狭窄,不能容下庞大的黑影,可是每个隐蔽之处都让他感到紧张,好像“那玩意儿”已经隐伏在周围,随时准备跳出来实施它恐怖的阴谋。男孩折腾了许久才把电棍拔出来,力伟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真不知道老秦怎么会招你当保安,你连电棍都握不住,你连电源开关在哪都找不到。男孩瓮声瓮气地应和了一句,带着哭腔,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力伟差点被这窘相逗笑了,真是羞涩的男孩啊,这么年轻就当了保安,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年轻的时候,力伟想,那是在村里度过的日子,他还没有进城,父亲和大哥从城里打电话回家,他第一次听见对摩天大楼的描述,可是那时他一点也不羡慕,也不会设想今后当上保安,这个年纪有什么可忧虑的,只消每天躺在村头的大梨树上,晒晒太阳,给菜地浇水,像这样做些悠闲的事。
虽然颤抖得厉害,男孩还是将电棍握在胸前,做好了搏斗的姿势。他们仔细搜查途经的道路,力伟知道男孩一点也不认真,从他心不在焉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归根结底是那时没有看见“那玩意儿”,所以男孩始终被疑惑笼罩,对即将到来的危险缺乏准备。而他就不一样了,他不放过每个可疑的地方:垃圾房,健身器材区,密布蛛网的花坛,中式回廊,一座饲养有金鱼的人工池塘。他们沿着小路来到明珠海岸建造的假山,按照路线要翻过假山,因为之前发生过小偷从假山一侧翻墙潜入的事情,那里的围墙加装了铁丝网,可是铁丝网很容易被破坏。现在能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东西了吗,男孩说着,用手电筒射向假山上栽种的松树。他想这些松树怎么会这样密,密得都快成一片松林了,要是“那玩意儿”躲在假山上,埋伏在暗处搞偷袭,他们会应对得很狼狈。矩形的黑影,不断改变形状的黑影,其大小类似一辆卡车被路灯照射所拉长的庞大投影。这样的描述使他自己有些吃惊,原来那东西的形象是如此清晰,就像镌刻在记忆深处,此时不是偶然遇见,而是在回忆中突然想起,依然准确地记得它所有一切。他把那东西形容为某个巨大物体的影子,这样联想无疑是有依据的,难道他之前看见过影子背后的“物体”吗?这想法一冒出来,他就打了个寒战,你冷吗,要不要咱们回去算了,别再去找那怪东西了。不,你不懂,力伟对男孩说,保卫明珠海岸是我们的使命,你看这假山不是很快就走完了吗,接下来的路好走多了,我们吹吹晚风,缓解紧张的情绪,你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他们走在明珠海岸高大的公寓楼下,这边的建筑稍微要明亮一点,有几间屋子亮着灯,让夜晚不那么寂寥。力伟拽着男孩往前走,他想再转过几道弯就能看见岗亭,黑皮肯定还趴在桌上酣睡,他的觉越来越长,有时一觉睡到了白天,老秦告诉他们在夜里打起精神,可夜晚不是本该睡觉的吗,黑皮就很聪明,他总在保安亭里偷懒,第二天老秦来查班时又装作熬了一夜的样子。他边想边用手电筒照向路边漆黑的草坪,天上堆积的云仍未散去,整个世界呈现一种暗红色,汗水糊在粗糙的保安制服里,整个身子都是热烘烘的,但是风一吹,他又颤抖起来,仿佛“那玩意儿”已经靠近身边,可是它是什么,又在哪里,这些疑问让他恐惧不已。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死死扣住男孩的手,那年轻人抿着嘴,看上去一点不比自己轻松。我真的没看见那东西,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男孩麻木地重复道,我只是跟着你走啊走,试图找到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好吧我们就当它不存在,它是虚假的,我肯定看花了眼,世界上并没有“那玩意儿”。力伟对自己的视觉产生了怀疑,可是那形象又如此清晰,它犹如荒原上耸立的一座山峰,没有任何理由能忽视它的存在,尤其是这样的时刻,他们手电筒射出的微光实在太过渺小,面对空荡荡、静悄悄的明珠海岸,就连一棵树,一阵风,也是陌生的,可怖的。
今天明珠海岸为数不多的光源来自别墅区,力伟盘算着巡逻快要结束,还差别墅区两条道路未巡查,他们要赶在“那玩意儿”逃走(前提是它真实存在)前搜寻别墅区。男孩表示无所谓,你检查完那里就会放心,你所担忧的那个怪物不会出现,它只是单元楼投射在地面的一道阴影。他们靠近别墅区就听见了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力伟让男孩聆听,其间还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有男有女,好像正在举行一场热闹的午夜聚会。肯定是户外聚会,明珠海岸的别墅都带有花园,他们喜欢在花园烧烤,烤肉的香味你在岗亭也能闻到。力伟说,咱们去看看,要是有人见过那东西,咱们就把它揪出来,赶出去,或者消灭掉。他对那些连成一排的别墅说不上熟悉,尤其是里面居住的业主,他们的面孔犹如天空变幻的浮云,站岗时偶尔见上一面,随后就很快在记忆中消散了。但他特别喜欢他们的房子,那些别墅设计得真好啊,欧式风格,铁栅栏,落地窗,夏天爬满攀缘植物的铁架,白得刺眼的外墙。他们转过弯就看见了光源,是道路尽头的一所别墅,门前宽阔的庭院亮着灯,圣诞节才会悬挂的小型彩灯。靠近别墅时喧闹声大了起来,隔着铁栅栏他们看见一张石桌上摆放有酒菜,十多个男女围坐着高谈阔论,他们喝得醉醺醺,说话间带着酒气,人人脸上洋溢着放肆的笑容。你饿不饿,男孩对他说,他听见咽口水的声音,男孩直勾勾地盯着半只烧鹅,那盘摆放在石桌正中央的鹅已经失去了油亮光泽,但扑鼻的香气依然散发得很远。我晚上吃过饭了,力伟说,你别靠得太近,别弄出什么声响来惹人家不高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咱们得问问人家有没有看见那东西。男孩扒住栏杆,拼命把脑袋往里凑,哎呀呀没吓到您吧,我们不是坏人,您瞧瞧这身制服,我们是明珠海岸的保安,是,我是今天新来的,您不认识我很正常。别墅的主人脸上挂着微笑,快进来吧,这么晚还得巡逻,你们一定又累又饿,真是不容易啊!力伟对这个站在庭院里颤颤巍巍的老头笑了笑,他想拉住男孩,可是他已经先一步打开铁门溜进庭院了,开门的是一个裹在黑色长裙里的女人,老头把力伟也请进别墅,他们在石桌边坐下,那些饭菜还冒着热气。你们是值得尊敬的人!老头举起了酒杯,没有你们保卫小区,我们不可能在这里快活呀。力伟跟他碰了杯,他问老头是否看见过“那玩意儿”,该怎样形容呢,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花了眼,它是梯形的一块黑影,但是形状会变化,大小可能跟这栋别墅差不多,或者更大一点。噢噢,原来是那玩意儿!老头边捋胡须边说,你是第一次看见它?大概是的,力伟说。我今天倒是没看见,但是之前见过,它是城市里游荡的鬼魂呀,这种鬼不害人的,它们平时躲在暗处,晚上就冒出来,到处捣乱。力伟又问老头鬼魂们怎样捣乱,老头想了想说,它们喜欢把建筑推倒,或者拆掉一扇门,偷走一扇窗,像这样搞一些恶作剧。不过,最近几年鬼魂不敢出来啦,因为有你们在保卫嘛,自从城市里有了保安,我们的城市就安全起来,它像一座丰碑般屹立不倒了!
力伟喝下酒,他的头晕乎乎的,一股热流在身体内乱窜,他的心脏突突直跳,这个欢乐的地方让他感到不适,可是为什么会不适呢?男孩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他抓起一只鹅腿啃咬,鹅油滴滴答答往下流淌,弄脏了那身新换上的保安制服,在袖口和胸前形成一摊摊圆形污渍。咱们得走了,那东西还在外面徘徊,咱们要把它赶出去。不,它说不定已经走了,你别操这个心,不如坐下来尝尝烧鹅,喝一杯红酒,再跟大家伙说几句话,像这样把夜晚给熬过去。力伟拉住男孩的胳膊,男孩嘴里咬着鹅腿,呜呜啊啊地反抗,我不去我不去,你自己发疯别扯上我。老头依旧笑眯眯地望着他们,那鬼魂不会再来啦,就是来了我们也不怕,安心喝杯酒,让身子暖暖,巡逻可是很耗费体力的啊!力伟见拉不动男孩,就一个人出了别墅,黑裙女人默默打开门,他说你见过那东西没有。一道黑影,往那边去了,黑裙女人指向前方,你多走几步就看见啦。力伟看着黑暗中成排的别墅,因为无人居住,那些千篇一律的盒形建筑仿佛夜晚荒原上整齐排列的墓碑。他有点害怕,也有点紧张,握了握腰间的电棍,电量还有三格,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保卫过银行的大哥,这样的时刻大哥也会害怕吗?他还记得大哥在电话里讲过,劫匪开着面包车来到银行门前时,他一眼就看见了他们握在手中的枪,在劫匪下车前,他扔掉警棍,敏捷地躲了起来。难道大哥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吗?力伟就这样惶然地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别墅,宴会的灯光和欢笑声被寂静取代,他走在生长有枯黄杂草的水泥路,两边是同样被杂草覆盖的荒芜别墅,没有路灯也没有月光,只有天空低悬的暗红色云层。
再次看见“那玩意儿”时,他已经回到广场喷泉附近,原本干涸的水池传来哗哗的水流声,这景象让他感到有些恍惚。他的手停在半空,手电筒射出的光稳定在一片圆形区域。那黑影像是从地下漫出的污水,起先只是一个不太清楚的圆点,这圆点匍匐着向四周蔓延,犹如啃噬尸体的成群蛆虫,后来黑影扩大到半个广场的面积,形状也逐渐变得扭曲。他往后退,黑影推进到脚下,再往后退,黑影不依不饶地追上,他感到脚下软绵绵的,地面抖动起来,仿佛被软化成一摊烂泥。他拔出电棍,弯腰对准黑影一戳,噼里啪啦的火星闪烁过后,黑影开始退缩,但依然在向四周膨胀,整个广场已经看不见光亮。这时他开始追击黑影,那庞大的影子摇摇晃晃往远处逃逸,他紧跟其后追踪,眼看着影子边逃边改变形状,可是这套伪装已经不灵了,他看见那东西变成一幢单元楼的影子,有巨大树冠的榕树的影子,假山的影子,凉亭的影子,一根孤零零的路灯杆的影子。站住,力伟大声叫喊,他想要是那男孩在身边就好了,让他也看看这怪异的黑影,最好一次看个清楚,免得今后巡逻时粗心再让它溜走。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不懂,他们还以为当保安是多么悠闲,多么惬意的生活,怎么会想到明珠海岸隐藏着危险的鬼魂!他边追边呼喊,叫得口干舌燥,声音也变得沙哑了,那黑影却速度不减,它灵活地穿行在花坛与居民楼之间,有好几次,力伟看见它像流水般从狭窄缝隙中穿过,自己却只能绕远路追赶。他跑得越来越慢,步伐沉重极了,冷风从气管灌进肺,整个胸腔难受得快要炸开。这时黑影逃到了明珠海岸的垃圾房,后边是高墙,往左边是人工湖,右边是一条长长的死路。力伟看见影子拐弯去了右边,知道它已经无处可逃,自己就要将鬼魂抓住。可是等他转弯追到尽头,那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在一丛枯萎的灌木中找到两只破了洞的塑料袋,灌木丛后面是加装铁丝网的围墙,在夜晚品红色云彩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高大。
力伟,你在干什么啊。他听见动静回头时,看到两个人影站在黑暗中,他们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你一定孤单极了吧。他看清那两人的面孔,是父亲和大哥,他们步履蹒跚,一脸担忧的表情。我们都很想你啊,力伟,你在城市里吃过多少苦,我们都为你感到心疼!啊,爸爸,大哥,我一点也不辛苦,我喜欢城市,这里让我眼花缭乱!力伟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他来不及思考父亲和大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或许他们真的是因为太思念自己,才跑来明珠海岸探班的,为此他们要付出许多代价才行,父亲得拜托别人帮忙守传达室,大哥要请一晚的假,但愿今晚银行的金库安然无恙。我正在追捕一个敌人!力伟兴奋地说,是城市里游荡的鬼魂,它们伪装成影子,到处拆散建筑,城市里的人都害怕极了!是吗,看来我们的力伟长大了呀,父亲满意地笑了笑,力伟跟我们一样也当上了保安!爸爸你记错了,我们的力伟已经当了很久保安,大哥纠正道,他从小就立志当一名保安呢。是啊是啊,我老糊涂了,我们全村人都是保安嘛。父亲和大哥边笑边说,力伟真是个好孩子,他已经学会看见鬼魂了!难道爸爸也看见过那种影子吗?力伟疑惑地问,他正奇怪那黑影怎么会突然间消失,明明已经追到死胡同,可是它就像烟雾一样消散了。别灰心,力伟!父亲鼓励他,你一定能找到它们,今晚让它跑了不要紧,下次再抓住就行,你一定会成功的!大哥也摸摸他的头,力伟从小就悟性好,这个道理一定能听懂!接着他们又说起各自遇见的鬼魂,这些故事让力伟大开眼界,原来城市里有这样多的鬼影,它们白天躲藏起来,到晚上就纷纷现形,它们恐吓走夜路的行人,它们在马路上大搞破坏,城市被它们弄得乌烟瘴气,真是可恶极了!可是为什么自己以前没见过鬼魂呢?难道是因为他在值夜班时偷懒睡觉吗?这个猜想让他感到羞愧,要是平时认真巡逻,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出丑了。他正沮丧地胡思乱想,父亲严肃地对他说,回去睡觉吧,不懂得休息的人就不懂得工作,咱们一块走回去!力伟与父亲和大哥并排走在夜幕下,整个天空都因为城市的霓虹灯光而变得暗红,让他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恍惚中又回到童年与父亲进城赶集的那个早晨,那时父亲身穿崭新的保安制服,他的身躯是多么坚强啊。力伟幸福地想着,他看见夜晚淡淡的红光在身前投射下三道阴影,是父亲、大哥,还有他自己的影子,这三团影子交织缠绕,又逐渐膨胀、变形,最后融入明珠海岸高耸单元楼的庞大阴影中。他想如果自己是那种城市里的鬼魂,该怎样在如此寂静的地方生活下去呢,居民们看见他就惊恐地叫喊,到那时,保安们听见动静,会凶狠地赶过来,提着电棍将自己包围。不是所有保安都能看见鬼魂,但最终有一天他们会见到的,就像那个新来的年轻男孩,别看他现在什么都不懂,他已经跟明珠海岸的住户们交上了朋友,未来一定会成为优秀的保安。想到这里,他的步伐轻快起来,他由衷地为那男孩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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