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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牢笼之中。梁溪的母亲春珍是，她的父亲老梁亦是。
1、旧照片
夜幕降临，医院楼道里喧嚣不止的人声渐渐平息了下来。暗淡的灯光下病房里的墙壁、天花板、床单全都一色的白，简单而又整洁，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84”消毒液的味道。
看着病床上闭着眼毫无生机的父亲，梁溪的心紧紧揪着.....“38床家属，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医生冲她招了招手。
梁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生办公室来到楼下。回想起刚刚医生交给他报告时惋惜的眼神，他终究得面对。许久他才缓缓抽开文件夹取出那几张令他窒息的白纸。“癌症晚期”，“晚期”这两个字是那么突兀。走过的路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一切，纷纷露出跟当时医生一样的眼神看着梁溪，仿佛她才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等她调整好心态回到病房，只有父亲床头的墙灯开着，老梁正靠在病床上手捧着夫人春珍的旧照认真端详着。圆圆的相框跟镜子一样，磨砂铝的的包边中两片透明玻璃，中间压着一张浅蓝色的纸张，纸的正面贴着一张已经发黄的五寸黑白照片，纸的反面是老梁和春珍的合照。照片中的女子面容姣好，十分清秀。她目光温和，一头齐耳短发，尽显温婉。一件小开领的外套里面是立领盘扣内搭衬得她脖子修长，曼妙的腰肢像是柔和的嫩柳。“小溪，你说我现在老成这样，你娘见到我还认得不？”“爹，你说什么胡话呢？”“小溪，你不要瞒着爹，我一直知道自己的病情，其实这样蛮好的，跟你娘得一样的病，也让我体会一下她当初的痛苦，如今你们都已经成家立业了，我也放心了......”梁溪如今已经43岁了，她从九岁那年就知道，母亲的离开一直是父亲心中过不去的坎，从他一个人坐在船头发呆，从他不让别人给他打洗脚水，从他主动承担起家务......
2、去镇里
梁溪记忆中的母亲心灵手巧，别人的书包清一色长方形橄榄绿，她的书包却别出心裁，深棕色弯月型，书包上面还有一只红冠白身的大鹅。那是母亲用破旧的衣服给她做成的。梁溪在别的孩子面前一直很自豪,因为她总有新衣服穿,有新的文具用。
但是，让她如此骄傲的母亲身上那件大门襟的褂子上却有三处补丁,分别在肩上,腰间还有袖口.一块块的，就像岁月留下的伤疤.父亲老梁靠摆渡为生，善良的他为了乡亲们的方便经常自己吃苦受罪，所以每天中午午餐都是母亲送到河边。母亲美丽贤惠且吃苦耐劳，在家忙里忙外洗衣喂猪做饭，一家人过着节俭还算充裕的生活。邻居杏儿好几次邀母亲一起去镇上转转，镇上有村里人没有见过的电视机，镇上有很多新式的衣服。母亲心驰神往却回复杏儿：“等我家老梁回来我跟他商量看看。”印象中母亲最常说的话就是等老梁回家拿主意，哪怕是梁溪的作业需要签字，母亲也会说：“等你爹回来。”杏儿知道母亲拿不了注意，一天父亲扛着撑杆刚到家，杏儿就进门了，母亲像往常一样给父亲打来洗脚水就去厨房张罗父亲的晚饭去了。
“老梁，我约了你家春珍好几次了，一起去镇里逛逛，你看她身上那件衣服都穿多少年了，你啥时候给她买件新衣服啊？”杏儿站在门槛外眼中满是探寻的味道。
“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需要什么新衣服啊，”母亲赶忙绕开话题，低着头把一碟花生米放在桌上，怯怯地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她就是想带我去看看。”父亲熟练地倒出一盅酒：“等过了农忙吧，庄稼人也没那功夫去看。”“好，听你的。”“咱们把家里的蛋鸡买了，以后专门喂养菜鸡吧。”“好，我听你的。”秋收过后，母亲一直没什么胃口，吃得比以往都少，人瘦得离谱，都有些脱相了。
卖猪的前一天，父亲跟母亲说带她去镇里转转，母亲很开心，还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杏儿。第二天，父亲早早起床，拿好扁担和绳子，还不见母亲出来，进里屋用扁担头拱了几下，母亲才悠悠醒来，看着父亲板着的脸，她一个激灵坐起身：“昨天夜里肚子疼了好久，早更头才睡着。”猪卖了壹佰九十八块五，猪行的人都夸父亲娶了个能干的媳妇能把猪养那么肥，父亲数着钱，笑得合不拢嘴。母亲凑到父亲耳边：“小溪说要买文具，我想去给她看看。”
“恩呐，一百九存着，这八块五你拿着。”母亲欢快地接过钱去逛了，她给梁溪姐弟俩买了文具，给老梁买了两包烟，想起杏儿说的那家衣服店，便问着路人寻了过去。果然，店内琳琅满目，款式齐全。一件小开领的粉灰相间的格子外套映入眼帘，她一下子就相中了，心里行思着这镇上的衣服果然漂亮新奇。她让店员拿下来试穿，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母亲的眉眼都笑弯了，店员也夸她穿这衣服好看，就像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这件衣服，多少钱啊？”“不贵，才十二块。”母亲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把平常积攒的钱还有刚才用剩的钱数了数，加起来合计才九块八，她尴尬地把衣服放在柜台：“不好意思，我钱没带够，先不拿了。”刚转过身差点撞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父亲，母亲看了他一眼，匆匆往外走。“你衣服不买了是吧？那五块钱我拿去买个小猪仔回去吧。”
“好，我听你的”母亲掏出手帕，把那仅有的一张五块递给了父亲。“春珍，衣服呢？给我看看。”刚到家，杏儿随后就来了。“我看中了一件粉灰相间的格子外套，十二块，没舍得买。”“你家老梁不是一起去的吗？他没钱？”杏儿愤愤不平道。“杏儿，没必要，一只小猪仔才五块，衣服太贵了。”“你啊，就是太傻，好应付！”杏儿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3、见世面
次年五月，父亲像往常一样在渡口，中午时分母亲的饭迟迟没有送到，邻居杏儿跑来了，她弓着腰手撑着膝盖气虚喘喘喊道：“不，不好了，老梁，赶紧回家，你家春珍病了。”“她怎么了？”“她肚子疼、吃的东西全吐了，你快回家看看吧。”
“应该不打紧啊，老毛病了，回头我去镇上给她拿上一副药，吃完就好了。”“都这样了，你还不赶紧送医院，你心可真大，再不去医院疼死怎么办？”在杏儿的连催带赶下，父亲回家了，他看着如叶片一样消瘦的妻子头一次心中感到了害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仔细端详过妻子了，若不是犯病，他都没有注意到她如此骨瘦嶙峋。
父亲带着母亲到了市医院，杏儿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去了，检查以后医生说因为治疗太晚，母亲已经是肝癌晚期，也就剩下三个月的日子。
医生的话如同一道利剑狠狠地剜进了父亲的心里。他站在病房外留下了悔恨的泪水。
“这人都快要死了，你才知道心疼，都怪春珍命苦，撞上你这没有良心的，不把她当人看……”杏儿控诉着这些年看不下去的一切，她早已把母亲当成了姐姐。
回到家，坐在凳子上的父亲很是难过，九岁的梁溪并不知情，以为父亲在等母亲准备洗脚水，于是就给他端来了洗脚盆，轻声说道“爹，我去给你打洗脚水。”
“不用，孩子，都是爹不好.....”父亲第一次搂住梁溪把头埋在她瘦小的肩窝里哭得泣不成声，一遍遍重复着“都是爹不好”。
自从母亲住院以后，梁溪便也没有上学，因为她要照顾弟弟还有家里的猪。
杏儿逮住没上学的梁溪问：“为什么不去上学？”
“我要做饭，照顾弟弟，还有猪。”
“猪猪猪，就知道猪，人都快没了，要猪有啥用。”心直口快的杏儿抢过猪食桶边喂猪边催促梁溪上学去。
母亲出院回家坐在公车上，看着窗外往后倒退的大楼开心不已。第一次来到县城的她竟是为了看病，可她却不以为意，还调侃道：“我也算是有福的人了，虽说病了一场，可我也见了世面啊，要不哪有机会进县城看看呀，还坐上了汽车。”
4、知真相
父亲并没有把病情告诉给母亲，天真的母亲以为从医院出来病就好了。从那以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为了弥补母亲，他第一次主动给母亲打了洗脸水，这让母亲有些不知所措。梁溪又考了一百分，母亲依然让她拿给父亲签字。站在旁边的父亲并没有接过试卷而是转头对母亲说：“孩子她娘，往后字都由你来签。”“我怎么能签呢？”“能。”母亲第一次在梁溪的试卷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顾春珍”三个字。几天后父亲去了母亲试衣服的那家店，可是店员说那件衣服已经卖掉了，而且以后都不会有同款，父亲失落地走了出去。他来到肉摊，买了三斤肉，老板笑着说：“摆渡的，今儿个怎么舍得买这么多荤腥。”“怎么舍不得，多少钱都舍得。”父亲回到家，母亲身上正穿着那件外套，原来是杏儿买来送她了。父亲不再让母亲端洗脚水，不再让母亲送饭到渡口，不再像以前一样节俭，母亲察觉到父亲的异常，她问父亲是不是她的病治不好，父亲矢口否认。母亲不信又去问杏儿，杏儿想瞒着，可是她的表情都写在脸上。挨不过母亲再三恳求，杏儿说了实话。那天母亲第一次对父亲说了很多话，嘱咐他孩子的换季衣服放在哪里，嘱咐他猪要怎么喂才更肥，嘱咐他自己的后事怎么办。梁溪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泪水浸透了她的枕巾，她跑到母亲跟前：“娘，你放心，这些小溪都能做，小溪长大了，可以照顾爹爹和弟弟。”“好闺女，你要上学，要好好读书，娘亲这辈子都不知道大海在哪里？是什么样子？将来你一定会知道的。”那一夜母亲把梁溪搂在怀里，可是梁溪依然觉得好冷。母亲的遗愿就是穿着她的新衣服照张相，她说她长那么大还没有照过相，父亲带着她去了镇上唯一的照相馆。
母亲走后，梁溪有听母亲的话好好念书，她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每当假期她都会去海边转转。
父亲说他曾经习惯了仰望幸福，母亲生病以后他才知道他之前一直都在幸福之中，现在他要去见母亲，他也感到无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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