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

作者: 王恒 | 来源:发表于2023-09-17 15:2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罗和平从兰玉身上下来的时候,满头满背都是汗。

兰玉躺了一会,一骨碌坐起来,开始把衣服往身上套。罗和平说,不急,医院还没开门。兰玉说,冬冬这两天老喊看不清,刚好一起带去看看。罗和平心里想,还不都是你惯得,哪哪儿都不舒服,嘴上却说,你再去刘主任那里问问,妈的手术能不能先给做了,腿这东西,迟了再接就不利索了。兰玉接话说,那你先找长明借呀,罗和平说,让人家动老婆本,哪里开得了这个口。兰玉已经穿着妥当,临出门丢下一句话,那就让柳红梅赶紧还钱。

母亲的腿是罗和平的心病。县医院的刘主任当时坐在那排密密麻麻的锦旗下苦口婆心地劝他,只要及时做了手术,保管和平娘今后走得稳稳妥妥。但他拿不出这八万块医疗费。俩年前,村里第一个买小汽车的葛卫东回到家乡广而告之,他在广东找到了金母鸡——一家利润高得惊人但急需开拓生产线资金的刹车片制造厂,他给乡亲们许诺,每个月给2分利,一年后,还本带息。消息通过那些凑在荷姐家做女工的婆娘嘴,长了腿一样跑进村里的各家各户。当天村里排队到他家送钱的盛况比罗和平他爹死的时候来送葬的队伍还长。有人卖了母鸡仔换现钱,有人偷偷挪用了老人的棺材本,罗和平不顾兰玉的劝说,先到信用社排队把十万块家底从柜台里取出来,再到葛卫东家门口排队,把十万块都存进去。当天夜里等冬冬睡熟了,他在兰玉身上像大公鸡般抖擞,兰玉听到他贴在自己耳边一边喘气一边说,看吧,母鸡下蛋,公鸡也能。

等到那些转手的母鸡仔经过三轮的产蛋期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葛卫东和他的金母鸡仍然踪迹不明。那些翘首以盼的远乡近识再次集结在葛卫东的家门前,只是这一次没有人排队。愤怒的人群搬走了电视、冰箱和方便变卖的家具,打翻了锅碗瓢盆和其他带不走的家什,柳红梅作为葛卫东的妻子和家中唯一的居住人,承接着四面八方的怒火和潜在的人身威胁——有天早上罗和平经过他家时,看到满地的石块和碎玻璃。

所有人的脸上似乎都带着愁容和愠色,行动迟缓,脾气火爆,夜里的啜泣和争吵如瘟疫般肆虐整个村庄,而长明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仿佛从未被感染。作为罗和平留在村内的同学中唯一尚未婚配的男性,所有人都对他的单身心知肚明。在五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婚礼上,作为柳红梅的青梅竹马以及葛卫东的伴郎,他在新人拥吻的最高潮夺路而逃,罗和平在后面怎么也追不上。此后他整整一个月未曾露面,许多人坦言曾看到他流连于村庄旁那条国道边上傍晚才开门营业的洗头房。彼时他收获了除罗和平以外所有人的讥讽和嘲笑,如今幸免于难便又如数奉还。罗和平以小学和初中的双重同桌身份和一包烟撬开了他的嘴。长明笑嘻嘻地吐露真相:他们夫妻嫌我钱少,没要。

罗和平和兰玉早已商量好,柳红梅那早已家徒四壁,葛卫东要是在冬冬开学以后还没回来,他就去广东找他。处暑刚过,葛卫东没有回来,等来了冬冬的检查报告,上面断定这是一种罕见而奇怪的病:髓母细胞瘤。兰玉描述的不确切,罗和平也听得一知半解,在此后和兰玉多次往返县医院咨询过后,他仍然对缠上冬冬的恶疾不甚了解,但他明白眼下要筹的钱不是八万,是十八万。

罗和平找到长明,开门见山说,车便宜卖你,先给我点钱。长明问,你妈咋了?罗和平说,是儿子。

罗和平从惠东站出来的时候,太阳还悬在半天边,空气闷得像晒过的皮手套。坐车到远洋路口见到金生时,天就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金生是长明的远房表弟,罗和平之前并不认识,他对陌生人有戒心,但碍于情面和囊中羞涩,便在对方租住的筒子间打了一个地铺。当时他还不知道身处之地是本城最大的城中村,也是最繁华的红灯区,和金生姘居的女人也专于此道,以至于二人初次见面时甚至将他当成金生招揽的嫖客,当即宽衣解带。密密麻麻的筒子楼像夏夜里多重抱对的蟾蜍纵横交杂,对面阳台上的人倘若愿意伸出手来,甚至能帮罗和平点烟。头顶上密密麻麻的衣服几无晒干的可能,永远湿淋淋地往下滴水,但不妨碍此处生意兴隆,一到夜晚,楼道里人来人往,结伴而行,罗和平捂住耳朵,感到大地在震动。

金生在白天的营生是到各大酒店宾馆发小卡片,在他们这行叫“散单”,他给罗和平弄来鸭舌帽和腰包,腰包里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名片,还有一张照片和罗和平长得很像的身份证。罗和平告诉金生,他此行目的不是给金生打下手赚钱,而是尽快找到葛卫东。金生也告诉他,葛卫东的刹车片厂是绝不会让同乡人进入的,要找到他,只有在他常住的金辉华府大酒店。罗和平对金生的诚实尚缺乏信任,毕竟从乡下人淳朴的眼光来看,以拉皮条为生的行当决不能算作光明正大。金生并不清楚葛卫东的顾虑,但以此为生计的人也没有兴趣了解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只是不断叮嘱,如果不幸被保安擒获,就地撒泼是最经济的做法,倘若挨了打那就再好不过,讹一笔医药费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罗和平在担惊受怕和焦虑中很快迎来确切的消息,葛卫东当天将入住金辉华府大酒店708套房。等他赶到时,门口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群的中央,柳红梅已经和一个穿着浴袍的女人打斗得难解难分了。在走进葛卫东的房间以前,她未曾想到过会遭受到比村民们的辱骂和人身威胁更大的打击,而眼前荒诞的场面让她终于恍然大悟:对于一名妻子而言,最大的侮辱莫过于丈夫的不忠。而她将用切肤的疼痛经历为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传授一点人生的教训,那就是对于女人来说,最大的伤害往往不是来自于肉体,而是旁人的目光。罗和平站在人群中看到柳红梅毫不犹豫地解开了对方的浴袍,在周围的惊叹中尚未完全欣赏这春光旖旎的画面,就看到许久未见踪迹的葛卫东跨出房门,一巴掌扇在柳红梅的脸上。

罗和平在酒店门口看到保安把柳红梅架出来以后就一直跟着她,看到她在街头边走边哭,直到走过两条街进了一家宾馆,到了晚上七点,看着她到街边的大排档,点了一碗炒面和一瓶啤酒。

在此之前,罗和平和柳红梅的交集不多,作为长明仅有的朋友和女朋友,他甚至和其他人一样,直到村里发喜蛋的老妇人们把那张烫金的婚帖送到家里时才知道他们火速分手的消息,这不妨碍罗和平仍旧以小学同学和初中同学的身份参加她的婚礼,但此后再无瓜葛。

但罗和平还是走上前去,双眼红肿的柳红梅抬头看到坐在她对面的人,双方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些许慌乱。柳红梅无意了解罗和平的窘境,在她独自居家的岁月里,她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有人和她说起自己的悲惨遭遇,以致于她终于能够无动于衷;他们的目的也惊人地一致,而她现在终于得以解脱。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去吧,去找葛卫东,你知道他在哪。

罗和平在金辉华府大酒店的门口被在此久等的金生拦住了去路,他带着罗和平到市郊的洗浴中心,为他引荐一直为自己提供货源的曾宇。罗和平对贩卖黄色光碟和拉皮条的生意毫无兴趣,但曾宇的一番话让他停下了离开的脚步。曾宇告诉他,葛卫东欠了他50万,如果罗和平能帮他讨债,要回来的部分,二八分成。

初来乍到的罗和平即便足够迟钝,也看得出曾宇并不干净的背景。他对于眼前的局势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倘若他当场驳人情面是否能够全身而退。但曾宇的话宽慰了他,他告诉罗和平,钱能要回来最好,要不回来,就客客气气退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手把一个足够分量的钱包塞进罗和平的怀里。罗和平从敞开的拉链兜里看到,里面正是他眼前急需的现金。

但罗和平的这份欣慰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他在自动存储机上把钱全部拿出来,准备存进兰玉的卡里时,他赫然发现在皮包的最底层,安静地躺着一把明晃晃的折叠短刀。他这才明白,有时候没有明确的拒绝其实就代表应允。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冬冬的近况。在电话亭里抽了足足半包烟以后,他把短刀递还给金生,让他帮忙转交,他是一个干净的穷人,还没有到需要铤而走险的地步。但金生拒绝的理由也很充分:刀是给你防身的,不是让你暴力讨债的。

隔天午后,罗和平到金辉华府大酒店708房间,见到了许久未曾露面的葛卫东。他穿着与那天春光乍泄的黄头发女人相同款式的睡袍,坐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面无表情地询问罗和平此次拜访的目的。

短暂寒暄过后,罗和平心中就已然明了,眼前这位丝毫不念旧情的同乡,和当初那个在村里奔走集资的创业者早已判若两人,不单单是由于膝下无子的葛卫东对于他人子女的遭遇很难感同深受,而是罗和平更清楚凭己拙舌,根本难以从他身上抠出半个子。但等到他提及曾宇的名姓后,葛卫东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他沉默了一阵,说,切勿拿人手短。

短短半小时的拉锯罗和平一无所获地从708房间退出来,在电梯间撞见了在此早已等待多时的警察,他们从罗和平的裤兜里搜出来一把折叠短刀。

时间不会等待许久未归的罗和平,也不会等待冬冬的病情。自打诊断书下来的那天起,兰玉就开始为冬冬筹钱,手法也随着街坊四邻的耐受值从上门痛哭到长跪不起,相比葛卫东那能给人带来希望的金母鸡,冬冬的罕见病如深渊般让人望而却步。兰玉向所有人承诺,等到罗和平回来以后,就能返还原本就属于他们的钱,但罗和平久久没有回来,村里也没有人敢再相信他人的许诺。兰玉也曾想过带着和平娘一起外出筹款,但在村子里活了一辈子的和平娘在兰玉犹豫不决的目光中就看穿了她的主意,她一个人打包了衣物回到远离村落中心的老房子。突如其来的意外造成的伤残在肉体上给她巨大的打击,却也解决了她心头的一个疑惑,那就是她从未见过村子里那些曾经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致残的老人再踏出家门半步,直到在锣鼓唢呐声中被抬出来的那一天。她意识到,深居简出是行动不便而又面无可憎的农村老妪保留尊严和体面的唯一出路,也是她最终的归宿。

在绝望中翘首以盼的兰玉没有等来罗和平,却在筹钱的过程中听到了另一个消息:长明声称,国道旁兴建的养鸡场刚引进的白羽肉鸡拥有匪夷所思的生长速度,一个半月就能出栏上市,满载的畜禽运输车沿着国道一路南下,几天后的回头车就能拿到红彤彤的利润,他作为首批入股的合伙人,已经在头一批白羽肉鸡的身上收回了成本。相比于葛卫东虚无缥缈的金母鸡,近在咫尺又看得见摸得着的白羽肉鸡,再次引得村中议论纷纷、摩拳擦掌。兰玉跟着村民们拥簇到长明的家门口,看到他收钱时意气风发的姿态,和当年的葛卫东别无二致。她于是明白自己频频碰钉子的原因:村民们与其把希望丢进冬冬这个深不见底的水潭,收获一句无足轻重的感谢,不如在肥硕的白羽鸡身上豪赌一把,以弥补当年投资失利的损失。

当天晚上,兰玉在家中设宴款待长明。酒过三巡,她低声暗示,能否暂时挪用他的部分集资,以解燃眉之急。长明低着头,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兰玉的大腿上。兰玉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借口到二楼,把冬冬哄睡,离开房间时眼泪已经掉下来了,她恼恨罗和平踪迹全无,不齿长明的落井下石,但此刻她无法站出来当面斥责,因为他手里有她最急需的东西,同大多数把孩子作为自己人生意义的母亲一样,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兰玉又带着冬冬去了县医院,交钱挂号,开始了第一期的化疗。晚上躺在陪床的折叠椅上,她累得双手发抖,又觉得周身充满勇气。三天以后的傍晚,她带着剃光头发的冬冬回到家时,长明又再次登门拜访。她不情愿,又无法拒绝,于是就此延绵不绝。就像那些也曾以为会永不见天日的秘密一样,这桩心照不宣的交易忽然在一夜间人尽皆知。周围鄙夷的、怜悯的、满不在乎的看客似乎也都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荒诞正源自他们的踌躇与畏缩,而长明已然成为村子里的希望,因此无人敢言,正如当初无人出手相助,直到罗和平重新踏上这片故土。

经过三次的审讯和两个月牢狱之灾以后,罗和平终于想明白,作为葛卫东和曾宇争斗的牺牲品,自己亲手接过的折叠刀更像是一种投名状,而把自己推进深渊里的,无疑就是明知自己急需救命的金生。因此一被释放,他就去了城中村那栋夜晚人满为患的楼房,开门的生面孔告诉他,上家早已搬走多时了,而且凭借他的描述,也显然不是金生和他的姘头。留在此地已无意义,罗和平找介绍金生的长明,就此踏上返乡的大路。当他垂头丧气地走进夜晚的村庄,那些坐在路沿石和自带的竹木凳窃窃私语的人都停止了交谈,纷纷抬起头来看他。罗和平虽不清楚眼前这些异样的原因,但也明白失败者在村庄里是没有话语权的,自己空手而回的结果已经昭然若揭,他低着头一路往家赶,甚至在家门口撞见长明也不言语,径自关上了房门。

屋里黑乎乎、静悄悄的,罗和平循着二楼的亮光走到卧室门口,看到兰玉正光着屁股侧躺在床上,听到背后有动静,她一转身,惊得坐起来,迅速把被子围在身下。罗和平没有言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单上那条水痕未干的毛巾,心里怦怦直跳,突然一个箭步冲到床前,往兰玉身下一摸,又湿又热,整个人顿时天旋地转起来。

在作出那个艰难的决定之前,兰玉早就想到了今日。她在罗和平的咆哮和嚎啕中平静地把长明借钱救命的事和盘托出,即便被罗和平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仍然踉踉跄跄地往隔壁房间走,把从酣睡中被癫狂的父亲吓醒的冬冬紧紧抱在怀中。从某个角度来说,她比谁都更希望东窗事发,比起被羞辱的难堪,她更期盼能砸碎过去一个月以来时时刻刻勒在脖颈的枷锁,她不需要再独自考虑关于金钱的种种,不用在冷眼中被胁迫、去妥协,她的男人回来了,她只需要做一个母亲。

罗和平从家里跑了出来。这根男人最无法忍受却又于事无补的刺,以及旁路上那些像针尖般异样的目光,在当下他很难判断是哪一根扎得更疼。他跑到老房子里,在年迈的母亲身边,蜷缩在板凳上,一根接一根,一包接一包地点燃自己的生命。和平娘对此当然绝非一无所知,但长明的养鸡场已经寄托了全村的希望,当利益和正义摆在同一个天平的两侧,那些倾其所有的村民能够袖手旁观已是良心发现。这些让罗和平愈加痛苦,这种出于自身无能的愤怒他不是不理解,只是无法接受。

和绝大多数男人相同,罗和平可以接受贫穷,却不能接受背叛,他在老房子呆了两天,开始回家收拾行李,这遭到了兰玉的强烈反对,同为受害者的兰玉和罗和平的期望则不同,她可以接受无能,却不能接受独自面对。她提出,一走了之是更痛快的做法,但只有留下来才能共同解决问题,却没有意识到,穷人和男人共同的命门就是不能丢了面子,而她的另一半恰好两样都占。罗和平没有回应她哪怕一句话,当天夜里,他用一块砌墙砖砸进长明家的厨房,听到锅碗瓢盆四下碎落的声音,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子。

他用金生给他的假身份证混进了葛卫东的工厂,被分配到生产摩托车刹车片的流水线上,和那些18岁出头天天嘻嘻哈哈的年轻人坐成一排。他把自己置身于忙碌中,盼望着用麻木的充实感来填满空虚。他先要检查上一个人在背板上打的销孔是否规整,接着用往复开槽机在背面划线的地方开槽,再交给下一个人,这样一天工作14个小时,直到筋疲力尽。

宿舍都是12人的大通铺,在狭长的走廊两边一溜排开,躺在床上,对门牌桌上的烟味脚臭味都闻得到。千篇一律的工厂生活直到2个多月以后才有波澜:质检部的两个妹子堵住了罗和平对门宿舍的飞机头,其中一个是年后要回老家订婚的,却查出已有了身孕,这才登门来闹。罗和平躺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等听到那句:“绿了他怎么的?”,直接抄起椅子就过去了,等被拉开的时候,拳头上都已经没了知觉。

对方又岂能善罢甘休,就在隔天,落单的罗和平就遭到了猛烈的报复,但他几乎是笑脸相迎劈头盖脸的拳脚,然后等施暴者作鸟兽散后一瘸一拐地去了医院。一周以后,罗和平把验伤报告递到主管的办公桌前,并暗示可能寻求警方的求助,于是在主管息事宁人的强烈要求下,他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赔偿金。

兰玉在接到来自广东的无声电话时,一度想要挂断,直到听到对面一句熟悉的咳嗽声,她才又惊又喜,赶忙让冬冬接了电话,自己侧耳旁听。她急急地赶到银行,在自动圈存机上确认了已经到账的金额,这才激动地流下眼泪。她曾在周围的冷眼与蔑视中一度以为离家出走的罗和平已然放弃——他留在冬冬枕头旁的那叠钞票即是佐证,只剩她一人孤军奋战,如今终于能够确认,他们只不过是以全然不同的方式共同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而自从罗和平走后,兰玉就也再没见过长明的身影,她不清楚是由于罗和平那块砌墙砖的警告,还是养鸡场带来的巨大收益引来了其他蜂蝶使他无暇顾及自己,但她听闻露天的养鸡场规模不断扩大,却受制于国道上飞驰车辆的扬尘,许多鸡仔还未长到能够上市的分量就已经闭上眼睛,这牵动了所有人的心。长明就此长驻鸡场旁,而村里的好事者甚至认为是罗和平丢掷的砖块扑灭了他们的生财之道,对于兰玉的评斥更是甚嚣尘上。而她甚至也更愿意躺在医院里冬冬身边狭窄的折叠椅上,亦或者到镇上的饭店做些洗洗刷刷的营生,而不是在村子周围的窃窃私语中度过每一天,只是她相比此前有了底气,因为有人与他并肩作战。

赔偿金风波过后,罗和平又重返宿舍和厂房两点一线的状态,但他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发现了与以往的不同,并不是由于他心细如发——毕竟他的心思并不在此,但倘若在偌大的食堂里,有人每日三餐都和你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那么你很难不去注意她。这个微胖的姑娘在他从小卖部买烟回来路上的和他搭上了腔,她叫星娜,是那天来找飞机头理论的姑娘的同伴。罗和平年长她近10岁,已经到了能够把刚成年小姑娘的心思看得足够透彻的年纪,他明白那是孤身在外的女孩见到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年长男性容易生出的廉价的好感,所以在交谈中他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自己已经结婚生子的事实。星娜却有些挑衅地问他,暴揍飞机头是不是因为也有过另一半出轨的经历,罗和平适时地打断她,“不”,他顿了顿,“她很爱我。”星娜暧昧地挑明,已婚男人有家庭的牵挂,在外反而更安全。罗和平反问她,你不觉得丢人么。星娜笑着说:“道德感是你们男人的,我们女人,谁对我们好我们就跟谁。”罗和平没有再理她。

工厂里在年关前一个月就结单停产,宿舍区在三日内人去楼空,第四天晚上天一擦黑,罗和平把准备好的短刀别进裤腰,悄悄地潜入葛卫东的住处。工厂的合伙人们在厂区的东北角建了别墅群,却少有人来住,罗和平曾在其中一栋别墅的阳台上看到柳红梅在金辉华府大酒店穿过的那条连衣裙,心里早已有了答案。早在尾牙时他就想动手,但担心无法得手,便等到了今天,他看着葛卫东的小汽车驶出工厂大门。他摸进别墅,守在二楼主卧卫生间的黑暗里,静静地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不多久就有人进了卫生间,他把短刀横在来人的脖颈上,推开卫生间的门走进卧室。

葛卫东正坐在床边,看到罗和平,蹦起来厉声质问,隔壁房间的柳红梅闻讯赶来,惊得站在门口拔不开腿。罗和平一低头,这才发现挟持的人竟是那天在金辉华府大酒店的黄头发女人。他也曾在工厂宿舍里零星听人谈起城里有多人交换和一龙双凤的把戏,但还是首次亲眼相见。罗和平开门见山地阐明来意,但缓过神来的葛卫东表现得很不以为然,他傲慢地告诉罗和平,失去一个女人对于他来说或许并没有失去一笔钱来的心痛,甚至在报警后还能铲除一个心头之患。正在罗和平骑马难下时,柳红梅一语惊人地打破了僵局,她突然咬牙切齿地说,这婊子怀了葛卫东的种。

葛卫东接下里的这一记耳光在罗和平听起来扇得比在金辉华府大酒店里的那一次还要响,但罗和平已经不会再因为别人的家事而耽误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把短刀从脖颈移到小腹,葛卫东吓得魂飞魄散,他一边叫着,一边用最快的速度从床头的保险柜里把一摞一摞的现金摊在床上,但柳红梅趁他不备,一下窜到罗和平的面前,握住罗和平的手精准地把刀子扎进了女人的肚子。结婚多年,膝下无子,在受够了医院的针剂和药罐又咽下葛卫东背信弃义和拈花惹草的苦果以后,柳红梅寻到了最好的报复机会。罗和平挥舞着短刀迎接刚失去子嗣的葛卫东,在这场你死我问的斗争中他毫无惧色,他将为自己的儿子而战。

腊月二十四是迎灶神的日子,罗和平进村的时候天色还早,他到长明家门口的时候,看到四面的窗玻璃早已被砸窗,和当初葛卫东的家几乎一模一样,他还没有接到鸡瘟肆虐的消息,而他卖给长明的那辆摩托车表面已经积了一层灰。他蹲下来,熟练地用工具拧开了摩托车的刹车片,然后叩响了门钹。长明看到罗和平掏出短刀的时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糠摔,他无法回应罗和平的质问,在被横刀夺爱以后,他竟也变成曾经最讨厌的人。罗和平没有动粗,但他告诉长明,从国道旁路过的时候,他看到鸡舍在燃烧,目送着长明骑上摩托车驶离他的视线,他这才往家的方向走去。

今天是年前带冬冬去做年前最后一次化疗,兰玉起得很早,走到冬冬房间看到罗和平的时候,吓得腿都软了,罗和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冬冬,很久很久。他把链搭里的钱铺在餐桌上,兰玉想抱住他,罗和平用手钳住她的双臂,笃定地对她说:“照顾好冬冬。”

兰玉带着冬冬坐上去县医院的城乡公交,堵车,先是看到一辆破碎的摩托车残骸,然后是一滩血迹,最后是长明,他的两条腿从膝盖以下已经不翼而飞。她攥着冬冬的手,心怦怦跳。堵在路上,喇叭声此起彼伏,汽车缓慢地从合拢的车道上,过了这个坎,前方通途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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