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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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是个手巧的人，打铁是把好手，莳弄庄稼也很在行，还是个“焗长”（红白喜事厨师），碗子蒸得特别好，又香又烂。论蒸碗，西城门老李家饭馆，阳谷县最有名。老李老家在店街，他二姑奶奶发丧，老李去吃席，吃到蒸碗，心跳了一下子。这碗子太香，当时拿馍馍蘸了汤汁，细细品，品不出来佐料。发了丧，坟上烧了纸马，拉着大表哥问是谁家的焗长，大表哥说了是四都村张怀亮。怀亮就是二哥。老李欢天喜地去了。大表哥从此不待见老李：自己老姑死了，还忙着打听这闲事儿。

老李第二天摸到二哥家。二哥正在门口打铁，掌着钳子夹着烧红的铁块。

一个大汉抡大锤，二哥拿小锤。

老李默默看着。

二人叮叮当当敲着，铁块好像听了话，乖乖化成“三脚”——这是起长果（阳谷人管花生叫“长果”）的三齿耙子。

老李觉得好听。

等二哥歇着的时候，老李递了根烟，说了来意：

“找老师儿，打六套炒锅和菜刀。”

“六个人使？”

“我一个。”

“不干。”

老李愣了：

“这咋说？”

“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

“那就各两个。”

“我先给你打一套。好使，你帮我推介推介就行。”

“也行。”

二哥就帮着打了一套。十天以后逢阳谷集，就给老李送去。二哥赶集，都带着自己的大儿子。大儿子排行第六，就叫个小六。刚到老李家饭店，见院子里架起了锅灶，上摞着蒸笼。小六就看蒸笼。

老李正在当街炒菜，看见二哥，想要过来招呼。二哥忙摆个手势说你忙。老李就接着在案板上片土豆，断口齐整。菜刀切到砧板上，叮叮咚咚。切完，又拽过来旁边一只肥鸡，开胸破骨，斩下去干净利落，鸡肉听话，乖乖裂成块儿。

炒锅架着，鼓风机开着。大勺搲了两勺油，下去滋滋响。老李把油转一圈儿，肉下锅，刺啦一声，略等一等，又颠了颠炒锅，肉片上下翻飞……

二哥看着高兴。

老李炒了鸡，洗了手，出来让烟，说了会子话。二哥撂下家伙要走。老李说：

“你等下。”

伸手拽着塑料袋，盛了几个包子给小六：

“给孩子吃。”

二哥不让小六接。小六一直看着包子，没敢伸手。老李硬给塞到二哥篮子里。

二哥回去的路上，很高兴。小六一直眼馋这包子，二哥没给他。二哥说：

“到家再吃。现在吃忒烫。”

二哥没办法，家里孩子多：五个女儿，俩儿子。二哥到家，把包子给了二嫂。二嫂又热了一遍。出锅一看，只有五个。二哥说：

“大妮二妮，恁俩大了，把包子让给弟弟妹妹吧。”

大妮点了点头。二妮低下头嗯了一声。

小六嚷：

“我数了的，有六个，咋少了一个？”

二哥生气：

“我跟恁娘还能骗你。快吃吧。”

小六说归说，还是赶紧拿起包子吃。

好多年后，小六还记得那包子的味道。那时候早明白了，他没记错，是六个，多一个包子是给小七吃了。

老李使了铁器，果然替二哥传扬。二哥多了几单生意，年底攒了些钱，念老李的恩情，年二十五阳谷集，二哥来找老李，要请老李吃饭。老李说：

“咱这就是饭庄，干嘛上人家家去，让人家挣钱。”

把二哥让在里间：

“你坐好。”

去外面生火，砰砰呛呛几个菜炒好。二哥敬老李，老李喝了。二人喝了斤半酒。老李去蒸笼上把碗子端过来：

“尝尝兄弟的碗子。”

二哥夹了一口：

“不赖。”

老李漏了底：这是跟二哥学的。吃了二哥的蒸碗，回来学做了七八遍，才有这个味道，但总感觉还不大行。

“还请老哥给做一回。”老李很诚恳。

“磕头拜师也行。”

二哥恍然大悟：

“嗨。我说你找我打铁锅呢，为的是这个啊。”

二哥看了看老李：

“其实这是个铁匠活儿。”

二哥就让老李拿肉来。老李拿了后臀尖。二哥不忙着水煮定型，先在案板上把肉拍打起来。跟打铁一样，一点一点儿，把劲儿打进肉里。然后腌，焯水定型，再切刀口，抹酱油和糖，下锅炸。让老李也跟着做了一遍，一起上过蒸。日头下去，肉蒸好。老李出锅，尝了自己的，味道比刚才好。尝了二哥的，叹了口气：

“这活计我怕是学不到喽。”

晚上又拉着二哥喝了一顿。

老李和二哥要好。二哥每次赶阳谷集，都过去看老李。有啥铁器破损了，就帮老李加铁打一打。

二哥发愁。二哥啥都会，可钱一直紧巴巴的。

二哥生了五个女儿，都没儿子，就从外面要了一个，就是小六。要了小六，结果不到一年又怀上了，生下来一看，又是一个小子。二哥很高兴。

小六蠢笨，二哥不喜欢。小七随二哥，聪明，二哥喜欢得紧。小六见到眼里，恼他弟弟，也恼二哥。小六长大了，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想着爹老是向着小七，更是恨二哥，恨小七。小七初中毕业，学了理发。小六从小跟着二哥去集上卖铁器。二哥让他学打铁，他不乐意干这个。铁匠活儿太累，又脏。小六干得不上心，出活慢，而且差。干了半年，说啥也不干了。二哥怒了，下手打他。小六从小没少挨揍，每次都喊疼，求饶。这次却不。梗着脖子，只是喊：

“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是你亲生的。你就指望小七养你吧。”

二哥气得下了狠手，二嫂子过来拦住：

“你真要打死他啊。”

二哥气的不是这小子笨，是气他没有耐性。也不是气他没有耐性，是气他说了这话。二哥想着自己养了这么大，白养了，就不想和他说话。小六也不跟二哥说话。

俩人闷了半个月。二嫂子跟二哥说：

“小六跟我交底儿了，他想跟老李学厨师。”

二哥说：

“打铁都学不会，还想学厨师哩。白做梦了。”

照样打铁赶集。又过了三天，二哥跟二嫂说：

“我跟老李说好了，让他明儿去西城。”

第二天，二嫂就打发小六上城里了。二哥一大早就在大门口打铁，头也不抬，和伙计叮当叮当往烧红的铁块上砸，打得火星子飞溅。

小六从此就住城里。一个月回来一次，住上一夜，第二天又走了。五个姑娘都出嫁了。家里就二哥二嫂和小七。

小七的理发店在镇上西街。主街不是西街，是南北街，沿公路两边，公路直通县城。南北街上本来就有一家理发馆，十五六年了，都是老主顾。西街人少，只有村子里的人赶集路过。来理发的大多数也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不多，店子里最忙的时候，也就三四个人等。

小七手巧，剪头发又快又好看。半年后，又学了烫头发、盘头。小七从家里拿了录音机，搁在门口放邓丽君、刘德华。店里摆了几本发型杂志，贴了日本港台明星照——松隆子、酒井法子、王祖贤、张柏芝。小年轻都喜欢到他那儿。逢集、暑假、寒假就忙。小七隔三岔五就在店里睡，不回家。他在里间搭了床，晚上睡觉，中午没人的时候，就在店里听磁带，看书。啥书都看，《故事会》、《读者》、《水浒》、《金瓶梅》、《白鹿原》、《挪威的森林》，都看。看着，就想起巧玲。

巧玲是他二姨庄上的。二姨做给做了媒。巧玲他见过，来陪着朋友剪头发。坐在凳子上，低着头，不言语。朋友叽叽喳喳说笑话，巧玲也只是低着头笑，把掉下来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小七觉得她的耳朵真白。

可没多久，二姨和巧玲她家有了龃龉。巧玲她爹也看不上二哥这个打铁的，又寻着李堂村支书兄弟家的儿子。那儿子在凤翔集团上班，是个车间主任。巧玲再没来过店里，没多久就结了婚。

二哥又开始犯愁。老李看在眼里，回家来说起。媳妇就说：

“二杰也没成。我看小七人挺好。二杰嫁了不吃亏。他俩成了，不挺好？”

二杰是老李大舅子家二女儿。初中毕业，厂子里上了两年班，不干了，也学了理发，大小七一岁半。

老李说：

“能成么？小七人好，但他家可不趁，白苦了二杰。”

“‘少贫不算贫’，谁家一开始就有钱？”

老李去和他兄弟说，同意了。去和二哥说，二哥也同意了。老李带小七去亲家，小七见了二杰。二杰长得没有巧玲俊。二杰胖，脸圆圆的。小七心里有点失落。

二杰来理发店看小七。小七正给人家盘头。二杰就在旁边看。那天人多，小七忙不过来，二杰就跟等待的人说：

“来，我给你理。”

二杰剪得熟练，比小七手还快。小七边盘头发边看。小七看见二杰脸两边红扑扑的。

二哥还想着多挣些钱——小六还没寻找对象。

二哥才五十二，还不老。可二哥的头发花白了。常年打铁，脸黑乎乎的。腿肚子上，都是虬龙一样的静脉。二哥早年就得了静脉曲张，最近疼得厉害，干不了活。去医院查，结果查出来肠子也有问题，结肠癌。

二哥夜里只嚷疼。打了杜冷丁，也管不了多久。四周邻居半夜听见二哥喊，心里都瘆得慌。斜对门三哥和二哥家生气，两家不搭腔，这时候也来看二哥。

二哥挨了仨月，人没了。二哥到死没都见着儿子成家。

发丧的时候，小七痛哭流涕，小六只木这个脸，不哭。

人议论起来：

“唉，不是亲生的，还是不行。”

又说：

“怀亮年青也倔得很。六八年才十四，人把他头攮在锅底门（阳谷话：灶门）里别着，他还是不屈。一直嚷：‘恁要不弄死我，恁就是孬种’。小六和他脾气挺像。”

第二天，人在坟上看见一条狗在啃什么东西，忙过去赶，凑近了，发现是一碗蒸碗。

后来，老李饭店出了一道新菜，“张铁匠碗子”，是小六的拿手菜。老李最终把二哥的菜教给了小六。

二哥死了好久，还有人惦记。人使起他的铁器，还说：

“怀亮打的铁，真好。趁手又搁用。现在都没这铁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