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城

作者: 裘罅隙 | 来源:发表于2022-05-21 14:06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二期活动

    元熙十七年,金谷城大疫,未几,死者近半。

    送他来的人说:“程大夫,为了控制住疫情,陛下下了死命令,这座城只能进不能出,你可想清楚了?”

    程孤竹站在紧闭的城门前,抬头向上望去,隶书的“金谷城”牌匾已经掉了半边,摇摇欲坠。六月的大太阳炙烤着张开裂口的土地,热气从能掉进去一个小孩的缝隙里蒸腾而起,目力所及之处,赤地无余,寸草不生,静悄悄的连蝉声也无,竟仿佛是一座死城。

    他道:“我既然揭了王爷的榜,必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对方沉默了,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年轻人。瘦削的脸颊,略微发黄的脸色,细而长的眼睛,过分薄的嘴唇,梳得随意的头发,平平淡淡的长相,勉强称得上秀气,眼睛间或地一抬,带着一点自得的神气。

    静了半晌,那人突然道:“程大夫,你要是没有想好,王爷必然不会怪罪的。王爷贴那张榜,早就做好了没有人来的准备,也难怪,这城里死了那么多人,还有哪个大夫敢来……朝廷那边,抱着是让他们自生自灭的心,都死绝了,外头的人也就传不上瘟疫了,你……”

    程孤竹淡淡打断了他:“我就是为金谷城来的。”

    那人看着他,停了停,突然问:“如果我告诉你,王爷贴那张榜的目的,其实也并不是救这一城的人,而是做给百姓看的呢?他做这件事的时候,连揭榜人的死活可是一点都没有考虑过!”

    程孤竹道:“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做的这件事到底是对的,总比无所作为要强太多。”他忽然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原来城门已经轧轧地拽开一条小缝。

    程孤竹转头一拜:“劳烦王爷相送。”

    越王爷睁大了眼睛:“你知道我是——”

    程孤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王爷不必怀疑自己的初心,在程某看来,能在烈日下千里迢迢亲自送一个大夫到金谷城的王爷,已经足以受方圆百姓爱戴。”

    待越王爷回过神来,那清瘦的素色身影已经走远了。他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急忙高喊道:“程先生——”

    程孤竹徐徐站定。

    越王爷喊道:“赏金给你送往何处?”

    离得太远,他不确定程孤竹是否轻轻地笑了一下。波澜不惊的声音远远传来:“王爷要是一定以为我出不去,便送到黄花谷去吧。”

    话音消散,他的长袍已在城门的小小缝隙中一闪,消失不见。四个士兵合力把沉重的门渐渐关上,落锁的一声咯哒清脆。越王爷还站在原地,喃喃道:“原来是黄花谷中人,怪不得,怪不得……”

    吹来的风也是滚烫的,卷着地上风化的黄沙,顷刻城门就隐没得模糊。越王爷的影卫逐渐从藏身之处现身,一起沉默着看着紧闭的城门。良久,越王爷突然躬身,一揖及地。

    元熙十七年,金谷城里来了一个年青人,他穿一身素袍,提着药箱,脚步声不疾不徐,是弥漫着沉沉死意的街道上唯一的生气。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春燕正和几个女人一起整治着艰难的午饭。连续的大旱,使得金谷城的食粮只能靠赈灾救济。可怕的是,这要命的救济粮还越来越少。

    春燕私下偷偷问过素问,问朝廷是不是已经放弃了金谷城。素问没有回答,熬药的火映亮了她额头的汗珠。素问看着药罐子底下舔着的火苗,轻轻道:“不管怎么样,能挺一天是一天吧。”

    在素问说过这句话后的两个月,一个陌生人敲开了春燕的门。春燕本能地喊了一声来啦,在围裙上擦手的时候才想起来,能走的乡亲们都在这大院里,金谷城哪里还有需要敲门的人来。

    她带着警惕把吱呀作响的柴门拉开了一道缝,看见一个长相平淡的年轻男人。他身上带着金谷城已经没有了很久的特质,比如一看就是吃的饱饱的气色,和健康有力的声线。程孤竹显然也一眼捕捉到了最重要的信息:有人没有染上瘟疫。他说:“姑娘,你知道这城里还有多少活着的人吗?”

    春燕警觉地看着他,男人好似看出了春燕的迟疑,微微地笑了一下,举起手里的药箱给她看:“我是大夫。朝廷派来的大夫。”

    春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兴奋地叫嚷起来:“你是朝廷派来的大夫?!这么说,朝廷还在想办法?!”

    男人仍然温温和和的:“是啊,我跟越王爷也商量好了,粮食和药草都不必担心了。”

    春燕的欢呼点燃了整个大院的气氛,陆陆续续地从院前院后走出人来。程孤竹冷眼看着,大概五十多个人,都面黄肌瘦,但好歹没有病色。有男人,有女人,小孩子最多,老人一个也没有了。

    春燕登登登地跑进简陋的厨房想寻一碗茶,哪里还有茶呢,只得端了一碗井水来。程孤竹坐在院里的一块柴火上,环顾着院里的构造。这仿佛是个私塾改的。地方很大。也敞亮。从人们走出来的方向看,虽然都住在这里,但是彼此住的并不密集。明明篱笆脚下就有不小的水渠,但是春燕却是打的井里的水。空气中弥漫着熏蒸醋的味道,墙角撒了一溜生石灰。

    不饮引来的河水。因为可能被沿途的尸体污染。

    用来预防瘟疫的醋和生石灰。

    原来这座金谷城并不像外头想的那样已经在等死。

    程孤竹不动声色,问春燕:“所有没有得病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春燕说是。

    虽然早有准备,但一股寒意还是从脚底爬上程孤竹的后背。

    整整一座城,只剩五十多人了。

    程孤竹问:“那已经得病的呢?”

    春燕一指东边,道:“在城主的别院,城主大人死了后素问姐姐把那里空出来专门用来隔离病人了。”

    金谷城的城主看来是个风雅的人,他的别院坐落在山下,远离喧嚣的闹市,孤零零的一座大院,用来隔离病人倒是再好不过。离得好远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饶是如此,程孤竹还是闻出了被药味掩盖的腐臭气息。

    大门是紧闭的,但是没有锁。程孤竹轻轻一推,就进去了。没有预想的人间炼狱景象,却是一片香烟缭绕。程孤竹举目望去,层层叠叠如山峦般挤挤挨挨摆放的却是一块块简陋的木牌,足有几百块,每块上都用黑漆写着名字,好似一片林立的墓碑,令人毛骨悚然。程孤竹从后往前细细端详了几遍,开始笔迹还是不同的,能看出五花八门的男子的笔迹,女子的笔迹,小孩子歪歪扭扭的笔迹。大概是亲人给死去的亲人写的罢。到后来靠前的几排,清一色是一个女子的笔迹,清秀雅致,再往前的几个,新墨未干,依然是那个女子的蝇头小楷,清清秀秀,笔迹也不拖沓,好似没有什么悲伤之意。

    也是,她写过这么多墓碑,到最后只剩她一人把乡亲们一个个送走,大抵也习惯了罢。

    程孤竹在脑海中已经能勾勒出这个苦苦支撑着金谷城的人的形象。令他没想到的是竟然是一个女子。

    他转过那祠堂般密密麻麻的牌位,低头穿过一扇小门,踏上院子里的青石路。呻吟声,辗转声,苍蝇的嘤嘤嗡嗡声,腐臭的气息,随着他一步步踏过去的青砖越来越清晰。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继续坚定地一步步走过去。跨门槛,掀门帘,他静静地站在门前,古井无波的双眼扫视这片阿鼻地狱,也扫视密密麻麻躺着的人们中忙碌的那个女子,出口叫道:

    “素问。”

    “你是何人?”

    “程孤竹。”

    “你是大夫?”

    “是。”

    “谁派你来的?”

    “我自己。”

    少女警惕怀疑的目光盯着他,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透,像是要看透他来金谷城的目的,又抛出连珠炮一般的问题:“你不知道来这是要死人的?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是不是朝廷派你来处理我们的?你——”

    程孤竹摆手制止了她的发问,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姑娘可有预防疫病的汤药?”

    “ ……”素问盯着他,她看起来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额头上渗着薄薄的汗,蒙着的白纱上秀秀气气的眉眼。半晌,她说:“有。”

    “效果怎么样?”

    “我至今没有染上。”

    “好,给我盛一碗。”程孤竹放下药箱,抽出白纱戴好,已一步踏进呻吟辗转的病人中间,拉起一人的手腕诊治起来。

    金谷城暮色四合,热力正逐渐从这片大地上退却,金黄的明月在东方的山影后升起。本来就了无生气的小城渐次陷入黑暗,只留一抹余晖还挂在山上,像杏色的薄纱。家家户户没有掌灯的,满座金谷城可能只有两人对坐的这张桌子上点着一盏小小的菜油灯。昏黄的灯影映亮了素问的脸,在那张圆圆的鹅蛋脸上投下酷烈的阴影。程孤竹执着笔,宣纸上已铺开一连串药名,抬头问:“我没来的时候,有什么症状?”

    “一开始就是恶寒,然后发高热。”

    “唔。”程孤竹想了想,又写下一个药名,“知道传染源吗?”

    “一开始大旱,没有粮食吃,城里人什么都吃……一开始山上还有野物,后来没有了,就去灌田鼠……”素问小心地窥着程孤竹的神色,看他并没有什么不适,“后来田鼠也抓尽了,一尺长的大老鼠,人们也剥了皮来吃……”

    程孤竹的眼神似乎跟着烛火跳了一下,“然后呢?”

    “后来就开始死人了……一开始并不多,也没当回事……这一年死的人太多了 ……只有父亲觉得死的不对劲,去死人的家里走访……后来接触过死人的人都死了……一摸一样的死法,都是恶寒,高热,眼睛发红,有的人还吐血咳血……后来父亲也…… 死的人太快了,城北有一家一共有八口人,一天之内死的只剩一个小女儿 ……晚上小偷上门,那女儿求他把尸体埋了,家产都给他,小偷答应了,就出门买席子,回来小女孩就死了 …..小偷东西还没偷完,也病发死了 ……一路的尸体来不及埋,污染了河水,后来就……”

    素问的口气是尽可能地压抑着保持平静,后来还是越来越抖,但是眼睛里还是干干的,没有要流泪的意思,只是双手死死地握着拳头。程孤竹没有停笔,只是开口确认了一句:“是咳血还是吐血?”

    素问停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想,但最终还是摇摇头:“我没亲眼看到,不敢肯定。”

    程孤竹不再作声,只是一行行地往下写字。间或抹去一行,想想摇摇笔杆,换成别的药。烛光在他的脸上闪烁,因为低垂着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素问小心翼翼地问:“鼠疫?”

    程孤竹道:“是。”他把药方转过来推给素问,“暂时想到这些,回头试试看。”

    “连翘三钱,柴胡二钱,葛根二钱,生地黄五钱……川朴一钱,甘草二钱。”她念完,有些犹疑地看着程孤竹,程孤竹补充道,“微渴出汗加石膏五钱,知母三钱。先吃着看看。”

    素问卷起纸卷,有点怀疑,“真的有用吗?”

    程孤竹笑道:“素姑娘,你的医术真的有待提高。”

    素问脸上霎时腾起红色,急着分辨道:“我 ……我还没有出师……”

    程孤竹揶揄道:“是么?据我所知,令尊虽然是赫赫有名的大夫,但是好像并没有把女儿也教成一代名医的打算。你这三脚猫功夫,能把疫情控制到这个程度,也真是不容易了。”

    素问腾地涨红了脸,想了想却无法分辩,程孤竹冲她笑了笑,站起身来在柜顶拿了一支蜡烛,弯下腰对在素问面前的火苗上。呼的一声,光晕扩大了。

    素问呆呆地看着他,他白皙的脸庞近在眼前,呼吸吹动了素问面前的灯火。但转瞬间,他已站直了身子,拢着烛火,呵了一欠,“我看着上半夜,你看着下半夜,赶紧睡吧。”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素问才下定决心开口。

    “程先生。”

    他转过身来,面前的一片随着他手里的烛火荡漾开一片暖意的光亮。灯火把他的身影映的非常修长,声音里带了一丝慵懒的倦意,“叫我名字就好。”

    素问已经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程孤竹,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问道:“你既然是黄花谷中人,那我问你,黄花谷收不收我这样的女弟子?”

    程孤竹看着这个年轻稚嫩的女子,她的脸庞上闪着坚毅的光,眼睛里跳动着明亮的烛火,瘦削的肩膀高高地抬着,她在看他,直视着他,像要从他眼睛里看到什么答案。

    他心里莫名的一动,但还是答道:“我为弟子,怎能替师父决定。”

    他没有看她,快步走了出去。

    台阶下的药炉已经咕嘟嘟很久了。他执起蒲扇,看着火苗舔着壶底。屋里投在台阶上的光亮扇子一般合上了,大概是她关上了门。他叹了一口气,在台阶上坐下来。

    面前是一地清辉。

    程孤竹换的新方子有奇效,那粗瓷破碗里荡漾的棕色药汁好似一只有力的大手,力挽狂澜,生生拖住了疫病失控的缰绳,控制住了病情,几个隔离在另一间房间的轻症病人竟然痊愈了。

    程孤竹还记得第一个病人的高烧退去,脉象如常时素问冲进他房门的登登脚步声,他抬笔望去,急匆匆奔上台阶的姑娘双颊通红,一把攀住房门才收住脚步,辫子先她的人飞进门里,又缓缓落回她肩上。那一刻她看向他的眼神,那双黑漆漆眼睛里涌动着的情绪,他恐怕毕生也忘不了。

    他出师五年,手下救回多少人,不是没有看过亲人这样感激的目光。但是她,像她这样把整座城的生死都背负在身上的女子,突然在绝境里从他身上看到转机时,那种欣喜若狂是沉甸甸的,带着整座金谷城的乞求与托付,像一串沉重的珠宝压在他心上。

    他无言以对,她亦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彼此的眼睛。半晌,一串晶莹剔透的泪珠,缓缓滚落下来。他心里五味杂陈。

    夜晚二人相对,她给他打下手,或者在照顾病人的间隙里静静看着厚重的医书。他间或指导一二句,有时他沉沉伏案睡去,醒来披着她月白的外衣,面前还是一灯如豆,她手中笔杆在书上簌簌舞动。

    几次他想找机会告诉她,他虽一定会尽全力,但是这样凶险的瘟疫,他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然而每每对上她热切殷勤的目光,他难以开口,只能默默把自己埋入沉重的故纸堆中。

    形势日渐好转,另一个喜讯接踵而来:痊愈的病人被发现不会被传染上。越来越多痊愈的病人自发地加入照顾病人的队伍,多次改良的药方也有效地遏制了疫病发展的势头。

    但程孤竹和素问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笑意,一件事像阴霾一样笼罩在他们头上。

    还有人被继续传染。

    病愈者不断走出别院,新的出现症状的人被抬进来。虽然不像隔离前的大规模爆发,但是断断续续的新染病者好似挂在金谷城头顶的一块巨石,让人们时刻悬心。

    不断有人被传染,说明瘟疫的根源没有被控制住,那他们现在拼死拼活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扬汤止沸,不算釜底抽薪。

    素问想不通,她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隔离病人的方法都用上了,几乎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她的隔离措施起了一定效果,阻止了大规模发病,但是零星出现的病人说明还有一双黑色的邪恶之手,枯瘦的手指携带着致命的疫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毁灭着她所有的努力。

    直到一个毒辣日头当空的中午,她和程孤竹一起站在密密麻麻的乱坟间。连年的干旱,最为肥沃的乱坟岗都滋生不出一根野草,只有去年秋天的几蓬枯草焦黄地点缀其中。程孤竹戴着斗笠,拄着锹把,两人都蒙得严严实实,程孤竹吃力地用脚踩下铁锹,他实际非常瘦,这样热的天,汗水让长衫贴在脊背上,嶙峋的骨头随着他的动作夸张地起伏着。他只对着一个隆起的土包铲了几锹,被破草席裹着的尸体就露出来,他毫不犹豫提起锹把想拨开草席,素问下意识喊了一声,他动作一停,回头望着她。她嗫嚅道:“轻点。”

    程孤竹果然放轻了动作,二人不约而同倒退一步,露出的尸体密密麻麻涌动着蛆虫,发黑的皮肤下鼓起无数虫卵积聚的疙瘩。程孤竹手上动作倒是很利索,连忙两锹盖上了,拉着素问一直退出乱坟岗,一把扔了锹坐在岩石上,烫的呲牙裂嘴又站起来。

    他有点生气:“你不知道深埋?!”

    素问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啊了一声,呆呆地反应过来,脸上煞白,一指远处的小山:“怎么深埋!一开始是深埋了,后来死的人埋的一个叠一个,河边那些饿死的好不容易有个地埋!壮劳力也都没有了,你说这……”

    程孤竹嗐了一口气,手摸着滚烫的岩石,看着远方一片荒山上大大小小的土馒头,道:“天太热了,这么多虫子沾了尸体,难保没有叮咬人的。不行,尸体得烧。”

    他说最后一句话是看着素问的,他知道火葬对这个饱受分离之苦的小城意味着什么。与亲人死别不算,还要亲眼看着亲人死无全尸,挫骨扬灰。他能冷静的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他是大夫,他明白焚化尸体对这场疫病的意义;但更多的是因为,他不像城里的人,要切身刻骨地经历。

    所以素问若是反对,他不意外,而且他已经准备好了如何说服她。

    素问的确是沉默了一会,低着头一言不发。热烈的阳光毫无遮蔽地炙烤着大地,他只站着都感到汗水涔涔而下。但不到一刻钟,素问说:“好。”

    她应答得非常干脆,而且抬起了头,也看着程孤竹,眼睛深如潭水,眼神却让程孤竹联想到深潭里的石头,幽幽地长着青苔,冷而坚定,棱角分明。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城里的人我来劝,你不要说话。”

    程孤竹一开始没懂这句话里的深意,直到那个疯狂的女人膝行到素问面前,冷不防举起一把剪刀的时候。

    素问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当天下午就通过几个地位较高的人召集了所有未患病的人到私塾的大堂。城里的人大部分没见过程孤竹,但是都被春燕大大地宣传了一番,也听过他妙手回春的神迹,对他也十分尊敬,将他让到贵客的位置坐下,甚至还倒了一杯茶叶梗熬煮的茶。素问宣布这个决定后,不出意料引起一片喧哗和骚动,素问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解释,晓以利害,又反复安慰几个丧偶的女子,自这场磨难降临后,城里人骤然听闻已故的亲人要经历如此厄运,但是大部分人还是明事理的,知道不得不接受,但实则心里割舍不下,悲从中来,竟哭成一团。素问是唯一一个没有掉眼泪的人,无论他们哭成什么模样,她只一句句地解释,一遍遍地安慰,尽管她也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双亲。程孤竹默默地看着她,有那么一刻,希望她也不顾一切地扑进乡亲的怀中与他们抱头痛哭。但她没有,她一直坚强,却莫名让他更加的心酸。

    待大家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素问退出人群安排火葬的事宜。人们含着眼泪,默默点头的时候,程孤竹看见了那个头发蓬乱,失魂落魄的女子,像抱婴儿一般抱着一个枕头,疯狂地突破拦着她的人群,踉踉跄跄地扑到素问跟前,双膝一软,清脆地跪下了。

    素问忙蹲下去扶,女人张开口,眼睛已经哭的空洞无神,大大地睁着,发出的声音因为哭哑的嗓子而近乎野兽的嘶嚎,滚落出一连串心碎的哀求:“姑娘…….求求你,我求求你,把我的儿子给我吧,还有小春,小春的妹子,都还给我吧,我自己埋……行不行……”她撼动着素问,眼泪鼻涕一齐下来,“我生了三个孩子 ……”她颤抖着伸出三个手指在素问面前摇晃,“老天一个都不给我留……姑娘,你行行好,给我留一条全尸,我好好地发送了,对得起他们老素家……”

    素问的眼泪到底给惹下来了,她犹自强忍着,发颤地劝着,女人哭的几乎要跪在地下,只是干嚎,春燕带着几个妇人上去拉,哪里拉得开,女人们又哭成一团,哭各自相似的命运,断断续续夹杂着春燕的劝声:“六嫂,素问姐也没有办法……”

    程孤竹眼看不妙,怕勾起人们好不容易平静的情绪,想叫她男人来拉,一想十有八九她男人也没了,一问果然大家都叹气摇头。他看着一片混乱的女人们,素问已经也跪在了地上,苦苦地劝说着,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春燕跪在一边抹眼泪。他叹了口气,打算去拉开素问,刚转身,就听见一声变调的嘶喊:“那我不如就跟了他们爹三个了结了!”

    他心头大惊,眨眼的功夫就看见刀剪的寒芒在空中一闪,素问反应出奇地快,几乎与他和几个离得近的壮汉同时扑了过去夺剪,绿色的衣袖在空中扬起又放下,一切快的只在转瞬之间,春燕尖声惊呼,一切忽然静了下来。

    素问的血镇住了场面。

    乱做一团的女人们忽然分开了,疯狂的女人恢复了大部分神志,眼睛里回了神,惊叫着连滚带爬退到一边。她突然的自杀没有快过素问的动作,却在混乱中划伤了素问。

    程孤竹看清了素问脸上的血,她似乎也没怎么反应过来,木偶一样眨了两下眼,伸手一摸,满手都是殷红,另一只手还攥着那把夺下来的剪子不放。她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血的时候,程孤竹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她身边的,又是怎么一把扶住了她掏出绢帕按在她伤口上。鲜血一瞬间就染透了手帕。他又急又气,握着她的手一把把那剪子甩掉,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地金石之声。满屋寂静,他大吼道:“这下子你们称心了吧!她为金谷城做了多少你们不知道吗!你们有没有眼睛!她是个姑娘!这一刀划在脸上!她是个姑娘!”人群噤若寒蝉,他忽地感到怀里一沉,低头一看,素问已经晕过去了。他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原来为他们殚精竭虑,最后不过是这样一个下场。他一言不发,只是把她抱的稳妥,站了起来。

    人群自发地为他让出一条道来,他一眼都没有看他们,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素问醒过来的时候,程孤竹已经出去了。傍晚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春燕托着下巴给她一下一下地扇扇子。她摸了摸脸,已经上了药包了纱布,纱布贴的很细致,一看就是他的手笔。她有些怅然若失,她再怎样坚强,也不过是个姑娘。春燕看出了她的情绪,安慰道:“程大夫说不会留多少疤,还说等他回去跟师傅要两盒药膏,保准素问姐还跟以前那么漂亮。”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像泉水作响。她不禁浅笑了笑,问道:“他真这么说的?”

    春燕吐了吐舌头:“我要是敢骗你,叫我嫁不出去!”

    素问点在她额头上,嗔道:“他要是夸过我漂亮,那才怪呢。”她坐起来,问:“程大夫呢?”

    春燕道:“刚刚出去了,说是挨家挨户道歉去了。姐姐你是没看见,为了你他把我们吼成什么样子,可吓死我了呢。”

    素问听春燕绘声绘色描述,一时也很难想象那个在月色和烛火中温温润润告诉她:“叫我名字就好”的程孤竹发起怒来会是什么样子。她的鼻子捕捉到一丝香气,令她大为讶异,不禁问:“外头炖了什么?这么香。”

    春燕被她打住了话头,朝外看了一眼,噢了一声道:“六嫂家的母鸡,她炖了给送来的,在锅里热着呢。六嫂在这坐了好一会,刚刚才走,说没脸见姐姐。”

    素问心里百味杂陈。

    六嫂这只鸡,旱灾里都被她千辛万苦地保下来了,比自己的命看的还重,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来喂,只为了它两天的那一个鸡蛋能给孩子补补身体。这说不好是全城最后一点肉了,她没能救回来六嫂一个孩子,如今这只鸡却在她的锅里咕嘟作响了。

    她默然转头看向窗外。一轮夕阳西沉,笼罩着金谷城。这座城,她生于斯,长于斯,城里立着她的宗祠,回响着她的乡音,埋着她的父母,曾经年年有庙会,有灯火,有丰收的庄稼,也有心仪她的小伙子。如今只有赤地千里,饿殍涂地,还有挥之不散的大旱和瘟疫。

    但这里还是她的家乡。这里的人还是她的亲人。虽然要她亲手埋葬,甚至亲手把他们的骨灰撒向这片土地。

    火葬是连夜举行的,程孤竹带着几个精干的小伙子在荒地里挖了一个大坑,四面堆上木柴,尸体被一具具推进坑里,火把戳向木柴,天气干燥,又有南风,忽地一声火苗四起,把黑夜照的如同白昼。人们自发举着松明,为他们的亲人送最后一程。

    这全程素问都是睡过去的,她这几天实在太累了。

    程孤竹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素问是被脸上的一阵酥麻唤醒的。她睁眼,看见他正细细地为她换药。他身上带着清晨的露水气味,这是这个大旱年节罕有的湿润。她复又闭上了眼,任凭他给她贴好纱布,问:“事情都办完了?”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手指轻轻碰过伤口,垂在她的脸侧。素问睁眼,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睫毛。他人长的瘦削,五官也只勉强称得上秀气,但是睫毛却非常的黑且长,像蝶翅,盖着他的眼睛。她想,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睫毛长长的男子。

    日光静静地照到床上,又照到梳妆台。程孤竹静静垂眼看着她,她也静静看着他。她的睫毛颤动,在眼睑上筛下日光细细的影。身后门帘忽然一响,素问知道是春燕进来又躲了出去,不禁尴尬地咳了一声,不自然地别过脸去。程孤竹也起身来,笑着道:“原来你昨天是晕血,怪道令尊不让你学医。”

    他是打趣她,说着却泛上丝丝缕缕的心疼。她晕血,但是他没来之前,她一人要面对满屋子的病人。

    她勉强一笑,“所以我那天问你我能不能上黄花谷,其实是一时心血来潮。”她坐起来,看着被单上的日光,“其实我原本不想学医。我不想知道的那么清楚。如果有一天我的爱人,我自己,无药可救的时候,我也许还能骗自己一阵,这样不至于那么难过。但是,这场瘟疫过后,我还是想学医。因为我能救他们。就算不能,我也能冷静的面对。”

    程孤竹默然,半晌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她没听清,问:“什么?”

    他抬起眼来看着她,“我说有我在,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我清楚就好,我可以承担得住。你,只需要听我的话就好。”

    她失笑,甩过一件外衣,“谁说要听你的。”

    随着尸体的焚化,金谷城里终于出现了转机,不再有人患上瘟疫,一个个健康的人走出别院。最后还是有病重不治的,但整个金谷城都明白,他们得救了。

    不过这个过程一波三折,出现最大的坎就是有两个病人接连死去,症状几乎一模一样,一开始都只是因为怀疑传染而被观察,一般很多人观察多天没有症状就回家了,他们二人也一样,发病前一天还高声谈笑,然后突然暴起红疹,病情急转而下,第二天急病而亡。程孤竹甚至都来不及给他们改方子,他一度怀疑出现了新的疾病。但他们从发病到死亡实在是太快了,他甚至没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第二个人死后,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的程孤竹累的回去就摊在椅子上。素问洗了手回来,例行熬两人喝的用来预防的药,在银吊子旁若有所思。

    他撑起身子问:“怎么了?”

    素问摇摇头,扇着银吊子下的火,“也没怎么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小女孩家里遭贼,贼东西还没偷完就死了的故事么……我听我父亲说,也是这种病的特例,最明显的症状是暴起红斑……”

    程孤竹道:“应该是瘟疫入血的一种特例…… 我看不像新的疾病。总之这两天注意观察。”

    剩下的几个月,二人提心吊胆,但万幸的是没在出现这样的病例。程孤竹最后猜测,应该只是疫病的另一种类型,没有出现新的传染源。随着病人的一个个痊愈,这件事也就渐渐淡然了。

    十年后程孤竹再回到金谷城,回想起这段岁月,他一生行医,救活的有,救不活的有,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他每一次都是全力以赴。唯独这一次,他想回到十年前,狠狠抽醒当时的自己,甚至求一求当时的自己,问他为什么不在第一次出现这种病例时不多想想,为什么不去问问师父。万一有办法呢?万一有用呢?

    后来他万里寻回黄花谷,当师父听了他的口述,告诉他自己也无能为力时,他才恍惚觉得那是命运,可是还是无法原谅当时的自己。

    无法原谅。他以前之所以觉得自己全力以赴,那是因为疾病没降临到自己亲爱的人身上。所以他才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了。

    那一年金谷城的秋天,虽然没有粮食丰收,但是城里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最后一个病人痊愈走出别院的那天,程孤竹没有忍住,吻了素问。女子没有挣扎,柔顺地贴在他的胸膛。他吻她娇嫩的唇,两人的吻技都十分青涩,吻得气喘吁吁,却又舍不得分开。她和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寻找到了对方的唇,又无师自通地贴了上去,连同自己的心跳。

    越王爷奏表朝廷嘉奖他的丰功伟绩。朝廷亦放话下来说再过一月无事,可开城门。消息到达金谷城,城里陷入了一片狂欢,劫后余生的人们商议在中秋节那天,把灯会办起来,辞旧迎新,越王爷还特地从别地批过来一批物资,庆祝金谷城的重生。

    那天也许是金谷城进入大旱的灰色时代后的第一抹亮色。人们回到家里,清扫房屋,里里外外刷上雪白的石灰,在各个角落焚香驱除虫蚁。人们翻出尘封的各色灯笼,擦去浮尘,柔和的光在大街小巷亮起,提着灯的人们盛装结伴,像成群的萤火虫。商贩重操旧业,发动一切脑筋,利用最简单的材料做出最精巧的吃食。梅花糕,糖葫芦,热腾腾脆生生的烧饼,死城一般的金谷城一下子活了过来,有了人气儿,除了金汤河里随水而去纪念亡魂的莲花灯,那场浩劫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素问约他去逛灯,在河西桥上见,他先到,百无聊赖在桥上等候,听的身后一声唤,转头的一霎惊艳了他的一生。素问穿着节日的华服,额间点梅妆,青黛的眉,娇红的唇,歪头盈盈向他一笑,鬓边的秋海棠一颤。她笑吟吟道:“我来迟了。”

    他含情看向她:“来了就好。”

    她说:“若我不来呢?”

    他认真道:“那我就做第二个尾生。”

    他走上前去,素问的手就忽然到了他手心里的。他们穿街过巷,相熟的人看见二人亲密,都向二人道喜。素问一路走过去,买东西从来不用钱,所有的商贩都认得她,摊手白送,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逛了一圈只买了一个糖葫芦。卖糖葫芦的是春燕的爷爷,笑呵呵地冲素问道:“这下子程大夫可走不了喽!”

    程孤竹大笑道:“是啊,我来之前就有人跟我说这城是有进无回的。”

    素问悄悄狠攥了他的手嗔怪,他感受着手心里的温软,突然觉得就这样握着她的手走下去,走上一生也不要紧。他咬着她递过来的糖葫芦,觉着这一生就这样安定下来也挺好,像是戏本子上的故事,美好得不像真的。他会领她拜会黄花谷的师父,给父母的灵前上香,他会在金谷城里有一个家,家外面种两棵杏树,家里头有她,也许以后还会有好多孩子,孩子又会有孩子。他还是会游历四方,四处行医,只是以后的旅程都有了起点,也有了终点。以后的旅程也不再是漂泊,而是归途。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她。

    他不禁转头看向她。

    摇红的灯下,她的眉梢眼角胭脂残红还未褪去,脸儿被灯光照的黄黄的,像敦煌壁画上的佛。不,她就是佛,他的佛。

    他的目光下移,想抬手帮她整理一下衣领。他的手刚刚翻下那密密绣花的衣领,就愣住了。

    另一只手上的糖葫芦颓然坠地。

    他愣愣地呆在当场,大脑一片空白。四周的一切景物好似都在向后急速退去,变的模糊不清。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抬手过来拍他,衣袖滑落,她忽然也愣住了。程孤竹慢慢垂下眼,找到她的目光,找不到,她只是直愣愣看着自己露出的胳膊。

    他知道她看见了跟自己看到的一样的东西。

    她白皙的胳膊,和她修长的脖颈上,突然出现了扎眼的东西,那是死神的召唤。

    像那几个病人一样,突然暴起的红斑。

    素问过世的十年后,程孤竹第一次回到金谷城。

    这十年他名声大噪,妙手回春的名声大,乖张孤僻的名声更大。他在一片荒山上盖了两间草房,白天进山采药,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不是急症来看病的,把病人带过来,把他鸽子笼打开,他看见鸽子,就会不知道从山的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慢悠悠坐下诊病。是急症的,带快马车来接,也是放鸽子出去,接他回家给病人看病。

    若不为看病,没有人找得到他。他来金谷城之前有不少朋友,后来都淡了,只剩下一个苏玦,还经常带着酒,不怕吃闭门羹地来找他。苏玦找他不用鸽子,牵着他那条狗,漫山遍野,总能找到他,还恰巧能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下来喝酒。他把红尘看得越来越淡,朝廷上先礼后兵,威逼利诱来请他,他自岿然不动。江湖上各大门派争得厉害,他依然谁都敢治,从不怕救活了,仇家来找他寻仇。倒也真没有仇家来找他,也许是怕他,也许是怕苏玦。

    也许不是那次出诊,病人恰好在金谷城,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回去。

    漏夜前去,他在车上简单问了问病情,心里有了数,在车上补眠,醒来黑漆漆进了院子,也不知道到了哪,放下药箱诊病。病人是个老太太,他几针下去便悠悠醒转,睁开眼见了是他,竟然坐了起来,在床沿上含糊不清地喊着程大夫,冲他磕头。他这些年脑子笨了,尚且一头雾水,突然看见春燕进来——她的眉眼倒没怎么变,做了媳妇的春燕茶碗框地碎了一地,两行热泪滚下来。

    他才意识到,这是金谷城。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到大旱中还小的这一代已经无法从长辈的叙述中还原那个易子而食,尸横遍野的景象,他们的脑海中只有金谷城年年丰沛的雨水,和沉沉如金子的稻谷。可是十年也很短,春燕没有忘记他,这个当年他并不记得的老太太也没有忘记他,他也没有忘记在金谷城的一点一滴。

    他当年看到的摇摇欲坠的金谷城牌匾已经换了人重新写好,端端正正的隶书,蚕头燕尾,城门大开,田地整齐,绿油油的稻谷刚刚在春雨后长起来。春燕奉婆婆之命陪他走走,她一句都不多问,当年的小姑娘已经盘起了头发,嫁作商人妇,但是声音里那股劲还是脆生生的。两人在整齐的路上走,尽头是一座祠堂。

    春燕领他走了进去,祠堂里香火缭绕,碑刻写的是她的生平。

    原来最后,她真的成了佛。

    当年她把自己关进城主别院,一起付之一炬的那天,下了大旱以来的第一场雨。那场雨很大,很大,像是要把那一年年欠金谷城的都还回来。后来,人们就在别院的废墟上建了这座祠堂。那时他第一次来到别院,看见那些林立的牌位。最后他离开时,也是在这里,由他亲手执笔,在最前面的木牌上一笔一画,写上了她的名字。

    素问。

    程孤竹慢慢地抚摸过那些字迹,她几月生的,几月念的私塾,有些他竟也不熟悉。他细细地想了想,原来从与她相识到失去她也只不过一夏又一秋,却付进去他的一生。

    他痴痴笑了,摇摇晃晃,掀起后门的珠帘。

    入目一片芳草萋萋。

    程孤竹知道这是哪。

    他慢慢走过去,春燕没有跟过来。他踏进这片芳草地,柔草如丝,在春风中摇曳。他慢慢屈膝跪下来,捧了一把地下的黑土。一瓣杏花落在他手里。他展开手,细腻而湿润的土壤在指缝间漏下。春风夹着细雨吹过,春草簌簌作响。

    这是她的故乡。她生于斯,长于斯,最后终于埋于斯。

    程孤竹没有念过几年书,此时却无端地想起师娘教过的一首诗来,那时还在黄花谷,他想带她来的黄花谷,细雨霏霏的时节,师娘指着书页,一字一句教他念: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阙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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