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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孤勇】
每当我走在路上看到腹部高耸、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她们的双手总会不自觉地托起或者抚摸自己的肚子,她们的身材大多走样,脚部浮肿,但她们疲累的脸上却挂着心满意足的表情,我都会想她们在想什么?这会是礼物或是负担?这会是荣耀抑或黑暗?不,我觉得她们不会这样想,她们只会渴望拥抱这个孩子,并且在心底发誓,我将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他/她!
01.
昨晚我给你打电话让你今天回来吃饭,我感觉到了你语气中的不耐烦,但我选择性地忽视了,我说我想你了,好些天没有见你,周末去你家也没有看到你,就回来陪妈妈吃顿饭吧,你才勉强同意了。
萱萱死后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周都会去你家两次。一次是在工作日,帮你们打扫卫生,其实这有点多余,你有着良好的卫生习惯,在和萱萱这段十年的婚姻里,承担着大部分的家务,所以即使萱萱不在了,家中仍然秩序井然。可我总想为你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是处理冰箱过期的食品,晾晒被褥。
周末那一次,你通常也不在家,你的工作一如既往地忙碌。我的任务就是陪伴小诺,给他做一些热腾腾的食物,尽量开导他,一个年仅八岁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是极其可怜的。
我喜欢小诺,不仅因为他是我的孙子,更因为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和你完全不同,不是说他的长相基本随了萱萱看不出你的影子,而是他那种惹人怜爱的坚强。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及你和萱萱的婚事,我从一开始就是反对的。尽管我一直试图做一个尊重孩子的母亲,不管是当初的文理科分班,后来的大学专业,包括你的工作方向,我给意见,但从不干涉你。到了婚姻这个我曾经失败的方面,我依旧给你最大的自由,因为我相信谁都不可能为别人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人生从来不是选择的结果。
02.
你第一次带萱萱来我们家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是不合适的。
萱萱漂亮时髦,表现得很乖巧,她会是个好的妻子,我从不怀疑,但她不够爱你这一点我也看得出来。她就像一个到了年纪被迫选择结婚的女孩,表现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我说希望你慎重,婚姻是一件大事!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用那种贬损的口气同我说话,你说,那为什么我当年不慎重一点,要选择爸爸呢?
我当时以为你爸爸爱我,他对我无微不至,因为我家里不同意,他就在我家门前的石子路上跪着,直到中暑昏死过去。他当时要是死了,我也就死了。可他没死,我家里就同意了。在你五岁那年,他出轨了,为了离婚娶那个女人,他又跪在那条石子路上,这次我没有等他中暑就答应了,当然那是春天也不会中暑。他欢欣雀跃地走了,我却差点死在那个春天。
03.
说差点并不夸张,没人知道那时的我做了什么准备。我将单位的管制药品斯密林偷带了三克回来,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药物,而且性质非常稳定,避光常温保存几十年都不会变质或者失效。现在这个药物的管制十分严格,带出这样的剂量完全是不可能的,但那是三十年前。
这个剂量足够让我们一家三口永远生活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够将我们分开。
我记得我打算将斯密林加入红烧肉里面,在我这样做之前,你闻到了煮开的肉香,垂涎欲滴地趴在锅台上。你当时的身高需要垫一下脚尖,才能把那圆圆的小脑袋完全搁在上面。你开心地问我,是不是在做空烧肉,你从小就喜欢把H发成K,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我觉得非常可爱。
我回答你,是的,可我的心在滴血。
我已经能够想象,当你吃下斯密林时的样子,它起效很快,相应地痛苦也就越强烈,我犹豫了。
这时你突然说了一句话,妈妈,等我长大了,赚钱买很多猪肉,你天天做空烧肉给我吃,好吗?
04.
是啊,你还想长大,不像我,我已经长得足够大,只能老去了。
我不能想象那一刻之前我只想着自己,我为你做如此重大的决定,我给予你生命却又要剥夺它,我是一个如此自私的妈妈,我不能这样做。我收起了斯密林,将它藏在了你姥姥家,我不想看到它,但又不愿意丢弃它,因为它的存在时刻提醒我曾经走错过的路。
我是为了你才活下来的,和你一起忍受着被抛弃的剧痛。
每当你对爸爸表现出期待时,我从来没有泼冷水,我自然想要改变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想要你和我一样憎恨他,可我明白那样对你毫无益处,我隐藏了心中的仇恨,吞进了过往的血泪,只希望你和普通孩子一样在爱中长大。
05.
孩子的表现是最能判断一个家庭是否幸福的关键。一个出生幸福家庭的孩子向前奔跑的时候,总是肆无忌惮,他不用担心,不用回头,不用害怕。而一个出生在不幸福家庭的孩子,他的手脚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绑住,他看起来乖巧听话,实则是他不敢放开手脚去体验世界,小诺就是如此。
一段错误的婚姻,起初是引线在燃烧,我们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看到闪耀的微弱的火光,却不知道后面将是震耳欲聋的炸裂。
我是很晚才意识到你们的婚姻出了问题,因为婚后你和萱萱搬了出去。你们定期回来看我,每个节日不落,你们表现得虽然不亲密,但也很和谐,至少从不当着我的面吵架。
可小诺的长大让我意识那日渐扩大的裂痕。
裂痕就是这样的,它不明显甚至不影响使用,但也不可修补,同时没人知道何时会碎裂。
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总说没事。直到萱萱自杀的前一段时间,我再次问你,你摘下眼镜揉捏着两眼中间的鼻根部位然后再次戴上眼镜告诉我,萱萱得了抑郁症。
06.
我必须承认,随着岁月的沉淀,你的表演愈发好了,可我又更愿意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用那样的神态和我说话是什么时候吗?你肯定忘了,但我记得,是你七岁那年。
你将一个同岁的孩子推下了一口废井,所幸那口井废弃以后不断被杂物和稻草填充,那孩子摔下去以后连骨折都没有只是爬不上来。
他的父母跑来家里质问我,我把你叫出来,你用楚楚可怜的神情说,是那个孩子骂了人,你生气不过才推了他,你没注意到他后面是一口井。可是无论我们怎么追问,你都不肯说出他骂了什么。
直到他的家人离去,你独自面对我,你才说那个孩子骂的是我,用的词汇极其难听,你不愿意复述。你向我道歉,说给我惹了麻烦,以后不会了。
你说这个话的时候表现出一副孩子特有的天真和讨好,这个表情值得铭记,因为它在未来总是反复出现。
后来我还是严厉教训了你,不对就是不对,不能因为事出有因就得到原谅。
可是隔天那对父母又找到了我,他们告诉我那孩子骂的我不是我,是你,他说你是爸爸不要的野孩子。
我再次向他们道歉,他们也为那孩子的言论向我道歉。这只是生活中一个插曲,我对于你们不同的描述产生过疑惑,但并不太多。
07.
你第二次露出这种表情是十四岁上初二那年。
那时你的表情已经无懈可击,说话的时候,你甚至眼泛泪光,嘴唇哆嗦,你用那种遗憾、歉意甚至后悔的目光看着我和其他人,没有人会认为是一场表演。
那是六月的一天,你和一个男同学去河边采荷叶。你可以说是在那条河里长大的,从你小的时候开始,每年夏天,都会有长辈带你下河游泳。
这是一条温馨与危险并存的河。以河的中心为分界线,一半河泥被挖去烧砖,留下了一道陡峭的斜坡隐藏在浑黄的河水之下,所以一侧荷叶蔓生,一侧深不见底。
你说,你们本来只在水浅的一侧采荷叶,可是他和你打闹起来,你就忘记了那道水中的陡坡。后来你想要下水救他,因为你会游泳,但六月的水有点凉,你下水就抽筋了,最后你被一个男人救了起来,而你的同学却被淹死了。
08.
没有人怀疑你说的话,大家都安慰你,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
而我已经从差点失去你的恐惧中苏醒了过来,我意识到这件事情有点不对劲。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你讨厌那个男同学,因为他在竞选班长的时候打败了你。你的竞选宣言,我至今还记得,我佩服你的才华和勇气,至少我不可能写出那么激动人心的话语。
我以为你会成功,你说当你读完离开讲台时,台下同学掌声雷动,你也以为你会成功,可是没有,老师选择了副校长的孙子,就是今天溺水身亡的那个男同学。
不过我马上驱散了这个想法,这太可怕了,连成年人都做不出来,更何况你只是个孩子。我唾弃自己的阴暗,可马上心头就飘来了一片更大的阴云。
09.
是救了你的男人。
他在街上碰到了我,和我再次说起当时的情况。那天他没有听到任何呼救,他只是碰巧来到河边,他看到你站在浅水的一侧,溺死的孩子当时还在水里奋力挣扎。他跳下去以后,才发现你也落了水,同样在挣扎,你离他比较近,所以只能选择先救你。
他没有对你产生怀疑,他说你当时一定吓坏了,如果你冷静一点,不下水,他就有时间去救那个男孩了。
我整个人像被劈头盖脸浇了一桶冰水,语气变得凄惶无措,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他,是的,我说你肯定吓坏了,太可怜了,那个孩子!
然后我心不在焉地回了家,回到家才发现自己上街买菜结果空手而归。
那个男人不了解你,可我了解,你不是那种遇事就惊慌失措的人。我能够猜测到当时的情况,你引诱你的同学去了深水区,在此之前你肯定还通过别的方式知道了他不会游泳,因为你做事从来都小心谨慎。你本来不打算下水,只是等着那个男孩淹死,可突然出现的男人让你意识到计划落空了。所以你马上改变了策略,选择离男人较近的一侧落水,也假装需要救援。
10.
虽然这种结论看起来不可思议,但只有这样能够解释你为什么会约一个你讨厌的人去采荷叶。
冰层看似冷酷,其实下面是流动的河水,那么你彬彬有礼的外貌下是怎样一颗心呢?
作为你的妈妈,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你,这种关注最终演变成了一种观察。从你小的时候开始,锱铢必较就是你的特点。一个孩子不小心撞倒了你用石子堆的城堡,他向你道歉,你大度地原谅了他。接着你就在他即将完成时假装无意推倒了他的城堡,你立刻道了歉,他也原谅了你。他仍然想和你一起玩,可是你不是故意不理睬他,就是将沙子撒进他的衣服后背,他意识不到你在报复,而且是源源不断的报复,仿佛他做了多么伤害你的事。
我试图教育你,你总是诚恳地道歉,而下一次你的行为会更加隐蔽,隐蔽到让我觉得可能是我在用成年人的眼光看待你的行为,而孩子天生都会有这样叛逆和阴冷的时刻。
11.
我想过放弃自己得出的结论,作为一个母亲我应该无条件地相信你。可那毕竟是一条生命,我不能让这件事情稀里糊涂地过去。
我选择在一个公园和你聊天,假装无意再次提及那件事。
你的反应至今让我印象深刻,你没等我说完我的猜测,就开始哭泣,你忏悔地承认,是你害死了他。你一开始只是想要他出丑,没想到他会溺水,你不知道他不会游泳,你真的想去救他。
你哭得那么真诚,表现出深刻的悔恨。
我相信了,我觉得任何一个母亲都会相信,并且选择保护你,我答应不会对任何人说,永远不会。
但是当你二十七岁那年,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在保护你,还是你的共犯。
12.
你的学习生涯顺畅且高效,你取得了傲人的成绩,考上了一线城市的知名大学。十四岁那年的意外,我称之为意外是因为我希望它是意外,已经过去很久了,在这个过程中,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还没有毕业你就通过校招进入了一个五百强企业,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你开始变得忙碌,这种忙碌持续至今,忙碌带来的高收入也令人咋舌,你的婚房包括装修都是你一手包办。
我听到的恭维几乎让我淡忘了自己在婚姻里跌过的跟头,我觉得一切都是有失有得的,只要愿意耐心等待。
可生活总是这样,当你春风得意的时候,就要给你迎头痛击。
我那天为什么要去你们公司,哦,因为你生日。你不喜欢甜食,但仍喜欢吃红烧肉,你说只有我做的才是你最喜欢的,所以我下午四点就做好放在保温桶里带去你公司。
13.
我从来没有进过那么大的公司,气派开阔的前台,能倒映出人脸的地砖,四处弥漫着清新的花朵香气,还有独立的咖啡厅和烘焙店。
我在咖啡厅里选择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你,在我邻桌是一对穿着正装的年轻女孩。
我留意到她们并不奇怪,一个年老的女人总会欣赏在年轻女孩身上看到的朝气,就这样我注意到了她们的谈话。
你说,那个副组长他是不是故意的?
不可能吧。
不然为什么不送他回家,明知道他喝酒了。
副组长不是说了吗?是那个人非要自己开车回家的。
那就同意啊?被抓到酒驾要刑拘的,再说可以帮他叫代驾啊,就不会出车祸死了。
也是哦!
听他们部门说,他们两个在竞争部门经理……
别说了,他来了!
13.
我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你。
你有一个同事出车祸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你。
你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从一个兴高采烈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成人。我开始有点后悔,也许我不该问的。
是的,去世了,上个礼拜的事情。
他是怎么死的?
关你什么事啊,你从哪里听来的?你的口气里压抑着不满,我知道如果不是在公众场合,可能你不会维持表面平静的模样,只有我知道当你不耐烦的时候,所表现出的超常的冷漠和不受控制的愤怒是多么可怕,你不会在除我以外的人面前展示这种可怕,这是对我的伪装还是信任,我不能判断。
他的死和你有关系吗?我坚持不懈。
14.
你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用疲倦不堪的眼神看着我,作出一副弱势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悯,但这种伎俩随着你的年龄增长在我面前逐渐不起作用了。
有关系,你干脆地承认了,你说他喝了酒但没有醉,按照分配你应该送他回家,因为你没有喝酒也没有开车。可等到了停车场,你才想起来有个报价没有发,得回公司。你说帮他叫车,他说那样明天上班不方便,他很清醒,可以开车。你不放心,要叫代驾,但他还是不肯,坚持自己开车回家。
接下来你的表演是哭泣,你收敛了过去浮夸的表现方式,一切都是压抑和内敛的。
我在想当你决定那么做的时候,是否已经预演好了要展示给我和其他人的一切。我毫不怀疑凭借这样恰如其分的忏悔和责任的推诿,你很快就能平息刚刚我所听到的流言蜚语。
15.
有的时候我觉得甚至你自己都相信了这些说辞。
你高中时期,附近又有个孩子溺水,你听到那个消息突然就流出了眼泪,你说,要是那个男同学还活着,可能还是你的同学,你们还可以一起打篮球,一起学习,成为很好的朋友。
这种话是多么感人,我真的一直在试图相信。但是重复看你表演的我,已经开始生出了厌倦。一模一样的神情,清白无辜的你。
我思考着,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在你的学生时代还是在你的童年,是我失败的婚姻,还是我假装的容忍?我得不出答案,但我绝对不会承认你本就是如此,我相信一定是我哪里做错了,可我的错误太多,根本无从找起。
接着你升职了,如愿成为了部门经理。
16.
你宴请了同事,也邀请我参加。
我一开始拒绝了,说不习惯人多的场合,事实上见证你的成功和见证你的罪恶一样让我坐立难安。后来我还是答应了,你希望营造一种状态,单亲妈妈的辛勤抚育和你持续不懈地抗击命运,这种时刻我不能缺席。
我没想到的是,你同时还邀请了那个车祸去世同事的家人。
我没有见过那么违和又柔情的场景,我处在两种状态中不停摇摆,我听见你声泪俱下地道歉,同时又能听到你内心窃喜的笑声。
大家都在安慰你,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这句话我已经听了无数遍,并且在心里和自己说,确实不是你的错。你的同事是成年人,他喝了酒就应该知道不要开车,不管你说了什么,他都不应该做出这个举动,他需要为自己负责。
但你姥爷过去的喝酒经历又告诉我,酒精可以麻痹神经,混乱头脑,它会让一个成年人思想停滞却又自以为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你应该还记得他摔断腿的那次正是酒后驾驶电动三轮车,在每天都要经过无数次的转弯路口,他失去了对于方向的控制,事后他躺在了床上并且再也没能站起来。
17.
回到萱萱的事情上来,当时你揉捏着鼻根和我说萱萱得了抑郁症。
我问你是否需要治疗,你说萱萱辞职在家休养,同时已经在吃药了。我又问你,她得抑郁症和你有关吗?
你的眼神变得狠厉,你瞪着我,你问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发生什么坏事都与你有关?
我去探望过几次萱萱,她的状态确实低沉,符合你的描述。但她告诉我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她怀疑你出轨了,因为你经常半夜起床去书房,她听到你在打字,但你坚持都只是工作。
我无从判断,而你又不承认,我知道如果你真的出轨,我不可能有任何方式改变你,我只希望你和萱萱能够好聚好散,即使为了小诺。
在萱萱跳楼以后,我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如果说以前的事都是在结束后才开始波及到我,那么这一次我完全身处其中,我有过机会去改变这个结局,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做。
18.
警察例行调查,所有人的回答都出奇的一致:萱萱确实情绪低落。
让我诧异的是,警察告诉我,萱萱并没有去医院治疗,她只是在网上填写过一大堆抑郁症测试问卷,问卷的结果全部显示她已经处于重度抑郁,她就自行上网购买了一些抗抑郁药物,她的体内也检测出了这些药物成分,只是这种治疗并没有能够挽救她。
同时她还在论坛里发帖让网友帮她判断老公是否出轨。警察同样就这一点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并且明确地告诉我们,没有,你没有出轨。
我听到这个消息如释重负,我当然为萱萱的离世而伤感,也不认为她的抑郁真的和你无关,但只要你不是主因,我就可以心安理得。
可警察给我看过的论坛上她留下的一则帖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前面是重复的赘述,描写夫妻感情失和,接下来是心情抑郁的体现,其中有一句她想说的应该是:我很不开心,可打错成了我肯不开心。
19.
这个错别字并不显眼,前后通读就能明白。
但我马上想起你从小H和K不分的习惯,在初高中阶段,经过长久的练习和改正,几乎已经被淡忘了,但在我看到那条帖子的时候,记忆又开始在我面前活灵活现。
不过我马上找到理由安慰自己,谁都会写错别字,这不能证明什么,萱萱不是还填了 一大堆抑郁症测试问卷吗?可是,为什么要填写一大堆呢?她好像在努力证明自己得了抑郁症,却又不去正规医院接受治疗,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谁能证明那些抑郁症测试问卷是她填写的呢?用了她的网络账号并不能证明是她。
我记得那个午后,我一直坐在电脑前面,直到屏幕上的字开始闪烁、颤抖,我感觉到眼睛发涩干疼,我才关闭了电脑。但我始终得不出一个结论,也许是我得出了,只是不愿意相信。
20.
萱萱的死以自杀结案以后,补办的葬礼才姗姗来迟。
这些年我和萱萱的家人接触得并不多,我们虽然住在不同的城市,但距离不远,冷淡的关系只能归结于我的性格问题。
他们非常伤心,尤其是萱萱的母亲,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同样作为母亲,如果是你死了,我会伤心吗?
只是这样一个闪念而已,我立刻感觉到整颗心如同立刻被冰冻般的窒息。不,我不想失去你,我爱你,从我还没有认识你的时候开始就爱你了。当我第一次知道你在我身体里面,当我第一次听到感受到你带来的影响,当我每吃下一口东西,我就会幻想你吃到了同样的东西,当你第一次从里向外踢我的肚子,当我第一次拥抱你。
这些记忆不会随着你的长大而冷却,当我每一次想起关于你的点点滴滴,我仍然能从中汲取宝贵的温暖。
21.
我想这一次萱萱的家人一定会谴责你,无论如何我都看不出你可以完全撇清关系。
但还是没有,我一度以为他们太过伤心而忘记了。
直到萱萱火化完回去的路上,她的妈妈一脸悲戚地和我谈起萱萱的过去。萱萱曾经爱过一个家境很差的男人,在父母的极力阻挠下才终于分开。她觉得萱萱会抑郁自杀完全是她的错。
我想起那年你带着萱萱第一次来到家里的场景,当时的想法居然在此刻得到了验证。紧接着我立刻怀疑,你是否已经知道这一点。
我能想象如果我问你,你一定会说你知道萱萱的过去,你一向的做法都是先承认,再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最终仍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22.
我的回忆被敲门声打断了,我去开门,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冷漠抗拒从你的脸上一扫而空马上转变成亲密和眷恋。
你将领带扯松,换鞋后自然地走到餐桌边坐下。你问我为什么非要选今天,小诺也很想过来,但今天是他补习功课的日子。
我说我正是知道小诺要补习,所以才选择今天。
你慵懒的神情里立刻出现了警惕,同样还有一丝侥幸,毕竟我是你妈妈,我能拿你怎么样呢?
我没有再说话,去了厨房张罗饭菜,红烧肉小火煨在锅里盛出即可,两个素菜都只需几分钟的工夫,很快一切处理完毕,全部上桌,我也在你的对面坐下。
热菜带来的水汽在我们之间蒸腾,你的模样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想要看清你,不过做不到,但这样你也看不清我,所以正好。
23.
我告诉你,上周我又去你家帮你晾晒了被褥,我看到你听完后不自觉地挪动了几下身体,你似乎想变换一个舒服的姿势,但并不如意。同时你的呼吸声加重了,里面还夹杂着恼怒。
我说你的习惯很不好,这么多年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把东西藏到被褥下面。
你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我,你问我是不是看了?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是的。
你弓身向前,手肘撑到了桌子上,双手掩面,疲倦地揉搓了几下,又恢复到原来戒备的状态,你又问我,是不是很可笑?
这样的你总是让人心疼的,就像一个拼命攀登即将到达终点,但绳索断裂,重重摔回地上的人。等你摔到地上,我才发现,你的手心鲜血淋淋,皮开肉绽。我自问帮过你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24.
我说这并不可笑,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教小诺写遗书?
上周末我陪伴小诺在家,他真的是我见过的最为乖巧的孩子,连在自己家里吃零食喝酸奶,他都会小心翼翼地征得我的同意。
我安慰他,这是他家,只要适量吃零食,没有人会说他。
可他没有因此宽心,仍然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最后他挤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告诉我,他最近按照你教的方法在写日记。每次看他的日记,你都会流露出赞赏的笑容,所以他不停地写,一天要写三四篇。
说完,他马上去拿了日记本给我看,他也希望在我的脸上看到那种赞赏,我完全理解。
日记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全部是关于萱萱,他的母亲。
25.
小诺认识的字不多,很多字不得不用拼音代替,但是孩子的感情真挚,读起来永远动人,所以我只读了几行就流下泪来。
小诺想继续写日记,他坚信他写得越多,你就越开心。他让我在旁边陪伴他,遇到不会写的字就教他,我答应了。
看他写字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你,动作笨拙但是专心,每个孩子要长大成人都充满了不易,我心疼你也心疼他。
日记不长,我看到他要结尾了,结尾处他有好几个字不会写,我一边教,他一边学,最后写得歪七扭八,他写的是:妈妈,我也要跳下楼陪你!
我看着那句话目瞪口呆,赶紧抓过日记本,往前翻阅,那些被拼音代替掉的字被我忽视了,如今它们一个个蹦跳出来,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我要去陪你,妈妈!
26.
我一开始以为小诺真的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搂过他来开导他,可他告诉我,他没有想要轻生,是你告诉他这样写妈妈看到了就会来陪他。
我说完这些看着你,我准备好再一次看你的表演。
让我诧异的是你没有,这时候饭菜的水汽已经消散,它们的温度正在冷却,正如我的心,而你的面目开始清晰。
你承认了并且语带讽刺地反问我,既然已经看到了你藏在被褥下面的东西,应该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
是的,小诺不是你的孩子,那份亲子鉴定写得明明白白的。
我说,不管怎么样,小诺是无辜的。
你微笑着摇头,谁都不无辜。
27.
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动筷吃饭。
我给你夹了一块红烧肉,但你只是看着那块肉,却并不吃。
我问你怎么不吃,你说没有胃口。
我也停下来,说起了你小时候的事情。我说你五岁那年曾经说要努力赚钱,每天都吃红烧肉。现在梦想实现了,你却不吃,多么浪费。
你听完露出了一个粉饰过的笑容,那笑容如春风一般温暖和煦,没有半点伤害别人的力量,然后你终于吃了一大口,吃完还意犹未尽地夸赞,这味道和小时候一样。
接着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我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是你五岁那年说的呢?是每个妈妈都会记住孩子的点点滴滴吗?
28.
我笑着摇头,不是,会记住很多,但不会那么确切,必定是发生过什么,才能这么清楚。
你爸爸是在你五岁那年抛弃我们的,我从公司偷拿了三克的斯密林,你知道斯密林吗?我看到你点头。我当时本来打算放到红烧肉里面,其实斯密林无色无味放进任何菜哪怕是米饭里都不会察觉,但心虚的人就是这样,喜欢做点什么去掩饰。
你问我那为什么没下?
因为你啊!要母亲去剥夺一个健康孩子的生命是难以想象的,就像现在要我去出卖你,我也做不到。
你的笑容突然没有了,我感觉你还想说什么,但你说不出来了。
29.
我曾经怀疑过三十年过去了,斯密林会否失效。
我给自己订立了一个结局,如果斯密林失效,那我将对你所做的一切视而不见,但我会帮助小诺离开你。如果斯密林起效……
我看到你的脸充血涨红,眼球开始凸出,你的身体向后倾斜,椅腿在柚木地板上划拉出粗重且尖锐的声响。
我低下头不再看你,因为我不忍心看你。
如果斯密林起效,好吧,没有如果了,它的性质是如此稳定,比摇摆不定的人心要稳定太多,也许是人心的莫测才更加衬托出它的一成不变。
30.
我很爱你,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仍然愿意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
我一直对你愧疚不已,因为我没有能给予你一个完整的家。我为什么要选择你的爸爸,因为我被那些爱情的誓言所蒙蔽,轻而易举地托付了自己还有你。那是一条错误的路,我无法回头,只能一路向前。
但我想要补偿你的心从没有改变过,不管是经济层面还是心理层面。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才没能给你正确的引导,直到看到小诺的日记我才明白,我一直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而你不可能指望这样的路通往想去的地方。
我夹起了一块红烧肉,没有咀嚼,生咽了进去的。它开始顺着食管缓慢下滑,缓慢带来了由内向外的压迫和窒息,我却感觉如释重负!
**斯密林:不存在这种药物,为了避免误导,是作者虚构的药物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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