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迷宫

作者: 木上 | 来源:发表于2024-07-28 06:5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探案

    在我翻开那尘封已久的案件之前,我从未预料到,这世上还发生过一场如此诡异的谋杀。那桩旧案在当年严禁被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提及。如果不是那个阴雨绵绵的鬼天气,加上愚蠢的助手菲力克斯因排期上的失误,让我平白空出了一整个下午,我就不会无聊到用那台办公室里win7系统的老电脑,翻看史蒂芬·平克还在上大学时写的一篇心理学论文。

    说实话,其实我对史蒂芬·平克那种,于科学和理性过分乐观的态度不能苟同,因此看他这篇早期著作时,我并未抱有过多的敬意。我甚至一度怀疑他论文所提及案件的真实性,毕竟那案子时间已久,也太过离奇:被害人被成功杀死,而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人真正意义上陷入了永恒的死亡。我知道这听起来充满矛盾,匪夷所思。你一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认为我因这阴郁乏味的工作而变得谵妄。但请你不要如此轻率地得出结论。为了不让余下的人生显得过于无趣单调,我最近已开始着手研究那件旧案的可行性,并且某些方面,我已取得了部分可喜的成果。

    今天的天气十分不错,蔚蓝无垠,空气清新。望向窗外,瞳孔的蓝会与倒影的天空融成一片。我照旧坐在老电脑前,屏幕白光映在穿着的灰色纯棉polo衫上,我钟爱那件衣服,它质地柔软,而且吸汗能力也很不错。我一边等待着预约而来的客人,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今天的纽约时报。我习惯于称来访者为客人而不是病人,以免在谈话之中脱口而出。“病人”这个词通常会引起对方潜意识里的警觉。在开展诊疗之前,双方在心理上首先达成“治疗联盟”尤为重要,如果心存芥蒂,对我建立信赖的过程会有些不利。当然,说起这个过程也并没想象的神秘,它常会以一段轻松的谈话展开,这个时期的谈话几乎天马行空,目的单纯是让对方不再戒备,身心完全放松。为与客人聊得尽兴,及时获取足够的实时信息也必不可少,因此看报成了我多年养成的习惯。从纽约时报的发行量来看,它绝对是个不错的选择。其实,除了有关心理问题的文章,报纸上的内容我大多不感兴趣。而今天9月20号的版面上,恰好少见地报道了有关抑郁症的问题,那文章大致内容称:抑郁症将会成引起一场全球健康危机。作为一名专攻抑郁焦虑方向的心理医生,我认为这绝非危言耸听,现代社会信息效率太过高效,每天处理的人际关系数量通常都超过承受极限,这种状态只要持续达到六个月以上,就很可能引起“社交焦虑障碍”。这种过度的社交,让当今社会的人几乎每天都暴露在不同人群的注目之下,很难保有自己的隐私空间。我认为正因如此,经济发达地区的人反而更容易患上心理疾病。

    其实每个人都应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知道自己的秘密是自我认识的重要组成部分。

    自我认知一旦出了问题,便会不由陷进生命意义的无尽追问中。心态很容易跌入负面情绪的深渊难以自拔,他们中那些可悲的极端者最终会走向毁灭的漩涡。因此重塑自我认知,是我解决客人问题的普遍切入点。

    放下报纸,我看了一眼电脑屏保上的时间,现在是上午9点55分,距离预约的访客到来还有几分钟。我的心里已十分期待与他见面。我不紧不慢地抚摸着电脑下这张胡桃木的办公桌,那手感极其细腻,这是我花了大价钱从家具市场买来的,只为在视觉上尽量让客人觉得舒适。其实我对这房间细节的装饰花费了诸多精力。比如,脚下这张纯羊毛地毯,那自然的纤维,走在上面不会发出任何令人不适的声响;还有门口摆放的樱桃木书架,它顶部柔美的曲条是多么令人惊叹,那当然也是我精心定制后的结果;不过,最为重要的部分,还是位于中心位置的亮黄色棉麻沙发,它的扶手角度经过反复的计算,只要躺在这张沙发上,就会知道,扶手对颈部的支撑堪称完美。一些努力都力求为访客营造出一种家庭般的安全舒适感。这些看似繁琐苛刻的准备工作,都为我日后的诊疗提供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桌上的固定电话终于响起,摁下免提,菲利克斯毕恭毕敬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詹姆斯先生,预约的客人已经到了。”

    “让客人进来。”

    挂断电话,我将面前这张办公桌的抽屉拉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本弗洛伊德的著作,几支钢笔,一些工具纸牌,抽屉底部还散落着几枚硬币。一只精致的黄铜铃铛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这是菲利克斯去年从土耳其旅行归来后送给我的纪念品。你一定无法理解,是什么样的傻瓜,会千里迢迢地带回一个随处可见的铃铛送给上司吧?将铃铛放到一边,一只镍制的银色怀表便显露出来。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悉心地在胸前调整位置后,挂在上衣的口袋上。确认一切准备都很完美,我站起身迎接即将进门的客人,胸口的怀表也随着我的脚步不住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响声。

    “詹姆斯先生。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我呆愣地站在原地,居然没有丝毫察觉客人的到来,他已不知何时如幽灵一般立于门前。有那么一刻,我几乎怀疑眼前之人是不是于虚空之中凭空现身。他正将门扉轻轻关闭,转过身,礼貌性地向我打着招呼。

    我收敛起略显迟疑的惊讶,微笑着回应:“今天的天气不错,怀特先生。看得出,您的气色比起几星期前好了很多。”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片刻后,有些神秘地笑道:“您也一样。”

    我友好地微笑着,伸出一只手,一边绅士地邀请他落座,一边问候道:“最近睡得还好吗?”

    他举止文雅地坐在那张柔软的沙发上,用手顺势抚平沙发上的褶皱,客气地开口道:“这段时间多亏了您的治疗,我失眠的症状已经好转了很多,与家里人相处时也不会那么不耐烦了。说实话,前段时间实在是噩梦般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都难以置信,我居然会对家人说出那样粗俗的话来。”

    他的声音饱含深情,只是我从他肢体语言上看得出,他说这些话并非出于本心。好在,于我而言,这些也并不重要,我故作深沉地回应道:“这没什么,相信我怀特先生,伤害他们并非您的错误。上次咱们也聊到了超我自我与本我的话题。您只是在焦虑中迷失了自我,让本我得到了过度释放。如今的状态已经好转,之后的日子仍需要您继续努力,我的作用只是帮您吹散笼罩眼前的雾霭。”

    说着我便指了指心脏的位置:“所以,您觉得现在的生活中,是否还存在什么可以让您再次陷入焦虑的隐忧吗?”

    他沉默了片刻,有些出乎我意料地问:“詹姆斯先生,心理医生是不是都喜欢用一些开放性的话题,来引导来此之人无意中说出心里埋藏的秘密?”

    这个问题询问的方式居然如此直接,我将身体靠在沙发上,摇头笑道:“我想,之前我已经向您保证过,与您的谈话是绝不会泄露的。而且谈话中,您完全可以把我当成一个熟识的朋友,其实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倾听者,是您本身心灵上,嗯~更准确地说是潜意识上的投射。所以您完全可以畅所欲言。”

    我悄悄观察着他肢体上细微的反应。从他进门开始,他就笼罩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而且,在他的身上,还并没有展示出我所期待的表现。

    怀特清了清嗓子,眼珠快速地向左侧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詹姆斯先生,其实我今天来访,确是为了一件困扰我的事情。不过,在我向您说明之前,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作为心理医生是否了解过关于梦境的书籍?您自己是否对解梦有所研究?”

    哦?

    他这句话提起了我一丝期待。我点点头:“我确实对弗洛伊德,荣格还有霍尔的一些对梦境解析著作有所涉猎。您在这方面有什么困扰吗?”

    怀特闭上眼睛,用左手的拇指与食指不断揉搓眉心,嗓音低沉地说道:“其实,来此治疗后,我终于可以每晚准时进入梦乡。不过,也自那以后,一个可怕的梦魇就开始不断纠缠着我。它就像一部颇具年代感的恐怖电影,在我的眼前不断重复放映。而且,这个梦可能损坏了我本就脆弱不堪的大脑。”

    “是什么样的梦?”我坐直了身子,眼中闪出光芒,我知道那个我期待的表现很可能与此相关。

    “现在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做一个相同的噩梦。一开始,会梦到自己在一片深林之中漫步,林中看不到太阳,光线却很充足,眼前的一切都很朦胧。深林很静,我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那寂静令我不安。因这种不安,梦里我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直至狂奔,好似有什么令人恐惧之物在身后追赶。身边的光线越来越晦暗,梦的最后,我会跑到不知位于何处的山洞,里面阴暗潮湿。那山洞如同一座镜子迷宫,其中满是白晃晃的可怕镜子,之所以说它们可怕,是因为每一面镜子映出的影子都是不属于我的样貌。但在梦中我却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们每个人都是我。”

    他讲述时声音略微在颤抖,脚也在过程中不自觉地并拢。听完他对梦的表述,尽管我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满足,但仍觉有所欠缺。

    “其实梦本身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神秘,它是您潜意识或者对周遭环境的一种反应。首先您需要放松下来,这只是个很普通的梦,并没什么可怕。我可以现在来帮您解读。”我故作轻松道,“梦到在深林中行走,这往往暗示一种自我探索,说明您最近在生活中比较迷茫,听不到声音则是说明您对近况感到孤独和不安。梦到追赶则反映出您的焦虑。而镜子与影子则是您对自我认知出现障碍,自我认同感混乱。就您目前的情况看,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只需要在此按期赴约便可。”

    梦境如渊,我深知解梦绝不可如此浅尝辄止。对于这个梦的来源,我当然一清二楚。只是目前我绝不可向他道明原因,那是独属于我的秘密。我微笑着抬头望向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他本满是焦虑之色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惊喜,如同空中的流星转眼间便消失于黑夜,无迹可寻。

    “话虽如此,但这个梦带给我的困扰远不止于此。”他哑着嗓子说。

    “抱歉,您介意喝一杯红茶吗?”我说着便转过身,走到那张胡桃木的桌子旁边,桌上放着一套陶瓷茶具。我特意背对他,用眼角的余光默默观察他动作的变化。

    “当然不。我喜欢红茶。对我来说那味道比咖啡好得多。”他扭过头,面向我的方向问道:“这副茶具可真精美。它应该有个特殊的来历吧?”

    我迟疑片刻,以至于令几滴红茶沾染到我白色衬衫的袖口上,这令我泛起一丝不悦,因红茶的污渍难以清除。不过此刻我深知不应在意这些琐事,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将茶杯端到怀特面前,笑道:“这是我的助手,细心的菲利克斯先生从中国带回来的礼物。”

    怀特双手接过杯子,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我刚才的回答,似乎有些惊讶。

    “您刚才说这个梦给您带来的困扰不止于此?”我重新将话题拉回正轨。

    怀特细细品了口茶,眉毛如同乌云在眼皮上聚拢着:“是的,詹姆斯先生。我的身上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想我可能正在经历分裂。”

    我心中一喜,那个我想要的答案可能呼之欲出。我强压喜悦摆出一副不解的神情询问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相不相信,一具躯体中可以容纳两个灵魂的怪事?”

    两个灵魂的比喻恰如其分。我想他所怀疑的无非是多重人格障碍或者解构性人格障碍,这是这种症状目前被人们熟知的称呼。关于它的起因,很多心理学家虽然都有所研究与猜想,不过严格来讲,它至今仍是个谜。他对此类病例应该知之甚少,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欠缺常识的怀疑。我很清楚,他并不属于此类,而是一种由我为他亲手缔造的全新病症。

    不过现在,我只能将其埋于心底,我故作关切地问道:“您是说,您觉得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吗?”

    说到这个话题时,怀特有些焦虑,但我从他不协调的肢体动作,窥见一丝刻意。他的眼神飘忽,好似也在以我观察他的方式来不住观察我。

    沉吟片刻,他双手中捧着那杯红茶,似乎在酝酿着某种情绪:“那是第一次诊疗后的周五,那天的天气就像今天一样糟糕,我跟卡特琳被困于家中,我沉浸于博尔赫斯的著作,她则破天荒地做起家务。”怀特说着又看了一眼窗外阴雨绵绵的天气,“天知道,她从哪里翻出一本老相册。她完全不顾正沉浸于书海中的我的感受,将那本相册硬塞入我怀中。死缠烂打地让我说一些过去的旧事。”

    怀特的眼神变得深邃:“我被她缠得再没看书的兴致,只能一边接过相册一边跟她说起我的出身。我出生于康涅狄格州一个叫格林威治小镇。那满是树林与绿地,不像曼哈顿一样高楼林立。谁知她刚听到此便非常惊讶,她居然以为我在胡扯。她告诉我,我本就出生于曼哈顿,从小就住在曼哈顿上东区的帕克大道823号。因为小时候我们曾做过短时间的邻居,所以她对此一清二楚。我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但看她的神情却很认真。我只能摇着头大声告诉她,这不可能。我出生在康涅狄格州的格林威治,在格林威治乡村学校上的小学,那里的音乐教室有很多乐器供学生们课后娱乐,我对音乐颇为感兴趣,几乎放学后都沉溺于此。我还在校庆上演奏了贝多芬的《月光鸣奏曲》而成了校内名人。十岁时随父亲的工作来到曼哈顿,转学进入曼哈顿中央学校。并一直在曼哈顿生活至今。面对我的解释,她仍坚持认为,我出生于曼哈顿,并翻开相册以找寻相关的证明。果不其然,那相册只是刚翻开,几张我在圣乔治文法学校的小学生活照就赫然出现在眼前。我望着眼前照片上与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面孔完全呆住,那张本该最为熟悉的面孔此刻居然如此陌生。我甚至觉得那根本就不是我。我继续翻阅那本老相册,脑海中的记忆如同无数碎片开始慢慢拼接。我竟回忆起另一段出生于纽约曼哈顿的记忆,我生活在曼哈顿上东区的帕克大道823号,小学与中学都在圣乔治文法学校,高中考入曼哈顿精英预备学院。之后我在曼哈顿生活至今。这两段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都如此清晰,以至于面对照片上铁一般的证据,我仍旧怀疑那段康涅狄格州的记忆是否存在。为了排解这个萦绕心头的谜团,上个月我乘坐火车去了康涅狄格州的格林威治,找到了我记忆中的家——榆树街23号,当然,还有我记忆中的小学。但一无所获,那里没有任何我存在过的蛛丝马迹。我曾一度怀疑,脑中的记忆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

    “也就是说,在您的记忆中存在两段截然不同的十岁之前的人生。嗯~这种记忆幻觉现象是心理学者们一直争论不休的经典话题,不过在讨论如此深奥的话题之前,请允许我先为您讲一个我曾在幼儿园与孩子们一同玩过的游戏。”我刻意停顿了片刻,怀特并没什么过多反应,“游戏的名字叫做爱丽丝的咒语。其实这个游戏十分简单,我给孩子们讲了一个故事,公主爱丽丝被魔王施加了魔法而陷入沉睡,只有正确的咒语才能将她从沉睡中唤醒,为了解救爱丽丝,我扮演正义的魔法师创造咒语,孩子们则扮演勇敢的士兵。由我告诉带头的士兵,他们依次向身后的人传递咒语,直至最后一个人说出正确咒语,爱丽丝就能被唤醒。但果不其然,经过十几个孩子的传递,那咒语早已面目全非。不过,最有趣的是,当我揭开谜底的时候,他们都坚称错误并非由自己造成的,而是指责他们上一个人说出的咒语出现了差错。当玛丽老师看到这一幕,便悄悄跟我说‘詹姆斯先生,这很正常,孩子们其实是最善于撒谎的。’ 但我知道,这并非他们刻意撒谎。孩子们出现了认知以及确认偏差,因为他们都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在传递消息时并未犯错,所以在回忆时便会屏蔽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信息,甚至无意识地凭空编造出对自己有利的虚假记忆。在讨论中面对身后孩子的置疑,更会触发他们的逆火效应,让他们自己更加坚定自己幻想出的错误信息是正确的事实。”

    “所以您想告诉我的是,记忆并非是准确的录像,总的来讲,它更像是一种幻觉,完全可能被重新塑造,在回忆时,情绪状态、压力、暗示这些都会对记忆准确性产生影响。”

    “是的怀特先生,您的理解十分准确。记忆具有欺骗性,更为可怕的是我们所有人都是通过记忆认知自我。记忆一旦出现问题,自我便会失去锚点而迷失。”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这句话其实我对怀特的一种暗示,我试图用这种暗示来为他揭示我心中的秘密。但我当然不希望他真的能够明白。如此听起来十分矛盾,但这却是人类正常的心理反应。当某个人心理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秘密所带来的压力便会不断积蓄。倾诉需求是人类本能的宣泄通道,这也是为什么心理医生往往只通过倾听,就能解决大部分客人病症的缘由。此刻,我只能通过暗示来宣泄保守秘密所带来的压力。

    “您想说的是,我只要从心里认定一个‘事实’,即便在回忆中存在诸多漏洞,但大脑为了迎合我所谓的‘事实’仍会围绕其捏造记忆?那么,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我之所以会出现两段完全不同的十岁前记忆,是因为脑海中被植入了‘出生地为康涅狄格州’这一虚假的念头作为‘事实’,当我被卡特琳问及过去时,大脑为了保障‘事实’的真实性,从而编纂出诸多虚假的细节,对其进行了强化。”谈及此事,他的语气冷静得好似整件事完全发生于第三者身上,“如此说来记忆的威力比大众对它们的普遍认知要强大得多。”

    他将茶杯放在玻璃制的茶几台面上,摆出一副认真的面孔:“詹姆斯先生,以您丰富的阅历来看,记忆是否会对人的身体机能造成影响?比如,一位健康的人头脑中植入患上某种疾病的念头,让他对此深信不疑,那他的身体是否真的会反应出相应的病症?”

    我轻笑一声,不得不说他的联想力惊人,他所描述的现象,正是心理学中还待探索的——心身疾病, 因心理因素而导致身体出现症状。此类现象在现实中十分罕见,患者数量稀少,这让此项研究变得颇为困难。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有一群疯狂的心理学者为破获其中奥秘,不惜通过催眠的手段让普通人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从而暗中观察各种心理因素作用于身体的反应。这显然有悖人伦,这些疯狂者最终锒铛入狱。史蒂芬·平克论文所提及的旧案,正是于这样的背景之下发生的。虽然那案件的被害人所患症状与此类并非完全相同。

    怀特似乎对此颇为感兴趣,他把脸凑得很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面对这张面孔,我只得礼貌地微笑说道:“您的想法令我惊讶,而且这个想法十分危险,我想我们已经谈及了不能被心理医生触碰的禁忌之地。”

    他翘起一只腿,饶有兴致地说道:“禁忌?只有发生过危险的地方,才会被有识之士冠以禁地之名。难道真的有人曾通过操控别人的记忆而犯下不可饶恕之罪?”

    屋内陷入寂静。茶杯内我与怀特的倒影正一圈一圈地荡出血染般的涟漪。见我沉默不语,他仍不罢休:“尊敬的詹姆斯,现在的网络十分发达,所以,既然我们话已至此,我想您完全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恕我冒昧,您这样做反而会显得不太真诚。”

    “不,其实您的问题已经涉及心理学的实践伦理问题,所以我们如果提及此事,恐怕今后的日子,您对我的看法会受此影响。而且我们如果继续这个话题,似乎也背离了此次谈话的初衷。”这句话我所言非虚,谈及此类研究确实会大大降低普通民众对心理医生的好感。

    闻言,怀特的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不过那神态转瞬即逝:“秘密如同烈酒,忍不住让人贪杯。不过,我并不觉得这个话题与我的症状无关,反而可能是更为深刻的探讨。”

    他望向我的眼神如夜空般深邃,我们沉默着相互对望。

    片刻后,我摊开双手,无奈轻轻摇头:“好吧,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我可不希望我的客人在此心存疑虑。”

    我缓慢地站起身,微笑道:“请您在此稍等。”怀特礼貌地向我点了点头。我走到拥有精美花纹的书柜前,从中翻那本《催眠状态中的犯罪》,它的封皮是暗红色,书籍上留着烫金的作者姓名——路德维.迈尔。这本书是市面上很难买到的雷曼兄弟出版社版本。我转过身将它放到怀特的面前。怀特双手接过那本书,面露惊诧,只是他的目光竟仍投向我的瞳孔,这一举动令我感到不适。

    “如果您对此感兴趣,那这本书中提及的案件是很经典的案例。”

    怀特将书拿起来轻轻翻阅了几页,大致浏览了序言部分的内容:“我想,我是听说过这件旧案的,只是脑海中对此案件的过程并不大清晰。詹姆斯,可否劳烦您为我大致讲解一二?”

    “您是来此的客人,如果您坚持如此,我乐意照做,只是这无疑会浪费您预约而来的宝贵时间。”

    他轻声笑道:“这无需担心,现在是下午三点钟,时间很充裕。”

    我迟疑了片刻,心里涌起一丝转瞬即逝的异样。我并未过多理会,而是拿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杯子里的红茶,思绪渐渐沉入1934年,德国海德堡的夏日夕阳之中……

    血红色的晚霞浸染了天空,路德维.迈尔在诊所正接待一名叫H.E的患者,患者此次前来的目的,是为了委托迈尔医生诊疗自己行为诡异的妻子。

    “迈尔医生,她绝对疯了,她居然用刀割自己的身体,甚至想要杀死我!天啊,我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人。她不断盗窃家里的钱财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每个晚上她都会因为身体上的各种疾病而浑身疼痛到惨叫不止。我带着她去了很多医院完全没有效果,我现在真的怀疑,她一定是中了某人的巫术!她从前是一个多么端正美丽的人儿啊,现在仿佛失去了灵魂,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救她!如果真的存在操控她的巫师,您一定要帮我将他找出来!”H.E话说得十分混乱,但迈尔仍是从中理清了他所表达的意思。他先是安抚了H.E的情绪,介于H.E夫人的状态,迈尔先生便决定跟H.E回家一探究竟。

    出乎迈尔医生意料的是,初见H.E夫人,她看起来并非披头散发地陷入疯狂,虽看起来虚弱憔悴,却十分端庄地坐于客厅的沙发上优雅地跟他打着招呼。迈尔简单说明来意后,并未着急直奔主题,而是看似随意地跟H.E夫人拉起了家常,她在谈话中的逻辑很清晰,即便询问一些生活上事无巨细的小事,她仍然能够对答如流,由此,迈尔判断她的精神状态稳定。而后在征得了H.E夫人的同意后,为其进行了简单的身体检查,仍未发现身体器官上的病变或异常。这让迈尔一时之间摸不到头脑,甚至怀疑H.E先前谈话的准确性。随后他又问H.E夫人是否曾将家中的钱财送去外面。她竟大方承认。但当他继续追问她钱被送去哪里,又是送给何人的时候,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刚才健谈,记忆力极佳的H.E夫人居然完全忘了送钱的过程,她不知道送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期间自己见过谁。迈尔立刻嗅到了不寻常之处,他又问出几个兴许能够追踪到犯人线索的问题,但H.E夫人居然对此类问题都一无所知。直至此处,迈尔推断出,只要关于犯人的线索H.E夫人便无丝毫记忆,而除此以外的事情并她没有任何记忆障碍,这种反常的行为基本断定,H.E夫人应该是受到了某人的催眠,而她行为的异常是接受了某种暗示后的结果。

    迈尔让H.E夫人放松下来平躺到沙发上,让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是否有人曾给过她一些奇怪的暗示。于是一段时间后,她颤抖着说道:“那人将手放到我的额头上,之后我便陷入一片黑暗,一无所知了。”

    于是,迈尔医生使用了同样的手法试图让H.E夫人陷入催眠状态,果不其然,不消片刻,此方法便奏效了。迈尔又反复使用此手法,直至她进入了更为深层的催眠状态。

    这期间H.E夫人的潜在记忆被迈尔用巧妙的手法调动起来。她开始能回忆多年前偶遇嫌疑人的经历,自己婚前为治疗胃痛乘车去海德堡就诊,期间在车子里偶遇了一名叫白尔根的医生,他自称自己在治疗胃病方面很有建树,H.E太太架不住对方的热情,离开海德堡车站后,便跟随他来到了一间偏僻的诊所内,而后白尔根运用高超的催眠技巧,几乎在H.E太太不知不觉间控制她长达几年的时间。甚至在发现H.E先生有所察觉后,控制H.E太太行凶,幸而未能得逞。迈尔医生最终通过心象图画的催眠方式,终于让H.E太太想起了凶手的样貌与诊所所在的地址。警察在那间诊所查获了大量证据,并逮捕了自称白尔根医生的佛兰兹.瓦尔达。案件结束后,迈尔医生根据这段魔幻的经历写成了《催眠状态中的犯罪》。

    怀特将那本书轻轻合上放在玻璃茶几上,拍着双手赞叹道:“真是精彩的催眠术对决。如果不是历史有所记载,我简直怀疑这是一部好莱坞的剧本。”

    “虽然这是一件旧案,但,其实当年很多细节无从考证。”我抿了一口红茶,浓郁的茶香滋润着我因长时间讲述而发干的喉咙,我将身上这件灰色衬衣领衫处紧挨脖子的纽扣解开,便于吸入更多空气。

    “看来您觉得这个事件的真实性仍有待商榷?”怀特问道。

    “并非如此,这本书中详细地讲述了催眠以及反催眠的手法,瓦尔达无疑是名优秀的催眠师,只是他思路并不正确。他喜欢通过暗示的方法让被害人陷入催眠状态,操控其犯罪后再抹除记忆,这无疑是愚蠢的。他做的应该是重新塑造受害人的自我认知,让受害人乐于保护瓦尔达的个人信息。这样H.E夫人的行动便不会引人注目,若如此,恐怕迈尔医生也很难探明真相。”

    怀特意味深长地问道:“既然记忆可以利用催眠掩盖或修改,詹姆斯,恕我直言,听了您的话我不得不怀疑,您是否就是令我拥有两段不同记忆的罪魁祸首。”

    房间内沉默了片刻。

    我轻轻笑了几声:“这个想法很有趣,不过,若果真如此,那我为何要与您坐在这里安静地交谈?您现在应该如H.E夫人一样陷入疯狂才对。”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汽车被制造后都要经历严谨的碰撞测试,以证明其质量的可靠性,为日后操作者提供安全保障。”

    他似乎已寻到我埋于心底的秘密,我摊开双手,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情:“怀特,相信我,这是个巧妙的比喻。只是我绝非操控记忆的瓦尔达,而是来为您探明真相的迈尔。如果您愿意相信我,我乐意为您用催眠的方式探明您所关心的不存在的真相。”

    “您觉得我仍愿意信任您吗?”他云淡风轻地说道。

    “如果不是如此,您又何必只身前来赴约呢?”

    我们相互对视,于对方漆黑的瞳孔之中微笑着。

    怀特缓缓将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动作看起来很舒展,长时间的谈话让他的嗓音略带沙哑:“确实如此,在曼哈顿我从未见过像您一样优秀的心理医生。恐怕只有您的才能可以帮助我。与其说我愿意信任您,不如说,我更愿意相信饱有学识之人的人品。”

    “亲爱的怀特,我绝不会让您失望。”我露出一个此生看似最为坦诚的笑容,如同在参加一场逢场作戏的宴会。每个人都佩戴着名为虚假的面具。人人都有逢场作戏之时,心理学中称之为“自我呈现”,与外界交流时,刻意呈现或隐藏自己的部分特质以此影响他人对自己的判断。不过这种状态时间过长就会引发“身份认同危机”,也就是把自己真的当成“自我呈现”中扮演的角色。这与很多演员在拍摄结束后,仍无法从心理上走出扮演角色的影响原因一致,属于一种自我的迷失。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很少愿意如此。

    怀特此时也报以相同的微笑,从眼神我能看得出,他并非对我完全信任。只是,于我而言,这并不重要。只要他乐意配合催眠,那一切仍在掌握。

    说实话,对于瓦尔达那样篡改他人记忆,只为谋求蝇头小利的行为我是嗤之以鼻的。塑造记忆从某种意义上讲如同上帝造人,是至高无上的艺术,是纯粹且神圣的行为。瓦尔达的做法简直是对此的极大亵渎。我想,以我的学识应为此证明。我应留下一件更为伟大的作品,而不是终日听着重复又单调的抱怨,消耗着我宝贵的生命。我想,我的作品理应难度极大,又宏伟壮丽,以供后来之人称颂。

    ——将一个人的记忆彻底颠覆。

    我知道这听起来疯狂至极,但这个想法极具魅力与挑战性。自从看来那篇平克的论文,颠覆记忆的想法就在我的脑中扎根难以拔出。怀特先生的记忆混乱出自我的一念之差,我那时仍被世俗的旧观念所束缚,那一次的塑造并不完善,最终导致了如今的丑陋错误。好在现在一切仍能弥补。塑造记忆的感觉如饮烈酒,我已沉迷其中难以自拔。如果史蒂芬·平克论文中提及的旧案是真实发生过,那我无疑在复原一件心理学上瑰丽的艺术文物。这是何等的壮举!

    我看了一眼电脑上屏保的时间:“现在是9月30号上午11点钟,怀特先生您准备好了吗?”

    怀特不怀好意地点头,或许我已经猜到他那可悲的心思,他想靠自己的意志力在催眠中保持清醒,以此来探寻他所想的真相,但,我只能告诉他那绝对是徒劳的。

    我引导怀特,让他缓缓躺在那张柔软的沙发上闭上双眼。我吐纳着空气,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有意无意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话语间不断传递着暗示,我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慢。

    “四周的光线变暗了。”我用最为清晰又温柔的语气说道。

    怀特的眼珠儿在眼皮之下迅速地转动了几下,而后便如同沉睡的婴儿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发出一丝动静。

    怀特先生,您追求的真相,实则虚无。时间与自我,皆为记忆所编织的幻象。即便是刚出生的婴儿,只要将他的大脑塞入一位老人的记忆,那他也会如经历无数岁月般睿智。“我”之所以为“我”,全赖于“我”承载过去的点滴记忆。若继承这段记忆,又何尝不能让任何人变为“我”呢?愿您与其他的客人能谅解我的苦心,我要借助你们以证明那篇论文中的观点:“一切皆为记忆,一切皆为幻象。”

    希特勒。

    如果不是这个名字首先映入我的眼帘,我想我是不会有兴趣将那篇冗长的论文从头到尾浏览完毕。史蒂芬·平克在论文中用最为平静的语气描述一件不可思议的往事:

    “1923年的慕尼黑,动荡的时局与不安的人心已是社会常态。霍夫布劳豪斯啤酒馆中挤满了各色社会阶层的人群,从社会精英到普通工人,他们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拥护一位野心勃勃尚未得势的人物——阿道夫·希特勒。

    此时的希特勒虽羽翼未丰,但凭借他近乎完美的演讲深得人心,于民众中已颇具威望。他通过戈特弗里德·弗德尔的介绍,结识了台下一位名叫冯·埃德尔斯坦的德国贵族,冯·埃德尔斯坦是德国社会著名工业家及银行家。他对希特勒赞赏有加,两人在私下相谈甚欢。希特勒趁机向冯·埃德尔斯坦提出了民族复兴计划,冯·埃德尔斯坦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并答应出资支持他即将发动的政变——即历史上著名的“啤酒馆暴动”。

    希特勒大喜过望,在未收到钱款的情况下向鲁登道夫将军承诺了一笔可观的军费。

    然而,在暴动前夕,冯·埃德尔斯坦突然人间蒸发,留下了焦急的希特勒和一群没有资金支持的追随者。鲁登道夫将军的军队迟迟收不到承诺的费用,人群中便传出贪污的谣言,一时支持者中的矛盾开始激发。这间接导致了希特勒第一次夺权的失败。

    一年后,希特勒东山再起,成功夺得政权。他没有忘记那位神秘失踪的贵族,下令秘密寻找冯·埃德尔斯坦的下落。经过戈特弗里德·弗德尔和赫尔曼·戈林的协助,冯·埃德尔斯坦终于在某处偏僻的庄园中被找到。

    但令人震惊的是,他坚称自己是自幼出生于此的本地人,不仅对之前的身份记忆全无,连之前因战伤导致的残疾也奇迹般地痊愈。他精通农事仿佛是经历了多年的乡下生活,这对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冯·埃德尔斯坦虽然肉体还活着,但他的灵魂已被彻底杀死,他现在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希特勒感到事有蹊跷,命令手下进行彻查。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竟是一位心理医生莫列第。莫列第贪图冯·埃德尔斯坦的钱财,用催眠控制他,洗劫了他的钱财,并修改其记忆,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不过,令希特勒更为不安的是,这位著名的心理医生也曾为自己多次诊疗。若是冯·埃德尔斯坦的事件传出,他担心自己被描述为一个受心理医生操控的傀儡,于是秘密地下令处决了莫列第和冯·埃德尔斯坦,并严禁任何人提及此案,以维护自己的权威和形象。”

    史蒂芬·平克以此事件说明,塑造记忆只需几分钟,但被塑造之人如同经历了一段漫长岁月的人生,甚至连肉体都会受此影响而悄然改变。时间在某种程度上讲,于个人而言并没有意义。自我也并非不能脱离肉体,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记忆化为世上任何一人。这个疯狂想法令我既兴奋又不安。我执着于证明这个论点,为此我需要复原莫列第的那上帝般的催眠手法。

    当然,在这项伟大实验未成功之前,为确保催眠过程的隐密性,只在这间狭小的房间之中发生是最好的选择。不过此刻,我却苦恼于将面前这位怀特先生塑造为怎样的人物,才能不浪费他为此无私的奉献?

    正当我陷入沉思之际,本该陷入催眠状态的怀特不可思议地睁开了双眼,他就那么微笑着平静地看着我,眼神如同无限宇宙一样深邃,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质polo衫,胸口处挂着的银色镍制怀表在不断滴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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