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序

作者: 子格 | 来源:发表于2023-05-12 13:2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清晨六点半的阳光穿过窗户玻璃,顺着床沿划出一道贯穿宿舍的笔直金线,整栋楼的学生都准时踩着金线起床,开始为一整天的学习做准备。

    我总觉得应该有人抱怨不合理的起床时间,毕竟这是如此清爽的早晨,适合松弛随性的心情,不该被一个冰冷的时间点绑架。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换好了衣服,米色纱裙和衬衣。这套搭配我挑选了很久,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场灾难——衬衫的领子勒住了下巴,纱裙裹着我臃肿的腰身,风格既不板正也不随性,甚至有点滑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感到十分挫败。

    生活老师走进来,看见我的刹那,眼神从惊诧到嫌恶再到无奈,万花筒般转了几番。她绞着眉毛打开我的衣柜,勉强挑出一条黑色直筒裤让我换上,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可不想让我们班因为你的着装出名”。我照她的要求换了衣服,衬衫和裤子的搭配的确更和谐,要不怎么说她是老师呢。

    我不由得想起转学过来之前的一些事。那时我的品味也一样很差,曾经因为穿了一套不合适的牛仔服去学校,一举成为全校最受瞩目的人。听说他们在背后评价我的这身穿搭沉闷邋遢,像一只受热变形的蓝色塑料桶,是可以入选《年度丑衣服合集》的杰作,并形容我为“装在套子里的人”——在一个所有人都对时尚了然于心的时代,不懂时尚未尝不是一种天赋和艺术。

    学校不发放校服,提倡着装自由,因为服装搭配也是考察学生综合能力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你不能指望一个连最基本的整洁、得体和有序都做不到的学生,在未来去成为一个深受爱戴的、体面的人——这是这所精英学校教学方针的一部分。诚然,优秀的人各方面都优秀,那些生活体面、习惯良好、衣着得体的人学业也不会太差。他们好像也不会惊讶和烦躁,他们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和对时尚一样了然于胸。

    网上某位著名评论家这样写道:“对‘有序’的追求是刻在人们骨子里的记忆,外在的体面是最基本的,内在的有序性需要慢慢修炼,烦躁这个词本身就是不高级的……”因此在这所学校里,不论我的表现在多大程度上打击老师的教学自信,他们都不会表现出不满。他们在自我道德修炼上表现出极度的自律,哪怕只是露出一个嫌弃的眼神,都会让他们觉得自己不够高级。

    相比之下,不谙世事的学生们诚实很多,多数时候,他们会直接告诉我我的穿搭到底有多糟糕。这也是促使我转学的一个原因,我的想法是:乡下的孩子也许对时尚没有这么多见解。天知道我这可怕的偏见和优越感从何而来!后来也的确证明我错了,因为转学后依然有同学这样评价我:“天哪,太糟糕了,这个年代的乞丐都不这样穿了!”

    我必须承认,有些东西是由基因决定的。但爸妈显然并不想承认这件事,于是给我生了一个妹妹,这件事也是促使我转学的另一个原因。这个女孩的出生本来就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更令人难以琢磨的是,在我慌乱的情绪还未完全平复时,她就已经一岁多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和这个全新的家庭相处,所以选择逃离。这也是我第一次逃避无序。

    我在奶奶这边读了寄宿学校,宿舍是二十四人间,十二张双层床摆得跟工地上刚砌完的红砖墙一样直溜。这里的老师会指导学生的衣着和习惯,虽然这种情况很少,甚至可以这样说:我是唯一需要被指导的学生。这让我很苦恼,我开始怀念曾经那些糟糕且自由的日子。

    好的,让我们的话题回到今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这段时间我经常收到不知名人寄来的包裹,寄件信息全部是虚拟的,查不到也退不回去。包裹里都是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可以当滑板的体重秤,辣椒味的葡萄,橡皮泥雨衣,鱼头人身的“美人鱼”挂件。今天的包裹上写了寄件信息,不过和收件信息一样,都是我自己,包裹里是一串串珠手链。手链主体是粉色,搭配两颗紫色琉璃珠和六颗银色转运珠,正中三颗红玛瑙,上面用黑色宋体刻着我的名字,陈文佳。饶是我对时尚一窍不通,在这红、紫、粉、银、黑的大胆配色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

    女娲造人时果然是偏心的:人们对过分丑陋的东西有着与生俱来的鉴别天赋;但有关美的能力,可遇而不可求。我突然开始同情和理解身边的人,他们拥有美的能力和信仰美的态度,却必须容忍我这样一个乱序的、全无时尚感和美感的人存在。因此,虽然这串手链丑得触目惊心,我还是像其他人容忍我一样将它保留了下来。再者,据说刻着名字的东西都是认主的,我也不希望它在垃圾桶里了却余生。这一刻,我为自己的包容沾沾自喜,这是高级的品质。

    下午放假,回家的时候才四点多。今天不是阴天,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可天光刺眼又灼人。空气里仿佛藏了沙子,吸一口都感觉肺管烧得慌。奶奶坐在一片灰蒙蒙的平地上干农活,她正在把焯过水的荠菜切成段,再把小菜段切成碎末,然后摊在网上晒成咸菜干。腊肉炒荠菜干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我知道奶奶正在为她孙女的欢喜忙碌。

    我叫了奶奶一声,她抬头对我笑,眼睛眯进厚厚的皱纹里,嘴角牵动着单薄的嘴唇咧到耳边,皮肤干瘪,仿佛被空气吸干了水分,裹着两颊突出的骨头。凹陷的下巴让整张脸看上去很不协调,像一个只发酵了上半边的玉米面馒头。

    她嘟囔着说佳佳回来了,要去热饭,不能让佳佳饿着,然后自顾自走进小木屋。我接替她的活儿,把荠菜切成段,再把段切成末。切的时候不小心挑断了手链绳,珠子散了一地。我赶忙去捡,可地上全是碎石子、碎玻璃、荠菜末、木头渣、鸡粪,珠子混在里面一时间找不出来。我正准备拿扫帚过来把这些碎渣先装回去,等有时间了慢慢挑,远处突然传来的喇叭声打乱了我所有的行动。

    喇叭声带来了一辆大巴车,车上是来旅游的父母和小孩。里面有我很熟悉的人,爸妈和妹妹。他们告诉过我这趟旅行安排,和妹妹早教班的同学和父母一起,但我显然忘了。我并不会为此事感到愧疚——你不能指望一个连衣服都穿不好的人记住每一件事情,更何况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重要。

    奶奶木屋旁的小溪是小有名气的网红景点,至少在当地的宣传板上是这样写的。一条不足两米宽的小河沟,水流浅浅的,安静地淌过灰蒙蒙的土地。没有树叶摩擦的声响,没有飞鸟或急促或婉转的啼鸣,这片失声的土地上立着一座房子,流着一条河。“这里曾经是沃土,现在是祥地”——宣传板上这样写着。

    河流很浅,小孩们脱了鞋子在里面玩。父母坐在岸边拍照、摄影、聊这片景点的历史。突然,妹妹脚下一滑,摔进水里,我连忙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好在没有受伤,只是沾了满裙子的沙子和泥。她的两只小手攥紧我胸前的衣服,嚎啕大哭。其他的父母和小孩都处在状况之外,听见哭声才缓缓凑过来,有人给我递了一张纸巾,然后迅速收回手,避免手上沾泥,有人聊表问候。

    “不哭不哭,我带你去换衣服。”我一边安慰着妹妹一边向小木屋的方向走,“姐姐以前就和奶奶住在这里。我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奶奶都帮我收起来,装了整整一个柜子。”

    妹妹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慢慢地不哭了,睁大眼睛盯着黑洞洞的屋子。我笑着叫了一声奶奶,然后略带抱怨地说:“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啊……”

    黑暗中没有回应。

    我愣在原地,笑容僵在脸上。我知道这个表情很难看,因为妹妹又哭了,她还在不断抓我胸前的衣服,说不清我的衬衣和她的裙子那个更脏。妈妈这时拿着妹妹替换的裙子走进来,一边给妹妹换上,一边数落我说:“这个小破屋子空了十多年了。别抱她进来,会吓到的。”

    “才没有。”我撇嘴,喃喃地说。

    妈妈没有理会我的嘀咕,给妹妹换上衣服就回到孩子群里。我回头对着黑洞洞空荡荡的屋子悄声说:“别出声,我明天来看你。”奶奶蹲在角落里没有出声,但我知道她一定听见了,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栖息在黑暗里的星星。

    这天晚上我和爸妈一起回酒店,睡在和他们不同的房间。我有幸参观了其他父母和孩子的房间,装饰得或温馨或个性,舒适的大床和高科技多功能婴儿床,一样的整洁。晚上在朋友圈里,我又重新参观了一遍他们的房间。其中有一个两岁的小朋友“拍”了一段视频,他还用稚嫩且略微僵硬的的小奶音为这段vlog配了音:“这是我的爸爸,这是我的妈妈,这是爸爸妈妈的房间。这是我,这是我的房间。今天是快乐的一天,我看见了新世界……”

    每个人都在这里写旅行总结,这群人从不放过自己,无论线上还是线下,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知道擅自议论他人的行为不好,但我实在不想做一个严格的体面人了。是的,我想议论他们的行为,不是因为嫉妒,我只是觉得不公平。这种不公平感不在于他们得到了什么,而恰恰在于他们失去了一些东西。他们失去了关于不愉快的记忆,他们甚至失去了记录那些不愉快的权利。

    旅行结束之后,我还是留在了这里。我渐渐地查到了包裹的寄件人,是附近小学的一个小女孩。我见过她一次,在学校门口,她踩着滑板,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背黄色的包,包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装饰品,头发烫成羊毛卷,还抹了口红。她远远地望着我,我也远远地望着她。

    你知道吗?我在那个时候想起一个人。她最喜欢穿奶奶织的毛衣,在书包上挂五颜六色的毛线球。她会偷偷涂妈妈丢在阁楼里的过期口红,还会把湿湿的头发编成麻花辫,第二天散开就有一头好看的羊毛卷。她有一次溜出门,找了一家小作坊做手工活。她和作坊老板说自己已经二十岁了,老板看着她的烈焰红唇和卷毛没有产生怀疑,然后把她当成一个身患侏儒症的可怜人。

    她在小作坊里待了十多天,然后带着赚到的五百块钱跑去城里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她被刻着名字的红玛瑙吸引,一颗珠子标价二十。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银票,花四百块钱串了一串五颜六色的手链,手链正中间的三颗红玛瑙上刻着名字,陈文佳。后来她又看见一家时空邮局,上面说可以把东西寄给未来时空的某一个人,这个人可以没有名字、没有地址、没有联系方式,但只要你想,他就一定可以收到。她花掉剩下一百块钱,把手链放进包裹,在寄件说明上写:寄给它迷茫的主人。

    我这时才想起那串珠子散掉了,我突然很想找到它,于是连忙跑回家。但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很多人,他们站在奶奶屋子前的空地上,围着一个小土堆,爸妈和妹妹也在,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有看见奶奶,我开始大喊,我要找奶奶,找红玛瑙珠子,珠子上面刻着我的名字。是的,奶奶一定知道我的名字在哪里。我看见空地上的土堆,我不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土堆,也许就是它盖住了我的红玛瑙珠子。

    我于是跑过去要把土堆挖开,旁边的人被我吓疯了,有两个大汉冲上来把我按在地上。我的右脸贴在地上,沙子和碎树叶钻进头发里,吸进鼻子里的空气全是尘土。今天是一个实打实的阴天,是的,真糟糕,奶奶的荠菜干晒不好了,她一定很不开心。我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想了很多关于奶奶的事,后来有人往我的手腕上扎了一针,然后我的意识开始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时听见几个声音在谈论,一个声音问:“那是什么人?”

    另一个声音答:“一个精神病人。”

    还有一个声音感慨说:“天哪,你们看,她穿的是什么?可太糟糕了,现在的乞丐都不那么穿了吧!”

    精神病院观察日记#23

    姓名:陈文佳

    性别:女

    床号:106

    陈文佳十七岁住进精神病院,父母于是又给她生了一个妹妹。她称呼病友为“同学”,称医生为“老师”,护工是她的生活老师。她很喜欢上网,最感兴趣的是时尚生活领域,她还会学着网上的穿搭视频给自己的服装做改造,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很蹩脚。陈文佳的父母带她出过一次院,为的是去乡下老家给奶奶办葬礼。据说陈文佳那些天疯疯癫癫的,还在葬礼上不受控制地扑向坟头,要把土堆下的奶奶挖出来。这些都不奇怪,因为在精神病院里,最不奇怪的事情就是做奇怪的事。

    (完)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无序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skies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