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无名写作”征文。【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从加油站离开以后,郑彪把车停在环城南路家乐福超市门口,一边接电话一边走进超市,出来的时候抱着两只纸箱,随后驾车去菜市场旁边的小摊位吃米线。Y远远跟在他后面,看见郑彪那辆黑色奔驰就停在马路边,正好遮挡住米线摊的桌椅和招牌。菜市场对面有一家东北饺子馆,Y走进去坐在靠门的位置,从这个角度能够观察到郑彪的后背,并且足够隐蔽使得跟踪成为一件轻松愉快的事。但是天气不好,大雨从下午开始断断续续,还没到傍晚就暗了下来,饺子馆的灯光开得很亮,玻璃推门上浮现Y狐疑的面孔,那辆黑色奔驰连带着米线摊和郑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混沌的街道边缘。
米雪发来视频,是城西老街区被积水淹没的画面,本属于马路的一块区域此刻有如大海,波涛汹涌,暗流涌动。她说,又出任务吗?Y想说是的,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快要点发送的时候犹豫了,把文字全部删掉,只回复一个双指相触的“OK”手势。他认出来视频拍摄的地点,是镇幼儿园旁边避雨的大凉亭,米雪就在幼儿园上班,带二三十个孩子,负责保育方面的工作,没有编制。他们认识已经有两年了,在这期间,既没有产生过结婚的想法,也不想要孩子,但是意外发生在不久前,米雪有一天发现怀孕了,那个时候身体已经有预兆,经常感到恶心,并且对酸辣的东西保持高度热情。Y喜欢把头枕在米雪的肚皮上,聆听那小家伙呼吸的声音,虽然什么也听不到,但可以预感他或者她将来一定会从事伟大的职业。Y是一名协警,自知与“伟大”这个形容词无缘,平日对付群众上访或者驱赶流浪汉,偶尔参与治安案件,帮忙抓人盯梢什么的,出工不出力。这倒不是因为他怕死,干协警这行的,既没有编制,也没有配枪权,唬人还行,对付亡命徒就束手无策了。记得刚入行的时候看过一部电影,主角带着几个协警去抓毒贩,对面有枪,冲锋枪和狙击枪都有,可是协警只有消防斧和铁锹,就这样还得冲上去白白送死。他对这样一个画面记忆犹新:协警与毒贩在天台对峙,一斧头砍过去没命中,反倒因为惯性从高楼栽了下去。画面最后是那龙套演员下坠的场景,在空中无助地挥动双臂,死得憋屈,死得没有价值。
饺子馆距离米线摊不远,Y很快又找到郑彪,隔着一扇玻璃门看见他撑伞走到路边,于是冲到街上,钻进车里打着火,发动机还在震颤的时候郑彪就离开了。这不奇怪,郑彪开的是奔驰,而Y只有一辆桑塔纳老爷车,单位临时配发的,以前出任务开过,速度慢得像蜗牛,而且经常会莫名其妙地熄火。再次追上去的时候已经出了城,为了不暴露身份,把速度又降低一点,直到那辆黑色奔驰变得模糊,在雨刮器和雨滴的交替掩护下遁入暗夜。郑彪在接近高速路入口的地方转弯,Y也跟着转弯走上省道,光线顿时就暗下来了,两边的田野变得辽阔,远处地平线出现一些黑色山丘,也可能是积雨云,因为形状不太常见。电台正在播放一首英文歌曲,旋律不错,耳熟,肯定在哪听过,比如米雪经常去逛的商场,比如短视频煽情桥段的背景音。他想把歌词记下来,但是听不清,有几句听清楚了却不知道在唱什么。其他频道的节目大都无聊,讲交通新闻,或者情感疏导,比较容易让人分心。
到了后来,雨势渐小,公路开始不断上坡,直到两边的田野被山脉和松林替代。对面有卡车驶来,载着木材或者其他圆柱体货物,偶尔在路边出现骑摩托的青年,伴随着盘旋直上的公路消失在被后视镜折叠的空间。中途队长打来电话,Y报告一切正常,目标在前往邻县的公路上,没有跟丢也没有暴露。Y以前没有走过这条路,只知道在山里,通往隔壁县城,沿途经过两个乡镇,都是贫穷偏僻的地方。这时候夜色已深,他感到有点饿,傍晚在饺子馆吃得囫囵吞枣,想必郑彪也是如此,一定是有要紧的事,赶着接头,赶着销赃,或者赶着去杀人。想到杀人,他就觉得紧张,心跳陡然加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沸腾。记得在后备箱里放着一支消防斧,跟那部电影里龙套协警用的很像,挥起来手感不错,很有杀伤力的样子。他想找个机会停车,把斧头别在皮带上,这样心里踏实一点,至少在搏斗时不至于死得那样突然。
连续转过几道急弯,夜晚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山坡还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芒,仿佛海岸古老的灯塔。Y跟在郑彪后面,过了最陡峭的一段上坡,周围就明亮起来,他看见公路两边是稀疏的建筑,有些亮着灯,高度大概两三层的样子,以汽修店和饭店为主,轮胎堆在路边好像孤零零的坟墓。郑彪往右拐弯进了岔路,他就把速度降下来,慢慢经过狭窄的路口,同时朝那边观察,只见一辆汽车孤单地停在土路边,有道人影站在车旁,一直没有动。下车以后,从路牌上知道身处某个山区集镇,以前在地图上看到过名字,但是没有来过。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又下起雨来,那条土路泥泞不堪,有的地方暗藏深坑,踩下去泥水飞溅,发出沉闷的声音。他撑伞沿着土路走,原来郑彪把车停在一家小旅馆门口,旅馆叫“家福”,规模不大,只有一楼亮着灯,经过那里的时候正好看到郑彪站在前台,他马上把伞侧过去遮住脸,在土路对面看到另一家小旅馆,没有名字,同样灯光昏暗。房间几乎都空着,他挑了三楼视野最好的房间,拉开窗帘正好能够看见对面所有楼层,在这里监视居高临下,可以看到目标走出旅馆的一举一动。
本来,队长安排了两班人马昼夜轮替跟踪郑彪,现在他只要等待换班的同事来到就好,等到明天目标出发的时候再驾车跟上去。但是情况有变,去邻县的省道突发山体滑坡,虽然没有造成伤亡,不过道路也被截断了。目前的情况是,滑坡至少有两处,他们所在的集镇正好就卡在两处滑坡中间,车辆进不来也出不去。这就等于说,郑彪和他一同被围困在这鸟不拉屎的深山了。队长说,你好好洗个澡,明天郑彪发现道路被截断,一定会返回镇上的,到那个时候你再监视吧。他说,不行,要是跟丢了怎么办。事实是Y睡不着,或者说没有睡觉的欲望:电视信号不好,浴室也没有热水,外面下着大雨,空气既潮湿又难闻。米雪打来视频电话,她刚洗过澡,裹着浴巾躺在床上,脸上敷了白森森的面膜,像一具骷髅。两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后来开始商量婚礼,因为分歧较大,差点争吵起来。矛盾主要出在婚礼形式上,米雪提出要到市里去,那里有教堂有花园,照片拍出来一定好看。Y觉得随便一点也没什么,在家里就能操办,既方便又省钱。当然,后者是主要原因。最后米雪赌气关了视频,突然安静下来让他觉得不适应,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Y在床上翻身,屁股被硬物硌得生疼,原来消防斧还别在腰间,握住斧柄在空中比划几下,觉得安全了些,但还是睡不着。可能是外面有灯光吧,一闭眼就开始胡思乱想,于是起身到窗前准备拉上窗帘。这时候Y发现对面的房间居然亮着灯。什么时候开了灯呢?刚进房间的时候对面漆黑如夜,这么晚不会有房客再住进去的。现在他能清晰看到对面房间宽敞的大床和闪烁的电视屏幕,有一道人影正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拿着电视遥控器。突然那人起身走到窗边,两人对视,Y看到他眼睛里闪过绿光,感到害怕,立刻拉上窗帘,想起来那人好像就是郑彪。
夜里,Y反复做梦,醒来看时间,然后继续做梦。梦境都是些破碎的片段,有些像是回忆,有些一睁眼又都忘记了。有一瞬间,他好像在剧组拍戏,穿着游击队服装,趴在光秃秃的坡顶上,把步枪对准敌人的脑袋,等待首长朝天开一枪,说,同志们,冲啊!然后端着枪从土坡上冲下去,枪里没有子弹,敌人火力很猛,他们的人死伤惨重,而且力气也小,有冲到坡底公路上的都被敌人用刺刀捅死了。画面一转,他又来到玉米地里追击逃犯,这回干的是本职工作,警服警徽大盖帽,手枪沉甸甸的,腰间挂着的金属手铐叮当作响。但是找不到逃犯,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逃犯,到处都是树干般坚硬的玉米杆,月亮照得大地发抖。
雨下到早上,快天亮的时候Y醒过来,然后再也睡不着了。悄悄拨开窗帘,黑色奔驰车不在路边,一个孩子撑伞蹲在那里拉屎。他把椅子搬过来,坐在窗前发呆。想着想着,记起来以前因为喜欢蹲坑玩手机,结果得了痔疮,落下不能久坐的毛病。他妈的,这毛孩子怎么这样能蹲,看见那两瓣肉乎乎的屁股就觉得恶心。想到这,他把视线移到远处,昨天晚上没注意看,今天才发现集镇两边都是玉米地。靠近公路的店铺大都没有开门,看起来相当荒凉,有些水泥地杂草丛生,而且地势低洼,被积水泡烂形成一个个巨型脓肿。更远的地方有一幢高大些的建筑,看不太清楚,用手机拉进距离看见红十字,心想可能是乡卫生院吧,但是在地图上找到那里,原来是一座精神病院,看规模不小,比较老旧。
日出以后,郑彪还没有回来。Y感到有点饿,就下楼找吃的。路边人多了不少,大概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有些摊位售卖竹器,主要是扫帚箩筐之类的,也有小巧玲珑的工艺品,他觉得新鲜,挑了一只袖珍竹篮问摊主价格,摊主是个老年妇女,讲当地方言,听不懂。转角有卖早点的,油条和包子,刚开张不久,他饿得厉害,很快就坐下吃完了。听路人讲昨晚的洪水,知道公路被彻底堵死,恢复交通最快也要两三天。返回旅馆的路上,郑彪迎面走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Y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在哪里经历过,一时又想不起来。这时郑彪叫住了他,他问,你是?郑彪说,我是彪子啊。Y说,想不起来。郑彪一拍脑袋,说,就是段四海。这回Y想起来了。以前读初中的时候,确实有一个叫段四海的,虽然认识,但不熟悉,关系局限在彼此知道名字的程度。段四海打架厉害,又讲义气,因此当了年级老大。他说,多少年没见了啊。郑彪说,有十年了吧,你看我变化大吗?他说,确实挺大的。事实是,郑彪一点儿也不像段四海,比如他的左脸颊有块蜈蚣大小的疤痕,一只眼球给人虚假的感觉,以前在档案室看到过他的案底,知道这个叫郑彪的人蹲过几年号子。他是什么时候改名的呢?Y说,简直认不出你啊。他说,后来改名了,现在叫郑彪。两人沉默,看着马路上拥堵的三轮车,相互递烟,点火,然后一根一根地抽。郑彪掐灭烟头说,你忙吧,以后有时间聚。Y说:好。
回到旅馆,时间还早,太阳刚爬升到半空,马上就热起来了。隔着窗帘看见对面房门被打开,郑彪走到窗前开窗,趴在那里抽烟。他躲在墙角,从窗帘缝隙窥视对面。这个角度刚刚好,阳光不偏不倚地洒在窗台,玻璃窗映出对面的景象,有些虚幻,就像水面易碎的倒影。郑彪好像没有在抽烟,他把双肘倚在窗台上,目光射向远处,托腮凝望着什么。旅馆所在的土路是集镇边缘,旁边就是大片玉米地,一辆拖拉机哼哧哼哧驶来,与对面楼下停泊的黑色奔驰车擦肩而过。田埂上走来一位老妇,穿着破烂,箩筐里都是纸板和塑料瓶,看起来走得艰难,摇摇晃晃的,消失在街道尽头。再把目光转移到对面,郑彪已经不见了。
队长打电话来,Y报告情况。他说,做得不错,继续保持。Y欲言又止。队长好像听出什么来,让他说下去。他说,郑彪会不会有枪啊。队长沉默不语。片刻后,告诉他:不好说。刹那间,Y想过先下手为强,跑到对面敲开门,然后把郑彪干掉。或者,在必经之路上设埋伏,搞暗算偷袭之类的伎俩。他蹲在墙角给米雪发消息,敲了一大段文字,边打字边哭,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同时止不住地颤栗。真是窝囊,哪有警察怕死的,可他确实是一个胆小的人,从小就不会打架,就连一只鸡也不敢杀。职校毕业以后干过保安,看守仓库不敢在晚上巡逻,有次撞见小偷只好远远躲开。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一方面他没有肌肉,读书的时候引体向上成绩是零;另一方面,他患有晕血,看见血液就头疼,严重情况下会导致昏厥。眼泪弄脏了屏幕,打字经常摁错,到后来思维也跟着混乱了,尽说些胡话。稍微冷静一点,Y想,大不了就投降,或者叛变,总之能活下来最好。这样想来好受许多,把准备发给米雪的文字全部删掉,擦干眼泪,调整呼吸,摸了摸腰间别着的斧头和手铐,觉得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
郑彪再次出现已经是中午了,天空阴云密布,马上要下雨的样子。Y到街上去,在一家清真牛肉馆吃辣椒炒肉,放了小米辣,得喝水,从冰柜里拿一罐冰啤,喝下去脑袋嗡嗡响。这时郑彪从门前走过,提着两只饭盒,塑料袋里还装着别的东西,看不清楚。他走到旅馆那里,停下来驻足张望,没有进去,用非常古怪的姿势溜到路边,然后沿着田埂一头扎进了玉米地。Y觉得那种姿势似曾相识,像做贼心虚的样子,又显得鬼祟,想到汤姆猫从背后蹑手蹑脚靠近杰瑞的模样。他靠近玉米地的时候突然刮起风来,原本静悄悄的田野如同被涟漪击碎的水面,发出撕扯布匹的声音。郑彪到那里干什么呢?是跟同伙接头,或者试图销毁罪证吗?他宁愿相信这家伙跑到玉米地里是挖坑埋藏凶器之类的,也不愿想象那里面还藏着同样凶狠的一伙歹徒。土路对面有坟墓形状的松针堆,躲在后面正好可以监视玉米地。Y藏在那里觉得舒服极了,松针铺在草地上就像一块软床垫,不扎手,虽然下过雨使得到处都湿漉漉的,趴下来还是感到困倦,想闭上眼睛,想好好睡上一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吹动田野的沙沙声逐渐消失了,听见有人在说话,大概在交谈的样子,距离比较远,听不太清楚。后来声音减弱了,有人在走动,一路拨开玉米杆,原来是郑彪,手里提着塑料袋,有两只空饭盒,看样子是来给人送饭的。郑彪走到土路上,Y把头低下去,没有继续观察。等到脚步声渐远,他悄悄爬出来,玉米地静默如水,没有一点儿风。沿着田埂走过去,同时聆听雨点与泥土碰撞的声音。又要下雨了,天色暗下来,空气也变得潮湿,呼吸有拖泥带水的感觉,前方是茂密幽邃的未知森林。他钻进去,一直走,不知道方向,右手紧紧抓住腰间的消防斧,但是脑袋里想的却是一个荒唐幼稚的借口:如果撞见他们,或者被发现,就说是肚子疼找地方拉屎。玉米杆有人那样高,而且粗壮,密不透风地排列成墙壁,淡化了空间概念。弯腰前进了一会儿,面前开阔起来,是汽车位大小的空地,地上铺满松针,有一个药盒,捡起来看是治疗精神病的,里面没有药,只有说明书,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Y环顾四周,感觉有许多人藏在暗处,他们的眼睛就像玉米颗粒那样密集,正在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监视自己。
他说:谁?没有回答。只有雨点击打土壤的声音。在水汽和乌云的双重笼罩下,世界仿佛将玉米林遗忘。到处都是稻草人般沉默的植株,他想转身往回走。这时从前面传来两声咳嗽,就像黑暗中爆炸的炮弹。他停下来,循声看去,又响起两声咳嗽,衰弱、有气无力,曲折地从玉米地里钻出。他说,你是谁?那人说,你又是谁?我迷路了,Y说,你能告诉我这是哪儿吗?那人又咳嗽起来,说,这是我的家。世界上真有这种人,他们四海为家,在这座城市流浪,有一天觉得没意思,然后到另一座城市去,最后死在家里,以大地为棺,以宇宙为椁。他想,那该是个有趣的人,可能厌倦了城市,跑到野外隐居,羞于表达,耻于见人。于是说,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突然那人叫住他说,你认识段四海吗?Y说,当然,我是他同学。刚才他来过吗?是的。那人说,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你能跟我聊一会儿吗?我觉得你是个好人。Y说:好。
两人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来雨大起来了。Y说,你有伞吗?那人说,没有。他说,我回去拿伞。玉米地里没有回应。Y冒着大雨回房间,但是只有一把伞,去跟前台借,前台没人,就随便进屋拿了一把。来到那块玉米地前,有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路边,两个医生模样的男人撑伞在打电话。他们见到Y,大声说,你过来!Y走过去,看见面包车上贴着“精神病院”字样,说,我不是精神病人啊。他们说你当然不是。我们要找一个疯子,从医院跑出来已经有三天了,有暴力倾向,你见过谁穿着病号服在街上乱跑吗?Y摇摇头。两人上车,很快消失在土路尽头。沿着原来的路线回到那里,松针已经被打湿了,泥水像小河一样流淌,玉米林在大雨中变得陌生。他说,我拿伞来了。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说,他们走了吗?他们是谁?就是来抓我的人。那人咳嗽起来,说,求求你,不要让他们抓到我,好吗?Y把手铐拿出来,对着面前的林子摇晃,叮叮当当的声音几乎要被大雨淹没。他说,你看见了吗,我是警察,有我在,他们拿你没办法的。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咳嗽断断续续,最后仿佛融化在雨幕之中。
Y把伞扔过去,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说,我保护你藏身,你跟我说实话。那人说:好。段四海为什么要来看你?他是我朋友。他给你带什么来?饭菜,还有药。下次来是什么时候?夜半时分。Y转身往回走,进来的道路已经被玉米杆和雨水淹没了,朝着土路的方向弯腰前进,那咳嗽声从后面传来,似有似无,就像将死之人的呻吟。回到房间,躲在墙角继续从缝隙窥视对面,只见郑彪躺在床上,电视屏幕亮着,雨水让窗玻璃变得模糊。他悄悄起身,离开旅馆的时候电话响了,是队长打来的,说公路最快明天修好,在这期间一定要盯紧郑彪。Y说,他可能有枪。队长说,你小心一点。站在街道中央,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不知道该往哪去。来到汽修厂附近,看见五金商店,货架上有扳手,铁锹,螺丝刀之类的,走进去,拿一把最大号的铁锹,觉得挥舞着顺手,省力气,用来挖坑一定方便。晚上埋伏在那儿,干掉郑彪以后,就用这把铁锹埋尸体,永远也不会被发现。
快天黑的时候,郑彪从床上起来,关掉电视,穿衣服,然后出门。Y远远跟过去,到街上发现雨已经停了,赶集的地方又热闹起来,三轮车和拖拉机瘫痪在道路中央。郑彪走得快,一眨眼就跟丢了,可能钻进商店,或者在路边摊位蹲下,反正到处都是人,找不到。他回到房间,躺下,等待时间流逝。天黑以后对面亮起灯来,窗帘蒙着什么也看不见。Y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出门,给米雪打电话,没有接。突然间有一种留遗书的欲望,虽然不吉利,但是很有必要。先在备忘录上写了几句话,感觉不好,又删掉,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气晴朗起来,万里无云,星空横亘在头顶,叫人怀疑时间的真实性。玉米地一片死寂,偶尔有昆虫振动翅膀的声音,枝叶相互碰撞的声音,流水滋润土壤的声音。Y坐在路边,看萤火虫游弋在草尖,慢慢汇聚起来,像一团鬼火,飘到田野深处去了。靠近那块空地的时候,他把斧头掏出来,双手握柄,举在齐平肩膀的地方,保持挥砍姿势。有几株玉米挡路,斧头挥过去应声而倒,就像死人一样悄无声息地躺下了。空地侧边玉米比较茂密,趴下去视野良好,待会儿冲出来搏斗也方便,他就藏在那儿,一声不吭,等待郑彪到来。
夜里热极了,后背很快变得黏糊糊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一只红色甲虫从眼前爬过,动作迟缓,有气无力,仿佛正在奔向它的坟墓。远处山坡有灯光在闪烁,从玉米林缝隙间渗透进来,照得大地越来越亮,原来有汽车经过,就像一道闪电劈在面前。突然有水波的投影被映在天边,土地的流动性使得夜晚支离破碎。在这个温暖潮湿的夜晚,会有猎物落入陷阱,会有敌人进入伏击圈,而他,像一尊雕塑般埋伏在暗处,不知疲倦,不畏生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