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烟、琉璃丸子和西瓜

作者: 花叔 | 来源:发表于2023-11-12 18:51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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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五爷

五爷出生的时候,算卦的就说,五爷绝对是好命。

算卦的没说错,五爷一辈子都在享福。五爷是老幺,从小就伶俐,太爷太奶奶都疼他,地里的活儿他没干过,手白得和女人的一样。让他上城里的新式学堂,这双手翻书的时候有限,都拿着大烟枪在灯下,嘬一口,眯上眼,跟庙里烟熏的神仙一样。

太爷知道了,打他,他也不恼,还是乐呵呵地抽烟。气得太爷没法子,只能给他订了大布布家的姑娘,希望儿媳妇的裤腰带能拴住她,然后分了家。五爷得了镇上香油坊一个,河前地三十亩,都是好地,种的麦子颗粒鼓胀,村西头黑老鸹看着眼馋,每次从地里过,都在那儿看半天。

两年后,五爷添了个儿子。本指望五爷好生过日子,可他还是往城里跑。太爷老了,打不动了。太奶奶连哭带骂,可五爷就站在那儿听着,听完了,拍拍屁股走人。五年后的十月,刚落了霜,太奶奶起床到院子里喂猪,看见孙子在院子里逗狗。穿的还是夏天的单褂子,裤腿也短了一截。太奶奶心想这媳妇也不知道给娃收拾收拾,就问:

“你娘呢?”

“俺娘睡着呢。”孙子还在逗狗。

“天这么亮了还睡。”太奶奶咕哝了一句,就迈着小脚往前院去看。推开屋门,进到里屋,媳妇还在炕上躺着。太奶奶没好气儿:

“还睡呢。”

见着媳妇只是动了动,没起身,走上来要推她。手一摸到炕,冰凉。太奶奶一惊,去摸媳妇。媳妇醒了,看见太奶奶,叫了一声:

“娘。”

眼泪就下了来。媳妇说话有气无力。太奶奶看着屋里四周,都空荡荡的。分家时候给的柜子、圈椅、桌子,都没了。太奶奶心下明白了,也掉了泪:

“是我害了你啊。”

这时候五爷还在城里快活。他刚卖了二十亩地给黑老鸹,得了二百六十块银元。一起抽烟的摇着头惋惜卖低了,五爷不在乎:

“咳,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我也不会种。”

黑老鸹得了地,捯饬得一年四季地里不空,麦子、豆子、棒子、葱、长果、山芋,都长得“恶”(阳谷话:厉害)。人见了羡慕,直夸这地真有劲儿。一人说:

“抽大烟的地,能没有劲儿么。”

大家都笑了。

五爷剩的十亩地,自己也不种。他二哥帮着种,帮着收。前脚一收,还没晾干,五爷后脚就给卖了。二爷怒了:

“没爹的玩意儿。(你)死了我也不管了。”

二爷气得发抖,没过脑子,连自己都给骂上了。那时候太爷早没了,太奶奶就帮衬着五爷媳妇和孙子过活。媳妇身子弱,太奶奶老了,照顾不过来俩人,心里苦。五爷的儿子,说这话我还得管他叫大伯,正长个子,饿得快,家里寻不着吃的(都让五爷给卖了抽大烟了),就跑到人家地里吃半生的庄稼,后来又到镇上顺门市上的东西。大伯人高,瘦,腿长,听老一辈人说,能手携俩西瓜,跳过一畦田。大伯不知怎么着,偷上了瘾,就算不饿的时候,也喜欢在黑家摸到人家院儿里、屋里瞅瞅,随手顺点儿东西。

大伯十二岁上,五爷把家业全败光了。三十亩地、香油铺子,都没了,还在外面拉了账,太奶奶帮着还,三爷也帮着还了一部分,放出话来:

“谁以后借给张金丰(五爷爷名字)钱,谁就是狗x的。”

撂了这话,也没听见一个响。五爷把家里绸面的被子都当了。院子里的树,河沿上的树都出了,换了烟土。最后实在没钱了,就在家里炕上打摆子,一连声叫:

“我难受啊。难受啊。”

又嚷: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这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听一个六十岁的堂哥说的。他那时候正和大伯玩儿,见到了五爷打摆子,一辈子也没忘这个事儿。

五爷打完了摆子,又像没事儿人一样。人遇到,调笑他:

“还来这个吗?”说着比划抽大烟的姿势。

五爷笑笑:

“那可不。”

人笑着就过去了,心里说:

“这下小五好日子算完了。”

可这话说早了。四七年土改,五爷又分到九亩七分地,还都是河前地。黑老鸹看着那块地又从自己手里飞走了,长叹一声。五爷见了,跑过去:

“六叔,你再把这地买回去吧。”

黑老鸹眼睛一亮:

“真的。”

五爷点点头。黑老鸹赶紧从家里地下起出银元,给了五爷。五爷跑到城里。那时候城里明面上不让抽烟了,连伺候的窑姐儿都“改造”了,可还有很多暗门子。五爷在里面呆了三个月,一直没回家,直到有人找上来:

“你家去吧。你老娘没了。你媳妇也没了。”

五爷这才家去。他二哥见面就给一巴掌,掴得五爷脸肿了,人跌在地下。二爷骂:

“你死哪儿去了。咱娘死了你都不知道。弟妹死了你也不知道。你……”

二爷骂着骂着都骂不动了,眼泪流了下来。五爷的大舅子,是要来跟五爷算账的。一看二爷这阵势,反倒劝起来了。太奶奶和五奶奶的丧事,都靠着二爷操办。五爷也好像明白过来了,瘫在地上哭得伤痛欲绝,一把鼻涕一把泪,嗓子都哑了。哭到后来,出不了声了。人家看不下去,过来说:

“别难过了。人没了,日子还得过。”

丧事过完,五爷在家呆了一段日子。他和大伯俩人都不会做饭。二奶奶嫌弃他,不跟他搭伙。五爷就从镇上买东西吃。羊肉、烧鸡、狗肉、五香猪头、蒸碗……大伯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最让大伯欢喜的,是“琉璃丸子”。琉璃丸子做法简单:温水烫面,面发了,下油锅里炸到金黄色儿,捞出,另起一锅,滚上糖浆,洒上芝麻。琉璃丸子看着简单,难在脆、不粘,吃起来又香又甜。大伯嘴里塞着琉璃丸子,哭了起来:

“这咋这么好吃呢?”

又嚷:

“以后要是吃不到咋办呢?”

五爷给逗乐了:

“这啥好东西,把你给惊的。”

五爷呆了俩月,烟瘾又犯了,就抛了儿子,到县城去了。等没钱了再回来的时候,正好是秋收。人过来跟他说:

“黑老鸹犯事儿了。”

五爷才知道黑老鸹家里藏了很多银元,土改的时候也没坦白。现在区里给定了反革命罪,和大布收买棉花的布老三一起,在各村里“巡演”。村里叫五爷也去揭发,五爷想了半天,搓着两个手:

“我揭发啥呢?”

村里就说:

“你就揭发他强买你地。”

五爷只好点头。到了那天,每户男人都来了。跟黑老鸹有仇的,都上去唾他一口,还有人用鞋底抽了黑老鸹的脸。五爷上去,看着黑老鸹挂着牌子,背后插着木板,给人压着,撅着屁股。五爷反倒怵了。五爷哆嗦了两下,还没张嘴,黑老鸹看到他,眼里喷出火来:

“张长丰,你个狗x的,你把我害苦了啊。你个狗x的。”

人拼命压着黑老鸹的头,黑老鸹脸都憋肿了,还是不断嚷。五爷怕了,一骨碌滚下台来,打起了摆子。村里人只好出来说:

“老少爷们儿们,这都是反革命黑老鸹给逼的。”

黑老鸹四九年秋天给枪毙了。村里都去他家分东西,让五爷也去要地。五爷说啥也不敢。二奶奶说:

“小五,你憨啊,不要白不要。”

二奶奶就跑去要了,还抬了杨木的大床回来。二爷老实,觉得人家不欠咱们啥,拿着烫手,还怕还乡团再回来。白天拿了,晚上又偷偷给人送回去了。

黑老鸹老爹那时候病着,看见二爷来了,就问:

“过河了么?”

他问的是解放军有没有过长江。他有个儿子当了国民党,一直没信儿。二爷给解放军当伕子,刚悄悄回家来。二爷就说:

“麦里(阳谷话:麦收前后)就过了。”

黑老鸹他爹听了,当天晚上就闭眼了。

五二年,大烟馆子都灭绝了,五爷找不到地方抽,改吸土烟。土烟没劲儿,五爷得吸一两个钟头才有感觉。五爷整日价吸烟,地里的庄稼也不莳弄。大伯十九岁,讨了老婆,又添了人,日子越过越紧巴,也不能供养五爷。人都笑五爷:

“这下小五好日子可倒头了。”

可这话又说早了,五四年兴了合作社,五爷成功没被饿死。可五爷还是好吃懒做,得空就抽烟,大家都嫌弃他。五八年大跃进,热火朝天,兴大食堂,天天大肥猪。五爷吃得那叫一个美。这时候,他的老朋友——也是个抽大烟的——来看他,见面就掏出两根又粗又长的烟。朋友有个儿子在北京工作,给弄到了这东西,听说叫“雪茄”。他拿了两根给五爷:

“这东西有个好处:你抽它就着,你不抽,它也不灭。”

五爷抽上了,果然得劲儿。一支抽完,另一支舍不得抽。到大年三十,五爷才拿出来。大伯给端了饺子来,五爷正坐在门槛上抽雪茄,没向饺子瞅一眼。大伯把饺子放桌上:

“爹,趁热吃。等会儿都凉了。”

五爷点点头,大伯就出去了。五爷在烟雾中好像看到三十年前自己躺在炕上抽大烟。吸到一半,雪茄掉在地上。五爷伸手去捡,栽倒在地上就过去了。

02:大伯

五爷的丧事一完,好日子好像也跟着完了。地里庄稼长得孬,秋天见不到粮食。野菜都给挖光了。春天叶子刚抽芽,就给撸光了。缸里的白面都给病号、老人和出大力的吃,可差不多也见底了。半大小子只能山芋面混着棒子面吃。山芋面噎人,而且都是孬山芋,发苦。馍馍里掺着糠,吃下去剌嗓子。那时候老人一个一个去世。灵王庙老姑奶奶去世,六十斤的人,浮肿起来像有两百斤。发丧的时候,灵王庙合村都找不到抬寿器的壮小伙子——都饿得受不了,下关东去了。四邻八乡,算上大伯,好不容易凑了八个,可就算薄薄的两块棺材板、一个小老太太,还是给压得腿肚子转筋儿。席上也没多少油水,就一道肉菜:肥肉蒸碗,俩白面馍馍。可这已经是比过年吃的还好了。大家吃完,老一辈的人看见大伯,忽然想起五爷,就说:

“之前有人就说,五爷是个好命的。现在看来真是的。一辈子没受过苦,抽大烟,逛窑子,吃肉,临了也死在了饥荒前头。死得也干脆,没痛苦。嘿,要是我能这样,也算值了。”

另一个人说:

“别瞎想了。明天不还得吃糠。”

大伯不说话,心里想事儿。他家小子才九岁,看个头跟六岁一样。吃完了饭,身上有了力气,他又摸到镇上富农家的院子里,寻摸着有啥东西可顺。可巧这一家刚办完喜事儿,剩的糖果和馍馍都摆在堂屋里,拿大盆扣着。他就抓了一把糖,拾了四五个馒头,背在身上。刚要出门,看见一个碗倒扣着在旁边案板上。他过去揭开看,亮晶晶的,竟然是琉璃丸子。他想起五爷给他买琉璃丸子的情形,泪流了下来。他想着儿子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东西,就找了一块布,连着碗兜了,跳墙跑了。到了家,他把东西拿出来。媳妇儿子见了,喜得从床上跳下来。吃完问从哪儿弄来的。大伯不说话,就笑笑。从此之后,隔三岔五家里都能有好东西吃。时间长了,邻居都觉出来了。背后有人叫大伯“老缺”,管他儿子叫“小缺”。“老缺”是我们哪儿对小偷的称呼。小偷小摸我们叫“小绺”,但恶劣点儿,就叫“老缺”,意思是“缺德”。大伯的儿子,族里排行老四,也就是我的四哥,走在街上,人就背后叫他:

“小缺!”

四哥扭头就奔过去和人家打。四哥本来就小,长得又矮,总是被人家骑在身上,一拳一拳地打。可四哥不服,眼里要瞪出火来。人家也怕了,松了手走了。四哥回到家,就去厨房摸刀子。大娘看到了就打他。四哥这时候才哭:

“娘啊。娘啊。我好难受。”

大娘也抱着哭。

可谁架得住挨饿呢。夜里大伯回来,娘俩还是吃,吃,吃,肚子迫不及待地咕噜咕噜响。挨到了夏天,西瓜熟的时候,大伯就从隔壁定水镇瓜田里顺西瓜。定水镇靠着黄河,沙地,西瓜甜。而且老缺作案,从不在村里——兔子不吃窝边草嘛。大伯摸到好东西,都到城里卖,回来的路上就经过定水镇,他就从那里顺。大娘和四哥在家里把西瓜吃了,瓜皮留下来拿水煮了(家里没油了,炒不了),当菜吃。

大伯有一天摸到一块玉,在县城里卖了好价钱,心里高兴,就喝了四两高粱烧刀子。路过瓜田的时候,本想着不去了,可手指头痒痒,还是翻到瓜田里,挑了俩大西瓜挟了走。刚翻过篱笆,狗就叫了,看瓜人也醒了,一起追了出来。大伯一慌,赶紧迈开腿就跑。

大伯腿长,一步都能迈一个畦田,狗在后面越落越远。酒劲儿发起来,大伯觉得心里爽,高兴地大叫起来。看瓜人看狗追得远了,忙叫回来,看着大伯的影子骂他。大伯正奔在兴头上,看到前面的河,当时脑子里只想着跳过去。他纵身一跃,在半空里才后悔了。

大伯淹死在河里。

四哥从此再不吃西瓜。

03:四哥

四哥喜欢炸琉璃丸子。四哥的丸子,比别人的更脆,滚了糖稀,沾了芝麻,香气扑鼻。四乡八邻,都知道他这手艺。人家结婚请客,都请他去炸几盘。四哥每次都来者不拒。他喜欢干这个。炸完丸子,他尝上一个,总摇头:

“不是这味儿。”

人捏了一个,放嘴里:

“这不挺好。又香又脆,赛过焗长。”

四哥不断摇头。

四哥不爱说话。人都说四哥的眼毒,他不笑的时候看你,总觉得要把你吃了。“院里”(阳谷话,一个近枝的老祖宗传下的子孙)有啥红白喜事儿,来帮忙的在院子里闲话,四哥一来,大家都好像突然想起有很多事儿没办,就走开了。老一辈的人都说四哥这眼从小就这样。四哥他爹死的时候,四哥的眼神就这样。

四哥他爹——我得叫大伯的——死在一条河沟里。人都说大伯是偷瓜的时候掉河里摔死的,四哥从此再没吃过西瓜。在守灵的时候,四哥满面泪痕,咬牙切齿,眼里喷火。半夜的时候,起来把他爹的寿器踢了几脚,拿头砰砰撞。旁边的人赶紧拉开,额头碰出了血,寿器棱上也见了红。这不吉利,祸及子孙。抬棺的人第二天都请辞了。三爷爷家老大说,这都是迷信,自己过来顶一个缺。二爷爷找院里的子侄,游说半天,人才勉强凑齐。其中就有我二大爷。二大爷抬了棺,可从此心里膈应,不再搭理四哥。二人从不在一个酒桌上吃饭,不在一个屋里议事。人请喝酒,有四哥就不能有二大爷。二大爷家小子结婚,没叫四哥弄琉璃丸子,宁肯从乡里找。

四哥知道。四哥不在乎。四哥人也独,就算结了婚,也和媳妇说不到一块去。四嫂子喜欢到处串门子学舌。张家说李家短,听了就到李家学去。李家去张家闹,四嫂子就看戏。我娘刚嫁过来的时候,四嫂子来献殷勤,我娘常和她来往。后来听了风言风语,就不亲近了。四嫂子却好像恨上了我娘,表面上“五婶子、五婶子”(我爹排名第五)叫得欢,背地里撺掇我大娘要和“汪庄的二妮子(指我娘)干到底,得让她服了你。”俩妯娌闹了起来,我娘说大娘借了钱不还,大娘说早还给你了你还赖。大娘说我娘昧了我爷爷留下的钱物,我娘说放你娘的屁。我家和我大爷家十年没有搭腔。

四嫂子得意洋洋,四哥见了就骂:

“你就作呗,早晚作死。”

骂完就走开了。

这都是娘们间的事儿,是胡闹。四哥不想掺和。他嫌烦。他的心思都在炸琉璃丸子上。他专门去找焗长(阳谷话:红白喜事乡村厨师)学这道菜。四哥在县城塑胶厂上班,下了班不慌着回家,总要到西关老李那里去逛游。休班的时候,也带着烟酒蹬着车子去老李那儿。老李开饭店的,丸子炸得不孬。磨了一年半,老李叹口气,老张,你要姓李就好了。四哥不言语,回家来接着做丸子。村东头老纪,能拉胡琴,写戏词,算个文化人,说四哥这是“着了魔”,说四哥唱戏,能成角;上山,能成仙。

四哥还真是个“仙儿”。他会叫魂儿。四哥是从姑姥娘那儿学的。谁家老人、小孩不好了,招了祟,丢了魂的,就去请四哥。祟上身的,四哥就过去抓住对方的脉门,使劲捏住,再取一枚针,火上烤了,照着人中、印堂、廉泉扎三个长针。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说不出来是唱还是念,过一会儿,四哥就睁开眼,叫道:

“属虎男丁,西南十里速迎。”

等那人蹬着洋车跑了十里地,再回来,人的魂儿就跟回来了。

人说这都说因为四哥眼睛毒,狐鬼都怕。

我小的时候,家里人就在传四哥的这些异能,我因此很敬佩四哥。四哥那时候五十来岁,看见我们还挺和气,给我们散琉璃丸子吃——四哥喜欢做丸子,不喜欢吃。他都把丸子散给儿子孙子吃。谁去他家,他也散。我没见过四哥的异能,倒见过四哥炸丸子时候的眼神儿。炸丸子得注意火候油温,油温高了丸子不吐絮子——丸子是死面,炸到一定时候得加凉油,这样丸子就把内里的面糊吐出来。四哥在炸丸子的时候,眼睛全盯着油锅,似乎在给人救命、给人接生。我总觉得那絮子是给四哥用眼睛瞪出来的。

四嫂子给四哥添了俩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嫁得不孬,女婿做生意,长跑河南河北。大儿子干事儿没个长性,四哥骂他“属撂蛋鸡的——各处下蛋。”大儿子借了小舅子点钱,开板厂。板厂是个辛苦活——看树,出树,扒树皮,涮皮子,粘板,都得下苦力。大儿子干得吊儿郎当,人都觉得他早晚倒闭。可没想到胶合板生意旺,一年落个十来万。

大儿子家和我家前后院。大儿子家三间堂屋、两间东屋,还有做饭的西屋,都是砖房。我家堂屋还是一米高的砖往上是土坯。只有两间堂屋是砖垒的。我和我哥都上学,花销大。家里盖了个鸡棚,养肉食鸡。四十天出笼,卖给县里的凤翔集团,出口到美国去。我爹在县城当泥瓦匠,晚上回家来,还得帮着我娘养鸡。两人腰酸背痛到半夜两点才能去眯瞪一会儿,可不到五点又得起来添水添饲料。一茬鸡好的时候挣四千,坏的时候倒赔钱,一年也落不了三万。

四嫂子跑来跟我娘说:

“我儿说了,明年就翻盖新房,弄成洋灰房,贴瓷砖,跟城里一样。”

又说:

“五婶子,你这样子的,啥时候才能翻盖房子啊。”

我娘恨得回家就掉眼泪,埋怨我爹窝囊,没出息。

大儿子常常跑城里,骑着一个大红摩托,风驰电掣。喝酒回来,带着酒席上的菜肴,到镇上,给他老爹——九五年,厂子倒闭后,四哥拿了一笔遣散费,在镇上脱水厂看大门。四哥骂:

“我不吃你的剩菜。”

大儿子嘻皮笑脸把菜又拿过去,只给他爹留一个背影。四哥看着他儿子敞开的衣服兜住了风,跟飞起来一样。四哥喜欢大儿子,甚至还有点羡慕。他不知为啥自己这么想。

二儿子就不怎么受四哥待见。四哥待他,不像父子,倒向兄弟。二人在一起时,都不言语。二儿子跑长途,当司机,从十六岁就跑,从没换过营生。二儿子有一点和他爹一样,独,不怎么和村子里人混,甚至院里的事儿也不掺和。

四哥他爹独苗一个。四哥往下却是人丁兴旺。俩儿子都给他生了孙子,大儿子一个女儿,二儿子俩女儿。闺女也俩儿一女。四哥头撞他爹寿器,老纪说这在卦书里讲是犯血灾,遗祸子孙。但现在看,是迷信。四嫂子也到处说:

“啥叫福气?福气就是人多。你看我,俩儿子,一个妮儿,两个孙子,三个孙女,俩外孙,一个外孙女。这才是福气啊。”

人的确没法反驳。俩儿子能挣,闺女嫁得好,一大家子儿女双全。唯一不顺的,孙子孙女学习都不行。四嫂子说:

“学习有啥用?现在大学生都不包分配了。大学生这么多,找的到找不到工作还另说呢。”

的确没法反驳。

秋里,大儿媳妇跑了一趟县里。回来人就慢慢传开了。大儿媳妇脸色差,人虚胖,为啥?都是大儿子给过了孬病。大儿子在县里包小姐,自己倒没啥事儿。有人说在北关遇到他,车后面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的,开玩笑说:

“哥你给我换嫂子啦。”

大儿子也不掖着藏着:

“那可不。”

他笑得很得意,黄牙咬着下嘴唇直笑。

这事儿四哥也知道,逮住大儿子骂了一顿,大儿子嘻嘻哈哈,听完训话照样骑摩托去城里。四哥生了几天气,突然肚子疼了起来,吃了两副药不见好,开年去县医院一查,才知道自己得了肠癌。四哥就回家来。四哥不在家,四嫂子自在惯了。现在四哥天天在家,还得她来照顾,四嫂子一点儿也不乐意,总是不给四哥好脸色。四哥就骂四嫂子。四哥一天疼似一天。严重的时候,一天要打好几针杜冷丁。四嫂子不会打,每次都去喊她大儿子。大儿子来还得有一会儿,四哥疼得受不了,直喊:

“娘啊,娘啊,我好难受。”

四嫂子没好气:

“你娘早死了八百年了。”

大儿子来了,给打了针。四哥不疼了,又想起来吃琉璃丸子。大儿子说:

“爹,你咋这么多事儿啊。”

从镇上买了琉璃丸子来。四哥吃了一个:

“不是这个味儿。不是这个味儿。”

大儿子说:

“琉璃丸子不都一个味儿。”

四哥摇摇头。

后来杜冷丁也不管用了,四哥整日整夜喊疼。四嫂子受不了,白天就把他锁屋里,自己出去听闲话去。一天晌午回家做饭,发现四哥不叫了。去屋里一看,四哥用跑长途捆货物的绳子把自己勒死在床头。人都说也不知道四哥哪里来得这么大力气。

04:大儿子和二儿子

四哥死了后,四嫂子逛得更勤快,说自己有福气。她还是那几句话:

“你看我,俩儿子,一个妮儿,两个孙子,三个孙女,俩外孙,一个外孙女。俺孙子说了,等我老了,他孝顺我。”

人说你家儿房子咋还没盖,四嫂子说:

“我儿说了,盖这没啥用。他都要在城里买楼了。”

人去问大儿子,大儿子说:

“那可不。家里盖再好也不如城里哎。”

那时候胶合板不流行了,干活的人走了大半,机器也闲着。大儿子看起来一点也不急,整天跑城里,回来脸上总是红红的,一看就是喝了酒。有几回人都看见他驮着一个女的来板厂。人劝大儿媳妇去抓奸,大儿媳妇不敢去。人说:

“你憨啊。要换我就抓烂她那x脸。”

过年的时候,大儿子更是连面都没露。人问二儿子:

“你哥呢。”

二儿子脸色一沉:

“别问我。他是他,我是我。我管不了他。”

三天后,大儿子喝了酒,开着摩托去城里会相好,一头栽到了河里。捞出来尸体都发青了。

板厂没人接手。卖不出去。机器锈在棚子里。媳妇改嫁,孙子辍学参军,落户青海。大儿子家院子荒下去,屋顶上长了草,野鸽子住在里面。路过的人都感叹:

“这家就算完了。”

四嫂子只能傍着二儿子活。走路也不再风风火火。揣着手,低着头,包着头巾,畏畏葸葸。人显得呆了。去人家家闲话,话也少了。常常坐着愣半天。

没两年,四嫂子也去世了。悄无声息。

二儿子发送了老娘,照样跑运输。那时候他儿子都成家了,俩女儿都出嫁了。家里人说:

“别跑了。你换个活儿呗。”

二儿子想,我才五十,还年轻,还能挣,再说农村还有啥活儿比跑长途来钱啊。二儿子还是要跑。二儿子不是不知道路上的危险。但他不抽烟,不喝酒,没啥瘾头。跟他太爷爷、爷爷、他爹、他哥都不一样。他就相信“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出车在路上。黄昏影儿,还没上高速,他下车来看绳子杀得紧不紧。同伙说:

“你别往上爬了,我上去看吧。”

他说行,就在下面看四个角,绕了车子一圈,刚从车屁股后一露头,就被一辆电动三轮勾倒了。开车的老头是个卖西瓜的,刚从集上回来。老头儿开了十几米,才知道挂了人。下车一看,早没气儿了。

二儿子的大女儿离出事儿的地方最近,赶过去就哭了,边哭边说:

“哪怕是喝酒了,哪怕是睡着了,自己撞了车,都行。可这算啥事儿呢?这算啥事儿呢?”

是啊,这算啥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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