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说爱你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小时候妈妈说过，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是真的吗？”小姑娘依偎在爸爸膝头上，喃喃地说着。她仰起小小的脸望着夜空，脸上泪痕犹未干透。

“嗯。”男人坐在楼顶的石阶上，脚边落了不少烟头。

“哪颗星星是妈妈呢？她也在看着我们吗？”

“嗯。”他沉默地抽着烟，不时“嗯”几声，算是回答小姑娘的问题。

“爸爸，你好臭。”小姑娘皱起眉头，“你以前都不抽烟的，每次看到路上有人抽烟，你都牵着我和妈妈跑到前面去。”

“好，不抽了。”男人把剩下的半截香烟在地上使劲摁了几下，残余的几缕灰白烟雾很快消散在微凉的夜风中。

我在风中飘飘荡荡，像一缕轻烟，孟婆说我必须尽快附身到活物上才能保住魂魄不散，于是我犹豫片刻，便钻进了挨在小姑娘身边的宠物猫身体里。橘子打了个冷颤，我也感觉寒毛竖起，世界在我眼里一下子变了样。视野清晰异常，但周遭的一切仿佛失去了颜色，除了植物上的绿和灯光的黄，其余皆是一片深浅的灰黑色。我习惯性地想站起来，结果双手刚离地便要摔下去，我慌忙去扶小姑娘的腿。噢，我的孩子。

“小宝······”我想唤她的小名，却只听到自己发出尖细的“喵呜”声，心里不由得一阵悲凉。我重新趴在地面上，伸展四肢，又慢慢来回走动着，小心翼翼练习跳跃。时间不多，我必须尽快适应橘子的身体。

楼顶还是从前的模样，昆虫在草丛里吱吱鸣叫，狗尾巴草随风摇摆，一只小老鼠鬼鬼祟祟的，嗖地钻到种着蔬菜的大土陶缸间的缝隙里去了。我看到绿色的南瓜藤上长满了毛茸茸的刺，锯齿状的大叶片背后有毛虫啃噬过的痕迹，泛黄的泡沫箱边缘上有几只壳薄得近乎透明的小蜗牛，还有些不知名的野草。嗅觉也比从前灵敏得多，我能分辨出邻居种的洁白茉莉散发出来的清香，傍晚时分刚浇过水的泥土的气息，有机肥料刺鼻的臭味，还有躲在暗处的老鼠肮脏的味道。

我回到他们身边，挨着小姑娘坐下。“喵呜……”我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这可怜的孩子。她侧过身来把我抱到怀里，小手像梳子一样，沿着我的背毛和骨骼，从头到尾顺直地抚摸着。

“橘子，你也想妈妈了吗？我也好想妈妈，好想，好想。”她说着眼泪又往下掉，落在我有些脏的毛上，又慢慢渗到我的皮肤里。我的心好痛，我颤抖地把爪子轻轻放到她手里，指甲好久没剪了，我怕伤到她。唉，我意识到橘子挺脏的，身上也有点痒。她捏了捏我的小肉垫，就像从前我总爱捏捏她的小手一样。

“爸爸，橘子好像也有点臭臭的，你给它洗个澡吧。”

“嗯。”男人心不在焉地应着，依然茫然地望着远处，立交桥上车水马龙，不知道它们要开往何处。

“算了，我来洗吧。你把自己洗干净吧，你的胡子好长，头发也好长，你要发霉了爸爸。”

“回家吧。”男人站起来，牵起小姑娘的手准备下楼去。我看着高高的楼梯战战兢兢，抬起脚就是不敢往下走。

“喵……”我发出求助的信号，小姑娘回过头来看我。

“下来，橘子，回家了。”她向我招手。我站着不动，只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拍拍手，又向我伸出手来。我抬了抬脚，还是不敢。她只好走上来把我抱在怀里下楼去。

“橘子你不乖，为什么偷懒不走楼梯？”她边说着边把我放到客厅地板上。

我环顾一下屋子，还以为进错家门了，从前整洁的家变得乱糟糟的，沙发上、电视柜上到处是玩具和衣服，甚至孩子的脏袜子，地板显然好久没打扫了，遍布灰尘、污渍和细碎的垃圾和头发，饭桌上还堆放着剩了不少饭菜的一次性快餐盒，垃圾桶已经满了，散发出阵阵馊味。实在是，不忍直视。

男人往凌乱的沙发上一躺，随手拉过一件黑色的衣服罩在头上，以便遮住墙上刺眼的灯光。

“小宝，自己去洗澡睡觉吧。”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今天星期几？”

“星期天，明天我要上学，爸爸你记得调闹钟起床送我啊。”

“哦，知道了。”他不再说话。

“爸爸，我饿了。”

“自己到柜子里找点吃的吧，乖。”

小姑娘哦了一声，到客厅零食柜里拿了块沙琪玛和一盒牛奶，自顾吃了起来。我一直跟在她身边，橘子也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喵……”我抬起头看着她。

“橘子，你也想吃吗？”

“喵……”是的，实在饿了。

她放下手里的沙琪玛，走到橘子的猫屋，往盘子里倒了些咖啡色颗粒状猫粮，然后招手叫我过去吃。我才不要吃猫粮！我费劲地跳到椅子上，再跳到桌子上，差点把没收拾的快餐盒打翻在地。我伸出爪子去够桌面上的沙琪玛，一边喵喵叫着，我要吃这个！

“嘘！安静点橘子，爸爸在睡觉。”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也想吃沙琪玛吗？”她坐回饭桌前，掰了一小块放在我面前。

“橘子你好奇怪，你从来不吃这些的啊。”她看我吃得津津有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边吃边继续分点给我。

“橘子，来，我们洗个澡吧。”吃完后小姑娘把我抱进了浴室。其实我很担心她会被烫到，我还没教过她使用热水器，甚至没让她独立洗过澡。每次都是亲自给她调好了水温，再让她自己洗，最后还给她冲一遍，裹上大毛巾带她回房里穿衣服。刚洗完澡的小姑娘又香又软，圆圆的脸蛋还有点湿润，亲上去就像在亲弹弹软软的果冻一般。这时候她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裹着毛巾躺在床上，让我用力去扯毛巾，这样她就能顺势在床上滚几圈，直到光溜溜地从毛巾里滚出来。她开心地咯咯大笑，央求我重新把她裹好，再多滚几次，乐此不疲。

我仰起头紧张地看着她，只见她先把冷水开关拧到最大，再开热水，花洒对着脚丫子冲着，又回头去慢慢拧冷水开关调节水温。想到天真幼稚的孩子在被迫成长，我心里万分难受，但她毕竟懂事了不少，又叫我感到欣慰。

“橘子，别怕，我会小心一点的。”她拉过浴室的小胶椅坐下，用膝盖夹住花洒，不过没夹好，右边裤脚全打湿了。她毫不在意，一只手使劲按压着宠物沐浴露的泵头，一只手接住泵出来的沐浴露，双手放到花洒下接了点水搓起泡泡来。我感到难以置信，她从未给橘子洗过澡，但此时她确确实实地在复制我从前的做事方式。

橘子很怕洗澡，但现在它的身体里的是我的灵魂，虽然全身湿哒哒的冷得发抖，但我还是极力忍耐着，安静地待着，任由小姑娘往我身上涂抹泡沫、洒水。她的小手轻轻揉搓着，嘴里一边温柔地说着“别怕、别怕，我不会冲到你的耳朵，很快就洗好了”。我想起小时候给她洗头发，也是这么哄着她的。想不到有一天，孩子给我洗澡了，虽然我现在是只猫，但依然感动得不行。

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人为什么要生育。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转眼即逝，如果没有孩子，死亡便是终结。有了孩子则不一样，他身上有着你的血脉、你的基因、你的影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孩子是你的延续，他会代替你继续活下去，然后他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世世代代延续下来。

“爸爸，橘子用哪个毛巾？”她冲着客厅大声喊道。过了一会儿男人拿着一条粉色的干发巾从门缝里递进来。

“这是妈妈的毛巾！”小姑娘抗议。

“就用这个吧。我也不知道橘子用哪个毛巾。”

我冷得直打哆嗦，原来橘子洗澡是这么冷的啊。我可怜巴巴地看着撅起小嘴犹豫的小姑娘，她也看着我，终于下定决心关了花洒用毛巾把我裹了起来，然后把我抱到房间里去。她从乱糟糟的小衣柜里翻出吹风筒，调到中档温度给我吹了起来。最后，她把我抱起来看了看，又把脸贴到我身上蹭了蹭。

“橘子你现在很舒服了吧？好香啊！”

“喵。”我趴在她肩头伸出小肉爪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我想表扬她做得很好，想跟她说谢谢。

“好了，去玩吧。我也要洗澡了，好冷呀！”她终于意识到身上衣服打湿了不少，于是把我放到地上，转身去找起衣服来。

我走到客厅，尝试着跳上沙发，努力了几次才勉强跳上去了。我从贵妃椅走到他身边，紧挨着在他臂弯里趴着，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因为没有响起熟悉的呼噜声。他拉开盖在头上的衣服，露出一张消瘦的胡子邋遢的脸，天然卷的头发大概很久没理了，乱蓬蓬的像个鸟巢，衣服像是穿着睡觉多日而没换洗，散发着一阵汗味，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干净体面的男人。可是此刻，我依然只想紧挨着他，拼命呼吸着他独有的气息。

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喉结一动一动的，双眼有疲惫的血丝，心如刀割，眼泪就这样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橘子也是会难过的，它也是会哭的。男人宽厚的大手轻轻抚着我的背，我愈加抽抽噎噎起来，发出猫咪悲伤的呜叫声。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我，继而转身面对着我侧躺着。

“橘子，你怎么了？”他说。

“喵呜······”我的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只能发出呜咽的猫叫声。

“对不起，没能照顾好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小倩走了，我的心像被硬生生割去一半，我不知道要怎么生活下去。”他把脸贴在我身上，这个曾经像山一样可靠的男人变得脆弱无助，我很想抱抱他，想告诉他我就在这里。我抬起手轻触他的脸，皮肤粗糙、胡子坚硬的触感从厚厚的肉垫传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这叫我一阵心酸感动，同时又很后悔从前把他们照顾得太好，以致我突然走了之后生活变得一团糟。

“呼呼······”房间里传来吹风筒的声音，我丢下失魂落魄的男人跑了进去，大概每个为娘的心里，孩子总是最重要的。小姑娘的长头发湿哒哒的，水滴落下来渗到棉质睡衣上，晕出大大小小的不规则水渍。傻孩子，不知道先用干发巾吸干水份，爸爸也真是的，也不知道来帮忙，她还这么小，万一不小心头发卷到吹风筒里怎么办？我紧张地盯着她，但看起来她已经熟练掌握了这项技能。她歪着小脑袋，右手举着吹风筒，左手不断地轻拍着头发。过了一会好像累了，于是换了左手来拿吹风筒，吹得半干，便关了吹风筒扔到床上，跑了出去，我紧跟在她身后。

“爸爸，我今晚想和橘子一起睡，它已经洗澡了，不信你闻一下。”她向我招招手。

男人想了一下，然后说好。

“来吧，橘子。”小姑娘看起来很开心，蹲下来把我抱进了房间。

“妈妈说，要先擦一下脚。”她从床头柜拿了湿纸巾给我擦手脚上的肉垫，湿湿痒痒的其实非常不舒服，但想到可以亲密待在她身边片刻，不由幸福得热泪盈眶。

床还是我走之前的样子，床单被子都没有换洗过，枕头上还依稀残余着我惯用的洗发水的香味。我挨着她窝在枕头旁边，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圆溜溜的眼睛在昏暗中盈盈亮着。

“橘子，你今天有点像妈妈。妈妈每天都会陪我睡觉，还会给我讲故事。不过我现在已经学会一个人睡觉了。爸爸好奇怪，老是不洗澡，有时候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说着拉过被子搭在肚子上。“橘子，我很难过，爸爸又不会照顾我，不会做饭，不会帮我洗头发，也不会陪我做功课。不过我还是很乖，我学会了很多事情，认识了很多字。橘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小狗，一个卷发小狗，你知道它的头发为什么是卷的吗······”

小姑娘说着不知不觉睡着了，我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她稚嫩的脸，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小巧的圆圆的鼻子，爱说爱笑的小嘴安静地睡着了，我的心柔软得像一泓清澈的湖水，多渴望时间就此停驻，好让我永永远远凝视着这张百看不厌的小脸。越看越觉爱得不够，只恨时光太匆匆，只恨意外比明天来得更快。

我跳下床走到客厅，不见人影，原来他在没开灯的阳台坐着，小圆桌上的玻璃杯装了半杯水，里面满是烟蒂，几瓶开了口的啤酒罐，还有几瓶大概是刚从冰箱拿出来，易拉罐表面的水珠在往下淌。阳台上的花大都奄奄一息，发财树的叶子黄了，花盆里的土龟裂干枯，茉莉叶子稀稀拉拉的，枝头垂头丧气挂着几朵早已死去的花。他一边闷声喝着啤酒，一边抽着烟，如同受伤的困兽般忧郁。我跳到他身旁的藤椅上去，朝他轻轻唤了一声，他看了我一眼，又别过脸去看窗外弯弯的月亮。

沉默和冷落真叫人难受，我想听他说话，像从前那样高谈阔论，或者随便说点什么也好，我发誓即使他要与我讨论一窍不通微积分，我也会认认真真地倾听。他把烟头摁进水杯里，又拿起烟盒想要重新拿一支，我瞅准空子跳到他的腿上，抬起爪子啪地把烟盒打落到桌上。

“橘子？”他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又苦笑着说：“你是不让我抽烟吗？”

“喵。”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是的，抽烟不好。

“我知道抽烟不好。”他懂我的意思，一如从前，他伸手拿起啤酒灌了几口，然后把我放到地上，站起身来往屋里走。我跟着他。他竟走回卧室躺倒在床上，果真不洗澡便睡吗？我跳到他身边，咬住他的衣袖往外扯。

“橘子你今天是怎么了？快松开，衣服要被你咬坏了！”

我不依，含糊地喵了一声，继续扯着他。

“你是要我做点什么吗？”

我松开口朝他点点头，跳到地上去，他皱着眉起身跟我走。我把他带到浴室门口，回过头朝他喵了一声。

“要我洗澡吗？”

“喵。”我点点头。

“橘子，你成精了。”他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扯起胸前的衣服闻了闻，“好，洗澡，洗澡。”

他洗澡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在家里来回走着、看着，这一切是那么的亲切熟悉，我满怀不甘和眷恋，无奈死亡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当那辆失控的小车疯似地撞向斑马线人群时，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还没准备好，孩子还在等我接她放学，晚上的菜已经买好了，可恶，鲜虾都蹦跳到马路上去了，豆腐也变成豆泥了，晚饭泡汤了。我想快点起来，时间赶不及了，可是我为什么还在躺着一动不动？快起来啊！我好痛，但这种痛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我很快就死去了。来不及留下遗言，来不及告别，甚至来不及见他们最后一面。

人间正遭遇一场浩大的瘟疫，死去的人们在奈何桥边排起了长队，孟婆忙着熬汤，忙着登记，忙着送新鬼过河，一刻不能停歇，累得直捶腰背。我于心不忍，上前去帮忙照看快要熄灭的柴火。孟婆上下打量我一番，便又忙去了，想是默许我这样做。后来又见我手脚伶俐，便暂时把我留了下来帮忙，这一耽搁，便过了不少时日。

等到孟婆终于忙完一阵，她舀了一碗汤递给我说：“喝了这碗孟婆汤，你就过桥去吧。”

我一听眼泪就禁不住往下掉，腿一软便跪倒在她面前掩面痛哭。

“不，我不想喝，我不想忘记他们。”

“傻孩子，早日过河去投胎吧，我这里已经留不得你了。”孟婆掐指一算接着说道：“再过几个小时，午夜十二点，你不走，自会有鬼差来领你去。”

“不，我不甘心。”我记得清晰，“孟婆，求你让我回去再看他们一眼吧。”我声泪俱下。

孟婆沉默良久，缓缓叹了口气说道：“唉，你是横死之人，也怪可怜的。今晚子夜十二点前，听到铃声响后务必马上回到此处，否则连同我也会遭殃。”

我对孟婆千恩万谢后，戴上她给的小铃铛，按指引回到了人间，回到了家。

时隔一个多月，看到他依然沉浸在失去我的悲痛之中，我除了心痛，其实也有点窃喜。原来我在他的生命中、在他的生活中是如此重要、如此的不可或缺，毫无疑问他深爱着我，我希望他将永永远远把我铭记在心，但更重要的是，他能好好生活下去。

浴室开门的声音把我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跟着他回到房间，他湿着头发又往床上躺。我跳上去，又伸手去摸他的胡子，这下真把他惹毛了，挥手把我推到一边。

“明天吧，明天再刮好不好？”

我不依不饶，继续骚扰他，我想在离开之前再好好看看他的脸。他只好无奈地重新到浴室刮胡子。半晌，他回来了，虽然神色憔悴，但消瘦之后竟然愈发的英气逼人，就像当年初见般叫我心动。唉，我又流眼泪了，这世间值得留恋的太多，遗憾的事情也太多。

“橘子，你哭了？”他皱着眉纳闷地看着我。我摇摇头，又咬他的袖子往外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不再反抗，只乖乖跟我走。

我伸手推了推垃圾桶，又跳到饭桌上去拨了下乱七八糟的快餐盒，朝他喵了几声。

他似乎思索了一会，然后竟然真的动手收拾起来，拎着满满两袋垃圾到楼下扔了。接着我让他打扫了屋子、拖地、收拾到处乱扔的脏衣服袜子、浇花，他一一顺从地完成了，家里总算恢复了几分整洁。我需要他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过得很幸福，哪怕往后的幸福与我无关，也没关系。

夜已深，他累了，他睡了。

最后一次细看我的家，沙发、电视机、书柜里来不及读完的书、壁橱里的全家福，即使再过片刻我将会失去今生所有的记忆，但这最后一刻，我依然想要把它们牢牢记在心里，拼尽我所有的气力。

我跳到孩子的书桌上，调色盘里有画画剩的半干的颜料，我咬着纸巾小心在旁边的小桶里吸了水，再拖到调色盘上。颜料慢慢晕开来，我用爪子沾了分辨不出的颜色，在纸上费劲地拖印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爱你们，好好生活，照顾小宝。

我来到小姑娘身边，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她翻了个身，喃喃叫着“妈妈、妈妈……”，接着又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我亲吻了我的爱人，橘子的长胡子轻拂过他的脸。

“小倩，你回来了对不对？”他惊醒来抓住我的手，“我知道是你，不要走，求你……”他把我拥入怀中，一如既往温暖的拥抱，一如既往喜欢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叫人沉迷。

铃铛响起了，我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借着从窗帘缝隙倾泻进来的微光看着他，眼泪不可抑制地簌簌往下流。

“我爱你！”最后一次说爱你，我知道他听懂了。

因为在我离开橘子即将飘荡而去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他说：“我也爱你，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